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拉菲兹说,“你看出什么了?”
在回答他之前,我把广告又看了一遍。广告刊登在《每日电讯报》的私事广告栏上,原文是这样的:
悬赏两千英镑——能胜任一项艰巨使命,并勇于承担一定凤险之能人贤士,便有机会蠃得上述奖金——应征者请发电报至“伦敦安全处”。
“要我说,”我说道,“这是报纸上登过的,最不寻常的一则广吿!”
拉菲兹笑了笑:“不止于此,兔宝,当然,这广告确实挺不寻常的,我同意你的看法。”
“看看这个金额!”
“确实是很庞大。”
“还有使命——风险!”
“是啊,这两者一并提起,也算得上是坦白了。不过真正独特的地方还在于,它要求应征者发电报到一个电报收件人地址!想到这一点的那个家伙,还有他的这个伎俩,都是很有两下子的。就这么一句话,他就让那些每天都去应征广告的家伙断了念想,这样的人总得有上百万个吧——邮票的钱他们可是付得起的。我的回复,花了我五个先令,而且,我还预付了另一封电报的费用。”
“你难道是说,你已经去应征了吗?”
“正是,”拉菲兹说,“跟其他人一样,我也想要这两千英镑。”
“用你的真名?”
“呃,不是的,兔宝,我没用真名。事实上,我嗅到了一丝有趣、却又非法的气息,而你也知道我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我签的是格拉斯普尔这个名字,由康杜伊街三十八号的熙齐——那人是我的裁缝——转交。发了电报之后,我顺便去了他那里一趟,叫他帮我收电报。他保证说收到电报回复就转给我。毫无疑问,这会儿来的人肯定就是他!”
说着他就走开了,与此同时,最外头的门上,传来了两记敲门声。很快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打开的电报,脸上写满了玄虛。
“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所谓的安全处,其实就是那个叫阿登布鲁克的家伙,治安法庭的律师,他想要马上见我!”
“那你认识他吗?”
“只是听说过。我只希望他不要认得我。他在査萨顿·威尔默那个官司里手脚不干净,为此蹲了六个星期的班房。大家都很奇怪,他怎么没有被勒令停业。非但如此,他还拉到了一帮很好的委托人,不过都是些作奸犯科之徒。现在那些流氓一惹上点什么事儿,马上就会去找班尼特·阿登布鲁克。能厚起脸皮,登这么一则广告的,大概也只有他了,也就他这么做不会惹人猜疑。这符合他的特性。不过,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事儿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很早以前就想过,如果机缘巧合的话,我要去会会这位班尼特·阿登布鲁克。”
“你现在就去找他吗?”我问。
“就现在,你也去。”拉菲兹说,一边掸了掸帽子。
“可我来是要叫你出去吃中饭的。”
“见过这个家伙之后,我再陪你去。快点,兔宝,路上我们还得给你想个名字。我叫格拉斯普尔,你可得记好了。”
班尼特·阿登布鲁克先生的事务所,坐落在斯特兰德的威灵顿大街,地方很大。我们到的时候,他恰好出去了,不过只是去了“街对面的治安庭”。
五分钟不到,我们就见到了这位生气勃勃、神色坚毅的班尼特·阿登布鲁克先生。他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拉菲兹,看上去自信满满,还有些欢天喜地。
“格拉斯普尔先生?”这位律师大声说道。
“是的。”拉菲兹厚颜无耻地应了一声。
“在上帝面前,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对方狡滑地说道,“我亲爱的先生,我看到过你在板球场的多次绝杀,不会认错的!”
有那么一瞬间,拉菲兹脸上露出了凶狠恶毒的表情,然后他耸耸肩,笑了起来,笑容随即变成了冷冷的嗤笑。
“那么说,现在轮到我被你踢出局喽?”他说,“嗯,我觉得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现在很潦倒,不想用我自己的名字,如此而已,而且我想要那一千英镑的酬劳。”
“两千英镑,”律师说道,“我正好也想找一个化了名的人,所以先生,不必为此烦恼了。不过,这事情非常隐秘,需要严格保密。”
说到这儿,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理解。”拉菲兹说,“不过,这事情也有一点危险吧?”
