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纽伦堡,下一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慕尼黑了。还没到达目的地,比尔·哈维就忍耐不住困乏一路睡得昏昏沉沉。黎明时分,C.G.也困得不行了,坚持要入住旅馆,而非按照原计划在早餐时去见盖伦将军。在旅馆的电梯里,比尔·哈维苦着脸说:“那就抓紧时间,三十分钟睡觉、洗澡,然后出发。”

结果说好的三十分钟竟然变成了一百三十分钟,离开旅馆后又花了一个小时,直到中午我和比尔·哈维才赶到盖伦的办公室。

盖伦将军与我印象中的施耐德博士大不一样了:没有了白色的假发,高额头显露出来,他的胡子也不见了——看起来并没有五十岁;他的嘴巴轮廓分明,长鼻子,下巴消瘦;他的头发很少,一律向后梳着。只有他的耳朵跟我记忆中的一样大,看起来像两只蝙蝠。我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盖伦将军在运河屋时要伪装自己呢,就看到他指着我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注意到他两只灰蓝的眼睛明显不同,左眼很冷漠,右眼很狂热,这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哈维先生,让我们先处理首要的事,你的手下拿到相关的特许证了吗?”盖伦问。

“不是你邀请他来的吗?”哈维说。

“我请他共进晚餐了吗?也许吧。如果是作为礼尚往来回请他一顿丰盛的晚餐当然没有问题,但今天在这个地方吃饭恐怕不好说呀。”

“他要留下来。”哈维说,我不知道比尔·哈维先生如此坚决为的是我还是我身上的窃听器。

“那就这样吧,”盖伦说,“他是走还是留就你说了算吧,待到我们谈话结束也行。”

“好吧,那我们走一步说一步。”哈维说。

“抽支烟吧。”盖伦建议道。

他掏出了一包骆驼牌烟,抖出三支雪茄,把它们放在哈维面前的桌上,“亲爱的比尔,”他问,“你觉得哪支香烟会属于你?”

比尔·哈维思考了一会儿,“除非亲自动手否则无法判断。”他说。

“那你就去检查呀,”盖伦提议,“从左边的点起,抽上两口,再把它熄灭不就完了吗?”

“这些都是你的,还是由你亲自动手吧。”

“既然你不想尝试,那就由我来代劳吧。”盖伦将军拿起烟,抽上几口,把烟熄灭,递给了哈维先生。

哈维小心地剥去雪茄的纸,展开看到纸上的字。他随意地点点头,好像并不是很要紧的事,然后把纸条递给了我。

一条简短的信息,字迹清晰可见:

柏林基地的长官到普拉赫去了

讨论隧道的安全性

“好想法,但这不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哈维说。

“我也这么想。我们能谈论一下隧道吗?”说着,盖伦将军瞄了我一眼。

哈维朝着我的方向挥了挥手说:“哈伯德是自己人。”

“早晚你会告诉我你这次来的目的吧?”

“肯定的。”

“说说吧,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玩笑归玩笑,”比尔·哈维说,“我要你从我床上滚下去!”

盖伦突然笑起来,咯咯笑的声调很高,就像紧握绳子表演高空荡秋千的人一样,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好好好,我会记住的,一定会记住。英语真是财富呀,A——这个字你怎么组词?连你这粗鲁下流的话也算财富,不是吗?——Bissig。”

“‘刺耳的。’”我说。

“噢,你会说德语?”将军惊讶道,“你在你们那些乡下人里面是为数不多的懂点德语的人吧。”

“不要指望我们的人能把德语讲得多好。”比尔·哈维说。

“我不会的,就像我自己会说多少英语你不是都一清二楚嘛,我只希望自己的英语不是那么糟糕。”

“实际上你的英语说得非常好,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谈谈背景介绍吧。”

“是的,你先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我再告诉你我了解的情况。”

“我们俩了解到的信息量估计差不多。”

“Zwei Herzen und ein Schlag。”盖伦将军用德语说道。

比尔·哈维看了我一眼,我犹犹豫豫地翻译道:“两颗心,同一种心跳。”

“那么,你觉得我们能针对你最后六个月在东德的损失上达成共识吗?”比尔·哈维问道。

“尽管我觉得你的下属德语说得很不错,但是有他在这里,我是不会跟你讨论BND的细节的。”

