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耶鲁大学大三期末,经人介绍后我与基特里奇相识。就在复活节之前,我收到一封电报:过来与我未婚妻会面,复活节期间基特里奇和简·哈罗会待在自留地。

回到多恩后,我没有及时回到岛上,因为我父亲在几年前由于缺钱劝说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同意将这个岛卖掉。为什么他的基金需要补充呢,这仍然是家族的一个谜团。在哈勃,意外之财、天灾、侵占,比起性丑闻离儿童更远。我所知道的(仅耳语交谈时提起过)是一片责骂声:“该死的耻辱,居然将自留地卖掉,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的主意呢?”我父亲在那个夏天外出过两周,口风严得如同被政府逮捕的南美独裁者一样。卖不卖自留地我并不太关心,因为我并没有那么热爱它。第二年夏天,我就在南安普顿和我母亲度过,每天和一群我并不喜欢的有钱的新朋友一起喝酒,整个八月都在打网球。我逐渐意识到,我即将失去缅因山上温暖的午后了。

我收到了回多恩岛的命令,这样就有更多的机会去看望夏洛特了。我就像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个即将上战场的男人,即使他三五年不回来也无关紧要,这个女孩也不会出去和别人约会,她甚至连其他男孩的电话都不接。

我喜欢上了中情局,我就是那一类可以放弃全部生活来专注情报工作的人(这类人少之又少)。我开始疯狂地阅读间谍小说,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斯基特文,参加耶鲁外交政策论坛,研究列宁、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电报,我很想了解敌人的真面貌,我处处避开有关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政治争论,这些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艾伦·杜勒斯是我的领导者,我会成为对抗魔鬼战争中的一名优秀骑兵。我仔细研读德国哲学家施本格勒的著作,在新湾港的冬天沉思西方世界即将到来的衰落,以及如何防止这种衰落的发生。一切安排妥当后,我给夏洛特发了封电报告诉他:我已在路上。署名为“安喜登”(这个名字出自毛姆的间谍小说人物)。我开着一辆一九四九年的道奇双门轿车从新湾港直达荒漠后方,在那里我亲身体会到了无家可归的感受。

我不知道我能否描述这个地方的变化,我需要给《地理学家》杂志增加一个“废墟中的财富”栏目:哈伯德的后代留下了他们的地质层。我们曾经居住的地方长满了橡树,我们的露营地里有一张古朴典雅的橡树桌子,这是从多恩·哈伯德那里流落到我们手上的(他也给我们留了许多关于瞭望塔的手稿,这个瞭望塔有一百英尺高,曾打算建在这个岛的最南边)。沿着墙,可以看到许多装在相框里的照片,这些相片上沾着一些污点,相框的玻璃已经有了裂缝,相片上的橡树高大挺拔,自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起这些橡树就有这么高大了。墙上有好几幅彩色油画,由于时间太长油画都褪色了,有马蒂斯、布拉克、杜菲、杜尚的作品,全都是我母亲收藏的,即使她永远不再回来了,这些油画仍然保留着。从墙上的其他东西也可以看出这是一栋简陋的避暑别墅,屋子里的小床也是凌乱简陋,粗糙的床垫上铺着陈旧的被褥,木桌上厚厚的油漆层上有指甲的刮痕,见证了酷热而无聊的暑假下午。玻璃窗上结满了蜘蛛网,屋檐下有铺满灰尘的鸟窝,那些没有使用过的房间里还有老鼠的排泄物。这就是我们想住大房子所付出的代价。

基特里奇的父亲罗德曼·诺尔斯·加德纳和他夫人从我们手上买走自留地后将它打理得很漂亮,基特里奇的父亲,作为一名资深的莎士比亚学者(与来自哈佛的著名的莎士比亚后裔乔治·基特里奇一道),知道关于整个购买计划的所有细节。在转让自留地的过程中,它是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两位新人的,如果基特里奇与休·蒙塔古离婚了,那么基特里奇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这个小岛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回来住在这里的原因——我想通过基特里奇的关系而拥有自留地,而且这一切是来得那么及时。我还在耶鲁大学读大三的那个复活节,在与哈伯德一家会面后,距现在已经两年多了,加德纳博士和他夫人将自留地打理得面目全新。从学校退休后,他们夫妇二人把位于剑桥家里的一些殖民时期最好的家具都搬到了这里,现在窗户上挂着典雅的窗帘,墙上放着加德纳博士在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期收藏的画作。卧室里重新摆上了崭新的床铺,不再像我第一眼看到时那么杂乱了。现在看来,在这种新英伦式的旅馆里,即使是严寒的冬天也充满了温暖。

