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月3日
亲爱的年轻的妈妈:
我迫不及待地看了你信封里的照片,照片里的克里斯多夫处处透着小天使般的可爱。我觉得他好像温斯顿·丘吉尔,我很高兴,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运气啊。
我还要谢谢你给我的圣诞礼物。现在这里已经是夏天,等到七月来的时候,手套就能派上用场了。我很高兴玫瑰已被送至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胸针送达斯特布尔了吗?不要说我太浪费。也许我是有点浪费了,但是当我第一眼在一家古董店的橱窗里看到它的时候,我就决定一定要买给你。这胸针似乎诉说着古老的乌拉圭式的优雅,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你难以捉摸的部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无论如何,不要说我浪费,而且这也算不上浪费。让我惊喜的是,我的母亲给我寄了一张很可观的支票,我干瘪的钱包一下子就鼓了起来(我太同情你的好奇心,所以就不折磨你了),那是五百块钱,跟一张纸条一起寄过来的:“亲爱的,圣诞节要到了,用这些钱买点东西吧。”她甚至不用为签字烦心,她的信纸就可以代表她。我对她的爱也一下子升到了极点,就像是一个到了退休年纪的人又一次有了早已不常有的情绪,瞧,她知道你在想什么,并用闪光的行动偿付。过些天,我会写个查尔斯·兰姆风格的文章,内容大致是关于婊子的变幻莫测。
我肯定心里装满了葛里炸药、立德炸药、麻醉品、汤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我用这样的腔调谈论我的母亲(实际上,我无法抗拒列举更多的爆炸物,爆炸声每天都响在耳畔)。我们的驻点基本不用这些东西(或许十年会用到一次),但是我们都知道怎么扔线状无烟烟火和硝基及黄锆石。最近我喜欢上了玩爆炸果汁,做这项工作很猥琐。最近两个星期,我们参加了好多次圣诞派对,每对夫妻(包括梅休、奥古斯都、碗哥、盖茨比、卡恩斯),加上南希·沃特森和我两个单身,我们轮流在自己家举办派对。我呢,邀请那四对夫妻和南希·沃特森(梅休只出现在他自己的派对里)共进晚餐的代价就是,我现在只有睡近乎睡袋的廉价旅馆的份儿。我们十人聚在豪华昂贵的维多利亚广场酒店的晚宴厅里,喝完餐后酒,我们全部起身去玩爆炸果汁,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奇怪的原因,我们轮番进行,每一轮都寻找新的玩法,在老玩法的基础上改进创新。后来我们愉快地创造出了果汁爆炸面包:“祝福奥古斯都,为他爆果汁。我们的格斯,弄爆了他大大的木制果汁罐头,那也许是他全部会爆炸的果汁了。”是的,就是那样的精心制作,又愚蠢至极。当然,这是从碗哥那来的。
无论如何,那晚我对萨利和谢尔曼有了新的认识。晚餐进行到最后,我们差不多都吃饱喝足了,几乎没有人清醒着。我看到他们单独待在桌子的最后,她看上去很失望,他看上去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我知道他很沮丧,他精心准备的高尔夫和爆炸果汁没有让局面有任何的转变),所以碗哥夫妇俩坐在那里,思考人老之前的婚姻,这令人十分难受,因为她的小脸上神气自得。也许她之前在中学是啦啦队队长,因为她的身材确实很好。
至少我注意到碗哥夫妻俩都对餐巾动了什么手脚,你可以从中看出点端倪。谢尔曼一直捏紧又松开桌上的餐巾,重复地捏紧又松开(我猜他是用他的大腿),餐巾看上去像层层雷云。而萨利的餐巾像是被整整齐齐地叠过,但是仍旧凸起,是因为她那可怜的受困的心?
