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发生在生活中的不幸事件,人们往往会在过几天、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又会清晰地记起。我常常想起自己的过去经历,但也常常找得到藉口开脱自己的内疚与罪恶感,而对真实的东西假装视而不见。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稍不加防范,它就会突然跳起来猛击你一下,你的良心不得安宁;只要你一不留心,你的言谈举止就会向人们说明事实情况。

那天,我正忙碌着安排晚上的聚餐会。费德一家也要来,他们要与约翰商讨生意。约翰心里不快,但也只好邀请他们,只有我心里清楚,约翰对生意上的事确实是一窍不通。

不可否认,现在,阿巴斯的整个经营情况远远不如贾斯廷管理时来得好。我好几次看到,要是约翰收到的信不合他的心意,他当即就把它塞进抽屉里,尽量忘掉信中提及的事。向他投诉的人也不少。农民们有的说在贾斯廷老爷管理时是如何如何,而现在有些事就没人管。农舍也没人修理。约翰从来不想实现自己诺言,所以他尽可做空头保证。刚开始时,人们还觉得他可以信赖,但现在全都清楚他这个人不可靠。

贾斯廷走后已有两年了。他现在在义大利很少写信回家。我总在担心有朝一日,贾斯廷会写信来叫梅洛拉去他那儿。

如果你伤害了某个人,那你对他的情感一定不同一般。我有时候真恨我自己,有时候也把这种怨恨迁怒于引起我愤恨的人身上。当我情绪不好的时候,我就尽量对梅洛拉和颜悦色。

她仍是卡莱恩的保姆和家庭教师,但我要别人把她当作我的家庭成员,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去参加午餐会。人们依然叫她马丁小姐,依然是已故牧师的女儿,而不把她看作阿巴斯的家庭教师。我教卡莱恩称她姨妈。除此以外,我也帮不了她什么。

她也变了,看上去老多了,也安静多了。真奇怪,我变得越来越光彩照人的时候,她却相形见绌。她梳了两条辫子盘在头上,我的头经过精心梳理后卷得高高地盘在脑后,显得高贵迷人。她总穿着灰色或是黑色,这与她的肤色很谐调,但总显单调平凡。我知道自己不适合黑色,不得已要穿的时候,总要配上大红色或宝石绿服装才好看。我的晚宴装一般都是薄细质地的翡翠绿,有时也穿紫色,或是深蓝色配上粉红色。

我现在是阿巴斯的女主人,在贾斯廷离开后的两年里,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众人对贾斯廷的不满情绪对我非常有利,我相信有好一阵子,哈格第和罗尔特太太全然忘记了我低贱的出身,彷佛我天生就是这儿的贵夫人。

老夫人是前年去世的,她在梦中安然逝世,毫无痛苦。于是,又忙碌了一次葬礼。但她的葬礼与朱迪思的完全不一样。她的一生过得循规蹈矩,平和安详、葬礼也很传统。上一代老夫人去世后,实际上是由她统管着一切。

有人在轻轻叩门。

“请进,”我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不是自负自大也不卑贱求人,仅仅是一声平平常常的命令。进来的是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

“哦,太太,是关于今晚的聚餐。”苏尔特太太说。

“我正在考虑这事,”我抬起头,让她们看到我已拿着笔。我纤纤手指上有两只戒子,一只是我的结婚戒子,另一只是祖母绿方戒,后者是老夫人在贾斯廷走后送给我的,象征着朗斯顿家族的权力;我穿着亚麻布裙子,上面缀满丝带,脚上是一双皮制拖鞋;我的发型是一个梳得很高的发髻;这一身气派显得既端庄又简洁,确实像位女主人。

“苏尔特太太,晚餐的第一道菜是清汤,接下去就是鱼,野鸡或是普通的鸡……然后是烤牛排。我们得尽量使晚餐简单而清淡,因为,我得知费德先生和费德太太有些消化不良。”

“知道了,太太,”罗尔特说:“都是因为操劳矿厂的缘故,瞧他们一直忙碌的样子就知道了。但是,夫人,他们的矿厂真的快停产了吗?”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冷冷的,转向苏尔特太太,我说,“甜点是蛋奶酥、苹果奶油馅饼。”

“很好,夫人。”苏尔特答应着。

罗尔特太太又插进来说:“哈格第一直在为开矿的事着急,夫人。”

“他应该去找圣·朗斯顿先生。”我说。

“可是,夫人……”

我低下头不加理睬。这天早晨,她俩有点罗嗦;我拿起笔;她俩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谢谢,夫人。”然后退了出去。我听到她们关上门后仍在窃窃私语。

我皱皱眉头,不以为然。她俩的样子让我感觉到好像是在想打开我装着不愿让人看见的秘密的箱子。我想起了约翰曾经说过的“家丑不可外扬”,还有关于贾斯廷和梅洛拉之间的事,当然,我得承认,我也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想尽早摆脱这两个讨厌的老太婆带给自己的烦恼,于是赶紧拿起笔复查几天前哈格第在我命令下送交上来的账目。