“的确是有一定危险的。”
“三个脑袋肯定要比两个强。我刚才说想要一千英镑,因为另外一千是我这位朋友想要的。我们俩都穷困潦倒,这件事情,我们要共进退。你也必须要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应该告诉他真名的,兔宝。”
我找了张名片递过去,班尼特·阿登布鲁克先生挑了挑眉毛,然后用指甲弹了弹名片,内心的窘迫在困惑的笑容中表露无遗。
“事实是,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最后他终于说道,“你们的电报,是我收到的第一个回复,花得起钱发一封长电报的人,是不会草率地回应《每日电讯报》上那则广告的。另一方面,我倒没想到来的会是你们这样的人。坦白地说,我考虑过了,但却无法确定你们就是我需要的人——你们可是高级俱乐部的会员啊!我宁可来的是,呃,不怕冒险的人。”
“我们就是冒险家。”拉菲兹严肃地说道。
“可你们是遵纪守法的吧?”那双黑眼睛狡黠地闪了一下。
“我们不是专业的流氓,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拉菲兹微笑着说,“不过,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也就是了。为了各自那一千英镑,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呃,是吧,兔宝?”
“什么事都可以。”我嗫嚅道。
律师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办公桌。
“我会告诉你们,我需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就不能拒绝了。这是非法的,不过动机是好的,风险就在于此,而我的客户,愿意为这个风险付钱。只要我们肯去尝试,无论成败与否,他都会付钱;只要你们同意去冒险,这些钱就肯定是你们的了。
“我的客户是埃舍尔布鲁姆城堡的伯纳德·迪本汉姆爵士。”
“我跟他儿子认识。”我说道。
拉菲兹也认识他,但却什么也没说,他垂下眼睑看了看我这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不以为然。班尼特·阿登布魯克的目光转到了我身上。
“那么,”他说,“你就荣幸地结识了本城一位十足的青年流氓,他同时也是我们这一切麻烦的根源。你既然认识这个当儿子的,想必也认识他的父亲,至少是听说过吧。用不着我说,你也应该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怪异的人。他独自住在一个满是宝物的仓库里,那些东西只有他自己见过。据说他收藏的画,是整个英格兰南部最名贵的,不过没人看到过那些画,当然,也就没法判断这说法是真是假;他的爱好就是收藏名画、小提琴和家具;而且毫无疑问,他为人很是古怪。同样不容置疑的是,他对待儿子的方式,也非常之古怪。多年来,伯纳德爵士都在为儿子偿还债务,突然有一天,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他不单拒绝为儿子还债,而且不再给他一个子儿的零花钱。呃,我会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的,不过我首先要说的是,一、两年之前,迪本汉姆遇上过一点小小的麻烦,是我帮他出的头,那件事情你们兴许还有印象。当时,我帮他平平安安地脱了身,伯纳德爵士给了我一笔非常丰厚的酬金。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一直到上个星期。”
律师把椅子往我们这边拉了拉,双手放在膝盖上,朝着我们倾过身来。
“上个星期的星期二,我收到了伯纳德爵士的电报,让我马上去找他。他在马车道上等着我。看到我以后,爵士也不说话,径直领我到了藏画陈列室。陈列室锁着门,里头一片漆黑。他拉开百叶帘,然后站在那里,还是不说话,只是指着一个空画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了口。最后他告诉我,那个画框里原本是一幅委拉斯凯兹的作品,是全英格兰——当然,也是全世界一一最稀有最昂贵的名画之一。我调査过了,”律师说道,“看来他所言非虚。那是玛丽亚·特蕾莎公主的肖像画,据说是这位大画家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仅次于他为一位罗马教皇画的肖像画——国立美术馆的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们对这幅画的历史倒背如流,还说它是真真正正的无价之宝。小迪本汉姆五千英镑就把它给卖了!”
