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春期,我只能说“上帝啊”。我会想起我的腹股沟,上帝赋予了我性欲。上帝长得就像撒旦一样,这是《马太福音》告诉我们的。做礼拜是每天的功课,而且必须忠诚于耶稣,平均一周一次我们会听到一些关于魔鬼之王撒旦的传奇故事,做礼拜能够把上帝和撒旦区分开来。但是,我,不像其他的信徒那样,仍然会把他们混淆起来,我有我的理由:上学的第一年我就接触了性欲这种东西。一个牧师,马太的助手,让我知道了性欲是怎么回事,他抓住了我的阴茎——我用“抓”这个词来表达我的那种感觉。

我们在去华盛顿学校旅游的路上,或许我不喜欢我们这个小小的、压迫感很重的首都还有另一个原因,它原来是一片沼泽,后来被填起来了。在华盛顿,我感觉在这压抑的气愤中充满着厌倦的气息和不好的记忆。那天晚上我和牧师一起睡一张双人床,住在一个不算贵的酒店里,这个酒店离华盛顿的主街道很近。在这样的晚上我难以入睡,整晚都听到时钟的声音,最后牧师的鼾声盖住了钟声,他在梦里还喊了几次他妻子的名字,“贝蒂娜,贝蒂娜。”然后就来拥抱我的臀部,掠夺了我人生的第一滴雨露。我记得我躺在那里的时候,这个酒店里还有其他十六个学生,他们要么是两个一组要么是四个一组地被安排在其他的房间里。在这每年一次的华盛顿之旅中,牧师是我们的领队,由于我上学的第一年不怎么注重和同学交往,所以同学们对我都没有什么印象,由此我成了独行侠,于是,牧师就指定我和他睡同一个房间。

在其他房间里,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呢?在《马太福音》那本书里面,他们叫作“打滚的小羔羊” 。由于我的记忆中充满着我的父亲和继母光着背在地上打滚的画面(在我还不知道《奥赛罗》之前,我把他们两个称作光着背的野兽),我就远离这样的游戏。众所周知,在宿舍里面这些小男孩会闹翻天的,男孩子们会并排站在一起,自己抚摸自己以便让下体勃起,然后比一比谁的长,这些都是青春无邪的年纪做的事啊。在那个年龄段,让我们的眼界更加宽阔似乎没什么意义,因为这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他们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只需要说服一个人,这个人通常都是阿诺德,他长得比较甜美,胖乎乎的,我们通常称他为马太·阿诺德。即使我们已经十四岁了,我们对文学还是一点概念都没有。而马太·阿诺德(应该不会和雷德·阿诺德·罗斯搞混淆吧?)通常会脱掉裤子,然后躺在一张床上,露出半边屁股,我们中的七八个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时候会有两三个或者更多长得比较强壮的男孩轮流把下体插入马太·阿诺德的腹股沟。“啊哈,你太恶心了。”他们会说。然后阿诺德就会抱怨:“啊哈,闭嘴,你们也在做恶心的事。”

他们绝对不是同性恋,只是游戏而已。完事之后,一群男孩子都会从躺着的男孩子身上跳下来,一边擦干净自己的身上一边说:“你怎么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呢?你长得很像女孩子啊。”这句话说得还真的挺有道理——阿诺德的脸蛋很像月亮——而阿诺德,作为一个男孩子,有他自己的尊严要维护,于是他会说:“啊哈哈,闭嘴!”阿诺德比那些男孩子小,所以他们会因为阿诺德的无礼而揍他。

我呢,一般来说,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我还没有准备学习这些东西,我被他们震惊了。但是即使我还只是十四岁,我已经认识到了一些哈伯德家族的绝缘特性,我从来没想过要显示自己。

牧师夹杂着甜蜜的颤抖感。完事之后,我就偷偷地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而他,则把所有的滋养物全部吞了下去,刚好这些滋养物也能够滋润下他那干燥的嘴唇。紧接着他就开始啜泣了,或许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难为情吧。啜泣声很大,他并不是一个身体柔弱的男人,而且他全身的力量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全部集中在上半身,所以他的啜泣声很大。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被注入了十吨重的麻醉药奴佛卡因,全身酥软。除非这些都是我的幻觉,我感觉身体里有两股河流在流淌,而且还是朝相反的方向流淌。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感,贯彻了我的四肢,我的心、肺、肝、头也处在一种沸腾的感觉中。这种感觉比我看到我父亲和我继母在地上打滚的场景还要糟糕,我知道我现在是野兽的驯服学徒,正在学习那些我不懂的事。

