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和我坐在火光的映照中,灶台就像是着火了的森林,此刻的安静是许多细微的声音合奏出来的,一些肉眼看不到的细微活动的声音。我被这变相的“森林之火”所吸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火焰,仿佛世界都跟着火焰一起弯曲,跟着火炉里的柴火一起爆炸了。柴火越烧越旺,烟雾也逐渐变得浓厚起来,起先只是一层薄雾,后来变成了厚厚的一层浓烟。我仿佛可以听到每一束小火焰簇拥成一团大火焰的声音。

罗斯忧郁地坐在我最喜爱的椅子里,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取材于一九六〇年美苏两国的艾森豪威尔和赫鲁晓夫之间的高层会议之前,这次高层会议到后来一直都没召开,因为美国对苏联发射了一架由加里·鲍尔斯驾驶的U-2型高空侦察机,赫鲁晓夫对艾森豪威尔说:“我爱你。”

“你为什么爱我呢?”艾森豪威尔问。

“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是世界上唯一和我一样的人。”

而我和罗斯一样,夏洛特是上帝派来的,我和罗斯一起认识了这个上帝派来的人。“他怎么能这么做呢?”罗斯大嚷道。

“我知道。”我喃喃地说,换句话说,我并不像罗斯一样惊奇。

“他是那个真正把我引向基督的人,”罗斯说,“在他的帮助下,我彻底改变了。你知道对一个犹太人来说,改变意味着什么吗?改变,意味着背叛自己的同胞。”

我尝试反观自己的硬心肠——我必须承认,此时我是狠心的,不管是对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事——我在想,我是不是对罗斯太冷漠了?我总是认为他应该追求更高的职业理想,是我对他不公平吗?这么多年来,难道我一直对他的挑剔只是因为我以前觉得自己比他有优势吗?以前我们在农场接受奴隶般的训练时,我们的特技队(这是我们给自己取的名字,是相对于海军陆战队取的名字)都叫罗斯为“爱吃百吉饼的小孩”,他的这个外号在布朗克斯一区以及附近的中产阶级之间流传着。虽然我们这么叫他,但那时候我们真的很感激有他在。在抽签中,我们幸运地被分到同一个训练组,我们这个组要学习重负荷的特技,这让我们觉得压力很大。我们组的一半人都能够快速攀爬十二英尺高的墙壁,他们攀爬的速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我往上看的速度还要快。有罗斯在的时候,他们就会嘲笑罗斯而不是嘲笑我了,这个时候我真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伙伴啊。当然,他们笑话他也是因为他这个犹太人在做着非犹太人做的事,我觉得这一点真的伤到他了。我也应该和他一样受伤,因为我有着来自我母亲的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只是这么少的血统刚好让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所以我才没有表现出像罗斯那么受伤,然而,此时此刻罗斯是世上唯一和我一样的人。夏洛特叛变了吗?谁能够理解那代表着什么呢?就像马上把手伸进水里抓鲦鱼一样。

坐在炉火前面,我正在回忆和夏洛特在一起的点滴时光,他以前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五十岁,他和他的胡子一样需要整理,这距离上次在兰利市我坐在他旁边、身旁的投影仪突然蹦出三张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员照片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当我们把照片放大的时候,我们的这些敌人看起来就像外星人一样。我看到了一张张拉长得足有四英尺长的变形脸庞,从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如此犀利,好像要用这目光穿透黑暗的大厅。此刻,我透过火炉里的火焰看到夏洛特的脸也是这样:脸足足有四英尺长,而且充满活力。

罗斯打破了沉静,问道:“你觉得和基特里奇说话可能吗?”

“现在?”

“是的。”

“能等一段时间吗?”我问。

他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我觉得可以。”

“内德,她对高尚圣洁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他似乎很惊讶。

他的惊讶让我觉得奇怪,他此刻似乎感到很疑惑。

“你觉得她不懂高尚圣洁的事很奇怪?”我问。

“是的,她不久前还几次去华盛顿看夏洛特了。”

