1958年1月27日

亲爱的基特里奇:

我一直希望给你写信,也许你也期待听到更多关于马萨罗夫的事,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写这封信。你知道的,我有义务向你报告这些天鲍里斯和齐尼娅所做的每一件事,但Groogs和苏俄分部把我的电缆弄得粉碎。

举一个目前工作的例子,Groogs和苏俄分部找到亨特一起商量决定(因为亨特不放过任何一个决定,一切都要亲力亲为),南希不应陪我去马萨罗夫家。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如果我和沃特森小姐以未婚夫妇的身份频繁出现的话,可能会露出破绽,这是对我和南希的极大考验——最起码是对南希的考验。我觉得亨特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像南希这样的行政官员蹚浑水,要不然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糕。

无论如何,沃特森小姐非常失望,也很愤怒。她说:“噢,简直是胡说八道,是有精神病吧。”所以,请帮帮我吧,基,这是她说的话!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确实是很职业性的微笑啊。接着她就回去继续审计戈迪·莫尔伍德的拜占庭账户,可怜的南希失望至极了。

同时,我也正准备去马萨罗夫家。我通过亨特的具体指示,打电话约定了拜访日期,并声明我是和南希一同过去的。我们的想法是让齐尼娅和鲍里斯一起待在家里,如果她知道南希不去的话,她可能也不在场了,亨特不允许这事发生。夫妻俩人同时在场我们才能看出更多的蛛丝马迹。如果马萨罗夫夫妇的婚姻快要破裂的话,可能就会有暗示,比如两人都想叛逃。无独有偶,假如他们夫妻关系和睦又坚固的话,他们也许愿意一起待在“牢笼”里。这只是我们的推理。

到了那一天,我小跑去他家喝茶,并向他们道歉,南希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未能赴约。他们看起来很失望,我便不禁想起,也许亨特是对的,如果提前告诉齐尼娅,她可能真就不会待在那儿了。

鉴于蒙得维的亚的房子供应有限,友善的俄罗斯夫妻住在高层住宅楼里,距离兰布拉大道仅有两条街——我们的安全屋就在那里。马萨罗夫一家住在第十层,从他们家的窗户可以看到波西托斯海滩和美丽的海景。看,所有相似的东西都不见了,他们确实布置了他们的房子,我不知道是否这些布置符合我的品味,但是他们似乎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客厅——厚重的天鹅绒床帘挂在落地窗上,还有几个扶手椅和带有蕾丝边的大沙发,在一个大的沙发上铺着具有东方韵味的毯子,还有两把茶壶(一铜一银),许多挂灯上面镶着一串串珠子。一个带有玻璃隔窗的桃木家具,用来摆放盘子和碟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19世纪的微型雕塑,比如,有一个少女雕像,是用铜雕刻而成的——朦胧的金黄色礼服映衬着她那半露的乳房更加美丽,阿波罗雕像的一只脚踩在一个圆球上,剩下的地方挂着镶金边的大师画作,有塞尚、凡高、高更的作品,也有我不知道名字的俄罗斯画家的作品,画中勾勒的是:俄罗斯东正教大祭司在沙皇的两边,有贵族穿着像海盗服一样的服装,那些人应该是波雅尔,在一幅油画的角落里,一位波雅尔被一剑封喉,流血而亡,他的痛苦状被勾勒得淋漓尽致,这幅画让人百看不厌。