又有人敲门。“请进。”进来的是哈格第。

令人厌恶的回忆又袭上心头!我想起了以前他在饭桌下面踩我的脚的情形。他那老鼠眼睛里闪现的亮光分明是在告诉我;我俩彼此心中都有数,虽然我嘴上对罗尔特太太甜言蜜语,但心中只有你。

我从来都是讨厌他这个人,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管家,只要你不去注意他的缺点,例如他对女佣人们太随便,还接受贿赂,有时为了私利还在账目上做些小小的涂改。任何管家都会有这些缺点。

“什么事?哈格第?”我一边写着一边问。

他清清嗓子说:“嗯,夫人……嗯……”

我抬起头,他的表情不是戏弄,而是一脸尴尬。我等着他往下说。

“是关于酒,夫人。”

“今天晚上的酒,哦,你得问圣·朗斯顿先生。”

“嗯……夫人,恐怕也就只有今晚能喝个够,夫人,今后再也没有……”

我吃惊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早些把酒买好放在仓库里?”

“夫人,卖酒的老板……他要跟我们清账。”

我觉得微微有些脸红,“他们胆敢如此。”我说。

“不,夫人,有一大笔钱没付……并且……”

“你把账单给我看看,哈格第。”

他的神情松了下来,连忙说:“好的,夫人,你一定会说这是预料中的事,在这儿,夫人,我敢肯定,你能解决这难题。”

我没看他递上来的东西。

我说:“他这样对待我们太不尊重我们了,我想下次我们得从别人那儿买酒。”

哈格第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又拿出一张账单说:“哦,夫人,实际上我们在向两个酒商进货,但另一位的情形也差不多。”

在阿巴斯,一向是男主人管理酒及饮料的。贾斯廷走了以后,我虽管理一些日常的开支,但是,买酒仍是哈格第和约翰的事。

我说:“我会马上让圣·朗斯顿先生处理这件事的;我想他是不会喜欢这两位卖酒商的,有必要另寻卖主。但是,总不能让我们的酒窖空着,你应该早就向我报告这件事。”

哈格第一脸苦相,彷佛马上就要哭了。

“夫人,我早就告诉了圣·朗斯顿先生……不知讲过多少次了。”

“好了,哈格第,我理解,他一定是忘了我不应该责备你。”

哈格第一走,我马上翻开账单。我万分吃惊地看到我们欠了酒商五百英镑。

五百英镑!难怪他们一定要我们付现金,约翰怎么如此粗心大意!

我突然又感到一阵不安,约翰拿着地产上的收入在干什么呢?我这边仅仅是维持一些日常生活的开支,他为什么这么频繁去普利茅斯?贾斯廷管家的时候可没这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他的经营抱怨不断?

我得跟约翰好好谈一次。

整整一天我都是在不安中度过。

我把欠酒商的账单放好,但怎么也忘不了。所欠的账款不断地萦绕在脑际,我为自己与约翰的生活深感忧虑。

我们俩之间又有什么理解可言?我对他来说仍有一种吸引力,当然不是像开始时那样能让他为了我不惜坏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娶我的力量,但至少也能吸引他在我身边,渴望我的身体。他仍然觉得我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他总这样说。有一次我问她:“与哪些女人不一样?”他说:与世界上别的所有女人不一样,我也就没在意。我甚至觉得我应该尽我所能感谢他使我的梦想成为现实,尤其是他给了我这么可爱的儿子——卡莱恩,他将成为卡莱恩爵士。想到这些,在更多时候,我总是尽量迎合他,使自己成为他心目中的好妻子。我想我已做到,我与他同床共眠,帮他管理家业;我尽我的力量抹掉人们对我低贱出身的记忆,并使自己成为约翰的骄傲。对于他的生活,我从不横加干涉。我怀疑他生活中还有别的女人——他们家族的男人——除了贾斯廷,都有这个特点。外婆就跟我提过他的祖辈在生活中的放荡行为。

约翰可以自由过他的私生活,但他的家业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必须过问。

我偶然意识到自己太马虎了。圣·朗斯顿家业是重要的,因为,它最终将传给卡莱恩。

我想起了传言中的阿巴斯曾经一度差点落入别人手中。多亏在六处女石像也发现了锡矿才得以拯救家业。我想起了在乔的婚礼上,人们谈到了锡矿。也许我应该友好地与约翰谈看看不付酒商的钱,究竟是出于他粗心的遗忘还是另有骇人的原因。

所欠的账款仍在我脑海里,让我不由得不检点自己的行为。我是太满足现状了,去年一年过得太顺利;我相信梅洛拉对贾斯廷早已死心。有时候我听见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彷佛过去的她又回来了。

大部分的事都按着我的意志在运转。对于乔的不求上进我也能表示理解;外婆已搬到波伦特家和乔一起生活,这对她来说是最理想的,但我总因为她不来跟我一起生活而感到有些遗憾。她觉得她这个样子、所做的工作以及说话的口音,无论如何没法与阿巴斯的环境协调,但她在波伦特家却感到自由自在。乔忙他的活儿,外婆继续给人看病。但我总觉得不尽如人意。我每次去看她,我心里总有些难过。但我与她聊天时,却觉得我还是以前的我,一切都没变。

