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刚把卧室的灯按熄,隔壁房间里的电话便像拉警报般歇斯底里狂响,我半睡半醒地从床上挣扎而下,很快地冲向电话,以免铃声断了。现在已是凌晨一点钟,而我今天晚上才刚跟思威格·摩利生在他的俱乐部内一起共进晚餐。

“哈罗?”

“是你吗,小兔宝?”

“是的,你是拉菲兹吗?”

“我竟然会碰上这种事!小兔宝,我需要你过来,尽快。”

即使透过电话线,我都能感觉到他虚弱的声音中所蕴含的焦虑与恐惧。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不要问!你想不到的——”

“我马上赶到……你还在吗,拉菲兹?”

“你说——”

“你还在那里吗?”

“是……是的。”

“在艾伯尼?”

“不,不,在马吉瑞家。”

“怎么都没告诉我!马吉瑞家地址在哪里?”

“在半月街。”

“我知道了,他现在人在那里吗?”

“不……还没回来……但是我被逮到了。”

“被逮到了!”

“被他那个老拿来炫耀的陷阱逮到,我真是自投罗网,我本来不信邪,但没想到竟然最后还是被逮到……被逮到……最后!”

“他已经告诉我们他每晚都会布下陷阱了!噢,拉菲兹,是哪一种陷阱?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带什么东西?”

然而每一次回答后,他的声音就越来越虚弱、微细,终至听不到他任何回应。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拉菲兹是否还在听电话,但在话筒那端只传来接通电话时那种金属线路的低鸣回声。我心烦意乱地环顾房间的四面大墙,听筒仍紧紧地贴在耳际,在一阵唧唧声后,话筒那端紧接着又传来一声笨重的人体瘫痪在地上的恐怖闷响。

惊恐中我赶忙赶回我的卧室,将才脱下不久的绉衬衫和晚宴服穿上,接下来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后来我发现自己找了一条干净的新领带出来,而且还打得比平常更端正,而且我还记得当时我的脑中只有一件事:拉菲兹正困在某个险恶的陷阱中,而且那露齿狞笑的怪兽已伺机偷偷靠近他,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给他来个致命一击。我的眼睛虽是盯着镜子在整装,但真正看到的,却是心中的想像,我眼中所见全是那个恶名昭彰的拳击手——那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巴耐·马吉瑞。

一个礼拜以前在帝国拳击俱乐部,我和拉菲兹经人介绍跟他初识,那家伙是美国重量级拳击冠军,他仍陶醉在血淋淋的胜战气氛中,所以吵吵闹闹地跑到我们这边想再找另一个新的手下败将。马吉瑞还没来英国之前,他的声名早已先他一步横渡大西洋,所以伦敦的各大豪华旅馆对他早就敬谢不敏,这也是为何他会在半月街看中一间还未出租的房屋,并且大肆装潢的原因。拉菲兹当场很快地跟这位知名的人身野兽攀上交情,我则在旁偷看他身上刺眼的镶钻钮、珍珠表链、十八克拉的手镯,以及六英寸宽的下巴。我发抖地看着拉菲兹逢迎、厚颜地不断恭维他那些俗丽的饰品,并摆出一副鉴定行家的姿态,那看在我眼里却另有用意。至于我,我则仿若在观看一只恐怖的大老虎。我们最后受邀跟着马吉瑞回家观赏他收藏的其他奖品,对我而言,那无异于羊入虎口,不过它确实是一处令人震惊的虎穴,内外的防备都出奇的坚固,站在那些豪华的家具中说话,甚至还会在椽架屋顶间产生回音。

那些奖品也让人十分惊叹,着实让我大开眼界,见识到大西洋彼岸高级艺术品的精致文化。在大批高级收藏品中,我们把玩了内华达州赠送给这位拳击手的珠宝皮带、一块加州首府萨克拉曼多市民送的金砖、以及纽约拳击俱乐部为他量身定做的纯银肖像。我还记得当我屏息听着拉菲兹询问马吉瑞难道不怕被偷时,马吉瑞得意的回答说他早就设计好一个陷阱,即使是最聪明的窃贼它也有办法活逮,不过他直率地拒绝告诉我们那是什么陷阱。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比这位重量级拳王本人更可怕的秘密陷阱。看得出拉菲兹很想戳破这家伙的牛皮——稍后当我责备他这个疯狂的想法时,他并未加以反驳,只是拒绝让我参与行动。没错,我现在是有点幸灾乐祸,因为拉菲兹终归要向我求助;然而当我在电话中听到那声闷响后,我的快感完全消失了,这位永不犯错的超级天才今夜到底栽了什么筋斗?

