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十分钟里我饱受煎熬,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大脑都像放映电影一样,显现出不同的场景。我时刻担心街上那两个人会不会忽然来敲我的门,同时我还在焦虑地等待着比尔·哈维的到来;我想象着迪克斯·巴特勒与沃尔夫冈一起回来,到我所居住的这间客厅里;英格里德也进入了我的脑海中,声音无比清晰地向我诉说着她为了我离开了她的丈夫。我集中注意力听着街上一名醉汉的咒骂,但是其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除了那些蠢人的聒噪声。时间流逝,我在房间里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时,我带着C.G.的手稿下楼了。

夏洛特开着梅赛德斯,“上车,”他说,“我是哈利。”他开了几英尺,然后停在了监察组其中一人的身旁,对他们说道:“没问题,回去吧,我需要你们时会第一时间给你们打电话。”

之后夏洛特一直加速行驶。“我正在犹豫我们要不要去我的酒店房间里谈谈,”他说,“这样相对安全些,他们不知道我是谁,虽然永远不能低估柏林的任何一个人,这一点我想你也发现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夏洛特说:“好吧,我们就去那儿吧,我们可以在酒吧喝点小酒。酒吧里从不允许安装任何监视器,酒店说这一做法代价太高。在卧室可以安装,但是在酒吧就连门儿都没有了,尤其是在动物园酒店的酒吧里。这个地方可是有点历史了,但是翻修工作做得还是很不错的。我告诉你,这里的门卫可是个很独特的人啊。怎么回事呢?就是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没有机场供普通商业机飞出柏林了,而且考虑到我个人的原因,我又不想动用空军的力量,最起码那个时间不方便与军方有牵扯,所以我问了一下看门人看看他能做点什么。两个小时后,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泰勒博士,我给你弄了最后一张离开柏林的机票,德国汉莎航空公司,时间就是今天下午。你到汉堡以后就可以乘坐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的航班直接飞往华盛顿了。’他看起来很兴奋,于是我问他票是怎么弄到的,他说:‘我告诉票务中心,你,泰勒博士,是非常有名的美国诗人,你必须要参加歌森尼尔斯(Gisenius)今晚在汉堡的音乐会,剩下的流程就很简单了。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给美国人预留了大量的座位,你就能够离开了。’就是啊,”夏洛特说,“这个本事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掌握得了了。”

“泰勒博士是你的假名吗?”

“很明显是啊,”他似乎因为我没有更多地关注他的故事而有点生气,“让你印象最深的难道就是我选择泰勒博士作为假名吗?”

“‘施耐德’这个词的意思是裁缝。你与盖伦的关系很密切吗?”

夏洛特一脸茫然——很少见他有这样的表情——继而说道:“你知道吗?这件事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没有回答,我现在无法确定任何猜测。“唉,”他又说道,“盖伦这个人很糟糕,我真的无法忍受那些侥幸逃脱惩罚的前纳粹分子身上那种不靠谱的扬扬自得,也看不惯他们那种狡猾的自怜自哀。但是的确,哈利,我同盖伦有着密切的合作,他有他的过人之处,这是值得尊敬的。我们合作的任务就像西西弗斯推石头,前途困难无穷尽。”

“我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跟以前一样了不起,”我说,“但是在我看来,他已经不是哈维的对手了。”

“亲爱的,无论你为谁效力,你永远都是对他忠心耿耿,你真是继承了你父亲的品格啊。还真是一只纯种猛犬呢,只是你看错人了。我已经看过了盖伦寄给我的手稿,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我可以向你保证,虽然每个人每件事都会有得有失,但是盖伦拿捏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哈维就是个冲动的笨蛋,竟然还想染指沃尔夫冈的事。”

“但我仍然无法理解你是怎么忍受盖伦的。”

“任何经历过这种人生的人都不会具备救赎的品质,我能忍受盖伦是因为他身上那丁点儿的人道主义余晖。”

我们到达了旅馆,他把车留给门卫,径直把我带到酒吧。我们一坐下,我就跟他汇报:“我已经和哈维的夫人聊过了,这是副本,全部都在这里了,我想这就是你想要的。”他看也没看就将这些文稿和磁带放进口袋里了,这真的让我很失落。我以为他会对我的工作表扬一番,毕竟最初我并不想做这件事。“她对她丈夫很忠诚,”我控制了一下情绪,说,“所以我不知道你能否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夏洛特笑了——是屈尊挤出来的笑容吗?——拿出他刚刚放起来的文稿看起来,手指还时不时地轻敲着文稿。“不不,”他读完说道,“你做得很棒,这证实了所有事,这又给我添了一把利器。谢谢你,哈利,干得漂亮。”

但是,我却觉得如果不是我向他多唠叨了一句谈话副本的事,他可能不会看这么久,于是我又追问了一句:“这些真的对你有用吗?”