“他们只是老朋友罢了。”我说。

就像摔跤手由于太用力比赛导致他们的身体太滑以至于抓不紧,我和罗斯此刻就是这样,相互应付着对方。

“你真的觉得夏洛特把他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基特里奇了吗?”我问。

我都不知道基特里奇见了夏洛特,每几个星期她会离开我一次去看望她的父亲罗德曼·诺尔斯·加德纳,她的父亲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九十岁是一个神奇的年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个年龄段的老人若想正常生活,处理好日常生活程序(比如睡觉、排泄以及饮食营养问题),都需要身边的人花很多精力、时间以及不断地重复叮嘱才能完成,因为他们的很多行为都逐渐趋于不正常了。“你说你的名字是什么,孩子?……噢,是的,基特里奇……真是个好名字……那是我女儿的名字。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我曾经去过位于纽约市东北方向的奥尼昂塔市参加我岳父的祝寿活动,现在他住在养老所里,我很不喜欢她父亲的那种独居环境,他们那个地方结婚的时候要付很多费用。然而,在这里,若女婿和岳父互相都不是很喜欢,那么在这个岳父晚年的时候,这个女婿可以不用过于花费去照顾他的岳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相信老加德纳正在考虑从七种死亡方式中选择哪种死亡方式。虽然数字可能会像被打扰的美女一样令人矛盾,不知道如何选择,但这些数字最多也就到七为止吧。城堡有七扇门预示着祈求好运,死亡也有七种死法,或者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人类的自然死亡可能是由以下七种原因导致的:癌症、心脏病、中风、出血、窒息、传染病以及绝望。此刻我就像一个中古史学家在说话,但绝不全是笑话——我真的认为慢慢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可以有选择的余地。比如说肝脏或者肺部、脑部或者肠胃出问题了,这些都可以医治,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就可以选择。所以,我不希望看到老加德纳先生在一种拖延很长时间的死亡中受折磨,这样他的女儿就不能冷漠地看着他的父亲出现任何一个小问题,即使是日常的打嗝她也必须重视,而这样年龄的人五官都已经退化了,第六感也慢慢迟钝。

我从心底同情她每周都要去看望九十岁的老人,并且很感激她没有要求我,甚至没和我提过让我陪她一起去,因为这样的旅程实在是很阴郁(从缅因州的荒漠之山到纽约州的奥尼昂塔市实在是一次浪费时间的长途跋涉)。我爱她,她走了以后我会想念她。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当她走了以后我会去巴思,和克洛伊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一种负罪感,因为这是基特里奇走后带给我的“福利”。只有我背叛了我的妻子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对她有多忠诚,怪不得我从来不会凑到她身上去闻,这样做我不是自食恶果吗?

可是现在,她经常会打电话给我,她总是会从奥尼昂塔市打电话给我——“这样让我觉得舒服点。”——但是,后来,她又不那么经常打电话给我了。毕竟,她的父亲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们打电话说什么呢?

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问一些让人不愉快的问题了:她见夏洛特是因为她对夏洛特的爱仍然很深吗?或者是为他们的爱而惋惜?不,她不会假借惋惜之名,每两周就去看一次夏洛特,这样的行为是背叛婚姻的。基特里奇是秘密组织的一分子吗?她不告诉我是因为夏洛特不想让我和基特里奇知道对方的存在(莫非她真的知道所有的事)。我感觉自己就像金字塔里被抓到的叛徒奴隶一样,每一个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新问题都像一个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背上:任何残酷的事情或者压力对我这肉体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我沉重的心情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疑惑了,我会把所有的巨石都卸下来。我忍受不了更多的问题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对罗斯说,“我上楼叫基特里奇。”

他摇了摇头,“我们再等一会儿吧,我想确认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为什么?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我们能不能再看一遍案宗?从我们猜测尸体就是夏洛特以后的部分看。”

我叹息着,我是真的在叹息。我们之前推断案情,假设有一个“怪物”存在的时候,没发现我们的智力、痴迷的东西是如此的不同,我们很想知道但是无法知道的是已经进入我们生活的怪东西是A还是Z,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可是它确实存在而且就在我们面前,这是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人给我们的一个摆脱不了的礼物。

“我不觉得那是夏洛特的尸体。”我说。

“请你先接受这个可能性好吗?”他说。

“你觉得哪种模式可信,谋杀?自杀?”之前我肯定提出过这个问题。

“我怀疑是自杀。事实上,”罗斯说,“夏洛特平时都习惯绕着船周围游泳,用他的手臂。但同时他也会保证在不借助下身的脊柱、大腿的情况下能够抓住栏杆。我相信他抓住栏杆需要用一只手,他开枪射击需要用到另一只手,如此一来,他就会是向后仰着倒入水里了。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么会是自杀呢?”

“为了不让血溅到船上。”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现在自杀的可能性由百分之十上升到百分之二十了。”

“每一个小细节都可以帮助我们。”我说,此刻我很难受,酒精的作用又显现出来了。我能够感受到来自醉酒产生的另一只怪物的警告,一年总有那么一两次,我会被异常的头痛所困扰,这种头痛类似偏头痛,还会让我在第二天短暂失忆(记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这样的头痛好像要降临了,有一股强烈的疼痛感向我的大脑袭来,头脑开始发热。“关键是,阿尼,”我说,“要保持脊髓部位的干净。”

“哈利,你说的真是经典,这就是你这个人要提供的,但请你不要离题千里。”

“英国人,”我说,“就曾经粗俗地做过一个测试,这个测试是:你走路时候的步子刚好合适吗?格兰利威,老朋友?”我再倒了一些苏格兰酒,抑制着头痛,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两口喝光酒杯里的酒,又再次将我的酒杯倒满。“好吧,谋杀,被我们的人谋杀了。”

“不能排除是克格勃。”

“不,我们先谈谈被我们这边的好人谋杀的可能性,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是吧?”