这个男人啜泣结束后,开始哀叹,我知道他在担心他的妻子和孩子。“别担心,”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拥抱了我,慢慢地,我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很高尚,我只是想帮助他,我只是担心他会生气然后粗暴地对待我。我觉得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反过来希望我有这样的欲望,如此一来我就不能怪他了。如果我没有这种欲望的话(我真的没有),那就用他那说不出口的话来说:产生一点欲望吧!你他妈的最好能够产生一点欲望!

这个男人一边想找一个相互都有需要的人满足他的欲望,一边又担心这样的行为会给他的职业带来坏名声,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男人啊。当我静止不动的时候,他停止了啜泣,躺下来一动不动。我尽力描绘他在学校的小教堂里主持大弥撒的样子:在白色的亚麻布法衣上面套着白色的绸缎袈裟,他的穿着显得很神圣。他每次都要做一个手势,这个手势很像他的法宝,因此我也可以用这个手势来反抗他,或许这个手势还真的含有魔法。彼此沉默一段时间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就像旅馆里的黑夜那样沉重,之后他就爬出被窝,在走廊上度过了后半夜。

这就是我亲身感受到的同性恋经历,但这样的一次经历让我的灵魂受到了多么大的摧残啊。从此以后,我离性生活远远的,总觉得性是一种瘟疫。我过去总是做一个梦,在梦里,我是阿诺德,而那个牧师把他那恶臭难闻的脓液射到我身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感染了,我的床单也湿了,床上沾满浓浓的液体,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充满罪恶的欲望。这样一来,我的头痛愈加严重了,当我的那些小伙伴们准备玩游戏的时候,我就会逃离他们迅速躲进图书馆。我相信最后我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提议去做了手术,因为我战胜不了这样的想法:脑子里有一个天生就要被切除的烂东西。

这样一来,有些东西就要改变了。当我一九四九年夏天做完康复手术回到圣马修学院的时候,这个学校似乎变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地方。我们的足球队(这是学校里唯一的一个足球预备队)混战在每一场比赛中,我们的希腊朋友、拉丁朋友以及牧师在吃饭之前一定会先祷告。我们在十月到次年的五月都用冰冷的水洗澡(六月到九月的水会稍微热一点),我们的扣领衬衫以及佩领带的校服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穿,除了在运动会上(这些衣服都是上过浆的,周日要戴白色领带以及穿衬衫),现在学校的生活已经是井井有条了。我的阅读困难症在手术之后好像也慢慢消失了,最后,我的病历被写入了神经外科史中。我感觉自己和常人没什么两样,生活中碰到的一些事也能应对自如了,现在我的平均成绩是B+。

再说说我吧,原本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和大多数同班同学一样,在那个年代,许多基督信徒都选择了耶鲁大学,我却选择继续往华尔街或者律师界的方向努力,或许我能够成为一个称职的与金融有关的律师,但是我和牧师在一起的那个晚上的经历,让我在大多数可能承担重大责任的事情上产生了警惕感,而且像许多在学前班就培育出来的不是那么优秀的学生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在慢慢长大、成熟。