我抵达后度过了漫长的两小时,休·蒙塔古和他的未婚妻都不在,但我见到了知名的莎士比亚后裔和他的妻子,他是哈佛大学的一名教授,所教授的学科现在估计已经被取消了,他和他的妻子接待了我。加德纳博士的声名远播,对他的卓越成绩有诸多评价,而且他还善于交谈,我们谈到去年夏天哈佛大学足球队与耶鲁大学足球队的比赛,然后谈到我喜欢的壁球,我是B级选手,最后谈到我的父亲,加德纳博士最后见到他时是与杜勒斯在华盛顿一个年度的花园派对上。“他看上去很不错,当然,那是去年的事了。”

“是的,他现在看上去也不错。”

“祝他一切安好。”

作为一名网球运动员,加德纳博士不会让你享受赛前热身的,比赛一开始他就会让你来回奔跑。

梅奇也没有明显好到哪里去,虽然她满怀信念地说花园里的花会在五月开放,但对于缅因州春天无常的天气,她总是有不满的情绪,她说她会种一些杂交品种的花卉,当我向她建议种一些在六七月开放的鲜花时,她对我的建议并不感兴趣。当我和梅奇无话可谈后,我试图进入加德纳博士的健身中心,我跟他阐述了我在学期论文(我的这篇学期论文获得了A)中关于海明威作品的看法,我说,海明威后期作品中的风格所显示的是一种作者自觉选择的讽刺,表明了他受到李尔王的深刻影响,特别是肯特的一些台词,我引用了第一篇第四幕:“我真的宁愿爱他,与他交谈,他这么聪明而话语不多,害怕作出判断,无法选择时就去抗争,没有鱼的时候也要想方设法弄鱼来吃。”我要再加几句:“我能提供诚意的建议,比如骑马、跑步,在叙述故事时故意破坏一个有意思的童话,直率地叙述一个平白无奇的故事。”但是,加德纳反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与抄袭者联系起来?”

我们坐下来,舒展了一下身子,基特里奇和休·蒙塔古在黄昏时分到达。这是个非常寒冷的复活节,他们冒着冰雪从山下攀登戈勒姆山山道来到这里。基特里奇保证是个很好的搭档,她看上去脸红红的,充满了圣诞节的气息。

比起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女人,她都更加可爱。她的黑发剪短了像一个男孩子,穿着休闲裤和风衣,她是最好看的女孩,她就是这个节日的女主角。下午爬雪山时把她的脸色冻得如雪地里的红色浆果一样红,她像极了她父亲收藏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少女,如修女一般高贵,如天使一般可爱。这就是基特里奇。

“很高兴认识你,我们是堂兄妹,你知道这事吗?”她问。

“我想我知道。”

“昨晚我查过了,你是我的三表哥。如果你提前对我下手的话,别人就没有机会了。 ”她呵呵地笑着,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如果她喜欢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小伙子的话她的吸引力会加倍增加),休·蒙塔古事实上已经被煽动起来了,我对于妒忌这事一无所知,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绪开始波动。

“我必须告诉你,”她说,“休·蒙塔古总是把我们带到如此可恶的境地,我一直对他说,除非他保证不再这么对我,否则我绝不会嫁给他。因此他说:‘你和哈利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了。’他用卑鄙的手段将我们统统放逐。”

“事实上,”休·蒙塔古说,“她比你好一点,哈利,一直都是这样子,毫无希望。”

“但愿如此,”梅奇说,“傻子才会冒这种风险。”

“我愿意,”基特里奇说,“你将成为怎样的丈夫?”

