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朗斯顿的阿巴斯庄园上有堵围墙,人们传说有七位处女曾被困死在墙里面。有一天,有人真的在那里发现了遗骨。事发后的两天,我们五个人刚巧聚在一起:有圣·朗斯顿家的贾斯廷和约翰两兄弟,梅洛拉·马丁和迪克·金柏还有我——克伦莎·卡利。虽然他们四个都是乡绅之家的儿女,而我却住在小土屋里,但我的名字与他们的一样高贵。
圣·朗斯顿家拥有阿巴斯庄园已有好几个世纪了。在这之前,这儿原本是个修道院。整个建筑用的全都是康沃尔郡的石砖:日耳曼式的屋顶高耸入云。庄园看起来既古老又雄伟。与主建筑毗连的一幢房子是哥德式的,好几个地方显得斑驳陆离,肯定是翻修过好几次。我从来没有去过屋子的里面,但对于房子外面的一切却十分熟悉。这幢建筑本身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因为,这类房子不要说在英国,就是在康沃尔郡,要多少有多少;它的独特之处就因为在这一带人们流传着六位处女的故事。
耸立在这儿的几块大石头据说便是六位处女的化身。但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就有点名不副实了。因为据说,有一位修女,在失去了贞操之后被变成了石头。梅洛拉的父亲,那位令人尊敬的查尔斯·马丁,是个喜欢对历史刨根寻底的人,他把这些石头叫做“糙石巨柱”,意思是史前遗下的大石柱。关于传说中有七位处女也是出自查尔斯之口。他说,他的曾祖父与他一样喜欢研究过去;有一天查尔斯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旧箱子,里面有些笔记和关于第七位处女的故事。他把这发现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由此带来的轰动效应使许多原来不闻不问的人都竞相跑去一睹为快,面对那些大石柱,个个目瞪口呆。
故事说的是有六位新来的修女,受了一位年长修女的影响,终于失去了贞操,然后,旋即六位修女被赶出了修道院。在离开修道院途中,经过一片草地时,她们翩翩起舞以显示其无言的抗议,为此,她们全被变成了石柱。在那个年代,人们相信,如果把活人砌在墙里,任其苟延残喘直至死亡,这样就能给当地带来好运。那位教唆犯罪的修女,因为她比其它六位新来的修女更加罪孽深重,所以就这样被砌进墙里“坚壁”起来。
查尔斯牧师说这故事纯属虚构;照他看来,那些石柱的历史比基督教创世还悠远,修道院还没落成之前就耸立在茫茫草原上了;这样的石柱在康沃尔和斯托亨治随处可见;然而,圣·朗斯顿乡的人对这传说故事总是津津乐道,也就情愿相信是确有其事。
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了一阵子后,有一天,阿巴斯庄园里最古老的一堵墙倒塌了,圣·朗斯顿·贾斯廷爵士立即叫人进行维修。
鲁本·彭加斯特说,围墙倒下的那一刻,他正在一边干活,所以,他亲眼见到了一个女人站在墙洞里面。
“她站在那儿,”他说,“我像是在做恶梦一样,但眼前的一切很快消失了,等我定神再看时,只剩下泥巴和石头。”
有人说,从那以后,鲁本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有点不正常。据说是在夜里撞着了恶鬼,从此中了邪。
“他看到了人眼不该看到的东西,”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才走火入魔。”
然而,那堵墙洞里面确实有副死人骨头,据专家们鉴定说是一副年轻妇女的骨头。从此,人们对阿巴斯庄园的兴趣重燃,已如多年以前当查尔斯牧师在报上刊登了他关于“糙石巨柱”观点时的情形一样。我和别人一样,也想看看发现死人骨头的地方。
天气真热,吃过午饭,我就走出小土屋。我们午饭是豌豆糊,我的弟弟乔,外婆比和我,一人一碗。在康沃尔,没有人不知道豌豆糊,那是一种用豌豆烧成的稀饭。在饥荒时节,因为豌豆比较便宜,且又耐饥,所以常是穷人的主食。
当时的我,十二岁,黑头发,黑眼睛;尽管还小,但我具有某种力量能让过往的男人对我频频回首。我对自己了解甚少,也不去分析自己,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骄傲——这是七大罪孽之一。我走路的样子常是旁若无人、扬扬得意,全然不像住在小土屋里的孩子,而像高贵的朗斯顿家族的人。
我家的小土屋在一处矮木丛中,与别人家遥遥相望,就凭这点也让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当然屋子从实质到外观与别人的家一模一样,长方形的泥墙、圆圆的绿草屋顶,这就是我们这些人再简陋不过的居处了。但是,我仍然常常对自己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们的屋子也与别人的不一样。别人说我外婆是超凡的,而我认为自己也是超群的;至于乔,不管他是否愿意他的将来也会有别于别人;而我将为这种种独特之处努力争取。
我跑出小屋,走过教堂和医生的家,穿过窄窄的篱笆门,越过一片田野,来到了阿巴斯庄园的汽车道上。这条汽车道有近一哩长,车道的尽头是通向住宅区的大门;我跨过一道栅栏,走近了房子前面的大草坪。
我停住脚步,四下看看,谛听杂草丛中的虫鸣。远远望去就能看到迪克·金柏住的天资殿,我真羡慕他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我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会踏入禁地——非法入侵他人领地——贾斯廷爵士对于非法入侵土地者向来是严加惩办的,尤其是侵入他的村子,想到这点,我感到心惊肉跳。我才十二岁,我心中暗想,他们总不会对一个孩子太狠毒的吧?
真的会吗?有一次,他们抓到杰克·汤姆斯,发现他口袋里装着一只野鸡,就判了他七年流放罪,直到现在,他还待在波特尼湾服役。那时,杰克才十一岁。
但我对野鸡不感兴趣。也不想干违法乱纪的事。据说,贾斯廷爵士对女孩子比较宽容。
透过树丛,我看到了那幢漂亮的房子,我伫立原地,内心却莫名地一阵激动。映入我眼帘的是高耸的日耳曼式屋顶,用直楼分开的窗户,真好看!那些雕刻在石柱上的图案更优美,刻在那儿的龙头、鹰头狮身带翅膀的怪物,已随着年岁的流逝变得柔和美丽。
草坪缓缓地向房子前面的小石子路延伸。这儿的景致更好:路的一边是草坪,草坪与一望无际的草地之间,由一些方形竹篱隔开,篱笆的那边矗立着六尊石柱,远远望去,还真像是六位年轻的妇女。我不难想像出,当夜幕降临、一弯新月悄悄升起,这些石头一定美丽异常。下次我一定要再来看看。紧挨着处女石的是个废弃的锡矿,与周围的风景很不协调。但也许正是这锡矿才使这儿的一切看起来十分触目,那些平衡架、卷扬机仍放在原地,只要登上井架顶,就能看到黑沉沉的井下世界。
人们曾经说起圣·朗斯顿家为什么不把这些废物搬掉,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旧矿?这锡矿不仅大杀风景,而且因为在那些处女石旁,简直是亵渎行为。但其实是有原因的。圣·朗斯顿家族中曾经有个赌徒,他有一次输得差点要把阿巴斯庄园丢了的时候,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发现了锡矿藏。因此,就开始采矿。朗斯顿家当然不喜欢在家门口有个矿坑,他们受不了矿工们在眼前打洞采石,整日听着钩子、铲子叮叮当当的声音,但是,锡矿的开采拯救了阿巴斯庄园。
可是,一旦庄园得救,朗斯顿家就关了锡矿。外婆曾告诉我说朗斯顿关闭锡矿时,方圆数哩之内的人们因为失业而吃尽苦头。但爵士根本不在乎,他才不管别人死活;他只关心自己。外婆说朗斯顿家的人仍保留着锡矿是因为把它当作一种贮存在地下的财富,一旦有难,凭着锡矿,就又能迎刃而解。
康沃尔郡的人们——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有点迷信——圣·朗斯顿家把锡矿看成财富的象征;只要地下有锡矿藏,他们就会丰衣足食。有谣传说现存的锡矿其实只是虚有其表——早已无矿可采。村子里的年长者说朗斯顿家的父辈们知道锡已开采光了,所以才关闭锡矿的,还说朗斯顿家的人喜欢别人永远把他们当成富翁,所以才留着这个矿。因为,在康沃尔,锡就意味着金钱。
不管怎么说,贾斯廷不想重新采矿了。在这一带,人们对贾斯廷既恨又怕;每当我看到他骑着白马或是扛着枪走过时,总觉得他像个吃人恶魔。从外婆讲的事情里,我感到他把朗斯顿村的财产看成他一人拥有,这也许还有点道理,但他竟把所有的人也当成他的私有财产——这就太过分了。尽管他没有摆出一副旧时奴隶主的样子,但他诱奸了不少女孩。外婆常告诫我,叫我离他远些。
我朝处女石信步走去。我停下脚步,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旁。这些矗立的石头围成一圈,好像真的是在翩翩起舞那一刹那被突然变成石头似的。她们高矮有别——正如现实生活中一样,两个较高,其余的看上去体态丰润,正值妙龄。炎热的下午,四周静悄悄,我觉得自己彷佛已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我想如果我在当时的处境,也会犯下她们的滔天大罪,一旦被发现,也会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我轻轻地抚摸着凉凉的石头,觉得其中的一位感受到了我的深切同情,她弯下了身子,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我常常异想天开,这全得归咎于我外婆。我要是再继续往前走,实在是危险的。我正快跑地通过草坪,住在房子里的人会从窗口发现我的。我冲到房子边,贴着墙壁。
我知道此刻工人们正坐在不远处,吃着早上刚烤好的松脆的黑面包;我们管这种面包叫做“松饼”;也许他们还吃着乳酪和沙丁鱼;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还会用红手帕包些松饼带回家。
我小心翼翼地从一扇门前走进去,看到围墙里面的花园;围墙边种着柳树还有玫瑰花,正散发着沁人的芳香。
应该到此止步了,但我还想进去看看发现修女骨头的那堵围墙。
对面墙边靠着一辆手推车,地上零乱地摆着些劳动工具,肯定就是这儿。
我快步上前,扒着墙洞往里张望。里面空空的,像个小房间,大约有七尺高、六尺宽。很显然,里面的空间是设计出来的,看着这个小房间,我相信第七位处女的故事是真的。
我想爬进洞里站在修女站过的地方,去体验一下被砌进墙里的感觉。墙洞离地约三尺高,我爬进去时擦伤了腿。进去以后,我转身朝里,背对洞口,极力想像修女被逼进来后,在黑暗中等死神降临是什么样的。我能理解她当时的恐惧与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我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气息,我丰富的想像力使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第七位处女,我随随便便地献出了少女的贞洁,现在只有面对死亡;但我却对自己说:“要有来生,我还是我!”