也有东方装饰物挂在墙上,我数了一下,有四副象棋,其中两副价值连城,其中一个象棋底板是用上等良木镶嵌的。

这不禁让我想要做一下比较,马萨罗夫家体现的是古典特色的中世纪富裕家庭风格,而谢尔曼家的亚麻色家具磨得破旧不堪,甚至像狗咬过一般,另外还有一个书架立在瓷砖地板上。马萨罗夫家所占的地方不是太大(现在这些空余的地方都被填满了),他们已把三间房连在一起的走廊改为了狭长的图书馆。两个人并肩走都有点挤,而墙壁上还镶有深色橡木书架。后来,我又看了鲍里斯的收藏,我告诉你,他读了法语、德语、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苏联语言的作品,书的名字我连拼写都不会。他说他才37岁,你想想他究竟学了多少东西!另外再算上他自32岁便开始在苏俄分部档案室工作,他真是学到了太多的东西!他说起在“二战”期间,他的军衔为上尉——他家桌子上摆放着无数照片,这都证明了他曾经参过军,而且军事生涯还很辉煌。我在这些照片的军衔肩章上作了标记以便苏俄分部可以做检查。当然,我不能发誓说这100%是“二战”的写照,但是这些照片确实有那个时代的印记。在一张照片上,你可以看到背景是一个满地都是垃圾和破损的工艺品,他告诉我:“这是柏林,那是最后几天的景象,也就是我们笑的原因。”

“是的,战争将要结束了,你肯定很开心。”

他耸耸肩,突然声音很低沉地说道:“喜忧参半吧。”他回答得很优雅,但好像这并不是对客人说话的态度。他又补充道:“一直以来都有一个问题,我们有资格活下去吗?有那么多更伟大的人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齐尼娅说:“尽管这样,你在照片中一直带着微笑。”

他有点自我矛盾地说:“我当时很开心。”

“拍这张照片的前两天我们见了面,”他说道,“那是我和鲍里斯第一次见面。”

我问:“你当时也在柏林吗?”

“在文工团。”

马萨罗夫说:“齐尼娅是一个诗人。”

齐尼娅纠正道:“曾经是。”

“她有两年没有写过诗了。”

我回复道:“噢,是这样啊。”

齐尼娅说:“我现在都要变笨了。”

(基,我发誓,当听到突然的坦白时,我们就应该表现得像英国人一样坏。)我说:“好吧,坐在这摆满家具的房间里,看着你干巴巴的笔头一定很痛苦。”(我觉得我听起来有点像法姆佛德姆伯爵。)

但是,俄国人有一个优点,他们说话很跳跃,一个话题不超三秒钟就会换。齐尼娅问道:“房间里都摆满了家具吗?”“是聚合,全都聚合了。”

我首先听到“聚合”时当然很迷惑,直到她又说了另一番话来阐述,我才清楚。她说:“他的家庭,我的家庭,聚合了莫斯科公寓——他父亲家的家具和列宁格勒住所——我母亲家的家具,两家的残留物全都聚在这儿了。”

“没有你们俩的吗?”

“所有的都是我们的,所有的都属于鲍里斯,当然也属于我。”

我说:“的确。那么你的国家把你们的东西送到这里来了吗?”

她说:“当然是这样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但是你在莫斯科的公寓肯定是空的了。”

她耸耸肩,说道:“有人在里面。”

我们坐在第二个象棋架子的前面,鲍里斯把那个白色的棋子递给我,说道:“你是我的客人。”

基,你知道我的棋艺跟休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但我也并不差。曾经有一次,我在低水平的业余棋手比赛中获胜;还有一次参加与一位顶级高手的模拟赛,这位顶级高手正和20个耶鲁大学的学生对战,我碰巧是打成平局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剩下的17个选手都输了。虽然成绩如此,但要来一场真正的棋艺比赛时,我一点优势都没有。不过我能感觉到,我们一开始比赛,这就意味着该比赛对他意义非凡,就像在重大国际赛事上,对手的一个轻微呼吸,我们都能感觉到一样。我感觉他很紧张,我也很紧张,我欢呼地对他说道:“一开始就走国王的卒,你确定这是明智之举吗?”他匆匆点了一下头,首次表现出了他粗鲁的一面——因为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的举止是所有在西班牙殖民地区的俄国人中最好的一个。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凝视了我一分钟。他并没有看棋盘,而是看着我的脸、我的首饰,还有我那心虚的笑容,总而言之,观察我整个下棋的过程。这场景就像我是在圣马修的健身房,20秒之后我要和一个选手摔跤,那个选手在席子的另一边,满脸都是必胜的决心。