“他可真是个混蛋。”拉菲兹说。我便问律师谁是买主。
“昆士兰的一位议员,名叫克拉格斯,全称是立法议员约翰·蒙塔古·克拉格斯阁下。上周二的时候,我们对他还一无所知,甚至也无法断定,偷画的人就是小迪本汉姆。不过,周一晚上他找他父亲要过钱,遭到了拒绝,很显然,他就用了这个办法,帮自己弄到钱。他当时威胁说要报复,这就是他的报复。周二夜里,我在城里找着了他,他以极其厚颜无耻的方式,承认这就是他干的。可他不愿意告诉我谁是买主,为了査出这个,上周我就没干别的。不过,我最终还是査到了,那以后我可吃够了苦头!我在埃舍尔初京都饭店——那个昆士兰人现在就住那里——之间,来回跑了无数趟,有时候一天就去两次。我又是威逼利诱,又是拼命恳求,但是都没用!”
“不过,”拉菲兹说,“这个案子不是一目了然的吗?他们的交易是非法的,你可以把钱还给他,强迫他把画还回来。”
“你说得没错,可那样就势必提起诉讼,引来种种流言飞语,这是我的客户所不乐见的。他宁可失去那幅画,也不希望这件事情,被报纸拿来大肆宣扬;虽然他已声明与儿子断绝关系,却不希望他儿丧失了颜面;同时又想不择手段地拿回自己的画,难就难在这儿啊!我必须帮他把画弄回来,不管手段正当与否。此事他全权委托给了我,我完全相信,如果我提出要求,他可以给我写张空白支票。他给过那个昆士兰人一张空白支票,克拉格斯那家伙把支票一撕两半,这两个老小孩的脾性一模一样,我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于是你就在报上登了广告?”拉菲玆说。整个谈话过程中,他的口气一直都那么干巴巴的。
“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希望我们去偷那幅画?”拉菲玆这话说得郑重其事,律师的脸一下从发际红到了脖子根儿。
“我知道你们不是那种人!”他痛苦地说道,“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你们这样的人!不过这不是偷。”他又激动地大声辩驳起来,“是去追回被偷的赃物。而且,拿回画之后,伯纳德爵士会还给他五千英镑的。你们看着好了,老克拉格斯也会像伯纳德爵士一样,对此事秘而不宣的。对,对,你们尽可以说,这是一次有风险的行动,是一次冒险,但绝不是偷。”
“你自己刚才还提到了法律。”拉菲兹咕哝着。
“还有危险。”我补充道。
“我们会给钱的。”他重申了一遍。
“不过给得不够。”拉菲兹摇了摇头,“我的好好先生,请考虑一下,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吧。你刚才说到了那些俱乐部,我们不但可能被踢出俱乐部,还可能被扔进监狱,就像一般的窃贼一样!我们确实很潦倒,不过也不应该只值这个价。你出双倍的酬劳,我便供你差遣。”
阿登布鲁克犹豫了一下。
“你们自信可以到手吗?”
“尽力而为。”
“不过你们没有……”
“经验?嗯,是没什么经验!”
“你们真的愿意为了四千英镑去冒这个险?”
拉菲兹看着我,我点了点头。
“我们愿意!”他说,“就赌一把好了!”
“这个数额超过了客户的预期。”阿登布鲁克说,口气比刚才硬了。
“我们需要冒的险,也超过了你的预期。”
“你们是认真的?”
“老天明鉴!”
“那就三千英镑,如果你们到手的话!”
“我们的要求是四千,阿登布鲁克先生。”
“那我看这样,如果你们失手的话,就一个子儿也没有。”
“要么双倍,要么一无所获?”拉菲兹嚷道,“嗯,公平,成交!”
班尼特·阿登布鲁克张了张嘴,身子往上抬了抬,然后又坐了回去,用洞察一切的目光,久久地盯着拉菲兹,却再也没看过我一眼。
“我看过你投球。”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每次我想要好好休息上―个小时的时候,就会去罗兹球场。我看到过很多次你投球,对,在那块干燥的新场地上,你的投球技术堪称全英格兰最佳。我还记得绅士队和公子队最近那次对决——当时我就在球场。你有本事变出任何戏法,随便哪种……我在想,如果有人能搞定那个澳洲佬的话……见鬼,我相信那个人就是你!”