确实,我过得太随心所欲,我应该关心我们的经济状况。

我收起文件,锁好抽屉,想去看看卡莱恩。与他在一起总让我感到心情舒畅。他最近长得很快,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要大。他既不像我,也不像约翰;我常常想不通我俩怎么会生出他这样可爱的孩子。他现在已开始认字,梅洛拉说许多字还没教他,他就会了;他的画真不错。他有一匹小马,是我给他准备的,目的是想让他尽早学会骑马;但我从不允许他独自出去,我自己陪着他骑马,要不然,我就不放心;他似天生就会,坐在马鞍子上,很像回事。

他的个性中有一点我不喜欢,他太爱哭,我下定决心要帮他改正。一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在外面地里看到一条地上的裂缝,眼泪汪汪地跑进来说:“妈妈,可怜的土地,你给它缝缝好吧!”他看着我的样子,彷佛觉得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他看到受伤的动物更是如此,捕鼠器里的老鼠,挂在厨房里的野兔,受伤的猫,他只要看到都会哭。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格在长大以后,使他成为个太容易受伤的人。

那天早晨,朝他房间走去的时候,我在想,梅洛拉一定正准备带他出去,那我就可以跟他们一块儿走。

与儿子在一起,我常会忘掉一切的不快。我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在老夫人去世后,我和梅洛拉俩人把它重新装潢过,那次干活的时候,气氛十分融洽。我俩一起选购壁纸,买了上面有柳叶图案的那种。整个房间是蓝白色调;蓝色窗帘布上间隔着白色的图案,地毯也是蓝色的。房间里洒满阳光,就是不见卡莱恩与梅洛拉的影子。

“你们在哪儿?”我大声地问。

我看到了那头玩具大象放在窗台上,每次见到这东西我都会吓一跳。我对卡莱恩说过:“这是婴儿玩的东西,把它扔了好吗?我们可以买些男孩子玩的玩具。”

他就一把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满脸委屈,他觉得这玩具象会听见我们的话。

“不,是我的大象,”说着便打开柜子把玩具放进去,才觉得放心了许多。

此刻,我拿起玩具象。原来被钩破的地方早已让梅洛拉缝好了,但仍看得出,像个伤疤似的。要是她知道……

这天早晨,我的感觉真不好,所有极力想忘记的回忆都回来了,瞪着眼睛望着我。

我把玩具放回原来的地方,推开与卧室相连的小房间,那是卡莱恩吃饭的地方。

刚一推开门,就发现梅洛拉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看到他了?”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焦虑。

“你说什么?”

“卡莱恩?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

“那他在哪儿?”

我俩惊恐地互相看着,我觉得卡莱恩准出什么事了,这样一想,只觉得浑身麻木无力,像掉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还以为他在你那儿。”她说。

“你是说……他不在这儿?”

“我找了他足足有十多分钟了。”

“你不见他多久了?”

“吃完早饭后,他在这儿,我就走了,那时他在画自己骑的那匹小马。”

“快去找他,”我命令她,“快找到他。”

我转身便走,心中真想责备她的不小心,但我的眼前出现了放在卧室里的玩具,只好忍住,独自叫喊:“卡莱恩,你在哪儿?”

梅洛拉紧随着我,我们找遍了他的房间,没有。

我觉得绝望:卡莱恩不见了。不一会儿,整幢房子的人都在寻找卡莱恩。我命令要搜遍阿巴斯的每个角落,询问每个仆人,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放心,又亲自出去找,找遍每个房间,边找边问是不是在跟我捉迷藏,如果是,就请快出来,别吓我。

我的脑子里闪现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可怕的灾难:被狂奔的马压死了?被吉普赛人抓去了?或是像可怜的乔那样掉到了陷阱里?我来到了修女们住过的地方,虔诚地祈祷。我觉得无限的悲哀正向我压来,就彷佛已经看到我的儿子真的遭到了不幸。我感到修女们的亡灵向我表示同情。要是我的儿子真的遭遇不测,那我就如同被砌进墙洞里一样。

我振作精神赶跑这些不祥的感觉。

“不,”我叫着,“卡莱恩,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快别躲起来,妈妈快吓死了。”

我从房子里跑出来时,正看到梅洛拉走来,我满怀希望地朝她看看,她摇摇头。

“屋子里没有他。”她说。

我们朝野外走去,一边叫着他的名字。

在马棚那儿,我遇见了波罗。

“小少爷不见了?”他问。

“你见过他吗?”我问他。

“夫人,约一小时前见过他,他跟我说他的小马如何如何不舒服,我劝他别担心,会好起来的,然后我看到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以后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夫人。”

全体出动寻找卡莱恩!我下达了命令。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在屋子里,不可能走得很远,因为一小时前,波罗还见过他。

搜寻过程中我感情上遭受的折磨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希望升起又失望,再次升起又消失,我觉得经历了一辈子所有的磨难似的。我不由得开始责怪梅洛拉。她在这儿的职责不就是照顾卡莱恩吗?我想,要是卡莱恩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上帝要我把欠她的一笔还清。

自从贾斯廷走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梅洛拉这样的惊惶失措。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梅洛拉是深爱卡莱恩的;她一向把我的悲伤当成她自己的,她总能分享我的忧虑,反倒是我自己,患得患失。

这时,我看到约翰骑着马奔来:“见鬼!怎么回事?”他喊着。

“卡莱恩不见了。”

“不见了?在哪儿?”