“相对安全的丈夫。”休·蒙塔古回答。

想到他已婚的女儿, 加德纳咳嗽了一下。

恰好在这个时候,基特里奇说:“我觉得父亲一想到我就会联想到不幸。”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黑鬼,”基特里奇的父亲说,“我的女儿也不这么认为,你的逻辑很糟糕啊,亲爱的。”

基特里奇换了个话题。

“你从未爬过雪山?”她问我,当我摇头表示否定时,她说:“他们对你做的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你不得不在探照灯的扫射下跳出泥坑爬出围墙了,”她停顿了一下,但并不是故意的,而是考虑到我在听这些琐事,“我觉得后年你会进去,篱笆就建在东德的格罗斯乌勒的分界线上。”

休·蒙塔古带着毫无快乐的微笑勉强说道:“基特里奇,不要把滑雪看作你的专长而胡说八道。”

“不,”基特里奇嘟囔道,“我这是在家,我想聊聊,我们不是在华盛顿,我厌倦了假装是一名财政部的文件记录员穿梭于谎话连篇的鸡尾酒会,他们会问我‘你整理了多少文件’ ?我会回答‘许多文件’ 。他们明知道我会撒谎还问我,他们觉得我就是一个疯婆子。”

“很明显是你被宠坏了。”她的未婚夫说道。

“我怎么可能不被宠坏呢,我是唯一的孩子,”基特里奇说道,“难道你不是吗?”她突然转而问我。

“一半是。”我说,无人回应,我不得不作出总结性的解释。

她似乎被什么迷住了。“你肯定全部是,”她说,“是我说的那种隐藏的鬼。”她举起一只特别白的手,似乎在慈善晚会的喜剧中担任交通警察一样。“当我向每个人保证这个周末我不会跟他们理论时,有些人总是会喝得太多,所以我只好跟他们理论到底。你觉得我这是有病吗,休?”

“最好还是喝酒吧。”休·蒙塔古提议。

这时她悄悄告诉我:“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关于鬼压身的事。”

我吓得退缩了。休·蒙塔古有很强的占有欲,如果基特里奇对着我微笑,他似乎能看到他们的爱情将会在这个微笑中结束。最后的事实证明,休·蒙塔古是对的,只有爱人之间才能将漫长的计划缩短,十五年后的危险就像随时会爆发一样。

另外,蒙塔古很无聊,跟罗德曼和梅奇聊天就像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房间里用餐。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漫无目的地聊着,但聊天的内容似乎并不符合逻辑。喝酒期间,我做了些记录,十分钟里记了十句话,三句是加德纳博士说的,两句是梅奇说的,夏洛特说了三句,基特里奇说了一句,我也说了一句。记忆是有局限的,而笔记却是替代记忆的最好的东西,所以人们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罗德曼·诺尔斯·加德纳说:“我在船坞里寻找一张新的三角帆时碰到了弗雷迪·伊夫斯。”

梅奇问:“为什么皇家紫菊比起波斯菊更容易凋落呢?”

休·蒙塔古说:“听说昨天在比利牛斯山有场大雪崩。”

基特里奇说:“如果你给皇家紫菊少一点护根,它就更加容易凋零了,母亲……”

梅奇说:“哈伯德先生,吉雷·巴特勒是一个可靠的巧匠吗?你的父亲,卡尔·哈伯德说要提防他。”

我说:“我应该听我父亲的话。”

蒙塔古说:“他们并没有带雪崩线,所以这些尸体没法找到。”

加德纳博士说:“这张三角帆是在赛舟会上裂开的,我必须用起重机来完成,可是现在只完成了一半。”

蒙塔古说:“哈利,再次祝贺你榜上有名。”

加德纳博士说:“我打算倒满这个马提尼酒杯。”

幸好我和基特里奇有过一个小时的独处机会,这是她要求的。周日早上,从复活节的弥撒中回来,在等待梅奇为我们准备周日晚餐的那一个小时里,她对休·蒙塔古说:“我希望哈利能够带我去看看这个岛,我确定他知道岛上的每一个角落。”那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气氛。其实,对我来说,在这个小岛上寻找任何一个角落和缝隙都不需要导游。

休·蒙塔古点点头,他微笑着伸出手,大拇指竖起,食指向前伸,这手势像一把手枪。沉默中,他对着我“开了一枪”。“保持头脑的清醒噢,赫里克。”他警告我道。

基特里奇和我沿着布满鹅卵石的岸边散步,经过许多海带和船骸。许久未见的夏洛特也站在离我们不远处,在我们心中他就是一匹骏马。

“他真可怕,”基特里奇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道, “我喜欢他,但是他太可怕了,他很粗俗。哈利,你喜欢性爱吗?”