他最后说道:“我认为西西里防御这步棋不错。”他把一个王后的士兵移动到了第四排的位置。基,我清晰地记得,你说过你在12岁的时候就不再下棋了,理由是你可能想不出好的抵御办法。我不想中断我的故事,但我忍不住告诉你,总是让我的棋子陷入困境的黑子是西西里防御,它似乎每次都能扭转乾坤,我是没有赢的希望了,我所持的是白子,但总是被黑子牵着走。现在想想鲍里斯一直仔细地看我,真是可怕,还有他那致命的西西里防御!

要告诉你的就这些了,剩下的都无关紧要——走到第六步的时候,我已感觉到不舒服,到第八步我已经能预见自己的死期了,到了第十步的时候,他不耐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我还要考虑多长时间才会走下一步。我们没有用钟表计时,我还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他看起了书,有点失礼,又带着高傲,又或者很优雅地坐在那儿阅读。然后,我做了决定,他立即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发出欣赏的声音。然后他好像是提前知道我下一步要怎么走似的,又不假思索地走了一步,然后又开始看他的书。你相信吗?他居然看的是现代畅销书《白鲸记》,他又沉浸在此书中了。

马萨罗夫在第十四步的时候,用到了骑士,我在第十五步的时候放弃了。他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的车也开始行动了,我从来都没有做好防御准备,他总是让我手忙脚乱。

现在,齐尼娅拿出了茶。比赛之后,似乎没有什么可谈论的。于是我说她没有用俄式茶壶,而是用了一个紫砂壶来泡茶,她回答道:“这是英国茶。”我于是问她姓什么,她说:“我父亲的名字是阿尔卡季,我的名字就是齐尼娅·阿尔卡迪欧瓦。”

我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听。”

为了准确发音,我们还做了一个小游戏。她告诉我:“在俄语中,许多声音,如森林、土地、各种小动物,都是不同的,它们源自马路、山川、沙滩和海洋。”

让我接受这种大范围的概括有点困难,但是他们也太初级了。

我说:“我说的当然是对的。”

她看着我,让人不安,她似乎在寻找我身后隐藏的某个人。我于是问鲍里斯:“介不介意我参观一下你的图书馆?”

他从比赛的沮丧情绪中走了出来,手指越过四分之三都是斯拉夫语的书架,指向了与美国相关的那部分书架——海明威和福克纳的书都是用英语写的,还有玛丽·麦卡锡、田纳西·威廉斯、亚瑟·米勒、威廉·英奇、西德尼·霍华德、艾默·莱斯、奥尼尔、克利福德·奥狄斯的书,也有T.S.艾略特的《鸡尾酒会》。

我问道:“你的理想是当一名剧作家吗?”

他咕哝着说:“一个剧作家?可我不知道怎么和演员交谈。”

齐尼娅说道:“瞎说。”

他耸耸肩说:“我喜欢海明威,他的作品是‘二战’前期美国的精华,你同意吗?”我们沿着书架又走了一步,走到了亨利·詹姆斯的作品那里:“列宁和捷尔任斯基对《金碗》这部作品做了深入的研究。”

我问道:“那是真的吗?”我完全被这样的消息震惊了。

齐尼娅回答道:“当然不是真的了,鲍里斯开玩笑罢了。”

“我才没开玩笑,《金碗》是资本主义的完美象征,当然,捷尔任斯基会读这样的作品。”

“鲍里斯,太荒谬了,这是对我们客人的侮辱。”

他耸耸肩,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道歉,你喜欢哪一个,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说:“我喜欢后者。”

“很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有点残暴的俄罗斯作品,但是这实际上也是我喜欢的。所以,我们有可能成为朋友。”

“首先我必须提高我的棋艺才行。”