休·蒙塔古即将进入我的生活。因为我父亲,他总能信守承诺,如果兑现承诺的时间晚了,那么一定是季节变化的原因,父亲最终在说出承诺的一年半后安排我和休·蒙塔古见面。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做了手术而且康复了,我现在是一个小小的大人了,而且和我父亲的其他几个儿子一起在多恩岛度过了一个夏天,我们一起游戏,现在我成了他们的大哥哥,我要对他们担起一份责任。在多恩岛的时候,我们比赛游泳,绕着多恩那个小岛游八百码的距离,四百码是顺着水流游的,四百码是在海峡里逆着水流游的。我们不仅游泳,还开展全天的远足运动,远足地点就在巴尔港南边的悬崖一带,我们从早上八点开始远足,到了中午,我们就翻过卡迪拉克山脉到达约旦池,然后又翻过萨金特山,顺着这座山一直下到萨默维尔市。接下来,我们又顺着阿卡迪亚山下到“希腊人之战”的地方,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我们到达了曼塞码头。在码头上,有一艘捕龙虾的船来接我们,接我们通过这段水路,我们要一路经过蓝山湾最后才能到达多恩岛。即使是海军,他们也会抱怨行军二十英里的山路,但是在捕龙虾的船里,当我们说出我们接下来几天将要到分散在海湾里的几个小岛上去探险的计划时,我们得到了渔民们的褒奖。这些岛很小,小到这些岛的名字都很受争议,这些岛屿的地势非常古怪——有一个小岛上面全部是草坪,有一个小岛周边布满了落满鸟粪的暗礁,还有一个小岛上面长满了被持久的大风吹弯的奇异树木。我们在船上只吃龙虾,用柴火烧开水,然后烫龙虾吃,还用煤炭烤蛤蟆吃,即使是烧焦了的热狗也很美味,就像那些用弓箭捕获的野味一样美味。直到今天,参加过这些活动的弟弟们还经常来拜访我和基特里奇,即使是专业的网球选手也不可能过上这种生活,但是我们的家庭活动就是我们的社会活动。

当休·蒙塔古在一个周末和我父亲一起搭乘一架特许的飞机从波士顿来到我们家的时候,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聊了很多,或许就是那次和我父亲一起在二十一餐厅吃午饭时,我第一次听说了我这个救世主一样的教父,他的名字在学校里似乎随处可闻,据我所知,他是圣马修学院的一个神话。我到学校的第一年里,老师几乎每次上课都会提到他,但这个名字我从来都记不住。每当父亲强调他的榜样作用让我学习的时候,我就很反感,好像他无处不在一样。现在只要有人提及他,似乎都把他当成了校长,但根据学校的记录资料来看,他不过是足球队的队长以及登山俱乐部的创始人。他三十二岁的时候从圣马修学院毕业,三十六岁的时候从哈佛大学毕业,毕业之后就在学校任教,一直到他加入战略情报局。他主要教英语以及占卜研究,而且还把他的人生格言融入他的教学中教给学生。在圣马修学院,我听说休·蒙塔古之前讲过埃及的真理之神,这个神有着女人的身体,在脖子和脑袋上有大片的羽毛。作为埃及的真理女神,她体现了一个有趣的神圣原理: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真理和错误的差别很小很小,小到甚至比一片羽毛还轻。但是圣马修学院却往往把这点重量等同于耶稣是否存在这么严重,恰巧,休·蒙塔古就是这一学说的拥护者。圣马修学院很重视占卜研究,但是在休·蒙塔古的影响下,我们觉得比在新罕布什尔州、马萨诸塞州以及对占卜研究降一个标准的康涅狄格州的兄弟学校有更大的责任去研究占卜,我们似乎比其他人离上帝更近,休·蒙塔古告诉我们原因:耶稣就是爱,但是爱只在真理中存在。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认识到慈悲存在的能力——我把这种能力看作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通常会受到谎言的影响。

夏洛特在圣马修学院还留下了其他的格言:圣父(令人敬仰的、不朽的耶和华)就是公理;蒙塔古先生还说“耶和华是勇气的化身,就像爱是真理的化身一样”;诚实并不应该得到同情,公平和勇气往往同时存在,懦夫是不可能享受到公平的。他的日常生活是一种炼狱,如果一个学生的日常生活也像他那样,这个学生会感到绝望吗?我们要看到事物的本质,懦弱的行为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撒谎也一样。在圣马修学院为了增加捐款而发出去的小册子里,就写了几句休·蒙塔古在小礼堂对毕业班的学生说过的话。“这个学校的首要目的,”他说,“不是为了激发你们的潜能——尽管你们当中有些人确实有非凡的才能——而是为了让即将走进美国社会的年轻人学会保持一种诚实的心态以及建立他们的人生目标。这就是这个学校办学的宗旨,让你们成为一个优秀而勇敢的人。”