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巴耐·马吉瑞才在英国本土上进行第一场比赛,显然的,他不可能再维持比赛前密集训练时的状态,而且我猜,比赛后这头几个小时,应该是这恶徒最放松戒备、最无力保护自己和财产的时候;何况,打赢一场浴血残忍的比赛,那可怕的巴耐不可能不受到什么重创。但那声怦然倒地的巨响代表什么意义呢?难道是那位冠军自己受到他拳击生涯中的致命一击?拉菲兹是最有可能击出那拳的人——但如果真是如此,他不会使用那种口气讲话。

要不然,要不然会有什么其他的状况?我不断反反复覆思索推敲,边穿衣服边想,坐上奔往半月街的载客马车时还在想,它成了我脑袋中唯一的问号,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弄清楚当务之急,才能决定如何应付摆平它。时至今日,每一想起当时我为打探消息所想出的鲁莽之计,我还会感到心惊呢!我步步为营的接近那位拳击手的房子——你们一定要记得,我晚上才刚跟思威格·摩利生在他的俱乐部一起共进晚餐。

对于大门打开时我要如何应对,我最后终于有了点想法。我们那通电话最后之所以那样惨淡结束,很可能是因为巴耐忽然出现而且施加暴力。所以我决定告诉他,拉菲兹和我打了一个赌,说他能通过这个捉贼陷阱,而我就是要来看看到底是谁获胜了;然后我将视情形而定,看看要不要承认那通将我吵起床的电话是拉菲兹打的;万一,我对马吉瑞的设想完全不对盘,他根本还没有回家,那时就视来开门那位佣人的反应而定了。不过,到时非得不择手段地将拉菲兹抢救出来不可。

到了那里我一再按铃都没有回应,因而多出许多时间再度考虑。门内的大厅陷在黑暗中,不过当我由信箱口偷瞄进去时,可以看见后面的房间露出微弱的光束,那正是马吉瑞放置他的奖品并设置陷阱的房间。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难道他们在我着装、上路的短短二十分钟内,就已经将闯入者送到文拿街的警局去了?这真是个可怕的念头;不过我仍不愿相信,持续按着门铃,只是很快的,我心中的疑虑和种种推测,便随着另一个事件而消逝。

一辆四轮马车安静地从皮卡地里方向进入这条大街,而且吓了我一大跳地停在我身后,那时我正由信箱再度窥视室内的景象。那位衣衫不整的拳击手及他的两位同伴左摇右晃地从马车上跳下,于是我刚好被逮个正着。在门的正对面有一盏路灯,我可以看到那三个家伙就着光线凝视我的样子。那位拳击手在比赛之前,怎么说也称得上威风凛凛,如今却是眼圈发黑,嘴唇浮肿,帽子斜斜戴在头后方,而领结也垂挂在一只耳朵上。陪伴他的是他那位苍白的北方佬秘书,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不过和马吉瑞在拳击俱乐部初识时曾见过;另外一位伙伴衣着相当华丽,身上带着闪闪发光的金饰。

我绝对忘不了但也说不出马吉瑞大声讯问我是谁、在这里想干什么的那些粗鄙用词。无论如何,感谢思威格·摩利生的盛情,我从容地提醒他,我们才在那里见过面,而且告诉他我当时唯一想得起的借口。

“就算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你也一定记得拉菲兹的,那晚你曾经展示你的奖品让我们大开眼界,而且还欢迎我们在你打完拳赛以后,不管白天夜里随时前来拜访你。”

我还打算告诉他我希望拉菲兹已经来了,因为我们拿他那个抓贼的陷阱打了个赌。不过这个妄举马上被马吉瑞鲁莽的打断了,他可怕的拳头放松,转而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还不断拍着我的背部。

“你不早说!”他嗓门张大喊着,“我差点误认你是那些该死的小偷,不过我现在完全回想起来了,如果你没有赶快表明身份,说不定我的拳头就扁到你脸上罗,乖宝宝!我真的会这样做,保证!进来,进来,到里面好好喝一杯……妈呀!”

那位秘书用大门钥匙一打开门,就马上被拉住衣领甩到后面。里面房间透出光线,流泄在狭窄楼梯的栏杆之间。

“我的密室里有灯光!”马吉瑞大声地耳语道,“那扇该死的门也被打开了,钥匙还在我的口袋里哪!而且我们离开时还特地上了锁。我们才提到窃贼不是吗?老天,多希望能活捉一个!先生、小姐们,站在原地别动,我来了!”