我们在皇室咖啡厅最终达成了交易。班尼特·阿登布鲁克坚持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我还记得他把自己那杯香槟酒一饮而尽的样子,长期处于髙压之下的人,才会有那样神经质的放纵。而我也完全可以肯定,我与他如出一辙的豪放表现,赢得了他的赞许。
拉菲兹在这种场合向来堪称典范,当时却表现得却比平常还要节制,完全算不上是好酒伴。
当时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他看着自己的盘子,思考,思考;律师疑惧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到了我这里;而我则尽力摆出一副从容的样子,来打消他的疑惑。午餐结束时,拉菲兹为自己的分神表示了道歉,然后要了一份ABC列车时刻表,接着就宣布:他打算搭乘三点零二分的火车去埃舍尔。
“恐怕我得先走一步,阿登布鲁克先生。”他说,“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不过现在还不想说。这个计划可能会失败,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你们。可我得先跟伯纳德爵士谈一谈,你可以在你的名片上给他写句话,让我带上吗?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听听我要跟他说什么。不过,我觉得那确实没有什么必要。”
我行我素是拉菲兹的惯常作风,不过他走的时候,班尼特·阿登布备克看起来有些生气,而我的恼怒程度也不下于他。我只能跟他说,拉菲兹这个人本性如此,总是任性而为、鬼鬼祟祟的,可我认识的人里面,还没有谁,能有他一半的胆子和决断;我本人是完全信任他的,每次都任由他自作自为。别的我就不敢多说了,虽然律师走的时候,又扫兴又担忧,而我也很想消除他的疑虑。
当天我没再见到拉菲兹,后来却收到了一封电报,当时,我正在穿衣服,打算出去吃晚饭。
明日午后在家等候,不要有其他安排,拉菲兹。
电报是六点四十二分从滑铁卢发出的。这么说,拉菲玆巳经回城了。如果这是在我们合作的早期,那我收到电报,就会立刻去找他。不过,那会儿我已经对他的脾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他那封电报的意思就是: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上午,他都不想要我陪着;如果他想要见我,那我要不了多久,就会见着他的。
后来我确实见着他了,就在第二天下午快一点的时候。我正透过窗子向芒特街方向张望,等候他的到来,一辆双轮马车飞驰而至。他跳下车,没有跟车夫讲一句话。我赶紧下去,和他在提升式大门那里碰了面,而他却连推带搡地把我赶回了家里。
“五分钟,兔宝!”他大声说道,“一分钟都不能多。”他脱下外套,一屁股坐到了就近的一把椅子上。
“我在赶时间,”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分秒必争!在我讲完之前,你不要插嘴。昨天中饭的时候,我定下了一个行动计划。首先是搭上这位克拉格斯先生。像京都饭店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从外头破门而入的,只能从饭店内部着手。问题一,怎么才能搭上这个家伙。行得通的借口只有一种——跟那幅该死的画有关的借口,那样我才能了解到相关的种种信息,比如他把画收在哪里。我当然不能跑到他面前,说自己出于好奇,想看看那幅画,也不能说我是另外那个老家伙的又一名代理人。昨天中午的时候,我就是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把自己搞得像头呆熊。不过,在我们起身之前,我就已经想出了办法。只要能弄到那幅画的摹本,我就可以说,自己的目的是拿它跟真迹作对比。于是我去了埃舍尔,想看看是否有这样一个摹本,昨天下午还在布鲁姆城堡逗留了一个半小时。城堡里没有摹本,可摹本确实存在,因为伯纳德爵士本人得到画之后,曾经同意别人绘制了两张摹本。那时侯,他到处寻找那两位画家的地址,所以我也顺藤摸瓜地四处找那些画家,一直到昨晚。他们当初都是受人委托才做的,有一张摹本已经到了国外。不过,另外一张的线索,我已经掌握了。”
“那么说,你还没有去见克拉格斯喽?”