对于休·蒙塔古先生以及圣马修学院,我该说点什么呢,我们的神学远比上面说的复杂,对优秀而勇敢的人有一种邪恶的诱惑力。蒙塔古在谈论这种诱惑力时,会用他的智慧让高贵的军人和学者迷惑。由于获得勇气就像上一个高坡一样困难,虚荣心、自负感和懒惰都是一种诅咒,因此人们不能在半途休息,只有完成了所有的挑战才能休息,否则任何一种挫败都可能毁灭我们。上帝唯一认同的能够改进勇气的东西是审慎,如果运气好的话,爱也能够支持真理。

运动场上的竞争因此也成为勇气和审慎、爱和真理的化身。在竞技场上,人们会对自己的内心有一个比较真实的认识。如果准备得足够好的话,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可以和魔鬼抗衡。尽管在圣马修学院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们都深知,女人们——包括母亲、姐妹、堂姐妹以及一些淑女们——在这个世界上组成了另一个世界。

休·蒙塔古先生在我进入学校的六年前就离开了,所以我对他思维的缜密性没有什么概念。他的格言只有那些教员们非常赞同,他们经常在我们耳边说起我们才知道。赞同格言的人并不履行格言,因此,在圣马修学院里也充斥着伪善。确实,让我青少年时期得以成长的那个牧师就是休·蒙塔古的拥护者,他也是一个蹩脚的攀岩运动者。

很快我就知道了,攀岩其实是和美德直接相关的运动,因为攀岩能够同时表现出真理和勇气。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当休·蒙塔古第一次来到自留地的时候,他三十五岁,而我只有十七岁。正如我所想象的,他总是笔直地站着,而且还蓄着长长的胡须,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英国官员。同时又因为他那高高的额头下面戴着的厚厚的边框眼镜,让他看起来更像国会的牧师。别人可能会误以为他是四十五岁,如果仔细看的话,会觉得即使再过二十年他也不会变老。

当我和休·蒙塔古握手的时候,我立刻就知道为什么耶稣代表着真理而不是代表着爱了。他握手的力度非常大,疼得让人张大嘴巴。那时候我在内心默默地呼喊道:上帝救救我啊,这真是一个难缠的人。

我的直觉非常准确,几十年过去了,在我和基特里奇结婚后的这些年里,我知道了夏洛特年轻时候的一些秘密,这是因为夏洛特把这些东西全部都讲给基特里奇听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表明他对基特里奇的爱呢?他就是我心中的一根刺,而且是最大的那根刺,他内心的欲望让他对基特里奇充满了渴望,他和他手下几乎所有长得帅气的男人都搞过同性恋,但根据基特里奇的说法,他从来没有那么做过。他是不是在撒谎呢?这是一个让人迷惑的问题。但他坦白说在念哈佛的时候有过性冲动,毕业后在圣马修学院也有过性冲动。性冲动让他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直磨牙,后来一直没有出现过,直到他遇见基特里奇。确实,他没有进入政府部门就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某一天会坠入这样的欲望中而无法自拔,沦落到背叛宗教信仰的地步。只有不进入政府部门,才可以将性欲控制在可控范围之内。当他握着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时,我就感觉他身上有某种让我不得不接受的强大力量:他是一块钢铁,有着强壮之躯,而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废物。

我还依稀记得我父亲,这个比休·蒙塔古重四十磅的男人,领着我和休·蒙塔古见面的时候是如何焦虑地站在一旁,这让我见识到了卡尔·哈伯德的另一面。从他的表情中我隐约明白了这次见面不仅意义重大,而且我也明白为什么这次见面会安排这么长的时间了——如果这次见面不成功,那么卡尔·哈伯德的期望就会落空。

我把我们相见的场景描述得像在空房子里一样。事实上,除了十七岁的我,房子里还有继母、继母生的两个孩子、堂兄弟、叔伯父、母亲那边的表兄弟、阿姨、舅舅以及哈伯德家族的其他人。那是我们那段时间最后一次相聚在自留地,当时我父亲正在着手把房子卖给基特里奇的父亲罗德曼·诺尔斯·加德纳,因此我们在自留地相聚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们两人被引见的时候,要么有五六个人在场,要么没有人在场,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时我父亲就站在我和休·蒙塔古身边,但没过多久他就走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不一会儿我们就进入一个小房间里聊天去了。

“你父亲告诉我说,你现在已经摆脱了读写困难症。”

“我觉得是这样。”

“太好了,你在圣马修学院学什么?”