然后这个庞然大物就蹑手蹑脚溜进去,活像要上场表演的大笨象,走到打开的密室门前时,我们突然看见他的左手像个活塞般快速旋转,头部也向后仰成一个备战角度,不过下一刻他握紧的拳头却又松开,双手互搓着,接着就看到他站在打开的书房门口笑得东倒西歪。

“过来!”他大声地招呼我们三个过去,“过来看看,有一个该死的不列颠小贼像张烂地毯似的昏倒在这里,而且像被钉死了一样。”

想想看我仿若听取判决的心情!那个苍白的秘书一马当先带头冲过去,金光闪闪的小姐紧跟在后,而老实说,我那时差一点就夺门而出——反正那扇门从打开后就一直没有关上。最后,我还是把它关上了,唯一可堪告慰的是,我仍陪着拉菲兹一起关在门里面。

“寒酸、下流、无知的怀翠普人!”我听到马吉瑞喃喃自语地咒骂着,“如果宝华利黑街的小混混也堕落至此,那就毁了。哼,你这个小贼,我不想打你的丑脸以免弄脏我的手,不过如果我现在穿着厚马靴的话,一定把你踹到灵魂出窍、老子高兴为止。”

经过这番折腾,我很主动就加入现场,不过有好一会儿,连我都差点辨认不出被他们围在中间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人的脸上并没有假发遮掩,不过乌黑的程度不输扫烟囱的工人;另一方面,他的衣服也是我没见过的,比起拉菲兹因职业目的而穿烂的旧衣服更破烂,所以,第一眼看去,我很难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拉菲兹。不过我还清晰记得打断我们对话的那声倒地巨响,而现在那个毫无生气的小贼正是直挺挺地倒在墙角,电话听筒还悬荡在他的身上。

“你认识他吗?”那个秘书问我,当时我正惊恐万分地瞪视着那具瘫痪倒地的身躯。

“老天保佑,不认识!我只是想确认他是否已经死掉了?”我对他解释道,并告诉自己他是拉菲兹没错,而且他已失去知觉。“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换我发问了。

“我也想知道。”

那金装女郎也跟着附和抱怨,她一直在一旁没用的鬼叫鬼叫,最后终于躲在一座华丽的风扇后面找地方坐下。

“我会找出答案的,”那位兴奋的秘书说,“无论马吉瑞先生是否下令,我都乐意效劳。”

不过得意洋洋的巴耐正站在火炉前的波斯地毯上,用一种亢奋得很难形容的胜利笑容望着我们。这房间被布置成书房,家具都极具艺术性——如果你认为把氨熏橡木做得奇形怪状是艺术的话。除了使用的专门术语和那个低下巴之外,巴耐·马吉瑞此刻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传统职业的拳击手,我早已浏览过他的房子,这房子全权由一家走纯艺术路线的装潢公司所设计布置,而这房间就好像特别为我们这场悲剧的场景而设计:金装女郎正像一条摊平的鲑鱼,躺在一把附有巨大钉饰和织锦靠垫的怪椅子上;那位秘书先生靠着写字台站立,那写字台上环绕着粗重的金属铰链;拳击手自己的身后则是一面用橡木和瓷砖建构出的精致墙面,中间嵌入一座壁炉,他的弹型头部上方还挂着一座铅镶边的瓷器壁橱,此时他遍布血丝的眼睛,轮流在八角桌上的酒瓶、杯子,及那瓶摆在旋转酒台上的酒瓶间梭巡着。

“这不是太妙了吗?”这位拳击手边问边带着微笑环视在场的我们,他的眼睛布满红光,嘴唇翘得高高的。“想想看,我才刚设下一个抓贼的陷阱,就有这么个该死的小偷自投罗网!就是你,这位先生,”他朝着我重重点了一下头,“那天晚上你和另一位运动员来我家时,我不是就已经告诉过你们,我设了一个陷阱?实在很可惜,他这次没有跟你一道来;那个好小子,我实在蛮喜欢他的;不过他太好奇,想知道的事情太多,我猜他也会想知道陷阱是什么。我现在就要告诉你,当然还有在场其他人——你们都看到桌上那个酒瓶了吗?”

“我正盯着它看啊,”金装女郎说。“你不知道我已经受够了吗?你是不是能倒杯东西给我喝呢?”