“我尽力去想你所说的。”罗斯现在告诉我。

是的,我能感受到从我说那句话之后,他认为这种情况是很可能的。“数以亿计的钱,”我说,“如果不杀掉夏洛特,这个人很可能损失数亿美元的钱甚至更多。”

“当牵涉的金钱数量很大的时候,被杀害的就不是个人了。”

“不是单独的个人,是印第安人,二十或者四十个印第安人,全部都死了。”我是想起桃乐丝·亨特了吗?

可是,罗斯出了点状况,我觉得他对我最后的评论产生了巨大的反应,直到我意识到他在用对讲机跟外面的人说话时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他的右手按住浅黄色的耳机,他点了几次头,然后又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钢笔大小的无线麦克风,说道:“你确定吗?”然后我听见里面的人回答,他又说道:“好的,出去吧。”

现在,内德开始和我说话,他的声音不仅是微小,甚至可以说是听不到。他开始用他的烟斗在酒杯上随意敲击,这是一种古老的方式,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扰乱房间里可能存在的电子窃听设备。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才开始做这件事呢?就我来看,很可能是在外面的雨里,他的某个手下携带了探测其他电子设备的仪器,罗斯刚刚才警觉起来,这似乎是对他的行为最简单的解释了。当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好像他胸膛里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最后,他的声音彻底枯竭了,他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一句话,然后把笔记本递给我看,我看完之后他就把纸扔进火里烧了。

“我想起了一个人,”内德罗斯在纸上写道,“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和我们一起工作时运气似乎不错,但现在他不再是董事会的成员了。”

我站起身来理了理火炉里面的木头,此刻,我仿佛觉得时间停止了,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仿佛都要告诉我时间即将定格,我能够感受到肺部一起一落之间的轰鸣声,论证推理是一件最能引起我们现代人情绪变化的一件事。

这里有一个叫内德的男人,他知道这个人,但是他似乎不准备告诉我那是谁,他的呼吸告诉我他不会这么做,他的内心充满恐惧。而我,至少现在叫不上那个人的名字,在我的记忆里,满是陈旧而相似的铁盒子,这些铁盒子都是用来装现金和零钱的,这些钱是为那些上下楼梯在公寓商店里买东西的人准备的,这个人的名字一定已经在那些铁盒子里面了。但是,噢,不,我的脑子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

最后,我终于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了,比预测的想起来的时间要快。不可否定的是,这个名字突然蹦了出来。

我把罗斯的笔记本拿过来,“你想起了我们在农场上的老朋友了吗?”我写道。

“就是他!”罗斯用大大的字母写道。

“真的是迪克斯·巴特勒吗?”我写道。

“距离你上次见他多久了?”罗斯大声问道。

“十年。”

他拿起本子来写道:“你去过百里香山吗?”

“没有,”我说,“但是我听说过。”

罗斯点点头,把写过的纸扔进火里烧掉。然后,好像被这件事累到了一样,向后靠在椅子上。

对于他努力工作的态度我很“钦佩”,这是一个奇怪的词语,但我觉得很恰当。他的反应就像是做了苦力一样,此时我才意识到他可能饱受了焦虑之苦,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抱怨负担太大。树林里面那三个人的重要性要重新定义了,他们并不是为了监视我才埋伏在那里的,他们在等待其他人的到来。

罗斯坐了起来,他点了点头,好像要告诉我一切都很好。

然后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药丸盒,从盒子里取出一颗白色药丸,那药丸太小以至于让我觉得那是为他的心脏准备的硝酸甘油,然后轻轻放到舌头下面,他的动作特别轻柔,就像在拿着一小勺食物喂宠物那样轻柔。之后他就闭上了双眼,好让身体吸收它。

或许他已经等了迪克斯·巴特勒一整个晚上了,那为什么他会写:就是他!

本来,我应该回应他的,当他说在没有签收据之前我们谁都不要接收信息。我是在罗斯聚焦到迪克斯·巴特勒身上之后才开始怀疑他的吗?

我们坐在那儿,沉默在各自的内心世界里,谁知道要分享什么呢?数以万计的生物在我们看不见的情况下走过。沉默的时间再一次被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