我太骄傲了,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多么地害怕;我真希望修女与我一样骄傲,尽管骄傲并不是一种美德,但却是痛苦中最有效的安慰剂,使人不屈不挠。
一阵嘈杂的人声,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我真的想看看!”我听出是教区牧师的女儿梅洛拉·马丁,我不喜欢她,她常穿着整洁的方格花布裙,白色长筒袜,黑亮系带的皮鞋。我也该有双像她那样的鞋子,可就是没有,所以,我把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转化成对她不以为然的态度。她十二岁,与我同龄。我看过她坐在牧师住所的窗户边聚精会神地看书,或是和她的家庭教师一起在花园里朗读,做针线活儿。可怜的囚徒!但是,让我最难受的莫过于很想读书但却又不能。我隐隐地感觉到是文化差异造成了人与人的不平等,而不是漂亮昂贵的服饰。大家说梅洛拉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但我说是浅黄色的;她的蓝眼睛又大又亮,肤色白里透红。我暗自叫她梅利。因为,梅洛拉,这名字听起太高雅动听。其实,我自己的名字也不错,外婆说,克伦莎,在康沃尔方言中,意味着和平与爱;我可从没听说梅洛拉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你会弄脏衣服的!”这是圣·朗斯顿家的约翰在说话。
“万一,朗斯顿家的人发现是我,可就完了!”我暗暗担忧。但据说约翰在对待女性方面与他父亲相似,比较宽恕。约翰十四岁。我看见过他扛着枪与他父亲走在一起。他们家几乎人人都会打猎。他的个子没我高,我在同龄中算是高?个儿,约翰长得挺帅,但不是梅洛拉那种端正好看。他没有一点圣·朗斯顿家族的特征。
看到只有约翰和梅洛拉俩人,我松了口气。
“我不管!约翰,你相信修女的传说吗?”
“当然相信。”
“可怜的女人!被关进去……被活活地……”
“喂!”不远处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们快离开那堵墙。”
“我们想知道他们在哪儿发现修女的遗骨的!”约翰说。
“胡说!没人能证明那就是修女的,那只是个传说!”
我尽力往墙角里退缩,心想是该冲出去溜之大吉呢?还是得在原地?要爬出墙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肯定会被他们抓到——尤其现在又多了个人。
梅洛拉已往洞里张望,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洞里的黑暗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那一刻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把我当作第七位处女还魂显灵了。
“唉呀……”她张大嘴巴,“她……”
洞口出现了约翰的脑袋。沉静了一会,他彷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小土屋那边的小妞。”
“小心点!会出乱子的!”我听出说话的是贾斯廷,圣·朗斯顿——财产继承人。他还在读大学,正在家里度假。
“里面有人”约翰说。
“我可不相信处女还会在里面!”另一声音说,那是迪克·金柏,住在天资殿,和贾斯廷一起在牛津读书。
“你自己过来看吧!”约翰说。
我赶紧向墙角挪了挪,我不知道自己更怕什么——是被他们发现我在这儿还是让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小土屋的小妞”,他竟然这样看待我。
另一张脸出现在洞口,棕色皮肤,黑头发乱蓬蓬的;棕色的眼睛笑咪咪的。
“我说不是那个修女。”迪克·金柏说。
“她看上起是不是有点像,金?”约翰说。
这下,贾斯廷把他们推向一边,自己朝里面张望;他瘦高个,眼神和声音都显得很沉着。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不是‘东西’,”我说,“我是克伦莎·卡利小姐。”
“你是小土屋里的孩子,”他说,“你不能来这里,快出来吧!”
我犹豫不决,忖度着他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彷佛已被他带到他家里,并告诉其它人说我是私闯他人领地。我真不愿意以现在这副样子站在他们面前。我身上的罩衫太小,也太寒碜;我的双脚样子并不难看,但没穿鞋,棕色的肤色看上去有点脏。其实,我为了显得自己有教养,天天夜里都去小溪里洗脚,但因为没鞋子,一天下来,总是脏兮兮的。
“怎么啦?”迪克·金柏问,他们刚才叫他金,以后我也总叫他金,“你为什么不出来?”
“走开,”我说,“我会走出来的。”
他刚想走进来,贾斯廷警告他:“当心,金,你会把整堵墙都弄倒的。”
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克伦莎·卡利。”
“很好听的名字,但你现在最好马上出来。”
“那你们先走开。”
“铃儿响叮当,克伦莎掉井里。”
“谁把她关在里面的?”金继续问,“是因为她犯了什么罪吗?”
他们都在嘲笑我。我爬出墙洞,正要逃跑,他们却把我团团围住,那一刻,我觉得跟刚才待在墙洞里没什么两样。
他们肯定注意到了我与别的小土屋里的女孩的差别。我的头发又黑又亮,泛出蓝色的光泽;我的一双大眼睛在娇小的脸庞上显得楚楚动人;橄榄色的皮肤光滑细腻。他们几个都穿戴整齐,教养十足;连那个笑嘻嘻的、头发乱蓬蓬的金也不例外。
梅洛拉的蓝眼睛里掠过一丝困惑,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小瞧了她。她是柔弱的,但她绝对不笨,她比身边其余几位聪明得多。
“别害怕,克伦莎。”她说。
“哦,问题不在这儿,”约翰说,“克伦莎·卡利小姐犯了入侵他人领地之罪,被我们当场抓获,得赶紧想出如何惩办她的法子。”
他显然是在嘲弄我。他并不是真的要惩罚我;他注意到了我长长的黑头发,他的眼光掠过我露在罩衫外面的肩膀上。
金说:“好奇是人类的天性。”
“真不懂事,”贾斯廷转向我说,“你的行为很愚蠢,你难道不知道爬进一堵刚塌下过的墙洞是很危险的事?再说,你在里面干什么呢?”他没等我回答就说:“快点出去……赶快!”