“要是我们知道,就用不着这样找了,”我又气又急,嘴唇在发抖,“我真怕!”我说。

“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

“房间里,草地上,我们都找遍了……”我无奈地四下张望,只有远处的处女石在阳光下屹然耸立。

另一种恐惧感又涌上我心头。那一天我曾带他去看那些石像,他显得兴趣十足,当时,我说:“别走近那个矿,卡莱恩,你答应我。”他答应了,我相信他说到做到,但也有可能因为我的警告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反倒更想去旧矿里探险一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转向约翰,抓住他的手臂,“约翰,他会不会去旧矿里……”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害怕的样子,也许是受到了我的影响;以往我还责怪他对儿子不够关心。哦,上帝,我想,他与我一样为儿子担心。

“不会,”他说,“不会的。”

“但万一呢?”

“那儿有块警告牌的……”

“他还不识字,即便他看到了,也许会更好奇。”

我们吓得面面相觑。

我说:“得快点去找,要派人下去。”

“下井?你疯了吗……克伦莎?”

“但卡莱恩有可能在里面……”

“疯了。”

“也许他此刻正躺在里面,遍体鳞伤……”

“要是掉下去,早就死了。”

“约翰!”

“你别胡思乱想,他不会在那儿的,可能在什么地方玩;也许在屋里……也许……”

“必须下井去找,别浪费时间了,快!”

“克伦莎!”

我摔开他,迳直朝前跑去,想去叫波罗等人帮忙,做好准备。我被这可怕的猜想吓得神魂颠倒。卡莱思真的有可能掉下去了,要是他活着,也要吓得半死。

“波罗!波罗!”我大声呼喊。

我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疾跑的声音,原来是艾茜。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我根本无暇看她,但她在喊:“哦,克伦莎,乔要我来告诉你,卡莱恩在他那儿。”

我听了差点晕过去。

“他是大约一刻钟之前来的,要乔看看他的小马;乔说要我来告诉你们,否则你们要担心的。”

约翰站在我旁边听着。

“哦,约翰!”我高兴得叫了起来,约翰也喜形于色。我扑进他怀里,从来不曾觉得我俩之间是如此的亲密。

过了一小时后,乔带着卡莱恩回到了阿巴斯。卡莱恩站在马鞍子上,乔让他拿着缰绳,让他觉得是自己在驾驭着马儿。我从没见卡莱恩这么兴高采烈。

乔也显得很高兴。他一向十分喜欢孩子,老早就盼着艾茜给他生个儿子,但艾茜至今仍未怀孕。

“妈妈!”卡莱恩老远就看到了我,“舅舅来给卡莱马看病了。”

“卡莱马”是他自己给那匹小马取的名字,对他喜欢的东西,他总喜欢自己取的名字,“卡莱马”意思是卡莱恩的小马。

我站在马旁边看着他安然无恙,心中充满感激,禁不住热泪盈眶。

乔看出我激动的心情,他说:“卡莱恩一到我这儿,我就叫艾茜来报个信,我知道你一定会焦急的。”

“谢谢你,乔。”我赶紧说。

“像个男子汉了……能骑马了。接下来咱们干什么?”

“能骑马了,”卡莱恩重复着他的话,高兴得眉飞色舞,“舅舅,来看看我的小马吧!”

“好的,是该去看看那匹小马了。”

卡莱恩说:“我们很快会给它治好病的,是吗?”

“那自然是没问题。”

看到他俩融洽的气氛,我反而有些担忧。我可不希望卡莱恩整天与兽医在一起;我只想让他知道乔是他的舅舅,不要常常在一起。如果现在乔是真正的医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把卡莱恩抱下马,“亲爱的,”我说,“下次出门一定要先告诉我们一声。”

卡莱恩脸上洋溢着的欢乐转眼没了,乔一定跟他讲了我们该有多担心。他搂住我的脖子说:“下次一定先讲一声再走。”

他就是这么的让人心疼不已!看到他这么喜欢与乔在一起,我仍是感到高兴,毕竟乔是我的亲兄弟,我是多么为他感到骄傲,至于后来我心中的失望,我已不愿再提及。

我看着乔走进牲口栅一拐一拐的模样,我又想起了与金一起救他性命的那一夜,我的心一阵疼痛,这倒不是为了过去的日子感到可惜,我现在令人羡慕的地位,怎能与过去比?只不过我连做梦都在牵挂着金现在在干什么?