“待会你就会有东西喝了,”马吉瑞接口说,“不过如果你动这瓶酒一下,你就会像躺在地板上的那位朋友一样昏迷不醒。”

“天啊!”我喊道,带着无法忍受的愤慨,我突然了解他全盘的诡计。

“没错,先生!”马吉瑞回应,眼露凶光的瞪着我。“我款待这些鸡鸣狗盗的陷阱,就是那瓶暗藏古怪的威士忌,也就是在桌上那瓶附着银色标签的酒瓶。你们再看看另外一个酒瓶,完全没有任何特别标签,而且两瓶长得一个模样,我将把他们并排,让你们清楚比较一下。不只是瓶子看起来类似,里面的酒液也看不出区别,即使品味后也不会觉得其中有所不同——当然昏迷后清醒过来就知道了。我是从一名可怕的印度人那里得到这毒药的,它确实是很难对付的玩意,所以那瓶掺了药的酒瓶我保留了标签,并且只有在晚上外出时才拿出来。这就是我的小把戏,而且你们都看到它的宏效了。”马吉瑞一边将贴着标签的酒瓶摆回原位,一边又补充说:“我假设一百个恶棍中有九十九个会喜欢喝酒,而二十个里面又有十九个需要在工作前先喝上一杯。”

“我相信,”那个秘书接续着,并瞥了俯倒在地上的拉菲兹一眼。“你是否已经检查过你的财货是否安然无恙?”

“还没有,”马吉瑞说完,转而注视着他收藏珍贵物品的仿古壁橱。

“那么你可以省下一些麻烦了,”秘书告诉他。

他俯身弯到八角桌下,捡起一只我一眼就认出来的黑色小袋子。打我认识拉菲兹以来,他每次盗取珍贵珠宝时都会带着它。

这袋子是如此沉重,以致秘书先生必须用两只手才能将它提到桌面上,接着他由其中取出内华达州送的珠宝腰带、纯银雕像和萨克拉曼多市民送给他的金砖,一一拿给马吉瑞看。

目睹他珍贵的宝藏差点被窃,继之想到这大胆窃贼竟然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他突然一怒冲天,愤而大力踢踩不省人事昏倒在地的拉菲兹,速度之快连秘书和我都来不及阻止。

“轻一点,马吉瑞先生!”忧虑的秘书提醒他,“这个人已经中毒了,而且还昏迷不醒。”

“如果他还起得来的话,就算他狗运好,这个天杀的坏胚子。”

“我想也该通知警察了。”

“等我先好好修理他一顿再说!就等他醒来!我非把他的脸捶成果酱布丁不可!我还要他在警察来找证物之前,叫他把自己的牙齿和血吞下去。”

“你让我觉得恶心透顶,”坐在椅子上的淑女开口抱怨,“你先倒杯东西给我吧,还有,不要表现地那么野蛮好吗?”

“你请便吧,”马吉瑞冷淡地说着,“还有,不要在一旁说风凉话。对了,电话是怎么搞的?”

那个秘书正捡起悬宕在桌旁的听筒。

“我看,”他推测,“应该是这个小偷昏倒前正跟某人通话中。”

我转身过去,协助那位女士倒一杯她十分渴望的提神酒。

“看看他多厚脸皮!”马吉瑞如雷吼着,“他到底打给哪个该死的家伙?”

“这很容易查出来,”秘书回答说:“我们到电信总局一查便知,所以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现在这也不急,”马吉瑞说,“在我们叫醒他之前,先好好喝一杯再说。”

不过现在的我可是打从脚底发冷,我太清楚这表示什么——即使我能即时救出拉菲兹,警方还是立即就会发现我正是那个小偷打电话的对象,而因为我事前隐瞒此事没吐露半个字,所以,就算最后两人安然脱罪,我还是会先遭殃。这腹背受敌的状况,就好比希腊神话中的水手才刚逃开席拉女妖致命的歌声,又陷入墨西拿海峡中的大漩涡。如果我再保持缄默,绝无安全的中间路线可走,所以我决定不顾一切说出来。这种情境激发我做出了异常的行为,就算是温柔的小绵羊,只要跟思威格·摩利生在他的俱乐部吃过饭,都会变得果敢而鲁莽。

“我怀疑他是不是打电话给我!”我鼓起勇气说出这话。

“打给你,乖宝宝?”马吉瑞复述一遍,倒酒的手停了下来,“老天,他怎么会认识你呢?”