我告诉了他我学什么。

“你最喜欢什么呢?”

“英语。”我说。

“你觉得这一年你看过的最好的小说是什么?”

“《淑女本色》,这是老师布置的任务,但是我很喜欢这本书。”

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亨利·詹姆斯的烂作有如莫哈维沙漠一样浩瀚,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把海明威的心放在他的身体里面,那么他会成为和司汤达、托尔斯泰一样伟大的作家。”

“嗯。”我说。我撒了一个谎,我说我最喜欢《淑女本色》只是因为我写的关于《淑女本色》的读后感得了优秀,但是我只是机械地模仿了一些伟大的评论作品而已。其实,《百战雄狮》才是我去年读过的最喜欢的书籍。诺亚·阿克曼,这个犹太人写的东西对我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明天我们一起出去旅游吧,”他说,“你父亲想让我带你一起去攀岩。我听说这里有一座叫作水獭悬崖的山非常适合初学者攀登,我们选一条可行的路线去攀岩。”

“好的,先生。”此刻我暗暗希望他所说的水獭悬崖山是我所知道的水獭悬崖山,那座悬崖上全是黑色的岩石,而且高达八十英尺的悬崖直接从海底矗立起来,每逢涨潮的时候,在法国人湾那一面会有巨浪在翻滚。我甚至可以听到黑色的海水咆哮着拍打水獭悬崖的声音。事实上,这座山很陡,陡得即使你抬起头来也看不到山顶。

“你信不信,我还从来没有攀过岩。”我说,但我马上就后悔自己这么说了。

“明天你就会知道很多攀岩运动的知识。”

“嗯。”

“你父亲请我做你的教父。”

我点了点头,突然我对明天的恐惧感让我说话的声音变小了。我好像又说了一遍“是的,先生”。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得不告诉你,”他说,“我很想拒绝。”他站在我前面,直直地看着我。“做教父的人应该和这个孩子有很亲密的关系。”

“我很赞同你的观点。”我嘶哑地说。

“可我不喜欢亲密的关系。”

我点了点头。

“另外,我很尊重你的父亲。没有人知道他在战争年代立下过多少功劳,除非这些秘密性的东西全部被揭开。”

“是的,先生。”我笑容满面地回答说。很显然,我的反应超出了我的想象。没想到我很开心是因为我听说了我父亲的事迹,这样的事迹让我为我们这个家族感到自豪,我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

“总有一天,”他讽刺道,“你会和他一样的。”

“我永远也比不上我的父亲,”我说,“但我会尽自己的力。”

“哈利,”他终于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你很幸运能够承担这样一份责任。我很少告诉别人,但是我们都是从事冒险工作的人,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选择告诉你,一个带有光环的父亲可能没有平常人家的父亲给孩子的爱多。我的父亲就是死在科罗拉多州一场枪杀中的。”

“节哀顺变,先生。”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才十一岁,我不得不说没有他的陪伴我是不可能长成这样的。在我的生命中,他一直都活着。”

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基特里奇那里得知夏洛特的父亲大卫·蒙塔古是被夏洛特的母亲伊莫金杀死的,那是在一个晚上,夏洛特走进主卧室看到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丢了钥匙从窗子爬进去的还是直接从大门进去的,地板上淌满了鲜血。夏洛特看见这一幕的瞬间感觉胃很不舒服,从窗子走到门边时一直很难受,按照基特里奇所说的,或许是他的母亲把他从门边拉到了窗边,最后又拉回到门边,他母亲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他的意外闯入让她觉得他是一个障碍物。我现在理解了泰柯布的父亲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被枪杀的,有人说,这件事情最根本的原因是泰柯布的贪婪本性。如果说这就是发生类似事情的原因,那么我觉得夏洛特父亲的事和夏洛特也有关。

第二天,他真的遵守承诺,开车带我去水獭悬崖了。可想而知,那天晚上我是失眠了一整宿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期盼下雨,然后又乞求不要下雨。我很肯定蒙塔古先生会说攀岩的本质就是要学会接受事实。如果岩石很滑,我们仍然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所以我才祈求上天明天别下雨。