乔检查完小马后说:“我看没什么大问题,”说着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头,“不需要给它做任何治疗。”

卡莱恩笑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乔的无限崇拜。


那晚的聚餐算不上成功。白天,我没有机会跟约翰谈谈账单的事,一直到坐下来吃饭时才又想起来,但又不能说。

费德夫妇并不讨人喜欢。詹姆斯·费德大约五十出头的年龄,他的太太比他年轻几岁。我跟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梅洛拉也和我们一起吃饭,因为是费德夫妇一起来的,我也就不再邀请别的陪客。吃过饭以后,詹姆斯想和约翰谈谈生意上的事,他俩就仍坐在那儿边喝酒边谈。

我和梅洛拉、费德太太回到了客厅。尽管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可聊,但我还是很高兴地陪着,直到客人起身告辞。

这一天弄得我精疲力竭:先是账单的事,然后是卡莱恩不见了,接下来又是聚餐会。

我和约翰回到卧室时,我决定和他谈谈账单的事。

他看上去很累,但是我想这事很重要,不能再拖下去了。

“哈格第向我讲了件令人头痛的事,约翰,”我开口说,“今天,他给我看了来自两位卖酒商的账单,他说我们要是再不付账,下次就不卖给我们酒了。”

约翰听了耸耸肩。

“这件事,真令人气愤。”我说。

他打了个呵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感到他有些紧张,他说:“我亲爱的克伦莎,像我们这样人不应该在乎别人给我们发的账单。”

“也就是说我们下次休想从任何商人那儿买到东西,那也不要紧,对吗?”

“你这样说就太夸张了。”

“我从哈格第那儿了解到,贾斯廷管理家业时,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但是在他任职期间也发生了些至今没在我手下发生的事,比如说妻子神秘地从楼梯口摔下来死了。”

他在故意回避问题,正如我把心中的歉疚转化成愤怒情绪一样。

“约翰,这些账单得马上付掉。”

“用什么支付?”

“钱。”

他耸耸看,“你拿出钱来,我去付。”

“要是买不到酒,我们拿什么招待客人?”

“叫哈格第找到能让我们赊账的卖酒商。”

“再欠别人更多的钱?”

“你的消费观念是乡下人落伍的想法,克伦莎。”

“我很高兴自己知道付了钱才能拿东西。”

“哦,别跟我讲钱。”

“约翰,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我们碰到困难了,经济困难?”

“人人都有经济拮据的时候。”

“是吗?贾斯廷在的时候也这样?”

“贾斯廷理家时,样样无可挑剔,他聪明绝顶,聪明反被聪明误!”

“约翰,我想知道真实情况。”

“了解一切是为了原谅一切,”他一点也不认真。

“我们没钱了?”

“是的,用光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虔诚地祈求天上飘下金钱。”

“约翰,究竟糟糕到何种程度?”

“我不知道,但困难总会过去的,我们经常这样绝处逢生。”

“我一定要与你一起把这些情况弄清楚。”

“马上就干?”

我突然感到了什么,我问他:“你总不会在向费德借钱吧?”

他哈哈大笑,“咱们彼此彼此,他也是自身难保,在寻求帮助,可惜,他今夜找错了人士。”

“他想向你借钱?”约翰点点头。

“那你怎么说?”

“哦,我实话实说,劝他自我解救。钱么?银行里最多,我少花几个也无妨。”

“约翰……认真些!”

“克伦莎,那我就认真地告诉你,我们身处逆境;费德矿产量在下降,想打肿脸充胖子是没有用的。”

“矿产量,”我说,“当然,开矿!”

他直瞪着我。

“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重新开矿的……但如果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矿坑下还有锡的话……”

他抿紧嘴巴,两眼发亮。

“你在说什么?”他问。

“如果实在没办法……”我说。

他打断我的话,“你……”他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你……竟想出这样的主意,你想干什么?”

他抓住我,猛烈地晃动我的双肩,“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统治阿巴斯?”

他怒目圆睁,我以为他真的充满敌意。

“开矿!”他大喊一声,“你知道的,难道我不知道?”

他举起双手,他那愤怒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打我一顿。

但他突然放下手转过身。他倒在床上,我也躺在一边。

我知道他一整夜都没睡着。我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烦心的事也无法入睡。恶梦不断。我看到苏尔特太太站在我面前;哈格第拿着账单来找我;卡莱恩骑着马与乔在一起,胖嘟嘟的手指抓着缰绳;还有约翰,铁青着脸。

不幸的一天之后,恶魔侵入我的梦,我心里想,他们又在打开我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柜子了。


从那天起,我就没安宁日子过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约翰身上;我已认识到约翰不会管理家业,他这样下去会影响卡莱恩的将来。

我对生意上的事懂得很少,但我知道效率不高,管理混乱会惹麻烦的。我带着卡莱恩去看望外婆,一听到要去乔那儿,我儿子简直高兴极了!我自己驾驶着去附近地方常用的马车,让卡莱恩站在车上,拿着缰绳。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舅舅。乔舅舅说马与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所有的动物都能听懂人的话,所以要小心,别伤害它们。舅舅还说……我有这么个弟弟,让他感到骄傲的舅舅,我应该觉得高兴。

艾茜出来迎接我们——每次总这样,略带害羞地看着我。她带着我们来到了外婆的房间。外婆躺在床上,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

外婆编了两条辫子,看上去比上次老。我知道艾茜已尽了最大努力使她感到自在,但她在这儿总有点像客人的味道。整齐的窗帘和床罩与她的生活风格迥然不一样。她住在这儿总让人觉得她是隐退了,说得难听些,就是在等死。

卡莱恩爬到床上去拥抱她,她与他聊了几句。他显得彬彬有礼,专心地看着她的嘴唇,其实,我知道他在盼着早点看到乔。艾茜去告诉乔,我们来了;不一会儿,乔来到门前,卡莱恩赶紧从床上下来,奔向他的舅舅。乔把他抱起,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么说你是来帮忙的?”