我想碗哥夫妇应该都来自西南部,也许是大学情侣,我记得他好像曾经去过俄克拉何马州。我这样想是因为这两人都用最奇怪的方式跟我联系。自从我跟着他一起投了奥古斯都的反对票,他跟我之间的关系就得研究研究了:我俩时近时远时亲时疏,有时友善有时无礼,他用力拍着我的后背,嘴里还一边批评我的工作——傲慢的上级是对我有帮助的。反过来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更喜欢他。我提到这些是因为他给了我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他在奥古斯都面前说:“比起盖茨比,赫里克能更好地完成这项任务,而我跟你都没有时间。”
你知道吗,我意识到这封信变成了一些严肃问题的讨论序文。到现在为止我揭露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原谅,但是如果我跟你详细介绍我的新工作,你就会发现我的处境很是尴尬,就跟你一样。所以请你再耐心地等几天,这周过完之前我会再写下去。现在又是凌晨三点了,抱歉突然就这样结尾了,我必须自己把问题想明白,仓促行事会带来太多后果。
爱你的哈利
关于萨利,我并没有说出实情。我俩暗中偷情,现在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所以萨利抚平她的餐巾时涌出的伤感变得复杂了许多,其中还掺杂着畏惧。毕竟,我生活在训练有素的观察者当中,如果我俩的事被发现,那将非常可怕。为了答谢碗哥帮我得到一项重要的任务,我送了他一副角制品作为圣诞节礼物。
尽管如此,我仍旧能够安然入睡,遇到如此冷血的我算是倒了霉,但同时我也得做好准备迎接更大的困难。我的心怎么能不冷呢?我永远无法原谅基特里奇有了别人的孩子。
1957年1月5日
最亲爱的你:
我已经顾不得后果了,我要告诉你全部实情,也许你会愿意听一听。我们这次行动的代号为AV/OCADO,如果它的发展能如预期一样,过程一定会非常精彩,这也是我们两大主要目标之一。根据上级的命令,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渗透苏联大使馆,第二个任务是提升我方人员在乌拉圭共产党(简称PCU)中的地位。
目前第二个任务进展很顺利,这还得感谢碗哥,是他的极力推荐才让我有机会负责这项任务,我还打算让你也加入其中,因为以后我可能需要你的建议。这一次,我不会再重蹈柏林时期的覆辙,不要再三天两头地利用安全电话求助我的“朋友”,这次我要独立完成任务。
让我给你讲讲我们的人员构成吧,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两个合约特工?一个是戈迪·莫尔伍德,另一个是罗杰·克拉克森。罗杰也为我们做了很多工作,他掩饰得很好。他在蒙得维的亚最负盛名的公关公司上班(美国大部分公司都是这家公司的顾客),同时他还在当地的英美集团旗下的戏剧组任职。你想想,这可不仅是一个拥有大量情报的地方,也是传播谣言的佳地。许多乌拉圭的上层来该剧院借口提高英语水平,实际上他们是来这里找乐子的,暗地里这却是南美最大的中高阶级寻欢作乐的地方。罗杰·克拉克森就是我们的传真机,向我们汇报一个克格勃孩子的信息。这个孩子高高帅帅的,鼻梁很挺,金色头发,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这是我们向世界推广的一所好学校啊。在课程方面,他选择了很多有关立法院的课程。收获不是很多,但这也是我们去衡量更高级信息源的必要渠道——乌拉圭立法委员、记者、商人等所提供情报的真实性。
几个月前,罗杰带来了一条重磅消息:尤西比奥·(沙威)·福特斯突然出现在了戏剧组,罗杰说这人跟华伦天奴一样帅,前提是你欣赏得了拉丁人的大众脸。福特斯来自乌拉圭工薪阶级证券公司,毕业于本地的共和国大学,入赘到中产阶级家庭,算是蒙得维的亚的激进分子。
现在福特斯是乌拉圭共产党的一名党员,地位相当可观,这都多亏了他的老婆。但是,他却不是个安生努力的共产党员,这家伙是个自私的主儿,广泛撒网为自己谋福利。比如说,他几年前大学没毕业就退学,只身前往纽约,而且身无分文(一年后回到乌拉圭娶了他现在的妻子)。很明显他老婆一心忠于共产党的政策,而且在这个圈子里也享有盛名,每个人包括她的丈夫都希望十年后她能成为乌拉圭共产党的一把手。她是律师、辩论家、公务员,而且来自传统的激进家庭。