“你怎么看我们曾在柏林讨论过的问题?”比尔·哈维转而问我。

我根本就不记得哈维先生曾经跟我提过BND的事,也许他这么问无非就是在暗示盖伦,我的在场不影响他们的谈话。只见盖伦耸耸肩,好像那是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好吧,”他说,“我们的确有我们的损失,但是你别忘了,在我和我的组织参与你们的工作之前,你们美国情报局搜获的关于苏联的情报百分之九十都是错误的。”

“你这数据还停留在一九四七年,我们现在已经是一九五六年了,去年你的东部网络就已经崩溃了。”

“你这样说有点言过其实了,”盖伦将军回复道,“柏林的情形误导了你们的估计。但必须承认的是,在柏林,BND和SSD之间已经表现出彼此渗透了。有件事需要你我都谨记,那就是真情报和假情报的混淆会造成混乱,除非……”——他举起一根手指——“除非有人具备了我这样的根基。”

“你知道如何解读你了解到的东西而我却与你看法不同吗?”

“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柏林是一个利用甚至是滥用反间谍的地方,是一座邪恶的城市,这里的双重间谍比间谍还要多。做双重间谍也是有难度的,就跟Kubismus一样,哪些面需要深入,哪些面需要浅出,都是有讲究的。”

“‘立体主义’。”我又一次充当了比尔·哈维的翻译。

“是的,我明白。”哈维说,他有点咳嗽,声音也变得很沉重,“困扰我的不是你处理双重间谍的问题,在我的办公区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有处理双重间谍的专家,那就非盖伦莫属,他能让间谍一个变三个。”

“一变三?对对对,这个我喜欢,哈维呀哈维,你的赞扬太妙了!”我又听到了不寻常的呼吸声,听起来像低吟又像哼唱,施耐德博士曾经在和蒙塔古下棋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举动。

“我们毫不质疑你的能力,”哈维说,“只是这该死的形势。现在你在西德有一大帮BND的特工人员,然而这些人却无法深入东德施展才华,像一个大管弦乐队没有乐谱,你说,这不是一场闹剧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盖伦有些不解地问。

“我在说我看到的。你在波兰受到了克格勃的打击,在捷克斯洛伐克,你陷入困境,现在SSD又把你卷入东德。”

盖伦将军举起一只手:“不是真的,完全不是真的,你有太多误解了,只因为你听信了传言。抛开你的隧道工程不说,你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是个哑巴。你自己在德国没有可靠的情报机构就投身于跟英国的合作。真是个笑话!哈维先生,英国佬啊!他们如今是何等软弱啊,他们甚至都不能随意处置一个菲尔比。”

“我们不谈英国人。”

“你能避免得了吗?如今的英国情报局就是个大滤网,甚至连MI6都可能把基地设到莫斯科去了,这样对所有人来讲不就都方便了吗?至于MI5,等改天我们两个完全独处的时候,我再跟你讲讲这个组织的真实内幕。现在我所能说的就是MI5并不像它表现出来的那么清白。”

“那你呢?我呢?我们清白吗?”

“你的情况可能最糟糕了,还有你的隧道工程,你们的情报来源完全依靠这样一个过度扩张的情报机构,完全没有途径确认他们所提供信息的真实性,这就像是躺在敌军医院的病床上,你能做的唯有希望他们给你注射葡萄糖而不是马钱子碱。”

“我是研究这些信息来源的一员,”比尔·哈维回答道,“我的职业声誉就寄托在这次的工程上了。至于我们录下的对话,我都会予以检测和证实。所以我们的的确确掌握了大量的情报,你会乐意听听这些录音的。”

“的确,我应该有这样的机会,毕竟我是唯一一个生活在世的有足够经验来解释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然而一想到你没有足够的洞察力我就替你捏一把汗,因为你不具备相关的背景知识,也没有后援部队,并且德国人也不见得有足够的耐心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安安心心等你一年完成任务,更何况你的任务能否在一年内完成还是个未知数。同样,我能想象你们工作的流程。成箱成箱的文字整理副本累积起来,因为隧道工程就没有停止过录音,在你的针织工厂的房间里也就是你在华盛顿的T-32房间里,到处都是在努力钻研这些材料的工作者们。在所有整理好的信息中,你会挑出一部分,然后选择……选择嘲笑。不对不对,应该是选择……”他开始面向我,大声说:“选择Anschwarzen,请帮他翻译一下。”

“我不知道,”我说,我有点恐慌,“是‘捏乳头’吗?”我问。

“噢,我想起来了,”盖伦说,“是选择‘诋毁’我们,选择你所掌握信息的冰山一角来唬弄我们。我们在BND并不是像你所描绘的那样困难重重,我们拥有才干无人匹敌的情报人员,他是活动在苏联的——”

“你指的是三F吗?”比尔·哈维问道。

“我说的就是三F,他是一个十分出众的大将,他在反间谍领域的表现非常突出。”

“是被称作‘Fiffi’的那个人吗?”