这些人我都不喜欢。我讨厌贾斯廷的冷漠,好像我和他父亲领地上的任何人的孩子一样低贱,讨厌约翰和金的嘲笑,讨厌梅洛拉,因为她太了解我的想法,还对我表示同情。
我撒腿就跑,到了一段距离后,我又忍不住收住脚步回头看看他们。
他们围成半圆圈看着我,我注意到梅洛拉一脸关切之情——她在为我担心。
我朝他们吐吐舌头,我听见约翰和金放声大笑。我转身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到家的时候,外婆已坐在门口,她常坐在门边晒太阳,凳子靠在墙上,嘴里含着烟斗,她笑咪咪的时候,眼睛总是半闭半开。
我紧挨着她坐下,讲述刚才发生的事。她一只手放在我头顶上,抚弄着我的头发。她虽说上了年纪,但她的头发依然又浓又黑。这与她自己进行的精心保养不无关系。有时候,她编成两条粗粗的辫子,有时候又把头发高高盘起。人们都说像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不该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为此,外婆十分得意。是的,她的头发不仅仅是她的骄傲,更是一种象征。我常对她说像《圣经》中参孙的头发,她就开怀大笑。我知道她自己配制了一种保养液,每天夜里用来梳理头发,然后给头部做五分钟的按摩。除了我和乔以外没人知道这秘密;其实,乔从来不曾注意,他总在为受伤的鸟或别的小动物忙碌,我常坐着看外婆整理头发。有一次,她说:“我将来会告诉你怎么保护你的头发,克伦莎,到那时,你的头发会像我的一样漂亮,到死时都依然光彩夺目。”可她到现在都没传授给我。“到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你,”她说,“如果我突然死了,你就会在柜子里的小盒子里找到秘方。”
外婆对乔和我宠爱备至,她的关怀令人温暖至极,更重要的是,我是她身边最亲密的人。对于乔,我们爱他就像爱护一只小动物那样精心周到,但外婆与我之间还有一种亲密无间的温馨。
外婆是非常聪明的,我这样说不仅仅是指她脑子好,而是方圆几哩的人都知道她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她能治愈各种小病小灾,来找她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信任她胜过医生。我们的小土屋里总准备着各种草药,屋子里飘散着各种香味。我也学会了到丛林里采集对症下药的植物。人们还相信她具有一种预测未来的本领;我求她教教我,但她说这种本领是通过自己的经验和观察学来的。她相信人性大同小异,好中有坏,劣中有优,只要能分清优劣的比例就行了!如果你了解问你命运的人,那你就尽可大胆地预测他的将来,这就是未卜先知。当你驾轻就熟后,人们就会信以为真,他们往往也就听从你告诉他们的建议去生活,这反过来又帮你进一步精确地预测他们的未来。
我们三人全靠外婆的智慧谋生度日,而且日子过得挺不错。如果有人杀了猪,就会给我们送来一腿肉。常常有人为了表示谢意,在我们家门口放上一袋马铃薯或豌豆;还有人自动把刚烤好的面包送上门。我也是个经营好手,又擅长烹饪,最拿手的是做面包、甜点、鸡肉馅饼。
自从我和乔搬来跟外婆一起住以后,心情比以前开朗多了。
但最让我欣慰的是我和外婆间所形成的默契;此刻,我坐在她身边又感受了这份温馨。
“他们取笑我,圣·朗斯顿兄弟和金。梅洛拉倒是没有嘲弄我,她很为我难过。”
外婆说:“如果要你现在许个愿,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我揪了一把地上的小草,一声不吭;我从不把心中的愿望说出来。
她替我回答:“你想成为富家小姐,克伦莎,坐在马车里,穿着绫罗绸缎,有富丽华贵的睡袍,还有银色带子的皮鞋。”
“我更想读书写字,”我看着外婆,满脸殷切期待,“外婆,这愿望能实现吗?”
她没有回答,我顿觉黯然神伤,心中默默想着为什么她能预测别人未来,而为什么不能告知,我的未来会是怎样?我满心渴望,她却视而不见。阳光在她黑亮的发辫子抹上一层光辉,显得既庄重又高贵。她的双眼尽管不如她的头发那样保养得宜,但依然是神采奕奕。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在回忆你刚到这儿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
我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回忆涌上心头。
我们最初的几年——乔和我——是在海边度过的。爸爸在码头上也有一间小土屋,跟我们现在住的差不多,只不过那一间还有个地窖,如果爸爸捕捞到许多沙丁鱼,我们就把鱼腌了放在地窖里。每当我想起爸爸的小屋,我就会闻到一股鱼腥味——令人愉快的气味,当这种气味飘荡在整个屋子时就意味着我们的小地窖里库存丰富,足够我们吃好几个星期。
以前一直都是我照顾乔。妈妈去世时,乔只有四岁,我才六岁。妈妈临终要我看好弟弟。有时候,爸爸出海捕鱼去,我们担心极了,咆哮的海风像随时都有可能把我们的小屋掀到海里似的,我抱着乔为他唱歌,他就不害怕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后来真的不害怕了。从此以后,我渐渐发现这世上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
每当海上风平浪静,沙丁鱼渔讯来临时,我们欢乐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海滩上的渔民走来走去,一旦发现有鱼群,就向大伙发出捕鱼信号。我记得大家激动地喊“嗨哇!”在康沃尔方言中是“鱼群来了”的意思。接着,只见各路渔船陆续起航,然后是满载而归,我们的小地窖里便装满了鱼。在教堂里,除了麦子、水果、蔬菜以外,也摆上了沙丁鱼,这是渔民们奉献给上帝的供品,他们与农民一样,由衷地赞美神圣的主。
乔和我就在地窖地忙碌开了:放一层鱼、撒一层盐,如此反覆地做,直到手指变得僵硬麻木,整个小屋子里腥气扑鼻。
这是我们的快乐时光。但是,当冬天来临而我们的地窖里库存殆尽,海上风浪四起,无鱼可捕时,我和乔只好跟别家的孩子们一起走在沙滩上,在漆黑的夜里用小铁钩挖掘藏在沙子里的玉筋鱼;我们把抓到的鱼带回家烧了吃,还有?贝、泥螺,也可用来做汤。后来还煮荨麻吃。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饥饿的痛苦。
我们日思夜想,盼望能听到令人欣喜的“嗨哇、嗨哇”,但梦醒以后常更加沮丧。
我从爸爸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的神色。我看他望着我和乔的样子,感到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他对我说:“你妈妈常跟你们说起过外婆。”
我点点头。妈妈说外婆住在一个叫圣·朗斯顿的地方。
“我想她一定很盼望看看你们——你和乔。”
爸爸转身把船拉向海岸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这番话的意思。多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清楚他预感到将来临的艰辛。我记得他走进小屋对我说:“它们回来了!我们的早餐又会有沙丁鱼了。好好照顾乔,等我回来。”我目送他远去。我注意到海滩上还有别人,他们在跟他说着什么,我猜得出他们在劝他回去,可他不听。
我恨西南风。每次听着风声,我就会想起那一夜的风声。我安顿好乔睡觉,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心中念念不忘“沙丁鱼早餐”,耳旁风声呼啸而过。
他从此没回来,留下了我和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为了乔还须装模作样。我绞尽脑汁地想我能做点什么,耳边总想起妈妈要我好好照顾弟弟的话,还有爸爸的话:“好好照顾乔,等我回来。”
左邻右舍帮了些忙,但由于时世艰难,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有人说把我们送去当童工。我想到了爸爸说起过的外婆,我就告诉乔说,我们去找外婆。所以,我俩就出发到圣·朗斯顿,历尽艰辛,总算到了这里。
另一件我无法忘怀的事是在外婆这儿度过的第一夜。她用毛毯把乔包了个严实,给他喝了热牛奶;然后让我躺下,给我洗脚,再往脚上伤口上擦了点油。第二天早上,我觉得伤口神奇似地好转,真让人不可思议。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受到当时心中的涌起的喜悦之情。我真实地感到我回家了,外婆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爱乔,但我更依恋外婆,她总令我惊叹不已。我忘不了她躺在床上,松开又长又黑的头发,又是梳理又是按摩——两个突然到来的外孙都没有打乱她这庄严的日程安排。
外婆治好我的伤口,喂我吃饭,给我衣服——还培养了我的骄傲和自尊。那个初来乍到、疲惫至极的小姑娘与那个站在墙洞里的我,简直判若俩人。
料事如神,对于我的种种想法,外婆更是了如指掌。
我们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我们从渔民的生活转到了社区生活。朗斯顿家的锡矿虽停产了,但另一家叫费德矿厂为在圣·朗斯顿村的许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我后来发现矿工与渔民一样迷信。每一声下井的声音都是危险的信号,然而,矿工们都把这当成报效幸运之神的机会。外婆常常坐在那儿给我讲述矿工们的故事。我的外公也曾是矿工。她说他们常把一种大馅饼放在门外用来抚慰妖魔。那个大馅饼是用来给一个饿极了的工人当顿像样的中饭。她愤愤不平地说起矿工头总是口头嘉奖,却不给工人加工资;这就意味着,如果矿产量不大,工人的工资就要相应地减少;她还气愤地指责矿内那些发代价券换取实物的商店,那些店里的商品价格昂贵,但工人们却毫无办法。
当我倾听外婆述说这些事的时候,我常情不自禁地想像自己顺着矿井往下走,我彷佛看到衣衫褴褛的矿工们,头上戴顶锡制防护帽,帽上连着一支蜡烛;我觉得自己在走进一只黑暗的笼子;工人们开始干活了,我感到了温热的空气和颤动的矿石;我觉得在我面前随时有可能出现一个饿极了的食人妖魔,或是一头黑狗、一只白兔;如果你真的看到这些东西,人们都称之为恶运的先兆。
我对外婆说,“我记得很清楚。”
“是什么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的?”她问。
“是不是机遇?”