“当然,如果没有这份谈话记录,我也是要继续我的行动的。因为在这次事件中,有一些情况发展得太快了,我也不得不行动,而且只能在假设C.G.说了这些话的基础上进行下一步。所以,现在好了,我们有了真材实料。好吧,让我们喝一杯吧,”他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道,“来两杯梅子白兰地!”很明显他不知道我不喜欢他点的这种酒。

“你要为下一步行动做好准备。”服务生离开后他说道。

“我会陷入很大的麻烦吗?”

“不会,完全不会。”他说道。

“你确定?”

“百分之九十五确定,”他点点头说,“明天上午我将和比尔·哈维会面。”

“我要过去吗?”

“当然不要。但事态的发展要如我所料才行,这样明天下午差不多傍晚时,我们两个将会乘坐空军的飞机前往法兰克福,然后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连夜飞往华盛顿,在我们决定下一步给你安排什么任务之前,你会以我的助手之一的身份待在我身边。祝贺你,我拉你下水,而你幸存下来了。”

“我已经脱离危险了吗?”

“是的,你不知道当初你父亲多么反对我把你派往柏林,是我告诉他你会完好无损回来的,并且为以后的工作准备得更充分了。当然,没有我,你可能无法安全度过,有了我这个大厨,你才能成为美味的大餐。”

“我还不知道我已经完全摆脱了危险呢。”我的淋病又给我带来一阵刺痛,像是对我的讽刺。喝完一口酒我才想起这个酒与我服用的盘尼西林是不相容的,嗨,让它见鬼去吧!美酒岂能辜负?梅子白兰地正给我带来阵阵暖意呢。

“我今晚会在动物园酒店给你开间房,”夏洛特说,“你在公寓里有很多要带回家的行李吗?”

“都是些衣服而已,来到这里还没有来得及买别的东西呢。”

“那明天我见过哈维之后再把你送到公寓,到时候你再将行李打包吧。毕竟,如果哈维发现你今晚就连人带行李离开了公寓的话,他会派一群野蛮人追捕你的。”

“好的。”我说,我感觉我被酒精麻痹了。我原以为我对比尔·哈维和C.G.有许多看法,但是现在这些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情报工作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影院播放的电影,契诃夫曾经说过:如果观众在第一幕看到了壁炉边上挂着一把猎枪,那么就一定会期待着最后一幕子弹迸发而出。但对我而言,我的情报工作的结局却是这样的悄无声息。

“你为什么反对隧道CATHETER工程?”我问道。

他看看四周——CATHETER在公众场合仍然是一个忌讳的话题。

“在攀岩中有个动作让我很厌恶。”他说。

“一个团队固定了一道没有任何支撑点的竖直的墙,攀岩者带着手钻,在墙上钻一个孔,将螺钉钉入岩石里,借此向上攀爬,他们每爬一步都要用手钻钻出一个洞然后放入螺钉。做成一件重大的事是要花上个几周的,但不过是一个愿意干这件苦差事的农场小子罢了,竟然转眼成了出色的攀岩者。这就好比你的隧道工程。”他轻声说道。

“你的朋友盖伦将军不喜欢我们通过隧道工程获得的情报,尤其是有关东德铁路系统的信息,它暴露了该系统的弱点。”我也轻声答道。

“东德铁路的状况并不能说明共产主义是什么。”夏洛特回复道。

“但是在欧洲大陆上难道不是我们率先知道苏联将何时进攻吗?”