“我说不准自己喜不喜欢。”我回答。

“我希望你喜欢,你就像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一样帅气,所以你应该喜欢性爱。我知道我喜欢性爱,但我和休·蒙塔古之间只有性,我们之间没有其他的共性,这就是他嫉妒你的原因。我的主动会让他的性欲消失,而他的主动又太过于粗暴。”

我并不清楚她竟然知道α(Alpha,希腊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和Ω(Omega,希腊字母表的最后一个字母),四年前她就了解了这个概念,可是我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未来三十年我也会再次遇到这些词。

“最为糟糕的是,”她说,“我还是个处女。我想他应该还是个处男,尽管他从来没给过解释。”

我再次感到了震惊,一是被这些令人惊讶的事情震惊,二是她竟然会告诉我这些事情。她苦笑着说道:“每天晚上我都会吃一片忏悔药。哈利,你也是个处男吗?”

“非常遗憾我已经不是了。”我回答道。

她一直不停地笑着:“我可不想这样,”她坦诚道,“太荒唐了,并非我和蒙塔古不了解彼此的身体,事实上,我们非常了解。我们经常裸体相拥,但似乎有某种真理束缚着我们,他坚持要等到结婚后再完成这一步。”

“我想,你们很快就会结婚了。”

“六月,”她说,“周末我们本该商量出最终方案来的,但是父亲和蒙塔古每次聚到一起都会让计划泡汤,他们简直比一些用假牙说话的老古董还要糟糕。”

这下轮到我发笑了,我已经尴尬了许久。她挨着我坐着,我们坐在这个岛的最南端,看着蓝山湾,欣赏着复活节里的太阳,骄阳艳而不热,阳光洒在遥远的大西洋上。

“休·蒙塔古可能是我遇到过的最复杂的人,”她说,“但是这个周末他却出奇地简单,因为我们晚上睡在一起,他的脾气异常暴躁。父亲坚持把我安排在母亲隔壁的房间里,所以蒙塔古被落单了。你看,他是多么地饥渴啊,在华盛顿,我们俩整天黏在一起。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听我说这些。”

“一点也不介意。”我说,其实我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些事情似乎相互矛盾。“他是怎么对你的,如果你们两人都未发生过性关系?”我问道。

“噢,我们用的是他所说的‘意大利式’。”

“噢。”我说,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允许对方单纯地爱抚自己,同时会给自己的身体带来痛苦与快感的方式。

“事实上,”她以一种拉德克里夫惯有的快速而上扬的语气说,“我喜欢这种方式,虽然我是处女,但是感觉却很放荡。哈利,这是一种超越极限的自我复兴。我看到他们如何谨遵教会的规定,却以一种违反理性的方式活着。这种方式并不是不健康的。”

“你把这些告诉其他人了吗?”我问。

“天啊,当然没有,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说。

“是吗?可你并不认识我啊。”

“我只需要看一眼。看到你之后我就告诉自己,我会告诉这个男人所有的事情。哈利,你知道吗,我爱你。”

我说:“我想我也爱你。”我并不需要假装这么说。一想到休·蒙塔古像色狼一样趴在她的身体上,我就觉得非常难过。而我就像一个浪子,恨她如此轻易就打动了我的心。

“当然,我们俩并非一定要做点什么,我们是堂兄妹,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最亲密的朋友之间充其量也只是彼此亲吻而已。”她示范着亲了一下我的嘴唇,这一吻诠释了所有问题。 她的嘴唇散发着掉落的花瓣的味道,我从未有过如此美好的呼吸,更没有一个人给过我这样的惊喜。我的感觉就像是在读伟大的小说《白鲸记》,开篇的第一句话写着:称我为以实玛利吧。

“某一天,如果我和休·蒙塔古彼此厌倦了,那么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段情,但仅仅只是给予彼此身体上的欢愉。”她说。

“只是亲吻的堂兄妹。”我沙哑着声音回答道。

“是的,现在,我只需要一个好朋友,哈利,我需要一个能维系纯洁友谊的人。这个人,我可以告诉他所有的事情。”

“我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我坦白道,好像我有着无数秘密可以娓娓道来似的。

“你能守口如瓶,这也是我带你离开屋子里来这儿的原因。我想聊聊你的鬼影重重。”

“这是你心理学的习惯用语吗?”

“是的。”

“我父亲告诉我你是个天才。艾伦·杜勒斯也这么说。”

“我不是,”她暴躁地说道,好像这种愚蠢的见解加深了她的孤独,“当我不用它时我的大脑会奇迹般地空着,所以它能容纳很多人一晃而过的想法。你不觉得上天将旨意完全告诉我们就像下面的黑暗力量在撩拨着我们的冲动吗?”