“或者是,你为什么会认识他呢?”秘书先生跟着修正说,他的目光像把利锥射向我身上。

“我并不认识他,”我解释着,打心底后悔我的蛮勇,“不过一个小时前有人打电话给我,我原来认为那是拉菲兹打的,如果你还记得,我早先告诉过你我希望在这里跟他碰面。”

“不过那跟这个混蛋有何关系?”秘书继续追问我,他冷酷的眼神越来越深沉,似乎想看穿我。

“我也搞不懂怎么回事。”这是我可悲的回答。

此时他的语气开始有点松软,马吉瑞则埋进他的酒杯中。

“那通电话后来突然中断吗?”秘书先生问道,拿起酒杯,当时我们三个都围坐在八角桌旁。

“是很突然,”我告诉他,“我根本还来不及搞清楚是谁打电话给我的。不,谢谢你,我一点也喝不下去。”

“什么!”马吉瑞喊道,突然抬起头来。“你胆敢来到我家而不喝上两杯?小心点,年轻人,这样你就不能算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了。”

“可是我晚餐已经喝够多了,”我求饶地辩白着,“我真的已经喝到极限了。”

巴耐·马吉瑞握着他可怕的拳头用力敲打着桌面。

“老实说,小伙子,我还蛮喜欢你的。”他强调,“不过如果你不是一个好青年,可能就不讨人喜欢罗!”

“好吧!好吧!”我着急地回答他,“如果一定要喝,给我一指高的量就好。”

秘书先生倒了将近两指高的酒给我。

“为什么你认为那是你的朋友拉菲兹打的?”

他继续询问,不忘再绕回老话题,此时马吉瑞则吼叫着“干杯”,接着头就深深垂下去了。

“我当时几乎已经入睡,”我解释着,“我第一个就想到是他,你知道,我们两个经常通电话,而且我们不久前还打了一个赌——”

玻璃酒杯就在我的唇边,然而我却一口都还没送进嘴中。马吉瑞的大下巴已经低垂到胸前,而从他身后望去,那位金光闪耀的女士早已睡死在那张精巧的躺椅上。

“打什么赌?”秘书似是突然受到惊吓地说,并拿着喝干的酒杯,不断努力地眨眼。

“就是那件我刚才提过的赌注,”我告诉他,一面专注地瞧着我怪异的说话对象。“我打赌说那个陷阱是有人看守着,拉菲兹则认为陷阱是别的东西,我们为了这件事争论不休,拉菲兹硬说一定不是派人看守,我却打包票一定是,所以最后我们决定要下个赌注,我赌是派人秘密看守,拉菲兹则赌是其他东西。现在证明拉菲兹是对的,它不是一个守卫的陷阱,不过这陷阱确实不错,设计的很巧妙,任谁都逃不过,除了我!”

说最后那句话时,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但其实大声说出也无所谓了。我将同样的事情一再重复叙述,看这位聪明的秘书先生是否会发现情况不对因而张开双眼,不过最后证明似乎只有反效果,他的头终于完全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的,即使当我将他大肆伸张的手臂枕在他的头下,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另一端的马吉瑞挺直地坐着,下巴下垂到衬衫领口;那位金装女郎颤巍巍地起身,但最后还是又斜倒入那张奇怪的大椅子里。这三个人一下子都睡死过去,我不停的反问自己,这到底是巧合还是特意设计的?在这一串阴错阳差的事件连续发生后,该是找出真相的时候了。

最后我将注意力转回拉菲兹身上,他也是一个问题。拉菲兹也像敌人一样沉睡着——应该说我很担心是这样,我轻轻地摇晃着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接着用更大的力气摇他,终于他开始喃喃呻吟。我紧紧抓住他软软的手腕,焦急的等了许久许久,最后他闪烁不定的眼神终于认出是我。

“小兔宝!”他打了个大呵欠,什么也没说,直到他回过神来。

“所以你还是来救我了,”他继续说着,声调中带着令我害怕的亲密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他们回来了吗?你也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回到家,所以我们一刻也不能耽搁。”

“不会的,他们不会了,老兄。”我小声告诉他。

他坐直身体,看到躺平在他面前的三人组。比起我先前一路的疑惑,拉菲兹似乎并不讶异眼前看到的景象,甚且,我从没有看过他如此得意的笑容,他那刻意涂黑的面容一下子被笑颜照亮,显然的,这事对拉菲兹而言,一点也不意外或困惑。

“他们喝了多少,小兔宝?”这是他第一句小声耳语的问话。

“马吉瑞大概喝了三指幅多,其他人至少两指幅。”