“这个问题要放在五六年前倒是很紧迫,但是现在红色大袭击已经不再显示强烈的战争矛头了。然而,我们仍然要不断推动建立一个庞大的防御系统,因为,哈利,一旦我们确定苏联在军事上无法采取大规模的军事突袭,那么美国人民对待共产主义的态度就将软化。每个普通美国大众心中都有一只温顺的小狗,人家舔舔你的靴子,舔舔你的脸,你就容易变得太宽容。如果任由美国人民自由处理,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跟俄国人成为朋友。所以我们并不提倡宣传俄国军事系统无比散漫这样的消息。”

“比尔·哈维实际上也给我说了同样的事情。”

“是的,这跟比尔的利益是相反的,没有人比哈维更加反对共产主义了,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来,他必须为隧道辩护,即使它有时候会告诉我们一些我们不想听到的消息。”

“我很困惑,”我说,“你不是曾经说过我们真正的职责是成为美国的思想吗?”

“哈利,我们并不是要成为只知道分辨对错的思想,最重要的是培养目的论思想。这是超越事实的思想,是带领我们走向更远大目标的思想。哈利,这个世界正经历着非凡的动乱,二十世纪或许会迎来可怕的末日,历经几个世纪建立起来的历史制度都可能要融化在岩浆里了,一九一七年布尔什维克人的出现就是最初的暗示,然后是纳粹分子,神啊,那些人可都是从地狱来的恶魔啊!火山已经从山顶爆发了,岩浆开始到处流动,难道应对高温岩浆不是需要更好的铁路系统吗?岩浆就是熵,它会削弱所有的系统;共产主义就是耶稣的熵,高级精神形态也会因为共产主义而退化成低级形态。为了不让这噩梦变成现实,我们必须要虚构一个故事——就是苏联人有着强大的军事系统,如果我们不变得更加强大,苏联就会超越我们、压倒我们。事实也是如此,如果美国大众分分秒秒、年年月月都保持着对苏联的抵制情绪的话——哪怕需要我们强行灌输也在所不惜——那么苏联就永远没有超越我们的那一天。”

“但是你怎么知道你是对的呢?”

他耸耸肩:“有人靠心理暗示活着。”

“那你的心理暗示是如何而来的呢?”

“从岩石上,小伙儿,高高地站在岩石上,远远地高于平地,”他喝着他的梅子白兰地,“我们休息去吧,我们明天还要出门。”

他在电梯里说着再见,又加上一句:“我和哈维会一起吃早餐,你只管睡,我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你就什么时候起床。”

我的确照他说的做了,我对他能力的信任足以让我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即使当我躺在床上心生困惑,这铭心的困惑也会变成一剂催眠良药。我一觉睡到电话响,长长的睡眠也让我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暂时缓解。

“你醒了吗?”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夏洛特的声音。

“醒了。”

“去整理行装,一个小时后我会准时到你公寓楼下接你,酒店的账单已付。”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接下来的一年你会学到不少东西。”

我回到公寓不到一分钟就意识到对我的教育已经开始了。迪克斯·巴特勒一个人待着,心情非常糟糕地走来走去。“比尔·哈维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我想要见见他,但是他连电话也不接。”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现在我可以自由清白地回自己的家了。”

“那代我向你父亲问好。”他说。

我点点头,心想不必向他解释今天也会有人重视起我的教父来。我看了看他,说道:“你看上去似乎很沮丧。”

“呃,”没有任何先兆,我就听到他说,“沃尔夫冈死了。”

我觉得已经有声音从我嗓子里冒出来了,但是什么也没有,我只好努力控制住自己,随口问道:“死于暴力?”

“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我们俩再次沉默起来。我一直在默默地打包行李,几分钟后,我走出我的卧室问道:“你觉得是谁干的?”

“某个老情人。”

我继续整理我的行李箱。

“或者,是他们?”迪克斯·巴特勒嘀咕道。

“谁?”

“BND。”

“有可能。”我说。

“或者,是我们害死了他?”迪克斯·巴特勒说。

“不,不会的。”

“当然会,肯定是哈维的命令,还有武器,是我害了他。”巴特勒说。

“我会发给你我在华盛顿的新地址。”我告诉他。

“或者,是SSD干的。像这样的事情,你若去拜访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宁),他会问‘谁?谁会从中获利?’”

“不知道是谁,我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

“这倒是真的。”迪克斯·巴特勒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