“去见了,还跟他交上了朋友。在这两个老家伙当中,他算是相对比较有趣的一个,不过,他们两个都值得你研究研究。今天早上我英勇上阵,走进饭店开始大吹其牛。我去的时机刚刚好——那个老狐狸要乘明天的船,回澳大利亚了。我跟他说,有人想要卖给我一张摹本,临摹的是委拉斯凯玆那幅著名的《玛丽亚·特蕾莎公主肖像》。等我找到传闻中的原作主人的时候,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原作卖给他了。你应该去看看他听了这话之后的脸色!他咧开嘴笑了起来,那张邪恶的老脸整个都变形了。
“‘老迪本汉姆承认这桩交易了吗?’他问。我回答说是,他听了之后自顾自地笑了差不多五分钟。他兴奋得忘乎所以,接下来的反应正中我下怀。他把那幅伟大的画拿出来给我看——幸好那幅画不算大——还有他用来装画的盒子——那是一个装地图用的铁盒子,里面原本装的是他老家布里斯班的土地规划。他还说,他倒想要看看,谁能想到这么个盒子里,会装了一幅古典大师名作昵?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盒子上加了一把丘伯保险锁。就在他沾沾自喜、欣赏那幅画的时候,我设法接触到了锁的钥匙。蜡模现在就在我手里,今天下午我就去配一把。”
拉菲兹看了一下表,然后跳了起来,说他已经多给了我一分钟。
“顺便说一下,”他又说道,“今天晚上你得去京都饭店,跟我们一起用餐!”
“我?”
“对,不要做出这么害怕的样子。我们俩都受到邀请了——我坚持说自己本来要跟你一起吃晚饭的。我代表你接受了邀请,不过到时候我是不会去的。”
他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芒,还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味道。
我苦苦求他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会在他的套房客厅里吃饭,”拉菲兹说,“跟他的卧室是相连的。你要尽可能地拖住他,兔宝,还要不停地讲话!”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计划:“我们吃饭的时候你要去拿画?”
“是的。”
“他要是听到你的动静了昵?”
“不会的。”
“万一听到了呢?”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直打战。
“如果他听到了,”拉菲兹说,“就会有一场冲突,仅此而已。在京都饭店里,用手枪,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不过,我肯定会带上一件防身武器的。”
“可是这太可怕了!”我大叫道,“坐在那里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聊天,一边还想着你就在隔壁做你的好事!”
“一人两千英镑诶!……”拉菲兹平静地说道。
“我绝对清楚,自己是会退缩的!”
“你不会的,兔宝,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他穿上外套,戴好了帽子。
“我得什么时候过去?”我问道,一边叹了口气。
“七点三刻。我会发封电报过去,说我去不了了。他是个话痨,你不用怎么费劲,就能让谈话不停地继续下去。不过,你一定要想尽办法,别让他扯到那幅画上去。如果他说要拿画给你看,你就说你得走了。今天下午,他已经把那个箱子仔仔细细地给锁好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在回到南半球之前,再把它打开一次。”
“那么,我走了之后,去哪里找你昵?”
“我会去埃舍尔,但愿能赶上九点五十五的火车。”
“今天下午我还能再见到你吧?”看到他已经把一只手搭在了门上,我一下子大叫起来,“我根本没完全弄明白你的计划!我觉得自己会把事情搞砸的!”
“你不会的,”他又一次说道,“不过,如果我再浪费时间的话,我就该把事情搞砸了。我还有一大堆事儿得赶着去办,不会在家里待着的。你干吗不搭最后一趟火车去埃舍尔呢?就这样吧,你带着最新的消息去埃舍尔!我会让老迪本汉姆等你的,他会给我们俩准备―张床的。天哪,要是他拿回了那幅画,肯定对我们好得不得了。”
“但愿吧!”我嘀咕了一句。
他点头跟我道别,然后就把我自己留在了屋里。忧虑和恐惧让我感觉无力恶心,完全是临阵怯场的可怜状态。
不管怎样,我只能上台去表演我的角色,除非从未失手的拉菲兹失了手,除非向来做事干净利落的拉菲兹,突然变得笨手笨脚,我要做的不过是“微笑、微笑,演好自己的反派角色”而已。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我练习微笑,按照自己的推想,排练对话、预演可能的情节,构思好种种谎言,还去俱乐部,翻了翻一本关于昆士兰的书。
那一刻终于到了,七点四十五分,我向那位略显老态的先生鞠躬致意,他有点谢顶,脑门显得很宽。
“那么,你就是拉菲兹先生的朋友了?”他说,那双亮亮的小眼睛紧盯着我,似乎恨不能把我这个人给拆开来,神态很是无礼,“你见到他了吗?我在等他带样东西来给我看,不过他一直没来。”
显然电报还没到,我的麻烦也就提前上演了。
我说,一点之后我就没有见过拉菲兹了。现在还能说真话,这一点对我是个安慰。
正说着,耳边传来了敲门声,姗姗来迟的电报终于到了。看过电报之后,昆士兰人把它递给了我。
“被人叫出城了!”他抱怨道,“有一位近亲突然病了!他有什么近亲啊?”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亲戚。在开始冒险捏造事实之前,我感到了一阵恐惧,然后我回答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这话的真实性让我又感到一阵心宽。
“我还以为,你们是非常亲近的朋友呢。”他说,狡猾的小眼睛里——在我看来——的确闪过了一丝怀疑。
“那只是在城里。”我说,“我没去过他的家里。”
“呃。”他大声抱怨道,“我看他去了也没什么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先过来吃了饭再走,搞得就跟送终似的。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会不吃饭就跑过去的。你要问为什么,因为那可是个有油水的差使。那我们只能自己吃算了,他那个东西也只能他自己去估摸着买了。可否摁一下那个铃挡?