早上六点半左右天气朦胧,但是我知道荒山上的天气很好,八点的时候天就亮了。为了避免吃家庭早饭,我们在厨房煎了鸡蛋,煮了咖啡(那时候要出门的人还没有格兰诺拉燕麦卷吃),我在昏暗中吃了早餐,酸奶和饼干都是硬咽下去的,感觉那些食物就像硫黄一样。吃完早餐以后,我们就绕过停车场,沿着荒山的东岸前行。在行车过程中,我告诉他那些对我来说很熟悉的地方,蜂箱、沙滩、雷公洞、哥尔罕山,一路上都是我在指引着前进的路,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我得到了他的信任。我很熟悉攀岩,但愿只是在梦里,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梦魇缠身——当我梦到攀岩的时候。

我们停车后,沿着一条木制的小道走了一百多码,但是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悬崖峭壁。前面我们只能看到大西洋的白色海浪拍打着海岸,耳边是隆隆的海浪声,我快速往下瞥了一眼,这一瞥让我发现我们在这里比站在七楼楼顶边缘还危险,这时我冒昧地问蒙塔古先生这里是不是我们要来的地方。

此时他正在观察周边的环境,他穿的靴子足足有六英尺长。他沿着悬崖边缘大步走着,皱着眉头看周边,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他在查看这些悬崖。此时我坐在他的工具旁边,全身无力,我知道我累得动不了。我所坐的石头是浅褐色的,看上去很美,而悬崖下面的岩石是深灰色的,底部是黑色的。几年以后,在西贡的住宅区里,当我看到一个越南妓女叉开双腿时心中莫名地有一股怒气冲上来,她那张开的下体在我来看就和异国的紫色植物一样阴险。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她那粉红色的花瓣和近乎黑色的外阴唇形成的鲜明对比把我带回了那个让人胆战心惊的时刻——我在等蒙塔古决定从哪里开始攀岩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最后,他决定从靠右边的一个地方开始攀岩。“你可以从这个地方开始。”他告诉我,然后打开他的工具箱,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两条编织得很好的尼龙绳紧紧地绑在悬崖边的树上。“我们就攀着这条绳子下去吧,”他说,“这很简单,初学者都喜欢这样。但是,我实话跟你说,这样的做法很危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么说让我感觉很欣慰。“为什么?”我试着问他。

“你在依靠自身以外的东西,”他回答道,好像这就是唯一的答案。“谁都不知道像这样的小树什么时候会断掉。”

他很警惕,我看到他不但把绳子固定在树上,还通过长长的吊索把绳子固定在邻近的岩石上。如此多的结通过一个比我手掌还小的铁环聚集在一起,我知道这就是登山用的铁锁。

“你准备用岩钉吗?”我用专业的口吻问他,希望能让他觉得我知识丰富。

“噢,不需要,”他说,“岩钉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虽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我们都只有十七岁,这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因为他太出众了。

“好了,你在这里等一下吧,”一切都安排好以后,他告诉我,“我先下去检查一下,然后我上来你再下去。”

我难以相信,他说要下去探测一下悬崖的情况就像坐电梯下楼一样平常,但是,他真的行动了。他用力拉了拉固定好的尼龙绳,似乎对绳子的结实程度很是满意,他将绳子在腰上绑了一圈,然后站在悬崖边上,慢慢往下滑,一边下滑一边对我说:“等会儿你下去的时候会发现,这是绕绳下降最难的一部分。你要多留一点绳子绕过你的屁股,这样你才可以坐在绳子上。”他把鞋子脱下来垫在屁股下,这样坐起来会舒服些,然后将身体一直往后靠直到双腿和屁股在一条直线上,也就是双腿和地面平行。“现在,”他说,“慢慢往下滑,一步一步地走。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保持你的双腿是直的,你的脚一定要贴紧悬崖,你觉得需要放松的时候就停一停。”

他慢慢地移动了几步,他在给我示范初学者的样子,这样持续了五六步。然后,他似乎对这样的下降速度失去了耐心,他大声喊了一句,紧接着他就让脚离开悬崖,迅速下降了近十英尺。当他弹跳起来的时候,单脚先接触悬崖,完成这样一组动作时他已经下降很远的距离了。依照这样的速度,他只需要弹跳三四次就能到达悬崖底部,到了底部之后就站在一个平坦的沾满水的黑色岩石上。