“是的,你有你了解信息的途径,我有我获取情报的渠道,他就是你听说过的三F。如果换作是你,你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三F的,因为他能为我们带来他人无法获得的信息。哈维,在柏林工作的美国人中,你算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位了,你知道这个城市的所有秘密,但有一个你不知道——你能告诉我位于柏林卡尔少斯特的克格勃总部那些令人不解的事情吗?他们可是的的确确有很多为人不解的事啊。克格勃对全东欧人民来说是圣所,正好穿过了东柏林这条线,离你不足十二公里远,你能告诉我我无法从航拍中看到的东西吗?”

盖伦将军走到一幅看起来像卷着的电影屏幕的墙挂前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非常精确地插入封围屏幕的锁内,接着一幅五颜六色的平面图就落下了,整张图大约有八英尺宽,六英尺高。“卡尔少斯特,”盖伦说,“所有的信息,一应俱全,我的手下三F一点一点地获取了这个地方所有的情报,并且时时更新、常常添加各种细节。在这幅图里,我可以给你指出每一位克格勃官员停车的地方。这里,”他说,“是季米特洛夫将军使用的厕所。还有这里,”他的手指在图上游走着,“是东德国家安全部的会议室。”

“我们,”比尔·哈维说,“所能获得的信息都是来自从那些房间里拨出或打进的每一个电话记录。好吧,你继续说吧,告诉我他们每一个‘红色’屁股下面坐着怎样的椅子。”

“有了三F和他的线人的努力,我们能够提供一份全面的周报,汇报SSD和克格勃情报机构的动态;而你呢,你还在忙着挖你的隧道、搬运着你那堆积如山的废土烂石。所以呀,我提醒你,情报机构获得情报靠的是像三F这样的利剑,而不是像你那挖隧道挖出的一堆堆废土。”

“我相信你的三F是继菲尼亚斯·泰勒·巴纳姆之后最得力的情报搜寻‘工具’了。”哈维说。

“我明白你话里有话,但你这么说太无礼了。三F提供的克格勃总部的每一个细节我们都证实是准确的。”

“当然是,”哈维说,“它太准确了,简直就是克格勃亲自交给三F的。我不相信这个地图,你们这些德国佬简直因为这点狗屁事着了魔,你以为你们知道了季米特洛夫将军早上在哪儿上厕所,你就认为你抓住了一切?”他假装沉思,接着又说道,“你的其他重要行动呢?”他的脸色丰富起来,“让我们谈谈华盛顿方面的事吧。你不是向华盛顿输送了很多的情报吗,还说这都是你的大才子动用了社会主义联合党中央会议的众多高层人员搞来的情报。说实话,我不相信你能指挥得了东德的那些最高层官员。”

“亲爱的哈维先生,你无从接触我的信息来源,当然也就无法证明我的情报是如何‘编造’的了。”

“兄弟,你真是夸夸其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在BND也可能刚好有个自己的人呢?你就不怕我弄明白了你现在玩的是什么把戏吗?”

“你在BND有情报来源?真是笑话,基于你在柏林基地的表现,我们真不知道要花多少精力去查看有哪些人是为你效力的呢。”

“算了吧,我知道你掌握了我们的一个年轻职员从一个德国妓女那里染上了淋病,就算是他蠢到去私人诊所就诊而暴露了自己吧。但是我的主要手下都是经过磨炼的忠心耿耿的老手,我的办公室也经过了处理,你没有途径获得我的内部消息。”

“我请求你让你的朋友哈伯德出去一会儿。”

“不,既来之则安之,”比尔·哈维说,“我已经和我的助手谈论过了,这件事令人震惊。我知道你已经告诉华盛顿隧道容易被‘入侵’。”

“这是显而易见的,隧道非常不稳定,即使是柏林最底层的民众、情报人员中的渣滓都能从隧道里获得情报。也许将来有一天,就在柏林,你队伍中的底层下流小瘪三都能够侵入隧道获得点什么消息,然后来到我们的地盘告诉我们他想把消息卖给我们。我的人早上还完全不知道什么隧道,一天下来,他就盘问清楚了你这肮脏的勾当。我的人了解了太多的消息,然后当天就坐飞机赶来普拉赫见我,我只好跟他强调要他守好自己的本分。他是个很可靠的人,自然不会透露隧道的事,但是我们应该怎么处理你的底层情报人员呢?他可是有过恐吓精神病医生的历史啊。”

“现在你听听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比尔·哈维说,“这个所谓的小瘪三的父亲是一个色情照片摄影师,曾经在柏林为纳粹官员服务。”

“请你继续说。”

“这个摄影师后来遇到了点麻烦。”

“遇到麻烦?你指的是什么?”