“是的,乔舅舅,我是来帮忙的。”

“今天上午我得去彭加斯特家看看他的那匹生病的马,我想给它吃得好一点,也许问题就解决了,你说呢,伙计?”

卡莱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是的,我也这么想,伙计。”

“怎么样?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我让你舅妈给我们做些饼带着路上吃。”

卡莱恩双手插在口袋里,两只脚站在乔的一只脚上,耸起双肩;我知道他心里高兴极了。

卡莱恩看着我,两眼充满喜悦,我只好说:“乔,那你负责今天下午把他带回来。”

乔点点头。“我想今天下午还要去阿巴斯牲口棚一趟,顺便把他送回去。”

卡莱恩高兴地笑了,“最好也带我去看看,今天真是太棒了!”

艾茜出去准备他们路上吃的饼,外婆对我说。“看到他俩在一起真令人高兴,”她笑笑说:“但你不这样想,亲爱的,你觉得你弟弟没出息。”

“不,外婆,不完全是这样……”

“你不喜欢你的儿子跟兽医在一起,对吧?但是他俩都很喜欢对方!我相信乔将来也会有个儿子,到那时,你可不要对他的儿子太苛刻。想想你以前为了他做了多少努力。你生就一颗爱人之心,你全心全意待人,只要应用你手上的权力,你就会干得很出色。你的儿子很可爱,别太勉强他。”

“我从不勉强他做任何事。”

她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俩彼此理解,因为我俩想得差不多。你现在感到不安,所以你来看我。”

“外婆,我来这儿是为了看看你,你好吗?”

“我老了,亲爱的。当我想弯腰采草药时,觉得关节都无法活动了。我老了,我的生命即将告终。现在有这么个地方能让我安息,就已经够幸运了。”

“别这么说,外婆。”

“要面对现实。告诉我,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是约翰的事。”

“噢!”她变得黯然;每次我向她谈我痛苦的婚姻时,她总是这样。当然,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成了阿巴斯的女主人,她为我高兴;但我感觉到她真希望我是通过别的方法实现这一切的。

“我觉得他花钱如流水,这样下去,他会把该属于卡莱恩的那一份都挥霍光了。”

“别为太遥远的事担心,亲爱的。眼前还有什么麻烦?”

“贾斯廷?目前而言,他似乎不构成什么危险。”

“你怎么敢肯定?也许他会重新结婚。”

“要是他真的还想结婚,老早就会有表示了。他很少写信给梅洛拉,难得写的信中,也从不提及婚姻。”

“我替牧师的女儿感到难过,她对我们很好。”

外婆看着我,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从没对她讲过朱迪思倒在楼梯下时我做的那件事。

“那么,你和约翰怎么样?”她问,“你们俩之间产生了某种疏离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了解约翰。”

“即便天天在一起,也很少完全了解对方,这很正常。”

我忖度着她是否在应用她超凡的眼光看出我心中的隐秘,我赶紧说:“我该怎么办?我必须尽快阻止他这样浪费钱财,我得为卡莱恩着想。”

“你能让他听你的话吗?克伦莎。”

“我不敢肯定。”

“噢!”她长叹一口气说:“我真为你担心。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真怪,我就是很为你担心,为你的婚姻担忧。告诉我,克伦莎,如果能回到从前……如果你现在仍是未嫁处女,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从做家庭教师或做陪伴人开始,自由自在地生活?还是通过婚姻实现目的,然后忍受婚姻?”

我惊讶地看着她。放弃阿巴斯,我的骄傲、我的人格……我的儿子,换取的是在别人家里做个一等佣人!这其中的选择是不言而喻的。当然,我的婚姻不理想,约翰也不是理想丈夫,我也不爱他,但对于外婆的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当我与约翰结婚时,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外婆露出一丝微笑。

“现在好了,”她说,“我不再为你担心,亲爱的。为什么我要怀疑呢?你从小就很清楚自己想得到些什么。至于你说约翰乱花钱的问题,别担心,会好的。圣·朗斯顿先生会听由你指挥的。”

跟外婆谈话以后,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我独自驾着马车回到了阿巴斯,一路上,我暗下了决定;我一定要让约翰和我一起共同承担目前的困难,我们一定已负债累累。至于卡莱恩眼前那么热中于乔的工作,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将来等他上学后,尤其是读了大学,兴趣自然也就会慢慢转移了。


要想说服约翰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次我切入正题,他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我感觉到他内心已开始发愁。

“你说能怎么办?”他吼叫着,“请巫师帮忙?”

我说想知道眼前经济上的详细情况,交换意见,有利于解决问题。

“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意见,亲爱的妻子,而是金钱。”

“也许我们应该节省开支。”

“好主意,从你做起。”

“我们俩都得节省开支,看看能不能找到节省的办法。”

他双手搭在我肩上说:“聪明的小妇人!”然后皱皱眉头又说:“那就再更聪明些,亲爱的,别管我的事。”

“可是约翰……我是你的妻子。”

“那是你通过贿赂和欺骗得到的位置。”

“你说什么?”