“这样的话我们的音量就不必放小了,而且我们也不必再踮着脚尖走路。呼!我好像梦到有人用力踹我的肋骨,看样子这是真的罗。”

他将一只手高举起来检查着,那张烟卤工人的黑脸变得愁眉苦脸。

“你应该可以想像到是谁,”我说,“那只禽兽实在该好好修理一顿。”

接着我握起拳头,在那个野蛮至极的拳击手面前恣意挥舞。

“他到上午以前都不会醒来,除非有人替他请来一位医师。”拉菲兹告诉我,“就算现在我努力叫唤他,他也醒不过来。你认为我喝了多少那可怕的玩意儿?一大汤匙?差不多吧,不过我也不能确定有多少,那时候我正得意着,我将两个酒瓶的标签及位置都互相调换过,而且有点想继续待在这里看好戏;不过才没一会儿,我自己的眼睛几乎已睁不开,我那时才知道我中了一种很难觉察的毒,如果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离开这间屋子,我就必须将我的战利品留下来,不然就是昏倒在路旁的水沟里,赃物就散在头旁边。无论如何,我都跑不掉,而且也会被逮捕,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你就打电话叫我过来!”

“这是我最后的一线灵感,最后在我昏沉的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而且我都记不太清楚了,那个时候我早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你的声音听起来确是如此。拉菲兹,那通电话留下线索了。”

“我不记得我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结束电话的,小兔宝。”

“你话还没说完,人就瘫倒在地了。”

“那从电话里不可能听得到吧?”

“清楚地像我们在同一个房间;我还以为你被马吉瑞由后面偷袭,重重将你击倒在地。”

我没看过拉菲兹听得那么认真、那么感动,接着他的笑容转变了,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然后我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住。

“既然如此,你还为了我十万火急跑来跟马吉瑞周旋奋战!最凶狠的开膛者杰克也没你大胆,小兔宝!”

“那是见笑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反驳他,回忆起我的鲁莽和幸运,坦承我是两者兼具。“你知道思威格·摩利生吗?”我最后再加一句解释,“我在他的俱乐部和他吃过晚饭。”

拉菲兹摇着他那头长发,眼里柔和温暖的目光是我最大的回报。

“我不在乎,”他说,“不管你有多么酒足饭饱,说真格的,小兔宝,你的勇气总是及时迸发,我从没怀疑过这点,而我也永远不会怀疑,事实上,我认为唯有仰仗这点,我们才能脱离险境。”

听到这些话,我的脸色不禁阴沉下来,心情也更加沉重。我本以为我们已经脱离险境了,我认为我们可以很轻松离开这栋房子,以为它变成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不过当我和拉菲兹互望一眼,再看看房间入口处那三个全然睡死的人,我很快发现了眼前的问题。我们面临了双重的难题。但令人好笑的是,在拉菲兹尚未清醒前,我早看出这进退两难的关键所在;如今拉菲兹一清醒,我很自然就不再伤脑筋构思应对之策,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失能,一种直觉的臣服;而现在当我与拉菲兹面对面站着,从彼此眼中意识到我们的问题时,这种心态却让我觉得惭愧。

“如果我们就这样直接跑掉,”拉菲兹推想:“你一定会被认定是我的帮手,而他们由你身上也很快能追查出我的下落。我们谁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小兔宝,不然等于被一网打尽,换做他们先逮到我,结果也一样!”

为了让拉菲兹好过,我说了一些安抚他的话,不过对我而言,这根本是再清楚不过的事。

“就我的部分并不难。”他热心地继续说着,“我是一个普通的闯空门小贼,而后我逃脱了,他们一点也没办法查到我的背景。不过他们认得你,而为何你会让我轻易逃脱呢?你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兔宝,这就是难题所在,当他们全部昏倒后,你做了什么?”

拉菲兹皱着眉头苦思了一会,而后便像一个言情小说家终于构思出一段精彩情节般地展颜微笑;然后我眼前突然一亮,他手中燃烧的软木将他照得变形了。

“我想到了,小兔宝!”他兴奋地宣称,“你自己也喝下了一些毒酒,当然分量不必像他们饮用的那么多。”

“棒透了!”我喊着,“他们确实不断强迫我喝酒,我也同意只勉强喝一点。”

“你像他们一样昏迷不醒,不过你也是第一个苏醒的人。到时我早已逃逸无踪,当然金砖、珍珠腰带和那座银塑像也会跟着不见。你试图唤醒其他人,但是却徒劳无功;其实就算你真的这样做,也没办法叫醒他们。接着你会怎么做呢?在这样的状况下,什么事能显现你是无辜的呢?”