我不知道如何争辩此事,于是我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她并不是要与我争辩此事,她的语调一变,我就感觉到她想要解释。

“我总感觉弗洛伊德不合我意,他有着诸多发现,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是比起斯多葛学派的人他没有更多的哲理。不仅如此,斯多葛主义能使人成为优秀的修理工,排水沟坏了,你可以屏住呼吸修好它们,这就是弗洛伊德哲学的终点。当人类文明无法适应时,我们就会明白弗洛伊德所说的如何充分利用一个坏蛋了。”

很明显她曾经也说过这些话,她应该是为了工作才不得不经常这么解释她的理论,所以,她能告诉我她的理论也算是我们之间友谊的象征了。除此之外,我很喜欢听她的声音,我觉得她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们更亲近,这是一种最纯洁最美好的爱。她这么美丽,这么孤单,头发上戴着小花,脚上穿着蓝色的运动鞋。我想拥抱她,如果不是休·蒙塔古的存在,我一定会拥抱她。

“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她接着说,“我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二元论者,我认为一个人一定能成功。斯宾诺莎假定物质处在晦涩的、形而上的、隐喻的世界里,他将事物的方方面面都联系起来,宣布自己是一元论者,但是我相信他打算放弃这种哲学主张。如果上帝打算告诉我们一些事情,那么我们关于他的看法、关于宇宙,都是二元的。天堂和地狱、上帝和魔鬼、好与坏、出生与死亡、日与夜、热与冷、男与女、爱与恨、自由与束缚、现实与梦境、行动者与观察者——我可以一直列举下去。再想想看,我们的存在是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结合,我们出现的第一刻,受精卵创造出我们的那一瞬间,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实现了结合,它们是如此不同。何况,我们拥有了左右两边,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个鼻孔、两片嘴唇、两排牙齿、两片大脑叶、两片肺叶、两只胳膊、两只手、两条腿、两只脚……”

“一个鼻子。”我说。

她以前也听到过这样的质疑:“鼻子只是一个肉制品,围着两个通道。”

“一条舌头。”我说。

“有舌尖和舌根,它们完全不同。”她伸出她的舌头给我看。

“一只手上有五个手指。”

“大拇指对着其余四个手指,大脚趾往往对着整只脚。”

我们开始笑了。“两个睾丸,但只有一根阴茎。”我说。

“这是我理论中的弱点。”

“一个肚脐。”我接着说。

“你太讨厌了,你真不可理喻。”

“头发也是只在一个头上。”

“你说得真离谱!”她弄乱了我的头发,我们差点再次亲吻了彼此,和年长几岁的远房堂姐调情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严肃点,”她说,“二元性比唯一性的证据确实要多很多。我打算采取下一步,如果没有两个鼻孔、两双眼睛、两片脑叶,而是两个灵魂,他们完全独立,那该是什么样子?就像连体姐妹一样住在一个身体里面,过着同样的生活。如果一个人结婚了,另一个也一样,否则他们就不同了。他们可以有一点不同,就像有着各自性格的双胞胎,或者他们也可以完全不同,就像善与恶,”她停下来寻找更接近的例证,“或者像乐观与悲观。我打算从中选择,因为这样更有利于讨论。大多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都有乐观的一面,也有悲观的可能性。就叫α和Ω吧,这是我能想到的适用于这两个灵魂的名字。必须有人赐予它们名字,如果叫A和Z又显得太过于冰冷,所以还是叫α和Ω吧,尽管它们听起来有些做作,但人们还是得适应这两个名字。”

“那你应该给我举个例子。”我说。

“嗯,是的。α在大多数情况下代表着乐观,而Ω倾向于悲观。每种经历都源于不同的敏感程度,所以说,在具体情况下,α会抓住积极的一面,Ω则会预测出可能的损失。这种分裂的感知模式可以夜以继日地带来你想要的任何二重性。依我看来,就夜间活动而言,Ω比α更加敏感一些。但是,在早晨,α在起床与工作方面做得更出色。”

好像是为了证明她灵魂中存在的α和Ω,她单纯而无畏的内心现在已经苏醒了,那个迂腐的学究现形了,任何人都不得不赢取这个女人性格中的双重性。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休·蒙塔古,我并非十分忠诚,但管它呢,那可能就是我的Ω。“我只是不明白,”我说,“为什么这两个灵魂必须要一直做出不同的反应呢?”