她摇摇头。“对于那么小的孩子来说,那真称得上是千里迢迢了。但你坚信能到达目的地对吧?你知道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到我身边,对吧?”
我点点头。
彷佛是自己答对了问题似的,她乐得笑开了嘴的。“我渴了,亲爱的,”她说,“去给我拿点黑刺李酒来。”
我走进屋去。外婆屋子里只有一个大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用石头块磊成的小间,她常在那儿配制各种药物以及给病人诊治。那唯一的大间既是我们的卧室,又是我们的客厅。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这个屋子是外公佩德罗·鲍恩修盖起来的。康沃尔人都称他佩德罗·比。外婆说这儿的风俗是如果你能在一夜之内盖起屋子,那么,这宅基地就是你的了,为此,外公忙开了。他选择了这儿——矮树丛中的一块开阔地,找来了茅草、支架、砌墙用的黏土;在一个月满如规的夜晚,他叫了几位朋友一起盖起房子。通常人们只要把四面的墙砌成就行了,然后再慢慢地添上窗户、门和烟囱。但佩德罗·比在一夜之内全部完工,入乡随俗,完美无缺。
佩德罗是西班牙人。也许是因为他听说康沃尔有浓烈的西班牙风情,有那么多西班牙水手踏上海岸,与当地妇女谈情说爱、安家落户,他也来到了这儿。这儿有些西班牙后裔长得跟梅洛拉那样,有着金黄的头发;但大部分仍继承了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眼睛,还有火爆脾气,这与当地温和的气候迥然不同。
佩德罗挚爱他的妻子克伦莎——与我的名字一样。他爱她的黑眼睛、黑头发;乌黑的头发和眸子常使她想念西班牙。他们结婚了,厮守在亲手建造的小土屋里,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妈妈。
我走过贮物间,走进房间去拿黑刺李酒。
因为这是唯一的卧室,我们在中间搭了个阁楼,做为我和乔的卧室,再在房间的角落里安了个梯子,就可以上下自如了。
此刻,乔就在阁楼上面。
“你在干什么?”我问。
他不理会我,我问了好几句后,他才举起手里捧着的鸽子。
“它的一条腿断了,”他说,“我要给它治好。”
鸽子在他手里显得十分老实安静,我看到乔已做好了一小条夹板绑在鸽子上的腿上。乔每次给小动物疗伤时,小动物在他手上总是安安静静与他合作,真是不可思议。有一次,一只大野猫悄悄地走到乔身边,用脑袋擦擦乔的腿,乔马上知道是在向自己讨吃的。乔也从不只顾自己吃,他总要留下一份去喂小动物。大多数时候,他总在树林里转悠。有一次,我找到他时,他正趴在地上专心地观察草丛里的昆虫。
乔的手指纤细柔软,似乎专用来给小动物疗伤的,除此之外,他对动物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知。他用外婆调制的药膏给小动物治病,只要为了他的小动物,他从不吝啬他收藏起来的任何宝贝。
看着乔为小动物疗伤,我的心中浮起了一个梦想。我彷佛看到了他成为受人尊敬的圣·朗斯顿村的医生。我想,如果那些找外婆看病的人真的十分信赖她的药方,他们就不应该仅仅口头上表示感谢;外婆尽管是智慧超群,但她却只住在这么差的小土屋里,而希拉德医生却生活富裕。我下定决心,要让乔当一名医生,我自己要当贵妇人,这两种愿望一样强烈。
“你把鸽子治好后又会怎么样?”我问。
“它就可以飞,自己去寻找食物。”
“那你又得到了什么?”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对鸽子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如果他刚才听见我的话,他一定会皱皱眉头说,让受伤的小动物恢复健康是他最大的快乐。
每次走进我们的小小贮藏室,我总感到无比舒畅。在库房四周放着长长的板凳,凳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房顶上横着一根梁木,上面放着各种草药,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还有一个壁炉和一个被熏黑了的大锅子,旁边长凳下面就摆着外婆所调制好的药剂。我找到那盛黑刺李酒的坛子,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拿出去给外婆。
外婆呷着酒,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外婆,”我说,“告诉我,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她看着我,笑着说:“我亲爱的,你就像那些姑娘,跑到我这里问我她们的情人是否真心爱她们。你不应该问我的,克伦莎。”
“可是我想知道。”
“那听我说。答案很简单。聪明人不用别人告诉他们将来会怎样,他们自己创造未来”
这一天,整日枪声不断。显然,阿巴斯庄园的人又在狩猎聚会。我们看到一辆辆马车接踵而至,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他们在森林里打野鸡。
乔坐在阁楼的床上,前几天带回的一条狗躺在他身边。小狗已能自己跑动,但它仍紧跟着乔,不肯离去。乔与小狗同吃同住,快乐至极。可是,今天,乔显得很烦的样子。他一定是想起了去年他们打猎时,他看到被击中的,或是受伤的野鸡纷纷落下的惨象。
他拍了拍桌子说:“最让我担心的是那些受伤的野鸡。如果被一枪打死,倒也罢了,可是那些受伤的,如果又没被人发现……”
我说:“乔,你得理智些,对于那些无可奈何的事你最好别管。”
他觉得我说得对,就老实待在家里了。他就这样陪着身边的小狗。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鸽子”,因为这条狗来的那天已经痊愈了的鸽子飞走了。
看着乔愤闷的神态,我觉得他有些地方与我很相似,这让我感到不安,我从来猜不到他的行为。我常说他很幸运,整日在林子里闲逛,寻找小动物,而与他同龄的许多孩子早就在费德矿厂干活了。很多人对乔不去做点事,整日待在家里深表不解,可是我知道,外婆与我一样,对乔的前程寄以很大希望。只要我们目前能填饱肚子就绝不让他去干活。这也是外婆与众不同的做法。
外婆知道我很担心,所以要我陪她一起到林子里去采集药草。
我很高兴能出来走走。
外婆说:“别为他担心,他就是这个样子,看到受伤的小动物就痛苦不已。”
“外婆,我希望……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给人治病。实现这个梦想要花很多钱吗?”
“你觉得他自己愿意吗?亲爱的?”
“既然他那么热中于疗伤治病,那为什么不愿意给人看病?况且还可以用来谋生创业,而且受人尊敬。”
“但也有可能他不像你,那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克伦莎。”
“我不允许他放任自己!”我说。
“如果命中注定他是位医生,那他会成为医生的。”
“但你不是说根本没有命中注定的事,一切全是靠自己创造的。”
“是由每个人自己创造的命运决定的。他决定他的,你管你自己的。”
“他整天躺在床上,和动物待在一起。”
“随他去吧,宝贝,”外婆说,“他会选择他自己的生活的。”
可我就是不允许他随心所欲地生活,我要让他明白一定要好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都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我们三个:外婆、乔和我都应该有更好的明天。我真不明白外婆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心甘情愿地接受眼前的一切?
采集草药的时候,我常常心静如水。外婆教我哪种草药长在哪儿,她还向我讲解各种草药的药用价值,可是,今天,采草药的整个过程中,充斥在耳边的尽是打猎的枪声。
我们累了,就坐在树底下休息,我让外婆跟我讲讲过去的事。
每当这种时候,我彷佛觉得是外婆施了魔法让我中了邪,让我变成了她,那位与众不同的佩德罗已在向我求爱。他唱着西班牙情歌。外婆不懂西班牙语,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不一定要懂歌词才能欣赏歌曲,”她说,“在那个时候,因为他是个外国人,所以不太受人欢迎。在康沃尔这么小的地方,要干的活本来就不多,因此一个外国人要想找份工作养家餬口就更难了。可佩德罗不以为然地一笑置之,他说只要能看到我就够了。他说他不会走的,我到哪儿,他就去哪儿。”
“外婆,你真心诚意地爱他吗?”