“我想你该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见我吧!很遗憾不能再见到他了,倒霉的是他自己。之前我还挺喜欢拉菲兹的,这真是令人吃惊。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有那种愤世嫉俗的劲儿,我也是。说是他母亲病得不轻,要么就是他婶婶,我希望她干脆早点咽气!”
他这些话,都是我现在给他拼凑到一起的,他当时说的时候,可是东拉西扯的,中间我还不时地插上了几句。
饭菜上来之前,我们就扯了这么一些事情,我由此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个印象,而之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印象。这个印象,让我因为自己居心叵测,跟他一起进餐,而产生的愧疚感,彻底消失无踪。
他属于一个恶劣透顶的类型,是个愚蠢的愤世嫉俗者,想要对所有事、所有人发表刻薄的评论,嘴里吐出来的全是一些粗俗无礼、没有任何见地的冷嘲热讽。这个人教养很差,所知也很有限,发家致富——依照他自己的炫耀——全是凭着侥幸,纯粹是借了新大陆崛起的东风。
当然,他还是很狡猾的,同时也非常狠毒。说到那次大发展时期,不够狡猾的投机者的不幸遭遇,他咯咯咯地乐个不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到现在,想起自己对立法议员J·M·克拉格斯阁下的所作所为,我还是毫无悔意。
不过,我也无法忘记当时我内心巨大的痛苦:我得一只耳朵听着主人说话,另一只耳朵听着拉菲兹的动静!我听到过一声响动——隔开两间屋子的,并不是那种老式的折叠门,而且房门紧闭,还掩着厚厚的门帘,可我还是敢发誓,我确实听到过一次。我给自己倒了点酒,然后装着被主人一个粗俗的笑话逗得放声大笑。在那之后,虽然我一直竖着耳朵,却再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不过,后来有件事儿,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在侍者终于退下之后,克拉格斯自己突然蹦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往卧室冲了过去。我像块石头一样呆坐着,―直到他回来。
“我似乎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他说,“啊,肯定是听错了……幻听……吓了我一跳。我告诉你……那里头有件无价之宝,对了,拉菲兹告诉过你吗?”