“去报警,”我含糊的建议着,有点兴奋。

“这时电话就发挥它的功用了,”拉菲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打电话报警。别紧张,小兔宝,他们是世界上最热心助人的大好人,比起我,要让他们全然信服你的话是简单几百倍。你的故事绝对能让人信服,除了有一处不幸的破绽,可能要多加解释。”

我对拉菲兹点头,他的表情看起来也十分凝重。

“你是指,他们会发现你打电话给我那件事?”

“他们可能会发现,”拉菲兹的语气沉重,“我有打算将话筒放回去,不过,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可能知道。”

“恐怕他们一定会知道,”我不安地说,“因为我已经封死这条路了。你知道,你并没有将听筒放回原处,当你躺在那里的时候,听筒就在你身边悬晃着。这明显大有问题,而这些野兽也很快抓出重点,所以我就干脆先承认早先有人打电话给我。老实说,我甚至告诉他们我认为打电话来的就是拉菲兹!”

“不会吧,小兔宝!”

“那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总得掰个人出来吧!而我也看得出他们并没有认出你来,所以我才瞎编了一个打赌的故事,我说我们就马吉瑞的这个陷阱打了一个赌。你知道,拉菲兹,我还没详细诉你我是怎么进来的,但现在也没有时间说了。不过我告诉他们的理由是,我预料你已经比我先到了,以防他们一眼认出躺在地上的人是你。而这跟电话的状况也自然吻合起来。”

“我想也是,小兔宝。”拉菲兹喃喃低语,语调明显加重以示赞赏。“要是我,绝对不可能做得比你好,你得原谅我这么说:你这辈子还没有做得这么漂亮过。再说到你假设我头部受到重击这件事,不管你今晚做了多少错事,它都足以弥补千百倍。只是眼前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想,但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掏出我的手表,不发一言地递给拉菲兹。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在这三月末的季节,再过一小时多,灰暗的大街就要被清晨的微光照亮。拉菲兹似乎突然下定什么决心,将自己由冥想中拉回现实。

“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小兔宝,”他叮咛我,“我们必须信任对方,分工合作。你打电话给警方,剩下的由我来设法。”

“可是你还没想到理由解释,为什么你这种窃贼会打电话给我这种人?”

“是还没想到,小兔宝,但我会想到的,可能不必一天。而且不管如何,这都不必由你来解释,如果你说太多反而更令人起疑。”

“这倒是,”我同意他的说法。

“那么你是否放心让我做些安排——可能的话,在破晓之前——如果届时需要的话?我不会弃你而去的,小兔宝,你一定要明了,在今天晚上这件事情发生后,我永远、永远不可能抛下你不管。”

就这么说定,我无言地紧握他的手,然后独自留下来守着这昏迷不醒的三个人,拉菲兹则是上楼再度洗劫。我很清楚楼上佣人房有人睡着,在地下室也住着一名佣人,他一定听得到我们的脚步声;不过幸好,因为他太习惯主人夜半狂欢的宴会及那些胡闹的客人,所以不会出来探看,除非被召唤。我相信他听到拉菲兹离开的声音。拉菲兹正大光明地走出去,他不但大大方方由正门出去,后来他还告诉我,他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是正在值勤巡逻的警佐,拉菲兹还殷切地跟他道早问好;当然他早先已经在楼上的卧房清洗过脸部及手脚,并且换上这位拳王的高顶礼帽及皮衣,行头之正式,几乎可以上苏格兰警场做正式拜访。不过他的外衣口袋中,一边装着来自萨克拉曼多的金砖,另一边是马吉瑞的钝银雕像,而他腰间缠的正是那条价值不菲、来自内华达州的珍珠腰带。

我这一边碰到的事情就比前面这刺激的几个小时无聊些。我只能说,让我像个废人一样地跟那些家伙躺个半个多小时,醒过来后再摇摇摆摆地通知屋里的人和警方,是个明智的决定。至于在那半小时里,马吉瑞那重重一摔虽然没有惊醒他自己或在场其他人,但也着实让我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差点从嘴巴蹦出来。