“他是我的男人,我不想要别的——心里也没有过别人。”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过别的情人?”
我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种少有的表情。她把头稍稍倾向阿巴斯庄园的方向,彷佛是在聆听枪声。
“你外公的脾气不太好,”她说,“谁要是得罪了他或触怒了他,他会杀了那人。”
“那么他有没有杀过人?外婆。”
“没有。但是,如果他知道这事,他也许会的……”
“什么事情,外婆?”
她沉默不语,脸上显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神情,彷佛是戴了个面具似的。
我靠着外婆,抬头看着高高的树。松树依然一片苍葱,整个冬天都保持枝繁叶茂;其它树上的叶子已开始泛黄。冬天就要来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外婆说,“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说你有过情人?”
“他不算是我的情人,我告诉你吧,也许真的该告诉你了——对你也是一种教训。会让你明白世态炎凉,也许你将来也会碰到类似的事。那个人叫贾斯廷·圣·朗斯顿……不是现在的贾斯廷爵士,是爵士的父亲。”
我坐在她身边,吃惊得张大了眼睛。
“你,外婆,和贾斯廷·圣·朗斯顿爵士!”
“是贾斯廷的父亲,不过,这父子俩差别也不大。那家伙是个恶棍。”
“那你为什么……”
“为了佩德罗。”
“怎么可能……”
“这就要你听完以后,用脑子公正地看待这件事,孩子。我现在告诉你,我一定要讲给你听。自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对我着了迷;我是本地人,已订了婚。他肯定查问了我的情况,知道我马上就要嫁给佩德罗。我记得他对我费尽心机。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围墙围起来的花园。”
我点点头。
“我那时真傻,想去他们家的厨房探望一个女佣。我走进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他对我一见倾心,向我保证要给佩德罗一份既安全又丰厚的工作;他说在矿井下干活太危险;但条件是,我必须听话。我爱佩德罗,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除了佩德罗,谁也无法占据我的心。”
“然后呢?外婆!”
“太吃惊了,对吧,我的宝贝?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也想过,但我觉得不能怪我。这一切正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是由自己的命创造出来的。我的未来是与佩德罗在一起。我希望能与他在我们小屋里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我们的子孙满堂,男孩子们长得像他,女孩们像我,我当时只想全力挽回我与佩德罗的共同未来。那么,把自己给他一次又何妨?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要不然,佩德罗早就没命了。你很难想像从前的贾斯廷爵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眼里,我们这种人就像随杀随捕的野鸟,天生就是给他取乐的。当时,我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肯定会杀了佩德罗,或者只消把他安排在一个极危险的岗位上,从而置他于死地。我不想让他毁了我和佩德罗的未来,所以,我就主动去找他。”
“我真恨圣·朗斯顿家的人!”我说。
“世事变迁,克伦莎,人也随之改变。人世险恶,但现在的世道比我在你这个年龄时的好多了。等到将来,你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生活又会更容易些。事情总是这样会慢慢好起来的。”
“外婆,后来怎么样了?”
“故事还没讲完。他很喜欢我,仅仅一次远远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佩德罗喜欢我这头又黑又亮的头发,他也喜欢。在我结婚后的第一年中,阴云一直笼罩在我心头,我难过极了。本该是与佩德罗一起享受幸福的日子,但我却不得不去他那儿。你知道,如果佩德罗发现了我的秘密,会把他杀了——因为他深深地爱着我。”
“那你一定害怕极了,外婆。”
她皱皱眉头,彷佛是在极力回忆。“这真有点像赌博。就这样过了一年后,我发觉自己怀孕了……我拿不准是谁的孩子。克伦莎,我不想要他的孩子,不想要。万一生下来的孩子长得像他,简直太可怕了……而且又不得不欺骗佩德罗……那会像永远洗不净的污点。绝对不能那样。所以,后来就没留下这个孩子,克伦莎,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命,但那孩子没有了。这就是这段故事的结尾。他渐渐地把我忘了。我尽力在感情上弥补佩德罗。我告诉他尽管我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但我是世界上对他最温柔的女人。他高兴极了!克伦莎,他感到很幸福。但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对他百般柔情,是因为我曾对不起他。我觉得自己很不自然,就像恶贯满盈的家伙做了件善事令人难以置信。这件事使我开始理解生活,也学会帮助别人。所以,克伦莎,你今后千万不要为生活中已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后悔,不管发生的事是好是坏,都要一视同仁;因为在生活中,好坏善恶总是掺和在一起的,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就如同你我此刻端坐在这儿一样实实在在。两年以后,你的母亲——佩德罗和我的女儿出世了。为了生她,我又一次死里逃生,但从此以后,我再不能有孩子了。我想这也是对我所做的报应。生活毕竟是美丽。日月如梭,人的罪恶也被一点点地冲淡。多少次,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别无选择,只有这样。’”
“但是,他凭什么就这样破坏你的生活!”我感到义愤填膺。
“世上的人有强弱之分:如果你天生柔弱你就得想办法寻找力量。只要你努力,你就一定会找到。”
“外婆,我能找到自己的力量的。”
“是的,女孩,你只要愿意,就能找到。一切全在自己手上。”
“哦,外婆,我真恨圣·朗斯顿家的人!”
“不,他早就死了,一切如过眼烟云。不要因父辈的罪过而去仇恨他们的下一代,也不要因为我去责怪你自己呵!我与佩德罗过得很幸福。但接踵而至的却是悲伤的回忆了。那天他上早班。我知道他们在引爆开矿,佩德罗开着矿车进去把矿石装上车。我不知道下面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我一整天都坐在井台上等他出来。我等了十二个小时,当人们把他抬出来时,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佩德罗了。他还活着……活了几分钟,刚好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上帝保佑你’,他说,‘谢谢你陪伴我的生命旅程!’还有什么话比这更动听?我后来想,即便没有贾斯廷爵士这回事,即便我能为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传宗接代,这仍然是他能对我说的最美妙的话了。”说完,她站起身,我俩一起走进屋子。
乔带着“鸽子”出去了。外婆带我走进小库房。库房里有个小盒子,一直锁着。她打开盒子让我看里面的东西。盒子里装着两把西班牙木梳和发罩;她拿起一把梳子插进头发,然后用发罩把头发盘起。
“你瞧,”她说,“他就喜欢我这样子。他说等他发了财就带我回西班牙。到那时,我只要坐在阳台上打扇乘凉,任凭世界翻云覆雨,我们都安度着幸福日子。”
“你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外婆。”
“另一把梳子是给你的,等你长大时拿出来戴,”她说,“我死了以后两把都归你。”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梳子插进我头发里,用发罩盘起我的头发。我俩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相似。
听了她跟我讲的这一切,我很感激她。这世界上,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心底的秘密。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我们戴着梳子,挽着发髻,并肩站在一起,我们四周是芬香的草药和盆盆罐罐,外面枪声四起。
溶溶月光洒进我们的小屋,我从梦中惊醒。我从床上坐起,四周静得出奇,我觉得有些异样;怎么连外婆和乔睡觉时的呼吸声也听不到?哦!我想起来了,外婆去帮人接生了。她经常出去帮忙,而且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家,对这我早习以为常。可是,乔到哪儿去了?
“乔!”我喊了一声,“乔,你在哪儿?”
我望望床的另一头,他不在床上。
“鸽子!”我又喊了一声,那条狗也不在家。
我走下楼梯,很快找遍了整个屋子,仍不见乔的影子。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今天下午与外婆站在一起时听到的猎枪声。
难道乔会那么傻,去森林里找受伤的小动物?要真是那样,那他真是疯了。他走进森林,就算是私闯领地,一旦被抓……这在那时可是不小的罪,要严加惩处的。
我捉摸着他去了有多久。我打开屋门,大概已是半夜时分。
我重新回到屋里坐下,不知该怎么办?心中只有企盼外婆早点回来。我们一定要跟乔好好谈谈,让她真正明白他的莽撞行为会带来灾难的。
我等啊等,就是不见外婆和乔回来。我肯定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实在坐下住了,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朝阿巴斯森林奔去。
沉沉夜幕中的万物显得宁静而美丽。夜色给人一种怪诞而扑朔迷离又充满诱惑的感觉。我的脑海里闪现出那六位修女,要不是为了寻找乔,此刻,我真想跑去看看那些石头。
空气冷飕飕的,但又十分惬意。我一路小跑到了树林边,不知该往哪儿去,又不敢放声呼唤,守林子的人一定在到处巡逻。如果乔已走进森林深处,那他倒反而安全了。
乔,你这个笨蛋!我心里懊恼极了,你为什么要喜欢小动物?这会带给你无尽的痛苦!