终于说到画了!此前我一直将话题限制在昆士兰和他的发家史上。
我试着把话题引回去,但是没有用。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他通过不正当手段,占有的这幅伟大作品上。我说拉菲兹最近提到过这幅画,他的话匣子就一下子打开了。
一般来说,刚享用过丰盛美食的人,都喜欢把自己的秘密拿出来唠叨上一番,他也不例外,跟我大说特说自己这件心爱之物。我看了看他身后的时钟,才九点三刻。
按照礼节,我现在还不能走。于是我继续坐在那里——我们还在喝酒——听主人讲述,最初是什么,让他对这幅他得意洋洋地称之为“如假包换、名不虚传、双螺旋桨、双烟囱、铜包底的古典杰作”动了心思。
其实就是为了“胜过”他的一个对头——某一位热衷名画的议员,他没完没了的唠叨,让我不胜其烦。更要命的是,唠叨完了之后,他终于发出了令我担惊受怕了一整晚的那个邀请。
“我说你应该看看这幅名画,就在隔壁房里。这边请。”
“画不是已经收好了吗?”我赶忙问道。
“只是上了锁,用钥匙开开就可以了。”
“还是不麻烦了吧。”我竭力劝阻。
“一点儿也不麻烦!”他说,“请吧。”
我忽然意识到,再推三阻四的话,一会儿等他发现了什么,就该怀疑我了。于是我没再推辞,跟着他走进卧室,任由他向我尽情展示,立在角落里的那个装地图的铁盒子。
他开始夸耀自己是如何髙明,选了这么个绝对不会惹来怀疑的容器,还用了万无一失的丘伯保险锁。当时我不禁想,他这番夸耀,大概永远也不会结束了。终于,过了无限长的时间之后,他把销匙插进了锁眼。保险锁发出了“咔嗒”的一声,我的脉搏都停住了。
“天哪!”我立刻发出了一声惊叹。那幅画还在,就卷在那些地图中间!
“我就知道你会大受震撼的。”克拉格斯把画拿出来,展开来给我看,“了不起吧?想不到这是两百三十年前的古画吧?可它的确是,我告诉你!想想老约翰逊看到这幅画之后的脸色,那可真是一种享受啊,这个家伙再也不敢拿着他的画,四处招摇了。这一幅的价值,顶得上整个昆士兰殖民地全部的画。它值五万英镑啊,伙计,而我只花了五千!”
他用手戳着我的胸口,似乎想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信心。我的表情显然很中他的意,他开始搓起手来。
“连你都是这个反应!”他吃吃地笑着,“那老约翰逊呢?该飞奔出去,拿自己那些画当绞刑架,把自己吊起来了吧,但愿如此!”
天知道我最后都说了些什么。我一开始的沉默,是因为一下子得到了解脱,接下来的沉默,则是另有起因。我陷入了另一种让我张口结舌的混乱思绪之中。
拉菲兹失手了,拉菲兹失手了!难道我就不能成功吗?太迟了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再见,”在把画卷回去之前,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到布里斯班后再见。”
他盖上了盒子,我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在这里就开这最后一次了。”他把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放回了口袋里,“一上船,我就把它直接送进船上的保险库里去。”
最后一次!真希望我能直接把他打发回澳大利亚,让他那珍贵的地图盒子里,只留下那些合法的东西!真希望在拉菲兹失手的时候,我能成功!
我们回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他后来又讲了多久,讲了什么,我现在已经毫无概念了。
那一个小时,我们改喝掺苏打水威士忌,我的几乎没怎么动过,他倒是喝了不少。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慌里慌张地告辞离去。前往埃舍尔的最后一班火车十一点五十开,从滑铁卢车站始发。
我乘双轮马车回了家,三十分钟之后,又回到了饭店里。我走上楼,发现走廊里是空的。
我在客厅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听到里头有呼噜声,然后,就轻轻地进了屋,用的是这位先生自己的房门钥匙——在此之前,我没费什么力气,就顺手拿走了它。
克拉格斯一动不动,他身子瘫在沙发上,睡得很沉。不过,对我来说还不够沉。我把带来的氯仿弄到手帕上,轻轻地覆在他嘴上。两三下鼾声之后,这家伙就成了一头死猪。
我拿开手帕,从他口袋里掏出了盒子的钥匙。不到五分钟之后,我把销匙放回了原处,而那幅画已经藏在了我的长披风下面,就裹在我的身上。走之前,我还喝了点掺苏打水的威士忌。
我毫不费力就赶上了火车,太容易了,结果是我只好在头等吸烟舱里打了十分钟的战,恐惧地听着月台上的每一个脚步声。这种没来由的恐惧,一直持续到火车启动。最后,我终于坐定在座位上,点上了一支烟,滑铁卢车站的灯光在我身后慢慢退去。
车上有些人是刚从剧院里出来的。即便到现在,我依然记得他们的谈话。他们对刚刚看的那场戏很失望,是最近上演的萨伏伊歌剧。他们满怀憧憬地聊着以往看《国王陛下的围嘴》和《忍耐》的好时光。其中一个哼了一段曲子,于是,他们开始争论这段曲子是出自《忍耐》还是《日本天皇》。
到撒比顿站他们就都下了,我独自坐在车厢里,带着胜利的喜悦,度过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几分钟。想想吧,拉菲兹都失了手的事情,却让我办成了!