他放声大笑,“你让我觉得好笑,克伦莎。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能干的人。你现在真是神气极了!连我母亲生前都没有像你这样伟大。说不准我们得离婚——我们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样大的菩萨。”

“难道你不能正经些?”

“我是认真的,我要你别管我。”

“约翰,我是想帮你出主意,我们得为卡莱恩的将来着想。”

他抓住我拚命摇晃着我,“我警告你,克伦莎,我不需要你的建议,我不要你的帮助。”

他把我推开,转身离去。

我感到使他懊恼不已的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他不想讲而已!有时候,我感觉到他恨我。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总是下午去普利茅斯,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有另一个女人?我突然感觉到一定是另一个女人在捣乱。我不在意她的存在,但我必须为卡莱恩着想。

约翰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他有时常忘了锁上抽屉。

我对自己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卡莱恩,所以尽管我也不愿意翻他的抽屉,但我还是这么做了。那天早上,我知道了真相。约翰在赌博,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常去普利茅斯。他已是负债累累,都是欠别人的赌债。

我下决心要制止这件事。


那天下午他又去了普利茅斯,我猜想他准是在赌钱。我满腔怒火,真想告诉他我已知道他在干什么,想问问他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妄想从赌博中发财,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但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

梅洛拉和我在吃饭。她向来善于体察我的情绪,那天,她看出我在为阿巴斯的经济问题担忧。

“自从他走后……情况越来越糟。”她说。

我没理她,我不愿意她提及贾斯廷。

她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我知道她在想像着什么。她是否想像着贾斯廷已坐在桌旁笑嘻嘻地看着她,他俩享受着美满的婚姻?她是不是想像着她自己的儿子——未来的贾斯廷爵士,此刻正甜甜地睡觉?

我生起一股无名火,尖刻地说:“这种糟糕的情况向来都存在!”

她摆弄着刀叉说:“克伦莎,最近这一带经济情况都不好。”

“你是说当费德矿厂关闭后情况会更糟?”

她抬起头,又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悲哀。

“用不了多久,”她说,“然后……”

“看起来,我们得过苦日子了;”我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忍不住问:“梅洛拉,最近有没有贾斯廷的来信?”

“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信了,”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他的信变了。”

“变了?”我有点紧张,不知她有没有注意。

“他好像现在很平静,已不再存什么希望。”

“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不,就是很平静、超脱。”

我说:“梅洛拉,如果他真心爱你,他怎么舍得离开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说:“也许有各种各样的爱情,克伦莎,你是不会理解的。”

我心里生起一股对他俩的一种鄙视,我觉得他俩不配谈爱情,爱情应该是深挚而热烈的,但他们需要的是道德与传统,那不是爱情。这样一来,我觉得用不着为自己所做的感到内疚。不管怎样,我觉得如果他俩真挚地相爱,什么力量都不可能分开他俩。真正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的勇往直前。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人声。

“出什么事了?”我们凝神谛听,声音由远而近。响起了门铃声,然后是哈格第的脚步声,掺杂着别人的吵闹声。哈格第走了进来。

我抬起头:“什么事,哈格第?”

他清清嗓子说:“夫人,来了代表团,他们要见圣·朗斯顿先生。”

“你没告诉他们他不在家?”

“我已经说了,但他们不相信。”

“这是什么代表团?”

“哦,夫人,是费德矿厂的,索尔·坎迪也来了。”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哈格第显得有些不安:“哦,夫人,我告诉他们……”

我一下就明白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他们想要我们确定一下圣·朗斯顿矿下还有没有锡,要是有的话,就要求我们开矿,他们就会有工作了。我们为什么不试试?也许还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个矿曾拯救过阿巴斯,为什么不能再救一次?

我对哈格第说:“我去见他们,把他们带到书房。”

格哈第显得犹豫不决;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他赶紧走了。

我在书房里接见了这伙人。为首的索尔·坎迪长得高大、有魄力。我想起了他怎么会曾经看上赫蒂·彭加斯特。

索尔是他们的代言人,我就同他谈了。

“你们来找我丈夫,可他不在家。在生意上,他一向是与我商量的,所以,如果你们愿意告诉我来这儿的目的,我会转告他的。”

他们拿不准主意,有些人脸上显出一副怀疑的表情。也许是他们不相信约翰真的不在家,也许他们不愿意跟一个女人谈这样的大事。索尔·坎迪和我两人都显得十分沉稳。我相信他记得我是巫师的外孙女,但他彷佛想跟我说了。

“好吧,夫人,”他说,“看样子,费德矿厂马上就要关闭了,这就意味着我们中的许多人的日子将变得艰难。我们相信圣·朗斯顿矿下仍有末开挖的锡,我们希望在徵得你们的同意后开矿。”

“听起来很公平合理。”我说。

我发现他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说:“等我丈夫回来我就告诉他,这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的。”

索尔·坎迪继续说:“好的,夫人,希望不要拖延此事。如果我们能马上开矿,很多人就会放心多了!”

“你们为什么坚信朗斯顿矿下仍有锡?”