“记住,”她竖起一根手指用教导的语气对我说道,“α和Ω来源于分裂的生物,一个是来自精子,另一个是来自卵子。”

“你是说我们的灵魂雌雄同体?”

“怎么会不是呢?虽然对此还没有什么机械性的理论,”基特里奇说,“但男性的一面充满了所谓的女性特质,而Ω会成为女性体内一头发怒的公牛,就像收垃圾的人一样强劲刚健。”她展露出愉快的笑容,仿佛是为了显示α开始发挥作用了,或者说,这其实就是Ω?“上帝希望我们像万花筒一样多姿多彩。休·蒙塔古和我都认为,上帝和魔鬼之间的战争通常是在两方的精神实体中进行的,这也本应如此。精神分裂症患者倾向于将善良的与邪恶的分裂开来,但是更多精神正常的人相信,上帝与魔鬼的战争不仅存在于α里,也同样存在于Ω之中。”

“你的体系中似乎有无止境的斗争。”

“当然,难道这不符合人的本性吗?”

“好吧,”我说,“我仍然不明白造物主为什么执着于这样一种复杂的设计。”

“因为他希望给予我们自由的意志,”她说,“在这一点上,我和休·蒙塔古也达成了共识。自由的意志相当于给魔鬼平等的机会。”

“你是如何知道的?”我不禁脱口而出。

“这是我自己思考的结果,”她轻而易举地回答道,“你难道没有看到,我们对于两个成熟的超越自我的心智有一种真实而确切的需要吗?那样的话,一个人就能够在他的道德经历中感觉到某种三维性了。如果α和Ω没有相似之处的话,那么相信我,它们的确非常不同,正因为两者的不同,它们才会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同一件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两只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个物品的原因了,我们还可以以此估测距离。”

“那你解释一下这个现象吧,”我说,“当我们的双眼发生变化的时候,我们需要佩戴眼镜,那么如果α和Ω也变得不同了,那人们该怎么做?”

“看看休·蒙塔古吧,”她回答,“他的α和Ω一定如同太阳和月亮一样隔得那么遥远。伟人﹑艺术家和所有杰出的男男女女都戏剧性地拥有不同的α和Ω,当然,低能儿、瘾君子和精神病人也拥有。”

她毋庸置疑的口气刺激着我追问个不停,我继续问道:“那你怎么解释艺术家和精神病人之间的不同?”

“当然是内在交流的特质。如果α和Ω完全是不一样的,但能够清晰地向彼此表达不同的需要和看法,那你就会看到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样的人能够找出特殊的解决方案,尤其是艺术家。你看,如果α和Ω互不交流,那它们中的一个就会成为主宰或者会出现静止,失败的那一个就会受到压制。这就是一种极其低效的生存方式。”

“就像极权主义吗?”我问。

“没错,看来你确实明白了我要说的话。”

听到她这么说,我感到十分满意,受到鼓舞的我继续问她:“一个更为正常的人拥有的α和Ω就像共和党和民主党一样的彼此迥异吗?同意或者不同意都能起作用吗?”

她笑了起来,看来我为她提供了更好的思路,她的眼中再次闪烁出作为一个女性先天具有的淘气的光芒。“你太棒了,”她说,“我真是喜欢你,你的例子真是太直接了。”

“你这是在取笑我吧。”

“不是,我打算用你的例子给那些人好好解释一下。”

“他们难道不喜欢你的想法吗?α和Ω让我了解到更多的间谍工作呢。”

“当然,但是和我合作的许多人都不敢相信它,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小姑娘。他们无法相信这能够证明首个可靠的心理学理论——用来解释间谍如何在高压的生活环境中生存。实际上,他们不仅能忍受双重生活,他们还会努力找寻它。”

我点了点头。她将我定义为“直接”,但是我担心她的陈述方式会不会有一丁点的不修边幅呢。我在耶鲁大学遇见的大多数学者在初次会面时都表现得有义务来解决伟大而玄奥的作者之间的炮火纷争,斯宾诺莎和弗洛伊德的引证似乎尤其在意这一点。基特里奇并没有召唤出一批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来改变我的观点,她更专注于自己的想法,但这已经足够了。她的头脑就像一个发明家一样强大而天真。