当我拉响警铃和打电话报警时,天色已经转亮,不一会儿,屋里便挤塞着衣衫不整的佣人、暴躁焦急的医生们和许多霸道的警方爪牙,我至少重复叙述了十几次我的遭遇,而且一直在肚子空空的饥饿状态下。不过这可真是一个极具说服力且天衣无缝的故事,即使其他受害者还来不及苏醒证实我的说法。到最后我终于获准回家休息,警方说,如果需要进一步的询问,或需麻烦我前去指认那名他们相信一天之内就可以逮捕归案的小贼,再召唤我。

我直奔我的公寓,一抵达门口,楼下门房就来协助我下马车,其神情之紧张,比还留在半月街的那几个家伙更严重,好像我就要面临世界末日。

“先生,你的公寓昨天晚上被偷了,”他大声喊着,“小偷偷走了所有搬得动的东西。”

“我家遭小偷!”我着急地呐喊出来,我家可是收藏着一两件可成为罪证的赃物呢,如同艾伯尼一样。

“大门被铁棒撬开了,”门房继续报告,“是送牛奶的人先发现的,现在已经来了一名警察在上面。”

一个警察在搜查我的住处!我等不及搭电梯就冲上楼去,那位侵入者正用口水沾湿他的铅笔,在一本厚厚的笔记簿上吃力地注记,他才穿过那扇被破坏的大门,我便着急地超越他,我一向将战利品摆在衣橱的抽屉,还特别用一个婆罗门锁锁上,现在那个锁已经被毁,抽屉也是空空如也。

“先生,里面有贵重的东西吗?”那个多管闲事的警察跟着我屁股后面进来追问着。

“是的,没错,有一些家传的重要银器。”我回答他,这话属实,只是那个家不是我的家。

然而紧接着我就发现,我并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被偷,不过每个房间都白忙得被翻搅了一遍。我转向门房(他一路跟着我上来),他的老婆负责照顾房子。

“尽快打发走那个白痴,”我小声交代他,“我要亲自到苏格兰场去报案,这段时间,请你老婆拨空帮我清理房子,并且在她离开前,找人将门锁修好。我现在要赶快走了!”

一找到出租马车,我马上跳上去——不过不是直接到苏格兰警场,而是让马车停在皮卡地里。

拉菲兹亲自开门让我进去,我发现他显得前所未有的清爽、干净,看来舒服极了。如果要用彩笔画出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拉菲兹,那就是这时的他:在晴朗的三月清晨,站在艾伯尼打开的大门前,玉树临风的修长身躯衬着清晨的微光,如此清新、俊朗,仿如微风轻拂过的春神化身。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进入室内便问。

“这是唯一的对策啊,”他边回答,边递一根烟过来给我,“当我走出门外时,马上就想到这个点子。”

“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一个小偷要打电话骗一位高尚的绅士出门?”

“这就是我们不能解决的难题。”

“告诉你,一离开你我就想到理由了——当然是把你支开,好方便一并偷你的财物啊!”

说完,拉菲兹微笑站着注视我,显示出他无以伦比的自信魅力和过人胆识。

“可是为什么找上我?”我又问,“世界上那么多人,他为什么挑上我?”

“我亲爱的小兔宝,我们必须留一点想像空间给警察啊!当然,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是要提供一两点事实供他们参考,像是,马吉瑞第一次带我们回到他家的那个深夜——也就是我们在帝国拳击俱乐部跟他相遇的那晚——你曾在俱乐部碰到一个怪人;你记得马吉瑞打电话通知家里的人为我们准备消夜;而后我们走在午夜的街头时,边走边讨论我们收藏的宝藏,因为他大声吹嘘自己的战利品,为了不甘示弱,你也透露你家藏有丰富收藏品。所以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当然就是你们的交谈被偷听了,你被一路跟踪,还被列入同一桩计划中,而且就在同一个晚上,你也被偷了。”

“你真的认为这样说得通?”

“我很有把握,小兔宝,接下来就剩我们怎样表现,以便让这个推理成立。”

“那就再给我一根烟,亲爱的老兄,接着我好赶到苏格兰警场去。”

拉菲兹举起双手,做出敬佩的样子。

“苏格兰警场!”

“去胡盖一通,说你从我的衣橱抽屉里拿走哪些宝贝。”

“胡盖一通!小兔宝,你已经没什么东西好再跟我学的了。以前没有我陪着,就算让你独自上那里寻找一把丢掉的雨伞,我都不会答应;不过现在我想,即使是去撤销一桩窃案,你也不会有问题的。”

突然,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在意拉菲兹最后调侃我的这番话,他陪着我走到他家的大门外,愉快的挥手目送我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