在我们的历次冒险中,这是我第一次扮演主导角色。对我来说,这也是历次冒险中,最不丢脸的一次。事后我的良心没有受到什么折磨,说白了,我不过是抢了一个强盗的东西而已。而且,这是我自己独力完成的——就凭一己之力!
我想像着拉菲兹的反应,想像着他的惊奇,他的喜悦。将来,他应该会多给予我几分重视,将来,会与现在有所不同。我们每人有了两千英镑一一足够我们重新开始、诚实做人了——这全是我的功劳!
到了埃舍尔站,我兴高采烈地跳下火车,搭上了等在桥底下的晚班出租马车。在一种绝妙的兴奋状态下,我看到了布鲁姆城堡,底下那一层还亮着灯。走上台阶之后,我看到前门还敞开着。
“我猜就是你,”拉菲兹快活地说道,“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给你准备了一个床位。伯纳德爵士一直没睡,等着跟你握手呢。”
他的情绪很是愉快,这让我很失望。不过我了解这个人,他这种人,在最黑暗的时候,也要装出最灿烂的笑容。现在,我对他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不会被表面现象所欺骗了。
“我得手了!”我凑到他耳朵跟前大声嚷道,“我得手了!”
“得什么手了?”他退后一步,问道。
“那幅画!”
“什么?”
“那幅画。他把画给我看了。当时我发现,你没拿到画,就被迫走了,于是决定去把它弄到手。就在这里。”
“让我看看。”拉菲兹冷冷地说道。
我脱下披风,把卷在身上的画展开来。正当此时,一位脏兮兮的老先生出现在了客厅里。他站在当地,挑起眉毛看着我们。
“对于一幅古典杰作来说,她看上去也太光鲜了,不是吗?”拉菲兹说。
他的语气很奇怪。我只能说他是嫉妒我的成功。
“克拉格斯也是这么说。我自己没怎么看。”
“呃,那你现在看看吧——仔细地看。天哪,看来我仿得比我自己想得还像!”
“这是假的!”我大叫道。
“就是那张摹本,”拉菲兹答道,“就是我跑遍全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炮制的那张。就这样,因为你的反应,克拉格斯更加深信不疑。没准儿他还会开心一辈子,而你却跑去剥夺了他的这一乐趣!”
我说不出话来。
“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伯纳德·迪本汉姆爵士问道。
“你把他杀了?”拉菲兹用讽刺的口气问道。
我不去理睬他,把目光转向伯纳德·迪本汉姆爵士,用刺耳的兴奋声音,跟他讲起了我的故事,因为那是保证我不会崩溃的唯一方法。
讲着讲着,我觉得平静一些了,讲完的时候,却只觉得满腹的辛酸。最后我还说,下一次行动的时候,拉菲兹最好能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我。
“下一次!”他马上大叫道,“我亲爱的兔宝,你这么说,好像我们要靠偷窃为生一样!”
“我相信你们不会的,”伯纳德爵士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们是两个非常大胆的年轻人。让我们祈祷吧,那位昆士兰朋友会照他自己说的去做,在回到那边之前,不会再打开地图盒子。他会看到我的支票的,如果他还要来烦我们,那我可真是要大跌眼镜了。”
我去了为我准备的那个房间,这一路,拉菲兹和我都没有再说话。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想说话,可他一路跟了过来,这会儿还拉住了我一只手。
“兔宝,”他说,“不要对朋友这么严厉啊!我当时实在太匆忙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及时拿到东西,事实就是这样。不过没想到你会回去,把我的得意之作破坏掉,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至于你惹的事儿,老弟,我可实在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能耐,你可别介意我这么说啊。将来……”
“别跟我提什么将来!”我大叫道,“我讨厌种事儿!我不干了!”
“我也会收手的,”拉菲兹得意地笑着说,“当然,等我发了财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