“一九三九年,他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原因是他谋杀了几个他拍过照的年轻女人。”

“对,他正是我们说的这个情报人员的父亲。”

“这个情报人员还很年轻?”

“是的。”

“年轻到没有机会上战场打仗?”

“是的。”

“但是,他却完全有机会加入共产主义成为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学生革命者,他还可能是一个SSD间谍,一个同性恋,一个在地窖酒吧里堕落的人,现在他来为你和我效力。”

“只是为你而已,我们不会接触他。”

“那我跟你做个交易吧,我们叫他沃尔夫冈,假名是WILDBOAR(野猪)。既然他在你们那里工作,那你们叫他什么?”

“他的真名叫沃克·鲁迪克,他告诉你的名字‘沃尔夫冈’,在辅音上很接近他的真名,别的特工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他在你们的队伍中没有假名吗?”

“你们机构给他的假名WILDBOAR(野猪)我已经很熟悉了,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花心思给他想一个假名了。你不会指望我为无意义的事劳心吧?”

“你并没有及时跟我说起这件事啊。不是说了做交易嘛,我说了我们的,你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吧。”哈维说。

“所以,你一定要知道我们给沃尔夫冈的假名喽?你这是要做假名记录吗?好吧,RAKETENWERFER,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火箭筒。’”我翻译道。

“你敢以你德国将领和绅士的身份起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哈维说。

盖伦将军站起来,跺了跺脚,开口道:“请你尊重我头衔的荣耀。”

“狗屁!”哈维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曾飞到华盛顿去上报沃尔夫冈的事,希望国家安全委员会能够判定隧道已被渗透,你就是想要阻碍我。真不幸,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个所谓的小瘪三沃尔夫冈,就是你口中最优秀的柏林特工,你厚颜无耻地把他安插在我的隧道工程里窃取情报。”

“你真是太会联想了,这完全站不住脚的。”

“你,盖伦将军,十八名情报局官员之一,其他的官员有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都在秘密参与到隧道项目中来。”

“这是最初的参与人数,到今天,是一百一十八名,或者是二百一十八名。”

“不要跑题。正是你,盖伦将军,将你最优秀的间谍渗透到我的隧道技术人员中。”

“我怎么知道哪些是你的技术人员,难道你没有安全措施吗?”

“将军,既然BND在东德的势力一团糟,你那些身处柏林的情报官员也没有力量控制那些人,所以就转移注意力到我的人身上。这真是幼稚的闹剧!你现在安排你的线人搞上我技术人员中的一个同性恋,偷拍他俩在一起乱搞的照片,威胁我的人告诉你隧道的事,这样你的顶级特工,我的WILDBOAR你的RAKERTENWERFER,就有资本进入你的情报总部,愚弄一些人,也为你向华盛顿告我的状提供了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是吧?”

“诬陷,完全是诬陷!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诬陷我?”盖伦大叫道。

“你怎么能这样误导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和国家安全委员会会长对我的隧道工程的看法呢?”哈维咆哮道。

“我警告你,”盖伦气急败坏地说,“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大喊大叫,尤其是在下属面前!”

“那我放低嗓音,”哈维说,“但依我看,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真相?”盖伦反问道。

“Die Essenz(真相)!”我说。

“事情的真相就是我的这个美国技术人员,他可能是个堕落的小瘪三,但是他绝对是个值得骄傲的美国人——他已经告诉我们了,你的沃尔夫冈企图从他身上获取工程情报,所以沃尔夫冈根本不可能获得任何消息,除非是你亲自告诉他的。所以,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一开始就向华盛顿总部撒谎说我的隧道工程不安全,二是你已经事先向沃尔夫冈透露了事情的真相。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要向你们总理公署控告你的罪行。”

“尊敬的哈维先生,”盖伦将军说着,再次站起来,“你现在可以站起来让你的椅子透透气了,我想椅子也是需要休息的。”说着,他的手已经指向了门口。

这次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回到豪华轿车里,比尔·哈维只说了一句:“任务完成,盖伦已经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