他说:“你能提高到哪里去。”他的直率让我很惊讶,我笑了起来,他很快也跟着笑了。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还有那发白的头发,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庞,简直就是硬汉形象,但是他那奇怪的表情,表明他还没有找到所有的东西。

齐尼娅说:“凉菜,就着凉菜喝点茶,或者伏特加。”

我婉言谢绝,她抗议,尽管她的声音有点难听,但还是很富有内涵和表达力。在公共场合,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美丽的异国女人,又像一个遥远的圣人。但今天下午,她表现出一副爱挑剔、怀孕的小资产阶级中年妇女形象,我觉得很难把这两个人和苏联克格勃联系起来。然而,他已经不再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了,这似乎是一种迹象。

我们坐下来,谈了与美国文化相关的事。他对杰克·克罗克、威廉姆斯·宝来的事情很感兴趣,也对塞隆尼斯·孟克和桑尼·罗林斯的事很感兴趣,这两个人我之前从来没听过。他有一张桑尼·罗林斯的专辑,于是放给我听,我说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萨克斯。

突然,他又转到了一个新的话题上,他说:“齐尼娅说的不是真的。”

我问:“齐尼娅·阿尔卡迪欧瓦在撒谎吗?”

他听到我用了全名,就笑了。“她过去两年里其实写过一首诗。”

齐尼娅说道:“不,实在拿不出手,不要说了。”

马萨罗夫说:“是用英语写的。今年,齐尼娅用俄语不能很清晰地表达她的想法——语言障碍,这个问题也许不是今年才出现的。她想表达……”

齐尼娅说:“Zakuski(俄罗斯冷盘),一首短诗,开胃菜的意思。”我发誓,她现在很气愤,她的胸波动很大。她说:“没有任何价值,太琐碎了(听起来像猫头鹰在树上的叫声)。”

鲍里斯说:“让我来读吧。”

他们用俄语在那儿争着读,她被迫妥协。于是她走进卧室,拿了一本廉价的笔记本出来。诗就记录在这本子上,手法很笨拙。她把这本书放在面前:“困惑也是一种享受。”

看到这个标题你可能就会相信,我并没有感到开心,而是……让我写下来告诉你吧。只有上帝知道,我不仅拿到了一个复印本,在我从苏俄分部出来的时候,我却清晰地背出来:

眩晕是一种享受

鸟儿从我手心飞过,

羽毛覆盖着整个身躯。

我知道此刻,

是最后的心跳。

对着我的掌心,

鸟儿说,伙伴,

不要等待了,

去悼念我吧,

我已坠入深渊,

很深,很深。

齐尼娅说,用俄语读出来会更美,但也不可能找到完美世界。不是说俄语,而是用英语说出来。鲍里斯的语法正确吗?标点正确吗?

我说:“是正确的。”

“是好的吗?这是一首好诗吗?”

“我觉得很好。”

“齐尼娅在俄罗斯得到了认可,”鲍里斯说,“尽管并不是完全认可。”

齐尼娅问道:“在美国,这首诗适合出版吗?”

我说:“很可能,让我带走它,我认识两个编辑文学杂志的朋友。”

她说:“好吧,是你的了。”她把本子放到了我的手里,看着我,一想到我们在她丈夫面前,靠得这么近,就感觉很尴尬。她说:“为我也印一份,附上我的笔名。”

鲍里斯说:“不用啊,‘苏联诗人’的作品就很好了。”

她咕哝说:“这是愚蠢的行为。”

我说:“我觉得你可能要换一下标题,这样有点太直接了。”

她不同意更换标题,她喜欢这个音节,说:“我坚持用Vertigo。”从她的发音里,可以看出这个词和“无尾礼服”的发音很像。

我们接下来又讨论了下次见面的时间,马萨罗夫提议和我与南希一起去野餐,我同意了。但是,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南希并不在场,齐尼娅也离开了,只有鲍里斯和我一起吃野餐。

然而,我又开始匆匆忙忙了,我宁愿再等上一两天,再跟你讲接下来的故事。

你的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