可是沙威呢,他伪装出一副忠于党的样子,但背地里却忍受不了共产党的方方面面,包括党的纪律性、自我牺牲精神,还有为了吸收民力而做出的忍耐。他在纽约的这一年对他影响很大,虽然他最终还是返回了乌拉圭,但他崇尚美利坚憎恶乌拉圭的心思一点也没有减少,而且对他的这份经历还很骄傲。他讨厌洗碗工、快餐厨师和服务员等职业,同时还有一个他很厌恶的工作——“永远都不做哈莱姆黑人区的男皮条。”他对罗杰这样说。
这些都被罗杰看在眼里并报告给了我们。罗杰与福特斯的关系极好,他们甚至还一起多次邀约戏剧组的美女来个四人约会,用一个我最新学会的词来表达吧——他们“鬼混”在一起。罗杰在女演员面前表现得十分谦逊,还说“乱人”(新词,男女通吃的男人)经常男女并行鬼混,所以罗杰和福特斯也都为对方着了迷。
我承认这对我也很有吸引力,我正在学习如何通过研究报告来了解一个人。罗杰·克拉克森每次与福特斯约会之后都会向局里提交备忘录,陈述约会的各种细节。他走了以后(去美国待上几周),上级就任命我代替他。我认真阅读了罗杰交上来的每一份报告,就跟读《小老头》和《追忆似水年华》一样,只是罗杰并没有自己的写作风格——老天,他本来就不应该有!但是报告的内容还是很令人兴奋的,毕竟接下来我也要亲自参与其中了。福特斯很聪明也很多疑,他时时刻刻都在警惕别人对他的操控,他对罗杰的了解很令人吃惊,所以有时候就会突然发作,要么是对美国帝国主义的愤怒,要么就是对乌拉圭共产党的辱骂。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对权倾朝野的妻子的爱,可是瞬间他又要埋怨、憎恶他的妻子。他爱克拉克森,但如果克拉克森背叛他,那么这份爱便会成为沙威拿刀砍了罗杰的动力,而罗杰的背叛也会证明他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福特斯本来也就怀疑如此。他俩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酒吧,戏剧预演之后(蒙得维的亚的演员现在正演保罗·奥斯本的《醋树》),当时沙威不仅控告克拉克森为驻点工作,还说他肯定和中央情报局签了合同,因为大家都知道,驻点里50%的合同工都是被美国的公关公司雇佣的。
虽然沙威如此高调地控告罗杰,但一直以来他都在靠近罗杰。沙威说他现在真正想要解决的是男人之间的问题,还说这是感情领域的严重问题(你喜欢拉丁人如此运用正式英语吗?),他坦承自己憎恶乌拉圭共产党的暴行。这个指的是前些日子苏联遭到谴责,说他们背叛了世界革命。第二天晚上,他回来就指责乌拉圭领导者对权力的欲望,还有乌拉圭民众的愚昧。他说他们不是革命者,而是资本家,南美的共产党已经退化成了知识分子的业余爱好,腐败的中产阶级的一颗毒瘤。从罗伯斯庇尔时期到现在,革命中的反派角色无一不是依附中产阶级的中心力量。罗杰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掌握福特斯的动向,福特斯可以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
有时克拉克森想为美国美言几句,却遭到沙威的炮轰:美国的进步靠的是资本主义剥削;美国人失去了灵魂;资本家都是猪,豪华轿车里的猪。有一次会议的结尾,沙威说:“我知道你在为美国的中央情报局工作,而我和我的妻子是乌拉圭共产党党员,这样的角色让我很不开心,你为什么避而不谈!”
“因为如果我能相信你,那我就是该死!”
罗杰不仅非常大胆地给出了这样的回应,并且将它记录在1月2日AV/OCADO的会议总结里——难道这个会议足够谨慎(不用说,奥古斯都并没有未经审查就让这些小流言流入阿根廷驻点,否则人家肯定会劈头盖脸臭骂他)?
那天晚上,罗杰遭遇了偷袭,当然,他的记录也免不了遭到破坏,可克拉克森表现得就跟一个好兵一样,自动填补了残缺部分。他声称自己很有自信能够回忆起来那天的会议,并把会议结果称为“强化版副本”,我决定把这份文件转写给你。
AV/OCADO: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太孤立了,美国人就是这样摧毁他们的灵魂的。
AV/UNCULAR:你为什么就不能停止废话呢?
AV/OCADO:我就是废话连篇。你让我怎么停下来?你想帮我一把,可你却不敢。
AV/UNCULAR:发发慈悲吧,朋友。要我怎么帮你?你都不信任你自己。
AV/OCADO:这本来就是事实。我活在自生自存的痛苦中,没有男人该有的尊严,你理解男人的尊严吗?