“哦,我们的祖辈曾说朗斯顿矿是突然关闭的,当时也给不少人带来了痛苦。现在时世艰难,希望富人们能为穷人们着想。”

他的话中带点威胁的成分,我不太喜欢,但我承认他的话也颇有道理。“我会告诉我丈夫你们来访过了。”我向他们保证。

“请您告诉他,夫人,我们还会再来的。”

我垂下眼睛,他们顺从地走了。

我转身去找梅洛拉,她脸色苍白。

“克伦莎,”她说,“这世上的好像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我说我可没做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心中想:我找到办法了;一定要重新开矿,为了卡莱恩爵士拯救阿巴斯家业。

那天夜里,约翰回来时,我还没睡。我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种绝望的表情,彷佛是丢了什么宝贝似的。这样反而好,我在想,他会像别人一样急于开矿来摆脱困境。

我坐在床上,他一进门,我就说:“约翰,今天代表团来了。”

“什么团?”

“索尔·坎迪带着些矿工来我们家,他们希望你重新开挖朗斯顿矿。”

他坐在床上直瞪着我。

“我知道你不赞成这么做,但这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从前起作用的现在依然有效。”

“你疯了?”他说着,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你喝酒了,”我说,“哦,约翰,你难道不明白得想个办法;不管你是否乐意,这些人都会开矿的。”

“要是他们敢在我领地上动土,我就告他们侵犯领地罪。”

“听着,约翰,没有别的办法了。费德矿厂一停业,人民的生活将更艰难。你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受苦而置之不理吧?”

他转向我,我看到他气得嘴巴都弯了,真有点出乎意料。

“你很清楚,无论怎样,不能动那个矿。”

“我很清楚的是我们得想个办法,约翰。”

“什么?”

“我们得向这些人表示我们是愿意开矿的,要是我们拒绝,那他们会怎么想?”

他看着我的样子彷佛是想杀了我,“绝对不能动我的矿!”他语气坚定。

他走出卧室,一整夜都待在化妆室里。


约翰十分顽固,他就是不同意开矿。我从没看过他这么态度坚决。他变了,以前,他总是马马虎虎,毫不在意周围的事。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这么强烈地反对开矿?他从前从不像贾斯廷那样,为家族的名誉和骄傲着想。

贾斯廷!我突然想到了给贾斯廷写信。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这儿的主人,只要他下命令开矿,那一定没问题。

但我又犹豫了。我彷佛看到贾斯廷收到信以后,把它当作再好不过的回家理由,然后又赢得了众村民的拥戴。要是他回来使矿工们能开挖朗斯顿矿,那人们便会忘记他的过去。

不,我不能给贾斯廷写信。

村子里已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人们的心。人人觉得圣·朗斯顿家的人明明可以开矿为人们提供就业机会,但是却拒绝这样做。

有一次约翰骑马路过村子时,有人向他投石子。他没看见是谁丢的,但显然,这是个威胁的信号。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的提心吊胆过日子。

我现在已不想再做说服约翰的任何努力,因为那只会使他更加顽固。他现在几乎总是不在家;有时候,他偶尔半夜里回家,躲到化妆室过一夜。很明显,他在有意回避我。

我常常很早上床,心里想着不能总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也许约翰最终会让步。

我躺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约翰要到半夜里才回家……也许更晚。不管他会怎样发火,我得再跟他谈一次,向他提醒要对儿子的将来负责。为了维持家族的荣誉这样不明事理,实在是很愚蠢的。

我在脑子里反覆地想着该怎么跟他谈。心绪不宁,我干脆起身来到了窗口。

我已经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常喜欢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石头。看着那些石头,我就觉得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痛苦算不了什么,心里平衡多了!

我站在那儿,觉得其中的一块石柱在移动,不,是有人在那儿,提着灯笼!不只是一盏灯,有许多灯在围着处女石转。有一个戴着头盔的人站在那儿,我注视着他,不一会儿,我也看到了站在他周围有许多人,他们围站在后头边,都戴着头盔。

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来干什么,所以就急急忙忙穿着衣服走了出去。我穿过草坪来到草地上,等我到那儿时,却发现什么人也没有。星光下,只有矗立在那儿的石像,还有附近的旧矿。

我怀疑:是不是索尔·坎迪和一伙人在这儿开会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真会挑选开会地点!但他们现在已经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由得想起了这些修女们遭受的痛苦,尤其是第七位处女。

想一想:她被关起来、慢慢地窒息而死!

我这样地想入非非,实在是犯傻,但是,在这样的夜晚,还能有什么美妙的念头?


那天夜里,约翰回来时,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肯定是睡着了,这样又失去了一次谈话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一起床就走了。他又去了普利茅斯的俱乐部,一定又在那儿赌博。

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他是在半夜时离开赌场的,但他没有回家。

我清晨起床后,发现他化妆室的那张单人床在前天夜里根本没人睡过。整整一天,我都在等他,我已下定决心要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可是,这天夜里他又没回家。又过了几夜,仍不见他回来,我们感到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我们四处打听,得知在两天前的那个夜里,他离开了俱乐部。我们本还以为他是赢了钱,在回家的路人遭人抢劫了,但后来得知的情况是他那天夜里输得厉害,走的时候,几乎是身无分文。

我们开始四处打听、寻找约翰。

但是找不到任何线索,过了一星期,仍是没有进展,我们相信约翰真的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