我站在一块木板前面,上面写着“PRIVATE”,我知道意思是说这块是私人领地,不得入内,否则就要遭受处罚。这样的木板在森林里比比皆是。
“乔!”我压低嗓子叫了一声,心中十分担心是否叫得太响了。我朝森林里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是没用的,还不如快点回家,说不定此刻乔已在家里了。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也许乔找到了一只受伤的鸟儿?也许他已被人五花大绑。如果他真的已遭了大祸,那我现在最好赶紧回家、上床、睡觉,我完全是无能为力的。
但我的心又不忍离去,因为照顾乔是我的责任。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为他祈祷,希望他平平安安。我全身心地祈求上帝答应我的请求。
我静静地伫立,希望梦想成真,可是周围仍是一片静悄悄。我已不想回家,我强烈地感觉到乔现在不会在家里。我凝神谛听,隐隐约约听到了一条狗的喘气声。
“鸽子!”我轻轻地叫了声。尽管我是压低了声音,但森林里传来的回声还是吓了我一大跳。小狗在我的腿下磨来蹭去,一面发出唔唔的呜咽声。
我跪下来,“鸽子,他在哪儿?鸽子!乔在哪儿?”
小狗往前奔跑一阵,停下来看看我又继续往前跑,它在带路。我紧跟着鸽子。
我看到乔的那一刻,几乎吓呆了。我怔怔地站着,望着陷阱里被夹子套牢的乔,不知所措。乔掉进了看林人设下的陷阱。我使出浑身力气拉动夹子,但毫无用处。
“乔!”我轻轻喊了他一声。鸽子仍在我腿边磨蹭,哀求我快救它的好朋友。乔被牢牢夹住,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我发疯似地拚命拉那些铁条,但怎么也拉不开。我惊恐得快失去理智了,一心只想尽快把乔救出来,免得被人发现。如果被当场抓获,而乔又还活着,他们就会将他送交地方法官那儿。贾斯廷爵士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但我还祈求上帝得保佑他还活着,他一定要活着!只要活着,我总会有办法的。
记得外婆曾说过只要竭尽全力去做某件事,总会到达成功的彼岸,我对此深信无疑。但此时此刻,当我面临眼前这一切时,我实在觉得外婆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我的手都弄破了,血流不止。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打开机关。不管我如何努力,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我确信一定有办法打开,只是要人帮忙。应该去找外婆,但是她毕竟上了年纪,她是聪明的,但她能打开吗?她行吗?行!我鼓励自己,是的,我现在不该浪费时间,得赶紧回去叫外婆来。
小狗抬头看看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我摸摸它说,“你留下来陪着乔!”说完撒腿就跑。
我从没跑得那么快,但脚下的路还是那么漫长。一路上,我一直惊觉着四周的动静。如果贾斯廷爵士的人赶在我回来之前发现了乔,那就糟了!我彷佛已看到他被鞭打、被奴役。
我穿过一条小路时,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低低地抽泣着,所以一点也没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等我发觉时,他已站在我面前。
“嗨,”一个声音说,“怎么啦?”
我听出这人是我的冤家,那个叫做金的男孩。
千万不能让他抓到我,千万不能被他发现。我边想边跑,但他很快追上了我。
他抓住我的手臂,一把扭转我的身体。
他吹了声口哨,“是克伦莎!”
“放我走。”
“深更半夜的,你为什么在森林里跑来跑去?你是个巫婆吗?是的,一定是的,你一听到我来,就施展巫术把你的扫把甩掉?”
我想挣脱出来,但他紧紧地抓住我,他的脸凑到我眼前。
“你害怕了,”他说,“你怕我?”
我真想踢他一脚,“我才不怕呢!”
我想到了还关在陷阱里的乔,他在受苦受难,而我却无能为力,这样一想,就情不自禁地哭了。他的态度一下变得温和起来,他说:“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听他这么一说,我顿觉安然了许多。他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受到他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年龄不大,但体格健壮,相比之下,我显得弱不禁风;我忽然产生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他能打开那个陷阱的机关。
我决定孤注一掷,但话才出口又觉得有些后悔,但既然说了也没转圜余地了。
“都是为了我弟弟。”我说。
“他在哪儿?”
我朝森林远处看了看说:“在……陷阱里。”
“我的天!”他大吃一惊,“快带我去。”
当我把他带到乔那儿时,小狗欢愉地迎了上来。但乔的情况相当严重,好在他现在有希望了。
“我们可以试试!”他说。
“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我态度坚定,语气强硬,我注意到他听了以后嘴唇紧闭,嘴角微微翘起。
“会成功的!”他安慰我,我觉得更有信心了。
他告诉我该怎么配合他,然后我们一起用力,但铁夹子仍是一动不动。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去叫外婆来帮忙,因为现在我知道凭我和外婆的力气,是绝对打不开铁夹子的。
“加把劲!”他命令说。我使出浑身力气,压在铁条上,慢慢地,金打开了这魔鬼的枷锁。笑容舒展在金的脸上。乔终于得救了。
“乔,亲爱的,”我柔声地呼唤着,就像他还是个婴儿时一样,“你可不能死,你一定要活着。”
我们一起把乔从陷阱里拖了出来,同时拖出来的还有一只死野鸡。我注意到金朝野鸡看了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恐怕他的腿已给夹断了,”他说,“我们得小心点,还是让我来背他吧!”说着他轻轻地抱起乔,从这一刻起,我对他的一股亲切之情油然而生;他在我眼里是如此温文尔雅,如此体恤平民百姓。
就这样,金背着乔,我带着小狗走在他身旁,心中荡漾着成功的喜悦。当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时,我意识到不管金多么温柔可爱,他毕竟跟自己不一样。今天下午举行的打猎活动也许就有他。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我们的命还不如森林里的鸟儿。
我焦虑地问他:“你要带他到哪儿?”
“去找希拉德医生,还用问吗?”
“不行!”我紧张起来。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他会问我们在哪儿发现乔这副样子,然后他就知道乔是掉入森林里的陷阱里才受伤。你还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吗?”
“会怀疑他偷野鸡?”金问我。
“不,不,他从不偷东西。他无非想帮助那些鸟儿。他就是喜欢小动物。你不要把他带到医生那儿。求求你了,行行好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外套,抬头看着他。
“那我们把他送到哪儿?”