他把绳子从腰上解下来,然后叫我把绳子往上拉,紧接着他就开始攀岩了。对他来说,攀登这样的悬崖还不如上五六层楼费力。

“很漂亮的岩石,”他说,“你下去会玩得很开心的。”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想我能想到的所有借口。昨晚我彻夜失眠,这时候以前手术留下的后遗症让我觉得头晕目眩,我宁愿慢慢地应付这件事:可不可以先找一个不那么陡峭的不需要借助绳子的坡先试一试呢?在悬崖下面,海水正狠狠地拍打着岩石,这更增加了我的恐惧。

我自身出现的状况比面对这样的情况更加糟糕。由于我找不到恰当的理由拒绝,只能像一个殉道者一样被动地站在烈火熊熊的柴堆面前,而此时的我不过是一个麻木的躯体任由绳子绑在身上。绳子绑好以后,身上又绑了许多其他乱七八糟的装备。这时他只在我的腰上绕了一圈绳子并打了一个结,把剩下的绳子扔在他身边的地上。他又拿出另一条绳子绕成两圈然后绕过铁锁绑在树上,再把我身上的绳子绕过这个铁锁绑在我的肩膀上,他说这些铁锁在攀岩的过程中就相当于刹车,然后再把两圈绳子绕过我的大腿到前胸再绕过背部最后绕到手臂上。这样绑好了以后,我的一只手用来控制绳子,另一只手就用来保持平衡,我已经准备好下悬崖了。

我让脚后跟紧贴着悬崖壁,背往后靠,这样的动作完全依靠一根绳子。刚开始下悬崖的几步,双脚直直地抵住岩石,感觉特别笨拙,双脚仿佛是用水泥做成的。

下降了五六步以后我才开始体会到绕绳下降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其实,这比学习使用拐杖更加简单。

可是这样下降时人和岩壁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我甚至可以看到岩石上的任何一点小瑕疵,这样让我觉得岩石里面有充满善意和恶意的眼神在盯着我看。但是我突然如释重负,在我到达山脚之前我能够采取这些行动。事实上,我用腿猛蹬着,试图松开绑在腰上的扣锁,却是徒劳。我承认,我的努力与六天大的幼犬为了吠叫而舌根初次搅动时的努力没什么不同。

我走到窗台,海浪在窗下不停地激起浪花,我脚下的黑色石头湿透了,看上去就像修车厂的地板一样油光锃亮。我松开了扣锁上的绳子,却发现我一直都是把自己系在绳索的线圈上,蒙塔古握着这个线圈。如果情况不对,我会失去平衡,蒙塔古会通过第二道绳索牵引着我。现在我感到我原先的害怕是如此可笑,我开始认识到恐惧就像一把梯子,梯级逐层增加,直到顶峰,正如蒙塔古说的那样,恐惧自有决断。

现在他正在下降,经过三个长长的俯冲后,就站到我旁边湿漉漉的平台上。“这次攀爬检验了你,”他说,“但是这并非不合理,这只是一种新的学习。”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低声说,我仔细看看高处,恐惧又袭上了心头。他微笑了一下,这是他和我认识后第一次这么笑:“你会发现我能轻松搞定攀岩。”

他没有系上任何绳索。“当你来这儿的时候,试着去回忆我的路线,”他从十五英尺的高处喊道,“但是如果你想不起来,也不要烦恼,当你自己去发现新的路线时会更加有趣。”在一系列的轻松移动后,他爬上了山坡,登上了最高处。此时我再次认识到我腰上系着绳子的一端,而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边缘的一棵树上,我看不见。蒙塔古从边上走上来,差不多有八十英尺那么高,泰然自若地坐在悬崖边缘上,他的脚悬挂在空中,我的绳子,也就是他系住我的那根绳子,随意地围在他的腰上。

“如果我掉下去我会不会拉你一起呢?”我问。我的声音非常清晰,这种行为类似于拉铅球。

“我把自己固定在树上了,”他俯瞰着我说,“开始爬吧,我将通过信鸽给你传递线索。”我明白了是什么东西鼓舞着他,弥漫在我想象中的恐惧,在他品尝来却如鱼子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