AV/UNCULAR:你从来都不缺男人的尊严,朋友,你只是缺乏勇气。
AV/OCADO:谢谢你的观点。虽然你说话的语气像是我的朋友,但我还是很怀疑你观点的权威性,因为在麦哲伦海峡地带,一个人必须为他的尊严而活,他必须准备好与死亡的命运做斗争,每时每刻都是这样。你知道吗?这真的很喜剧化。乌拉圭人能活到80岁,无论我们是否有勇气,我们都能活到80岁。我的朋友,我们是滑稽的人。(长时间停顿后)你不理解我,如果朋友不能理解包容对方的灵魂,那么他的价值又是什么呢?然而,你是一个北美人,你在寻找利器——我的把柄。去你妈的!
AV/UNCULAR:我们换个话题吧,这样会让你温和一点。
AV/OCADO:对你这样的人,我必须要说清楚。
AV/UNCULAR:随你便吧。
AV/OCADO:要么讲出来,要么吐出来,这是美国人既定的谈话模式,不是吗?
AV/UNCULAR:我们不好。
AV/OCADO: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是中央情报局的人,这是你回应的逻辑。我辱骂你和你的国家,而你,一个自豪有男子气概的北美人,竟然没有把我拉出酒吧单挑。
AV/UNCULAR:如果我辱骂乌拉圭,你会与我决斗吗?
AV/OCADO:这是必然的。
基特里奇,以上是那段谈话最清晰的部分了。接下来的十分钟对话,克拉克森篡改得太严重了。他一定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因为他们的交流再次变得大声和猛烈。下面是更多内容:
AV/OCADO:我一直停留在独立思维的街角,我的朋友,我没有团队意识,也没有初步的观念,这都是因为缺乏内在主观性。所以,现在,我在被猛灌人性的毒药。
AV/UNCULAR:我想听,解释给我听。
AV/OCADO:我虽为一名律师,但我服务的对象却是太穷出不起律师费的人。比起我的妻子,我在社会上获得的尊重远远不如她。也许我比我的妻子聪明,但是我的想法一直在转向,一下离右派太远,一下又离左派太远,这都是因为我缺乏足够的基础让我平衡好这些观点。
AV/UNCULAR:那么你需要什么?
AV/OCADO:一份足够高的薪水,平息我脑中嘈杂的声音。我要成为商业焦点,像所有的浑蛋一样,我想要钱。
跟罗杰见面之后,奥古斯都、碗哥和我明显有两种想法:接受或者不接受尤西比奥·沙威·福特斯的这两种完全对立的灵魂。我们一致同意沙威讨厌他的妻子和乌拉圭共产党,他会愿意为我们工作。但是他能跟这工作对接上吗?他会不会动点心思为共产党积极效力然后让PCU接收他成为共产党的高级官员?我说,获得与他妻子同等的地位才是他真正的强大动力,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好好调查一番。调查的宽度促使我们接纳了他,但是,有分歧。奥古斯都毕竟经验丰富,他觉得沙威那么努力地推销自己,或许他真是敌方间谍。然而,罗杰并不相信福特斯是克格勃的人,说:“他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将这所有的混乱编造成一个完美的故事。你们看看所有蒙得维的亚的演员们,他充其量只能算个蹩脚的。”
当然,让事情恶化的是罗杰一直推迟返回美国。大约两个月以前,他的合约就已经到期了,但考虑到AV/OCADO的重要性,他推迟了两次回程。现在他向情报局申请,无论如何他也要返回美国,他要回来跟他的青梅竹马结婚——女方的照片看上去很普通,他要为自己的岳父工作。但是这并没有起多大作用,因为他为我们做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为什么新娘不能来乌拉圭结婚呢?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他的青梅竹马会继承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她虽然看上去很普通,但是也有像邪恶的公爵夫人那般的大脾气,罗杰不敢一直让她等着;你看,她的父亲是广告界的大亨,已经动用关系为罗杰安排了一份工作。所以,一个星期内,克拉克森无论如何要回到美国来。
在这个点把我安插进来实在不是个好时候,可我有什么办法呢?罗杰肯定不会跟财富小姐吻别。
现在我才明白,尽管奥古斯都有错,但他并不是最差的贼窝头头,他知道怎么给事情一个合理的理由,格斯在会议的最后对我说:“你的处境并没有那么糟糕,换你这个新人做这项任务,也许AV/OCADO会转变得更快呢。现在的情况看起来,陌生人的效率倒还高一些,AV/OCADO太喜欢折磨他的朋友了。”
真简明,下周我就是那个坐在旅客座位的人。
这次我不再向你报告现在几点了,但是我只能写到这里。特意为这新任务制定的代码是AV/AILABLE,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你谦逊的哈伯德
附言:你收到胸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