“送到我们的小屋去。我外婆比医生还强,而且又能不被人发现……”
他停住脚步,我以为他不愿理会我的请求,出乎意料地,他说,“好吧,但我还是认为应该去看医生。”
“他最需要的是快点回家,和外婆,和我待在一起。”
“你既然这么坚决,那也只好这样,但实际上不该这么做。”
“他是我弟弟。你清楚那伙人会怎么惩罚他的。”
“那你在前面带路吧!”他说,随即便跟着我踏上回小屋的路。
外婆正等在门口,满脸忧虑,担心我们出了什么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前后给外婆听,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把乔背进里屋,让乔躺在外婆早已铺好的毯子上。乔躺在床上,显得十分弱小。
“我猜他一定折断了腿骨。”金说。
外婆点点头。
他们一起在乔的腿上绑了一根木棒,金给外婆当助手,忙这忙那,我觉得自己彷佛在梦中。外婆给乔清洗伤口,再往伤口上涂了点药膏,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当外婆忙完了以后,金说:“他应该去看医生。”
“还是这样好。”外婆知道这事的前后经过,就谢绝了。
金耸耸肩,悄然离去。
我和外婆整夜看护着乔。到早上时,我们深信乔已脱离了险境。
但我们依然提心吊胆。乔整日躺在床上,自然没有精力为自己担心,我和外婆却时时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只要听到脚步声,就紧张得站起来,害怕是有人来捉拿乔。
连平日说话,我们都尽可能地压低嗓子。
“外婆,”我问她,“我做得不对吗?当时,金就站在我身边,他那么高大魁梧,我觉得他一定能解救乔。况且我认为你我俩人是无法打开铁夹子的。”
“你做得对,”外婆安慰我说,“如果乔到天亮都没人搭救,他一定没命了。”
我们不再说话,看着乔,听着是否有脚步声。
“外婆,”我说,“你觉得他会不会……”
“我也说不准。”
“他看上去挺随和的,外婆,跟别人不一样。”
“是很和善的样子。”外婆赞同我的看法。
“但是,他是朗斯顿家的朋友。那天,我站在墙洞里时,他与那伙人一起嘲笑我。”
外婆只是点了点头。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叩门声。
外婆和我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
梅洛拉·马丁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她穿着红白相间的格子连花裙,白袜子配黑皮鞋,看上去可爱极了!她手上拎着个柳条篮子,篮子上面用一块白布盖着。
“你们好!”梅洛拉的声音又清脆又甜润。外婆和我同时松了口气。
“我听说了,”梅洛拉只顾往下说,“所以我带了些东西给病人吃。”
她递过柳条篮子。
外婆接过篮子问,“是给乔……”
梅洛拉点点头。“今天早上我碰到金柏先生,他告诉我说乔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我想他也许喜欢吃……”
“谢谢你,小姐。”外婆说话的口气从来没这样柔声细气过。
梅洛拉微微一笑说:“我祝他早日康复,再见。”
我们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然后默默地把篮子提进屋里;揭开白布,发现里面有鸡蛋、奶油、半只烤鸡,一条面包。
外婆和我面面相觑。看样子金是靠得住的。从法律上讲,我们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想起了在林中所做的祈祷,觉得真的是上帝保佑我,给了我这么个机会,让我实现自己的愿望。
如此的欣喜在我日后的经历中很少出现。每当我想起金给予的关怀时,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对他心存感激。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乔总算康复了。但从此以后,他常和那条小狗坐在一起,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又过了许多日子后,他才能独自行走,而且他的一条腿跛了。
对于那天发生在陷阱里的事,他印象不深,他只记得掉下来后他的一条腿被夹住了,极度的疼痛使他即刻昏迷过去。任何责备、告诫都是徒劳,他根本不听。
有好几个星期,他变得无所适从。当我带给他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时,他才显得较有精神;他为小兔子忙碌的样子,让我感到他依然是从前那个乔。
那一年的冬天冷得很,远离海洋的内陆地区尤其冷。一般情况下,康沃尔的冬天不会太严寒,但是,这一年,西南风变成了东北风,接踵而至的便是暴风雪。费德矿厂上的工人们照常上工,但有谣传说,过不了多久,这个矿区因为矿脉枯竭也要关闭了。
圣诞节来了,阿巴斯庄园给各家送了些食物——这已是因袭了好几代的传统。我们大家可以破例去他们的森林里逛逛。今年的圣诞节,乔不能像往年那样在林子里快乐的跑来跑去。
那件不幸刚刚发生过,我们实在无法这么快就抹去记忆,况且他的一条腿成了残疾。但他能死里逃生,已是万幸了!
真是祸不单行。二月里,外婆得了重感冒;因为她平常很少生病,刚生病时,我也就没太在意。但到了有一天夜里,她强烈的咳嗽声惊醒了我,我赶紧下床,取了些自制的药水让她喝了,暂时平缓喘咳,但过了几天后反又严重起来了。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她在说话,等我走到她身边时,吃惊地发现她竟认不出我是谁,她甚至把我当成佩德罗。
她病得很严重,我真害怕她就这样离开我们。我整夜守在她床边,到天亮时,她终于从神志昏迷中醒过来了。她告诉我说该用什么药,我顿觉放心了不少。我服侍了她整整三个星期;她指点我对症下药,渐渐地,她有了力气能起床走动了;但一出门她就咳嗽;我要她待在家里。我去野外采草药,在她的指导下配制了些药。然而,来找她看病的人日益减少。他们和我们一样,日子也不好过。另外,我也听到有人怀疑外婆的本领。她们看到外婆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还有,她自己的外孙,依然是个瘸子。这一切让人们觉得外婆也不过如此!
在我们屋里再也见不到美味的猪肉;台阶上再也没有人放一袋豌豆或是马铃薯。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用余下的面粉做烤饼,味道还不错。我们养着一头山羊,但因为常常无法提供充足的饲料,所以产奶量越来越少。
这一天吃饭时,我们三人围坐在桌旁,每人面前摆着一碗“碧空落日”——整个冬天是我们全家的主食。我们从农民那儿买了些脱脂奶因为奶很稀,连猪都不肯吃,所以农民才肯卖,把脱脂奶煮沸以后加进面包块。面包沉下去后,牛奶上面有一层蓝隐隐的颜色,因此,我们叫做“碧空落日”。
这天吃早饭时,我把前天夜里的想法说给外婆听。
“外婆”我说,“我想出去做点事,给家里挣点吃的。”
她摇摇头,但我看出她眼睛里流露出为难之色。我已经十三岁了,在我们这一带,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早就出去干活了。其实,她很清楚,我们家眼前的情形是无法维持下去了,乔又那么小,只有我能出点力。
“我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她说。
“我已经反覆想过了。”
“那你想干什么呢?”
“你看我能做什么呢?”
这才是问题所在。我可以去彭加斯特那儿,在他的奶牛场,牲口棚或是厨房里找点事做。只要他愿意,会有不少活儿的。其它还有什么地方?去某个乡绅家里做家务?我不愿意,我要守着自己这份自尊。但我已很清楚,眼前的一切已由不得我挑三捡四了。
“你可以暂时出去做点事,”外婆说,“等夏天来时,我的腿就会硬朗些。”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否则,她准能看出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去当仆人。但我不能太自私,得为乔和外婆想想,乔的腿伤未愈,外婆又这么大年纪。如果我能出去做点事,那么,就能给家里挣点“碧空落日”,还有马铃薯和咸肉。
“下礼拜,我去特雷林克集市,看看有没有看中我,雇我做工的人,”我已下定决心。
特雷林克集市离圣·朗斯顿有两哩之远,每年举行两次集市。从前,外婆带着我和乔常去赶集。对于我和乔来说,那真是高兴得像过节似的。外婆精心梳理好头发,我们三人精神抖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带着自己配制好的草药卖给某个摊主,也不管外婆带了多少,他总是统统买下;外婆给我们买些姜汁饼干或是集市上的小纪念物。可是今年,我们手头空空,况且乔又行动不便。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独自朝集市走去,心情沉重,往日的骄傲已荡然无存。以前,每当我和外婆、乔穿梭于集市中时,看到劳务市场上站了那么多愿意出卖劳力的人,我深表同情,并暗自庆幸。我觉得他们那样太丢脸了,这就跟奴隶一样。但是,现在,如果我真的想找点挣钱的活儿,就必须站在那儿任人挑选,因为雇主总喜欢顺眼一点的帮手,你还得显得柔顺些。今天,我就是这样的命运。
这是明媚的春天,灿烂的阳光使一切显得更加亮丽,也使我更加痛苦。我妒嫉那欢唱的鸟儿,实际上,我羡慕周围的一切。我喜欢集市上的那种忙碌景象,那特有的气味,嘈杂的人声。在饮食摊那时有刚出炉的烤牛排,热腾腾的烤鹅,看他们在火堆上现烤现卖也是一种享受;不远外还有馅饼铺,美味可口的馅饼和烘得金黄的外皮,令人垂涎三尺;摊主们对着来往的人大声吆喝,广告词美丽动人。
“喂,亲爱的,过来尝尝这美妙绝伦的馅饼吧,我肯定你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饼。”其中的一位摊主顺手切开了一块饼,露出了牛肉馅;最有特色的是用乳猪肉做的馅饼,而有的馅饼则是野鸡肉或是鸽子肉。
赶集的人站在摊贩面前,先尝后买。远处的空地上是牛犊展览,还有旧货市场,在那儿,几乎能买到所有的东西——旧鞭子、旧衣服,马鞍子、陶器、铁锅、烤炉等。还有占卦算命的江湖郎中,这些江湖郎中曾到外婆这儿学习、取经。
离烤鹅摊不远的地方就是劳务市场。看着那儿,我觉得耻辱。已有好几个人站在那儿的平台上,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这也难怪,有谁愿意出卖自己去做苦力?再想想我自己的命运,我,克伦莎,竟然也得遭受同样的耻辱。这儿飘散着烤鹅味让我终生厌恶。这世界上,除了我,人人都兴高采烈,我恨透这个世界!