我们继续讨论着这个话题,我们从未提及鬼魂附体,但是在我们沉浸于多恩岛的角落与缝隙时,我有一点生气,她认为正经的阐述和我们的调侃一样有趣。在我们回到屋子里之前,我试着去嘲笑她,想让她承认到底谁是她的α和Ω。

“噢,”她说,“这些事情,旁观者总是清于当局者。所以,就由你来告诉我,你觉得它们是怎么塑造我的。”

“噢,”我模仿着她的腔调说,“我觉得你的α满怀忠诚,你的Ω如同浪潮一样澎湃汹涌。α忠贞不渝,Ω则亵渎你的灵魂。在α一边你是一个自觉的孩子,Ω这里你就是一位帝国功臣。”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她说着,在我的双唇上又留下了一个吻。

我不确定夏洛特是否觉察到甚至瞥见了这轻轻的拥抱。我们手牵着手往回走,看见他站在一块岩石上,我们渐渐走近,他一定在暗自揣测着什么。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有些东西我是可以确定的,他当然不会改变他的态度,所以我和基特里奇的亲密因为他的存在而几乎消失。当我们走近他的时候,我的眉毛感觉已经燃烧起来。我想,当我加入中央情报局的时候,是否应该为本该与我未婚妻共处的时光埋单。

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有些痛苦了。还记得那是一个周日的晚上,加德纳博士努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愤怒,从容地接待着客人。借着内心的愤懑之火,他给我们大声地朗读着莎士比亚的诗歌。

他朗诵的是莎士比亚早期的一部作品《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选择,直到我更进一步了解了这个家庭,我才觉得这并非怪诞。当加德纳博士还未成为这所学校的一名学者时,他考察了《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这一出最可怜的戏剧,极为糟糕也没什么灵感可言的作品,究竟是否为莎士比亚所作还不得而知。但加德纳博士在那样一个周日的晚上用饱含激情的嗓音将它朗读出来,还选择的是最不受欢迎的故事段落:泰特斯告诉喀戎和德米特里他们对家庭所做的坏事——割断了泰特斯的一只手和他女儿拉维尼娅的两只手,泰特斯要来报仇了:

听着,狗东西!听我说我要怎样处死你们,

我这一只剩下的手还可以割断你们的喉咙,

拉维妮娅用她的断臂捧着的那个盆子,

就是预备盛放你们罪恶的血液的。

听着,恶贼们!我要把你们的骨头磨成灰粉,

用你们的血把它调成面糊,

再把你们这两颗无耻的头颅捣成肉泥,

裹在拌着骨灰的面皮里面做饼馅。

现在伸出你们的头颈来吧,拉维妮娅,来!

让他们的血淋在这盆子里。

等他们死了以后,我就去把他们的骨头磨成灰粉,

用这可憎的血水把它调和了,

再把他们这两颗奸恶的头颅放在那面饼里烘焙。

来,来,大家助我一臂之力,

安排这一场不平常的盛宴。

现在把他们抬进去,我要亲自下厨,

料理好这一道点心,等他们的母亲到来。

他用演讲式的嗓音响亮地背诵着,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听起来十分享受字词之间的转承接合。我的头发尾梢触碰到后颈窝,我意识到这头发正是我的第六感。

“我不赞成这出戏剧,”加德纳博士背完以后说,“但这部伟大的作品酝酿着整个时代的愤怒。”

当他朗诵的时候梅奇已经进入梦乡了,她的头歪向另一边,嘴唇微微张着,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突然犯了中风。按照每日惯例她仅仅服了三片安眠药,很快加德纳博士走向了她的床沿。我用了数年时间才明白基特里奇坦白了多少事情!加德纳博士优先采取了婚姻的形式来联合:梅奇睡着的时候他就可以进行调查研究,基特里奇在十岁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父亲的这一习惯,她躲在一旁偷偷观看了整个过程。熟睡中的梅奇发出鸟鸣般的呼声。

夫妻之间一直都在不断地探索彼此经历的不同童年之间的关系:基特里奇和我都见证了我们父母相爱的方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见证的是四位老人中的三人之间的爱,就像泰特斯和拉维妮娅失去的是四只手里其中的三只。这种暗示是毫无意义的,除了那些自有逻辑的数字以外,当加德纳博士和他嗜睡的妻子正走向地狱的时候,奥古斯都·法尔却在夜间悠闲地散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