但我想起了自己对外婆说过的话,我总不能不顾这样的家,告诉她我改主意了,我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我毅然踏上了摇摇晃晃的阶梯,走上平台,站到了劳工们中间。
那些想雇工的人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我们,揣摸着哪一个更合适。我看到了彭加斯特,万一他看中我,倒不是件坏事。据说他对工人比较仁慈,那样,我就能给家里带些吃的。如果我现在就能给家里带些食物回去,心里就会好受多了!
接着,我看到了两个不愿看到的人,是阿巴斯庄园的两个管家。他们朝这边走来,显然是要找人干活。
我显得有些紧张;我曾梦想有朝一日能住在庄园里的,这个梦依然在我心里。外婆说过,有了梦想,要紧追不舍,如此美梦就能变成现实。也许真的是这样,我的梦快要成为现实——住在阿巴斯庄园——当仆人!
一连串的想像穿过脑海:圣·朗斯顿少爷神气活现地对我发号施令,约翰斜着眼睛看我,一副对奴仆不屑一顾的样子,梅洛拉应邀在他们家吃午茶,我则站在一旁,戴着围裙、帽子,俯首听命。
金,也许也在那儿坐着。自从那天在林中,外婆跟我讲了她生活中的秘密后我常会不时地想到贾斯廷爵士。
他们父子俩的确很相似,我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外婆,想像多年以前发生在外婆身上的事会在我身上重演似的。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愤怒和羞耻。
他们走过来了,边走边聊着什么,然后一起打量着一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如果他们朝我走过来怎么办呢?万一选中我怎么办?
我好像在跟自己搏斗一样。我该不该跳下平台往家跑?我想像自己已跑回家,向外婆做解释,她会理解的。毕竟不是她要我来的,对吧?
忽然,我发现梅洛拉来了,她穿着格子衬衫,带花边的短裙,一件紧身骑马装,白袜子、黑鞋子,草帽下露出几缕漂亮的金头发,整个人显得清新优雅,落落大方。
我发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她一定看出了我的忧虑与紧张。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满眼疑惑地望着我。
“克伦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真不愿让她看到我处在这样一种令人难堪的境地,心中不免有些恼怒。她站在面前,整洁、雅致、自由自在,让人羡慕不已!
“你想做工?”
“也许。”我没好气地回答。
“可是……你从没做过。”
“是迫不得已。”我小声说。
阿巴斯庄园的那两个管家已朝我走来。其中的一位已盯住了我,他的眼睛亮亮的,彷佛是找到了猎物。
梅洛拉有些激动,她彷佛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而装作平静地说:“克伦莎,我们正想找人帮忙,你愿意来吗?”
对我来说这像是一道缓刑令,我仍想去阿巴斯庄园;我觉得一旦去了牧师那儿,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了。
“去牧师那儿?”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来找佣人的。”
她迫切地点点头,“是的,我们需要……人手,你愿意什么时候来?”
这时候,哈格第管家来到我们身旁,他说,“早安,马丁小姐。”
“早安。”
“很高兴在集市上遇到你,小姐。我和罗尔特太太想找几个在厨房帮忙的女孩。”他说这话的时候,亮亮的小眼睛不时地瞟着我。
“这儿有一位看上去正合适,”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骄傲地抬起头,“你来迟了,”我说,“已经有人雇用我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天总是飘忽不定,像在梦中似的。我总觉得这一切不会真的是我的现实世界,过一会儿后,我会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外婆家的阁楼床上,然后把梦中的一切讲给她听,与她一起开怀大笑。
然而,我确实与梅洛拉·马丁在一起;她雇我在牧师那儿做些家务。
我的主人与我同龄。
当梅洛拉和哈格第及罗尔特太太道别时,那两位管家显得目瞪口呆。到我们离开劳务市场时,他们似乎还没醒过神来;我听见罗尔特太太自言自语地说,“瞧瞧,谁见过这样的事!”我看了看梅洛拉,她那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我觉得刚才自己是虚惊一场,但她显得有点不安。
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在集市上原本不是为了找劳力,她是一时冲动想救我,免得我去阿巴斯庄园受苦难。
正如上次我站在墙洞里,被那几个男孩嘲笑时,她站出来解围一样。
我问她,“这样行吗?”
“什么?”
“你雇了我?”
“没问题。”
“可是……”
“我们会有办法的,”她说,她笑的时候样子很可爱,眼光里流露出聪慧和天真,使她显得愈加伶俐。
我俩并肩穿过人群时,引来不少人回头张望。我们绕过旧货市场,主人仍在起劲地叫卖,宣扬他瓶瓶罐罐里装的东西能医治百病;我们旁若无人地一起走过烤鹅店和小商品市场。我们俩在一起是相映成辉,她肌肤白皙美丽,我则又黑又瘦,她穿戴整洁,我则衣衫褴褛,她的皮鞋油光发亮,我则光着脚丫一副可怜相。谁也不会相信她迫不及待地要雇我。
她把我领到集市的出口处,那儿停着一匹上了鞍的马,是牧师的马;一位常陪伴梅洛拉的中年女家教坐在那儿等着。
她一看到梅洛拉便惊呼,“我的上帝!梅洛拉,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她是指我,我故意抬起头,轻蔑地瞪着她。
“哦,凯洛小姐,我得解释……”梅洛拉一脸尴尬,不知该怎么说?
“确有必要做出解释,”凯洛说,“请讲。”
“这位是克伦莎·卡利,我雇她做帮手。”
“你……什么?”
我转向梅洛拉,眼中流露出埋怨。如果她在浪费我的时间……如果她玩什么把戏……如果她只是为了好玩……
她不断地摇头,看着我,一脸忧色。
“没关系,克伦莎,”她说,“这事交给我办。”
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全然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她的佣人;如果我能战胜自己强烈的嫉妒心理,我一定也把她当朋友。我以前总觉得她头脑简单,毫无趣味,人云亦云,现在看来并不全是这样。正如我后来渐渐发现的那样,她有她自己的精神世界。
眼下,她开始行使她趾高气扬的权利,她说,“克伦莎,上车!凯洛小姐,请驾车回家!”
“听我说,梅洛拉……”这位凯洛小姐真是个严格的监护人。我猜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她嘴唇紧闭,眼光敏锐。我真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别看她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模样,但她终究仍是仆人。
梅洛拉反驳她,“这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事!”她毕竟是牧师的女儿。
我们一路颠簸,前往圣·朗斯顿,三人都默默不语。穿过一间间土屋、铁匠铺,绕过灰暗的教堂。我看到教堂塔顶尖高耸入云,墓地里的墓碑歪歪斜斜。远处,便是牧师住的房子。
凯洛小姐在门口停下马车,梅洛拉说,“下来吧,克伦莎!”
我和梅洛拉下了车,凯洛小姐把车驾到马棚边。
我问梅洛拉,“你做不了主,是吗?”
“我全然能做主”她说,“如果我不雇你,你就会去阿巴斯,你是不会喜欢那儿的。”
“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说,“我猜是这样。”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在你这里?”
“你会喜欢的。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我们家,人人都是快乐的。当然,我得向他做一番解释。”她犹豫了一会,然后对我说,“你跟我来。”
她推开一扇门,我们走进一个大厅。一个橡木柜上摆了一盆水仙花和一盆银莲花,角落里一座古老的落地钟发出滴答的响声。正对门是上楼的梯子。
梅洛拉示意我跟她上楼。然后她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说:“你先在我房间里等着,待会我会叫你你!”
她随手关上门走了,房间里只剩我一人。我正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舒适的房间。浅蓝色的窗帘掩住一扇落地窗,床罩也是浅蓝色的,墙上挂着几幅画,墙纸上是蝴蝶图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床边立着的一个书柜,那些都是梅洛拉看的书!也是这些书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梅洛拉与自己之间的天壤之别,我转过身,朝窗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半英亩大的花园,园内绿草如茵,苗圃排列整齐。查尔斯·马丁牧师已在花园里忙碌。正当这会儿,梅洛拉来了,她径直朝她父亲的方向走去,然后急切地说着什么,我专注地望着,他们准在讨论我,决定我的命运。
查尔斯显得有些惊讶,梅洛拉态度坚定。他们开始争论了,她拉着他的手,继续说着什么。她彷佛在为我哀求她父亲把我留下。
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
看上去好像是父亲做了让步,他是不忍心拒绝宝贝女儿的任何要求的。
只见他顺从地点点头,然后俩人一起朝屋子走来。一会儿,房门打开了,梅洛拉站在门口,笑嘻嘻的,一脸胜利的神态。
查尔斯朝我走来,他用讲道时的语气对我说:“你将和我们一起工作,克伦莎,我希望你在这儿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