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一早,当我们看到渡轮终于慢慢地驶进港时,大伙儿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第一天遇见的那个导游推着手推车,夹杂在人群中往岸上的方向走过去。在船还没靠岸停泊前,我们早已全副武装地在等着了。

渡轮的航行时刻表并不是特定不变的。听说下午起程到明天下午就会到卡斯克岛了——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

当我们正要动身离去时,岸上的居民都兴起了一阵喧哗声。由于行程完全由上货的时间而定,所以我们出发的时间已被耽误了许久,我们是唯一前往卡斯克岛的旅客。

渡轮的抵达及离去,对岛民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增添了许多生动的色彩。当然了他们永远无法预知它将带来什么样的人——像我们这种陌生、且不同的观光客,是他们娱乐消遣的对象,也是整个岛的大新闻。

那晚,我、泰玛莉丝和路卡坐在甲板上,希望能在浩瀚的夜色下找到睡意。漆黑的海洋平静地映出一轮明月,拍打在船侧的浪花低声地私语着,淡雅的空气好像有股清香的气息,令人心荡神怡。每当一群鱼从容地从眼前游过,我便会看到海面上闪起一道道的粼光。

而此时我最在乎、挂心的,几乎就在地球的另一面,比夜色更遥不可及。有几次我都责备自己太傻了,得重新站起来,勇敢地面对生活。失去克里斯派,是因为我不敢留在那里,而如今呢?哈!我居然傻到会认为自己能因此而忘了他。

他们俩已经在打瞌睡了,而我却只能盯着平静的海,眼前浮现、心里想起的,都只有克里斯派一个人。

隔天下午当我正坐在甲板上时,有一位船夫突然大叫了起来,他兴奋地挥着手,指向地平线上的一块突出的土地。“卡斯克岛!”他大叫。

就是它了——穿破在蓝蓝大海中青、棕相杂的一个岛。

几个水手已经在甲板准备送我们上岸,路卡、泰玛莉丝和我则站在一旁。在经过这么多年后,我终于要和父亲见面了,心中起伏的情感真是五味夹杂。

路卡像是了解我的感受般,把手放在我臂上。

“对你而言,这将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他说。

我点点头。

“恭喜你们俩终于能相会了。”

“在我看来,这个岛和卡多岛根本没什么两样。”泰玛莉丝说。

离陆地越近,她的评断就越贴近。岸上已经聚集了一些棕色皮肤的居民了,他们都穿着色彩鲜明的衣服,颈子和脚踝上都挂着珠子穿成的链子。他们弹奏的音乐和那晚我在卡多岛听到的很相像。几个裸体的孩子来回地在海滩上开心地边叫、边跑着。女人把婴儿捆绑在背后——有些则简单地紧紧依靠在母亲的胸前——站在岸上等着,每个人都兴奋地对着渐近的渡轮大声尖叫。

“我们得去看看我们的行李。”路卡说。

“能有‘圣男’照顾我们,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幸运?”泰玛莉丝问。

“非常幸运。”我回答。

我们找到了行李,且也都已准备好了。当我们一踏下船,迎面便看到一位具有官方态度的男人向我们走过来,他身上穿着蓝色的衬衫,搭配一条白色的棉裤。

“海曼小姐!海曼小姐!”他一再地嘶喊着。

“是我!是我!”我大叫。“我在这里!”

他咧嘴大笑露出耀眼的白牙齿,使得又黑又大的脸变得更宽了。他把双掌合起,小弧度地向我敬个礼。“卡拉小姐下命令,我就来了。”

“哦,谢谢你,这真是太好了!”我大叫。“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们的行李并不少。”

他点点头,露齿笑着,说:“留给马克拉,马克拉会安排的。”

我转向泰玛莉丝和路卡。“我想他一定是我父亲派来接我们的。”

我以为他会亲自到这里来的。或许他有不来的原因吧,我告诉自己,所以他才会派这个人来。

“卡拉?”泰玛莉丝说。“卡拉是谁?”

马克拉傲慢地弹手指。“曼多!”他叫。“曼多!”然后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便跑过了过来。

马克拉回复原本的声调,而男孩则仔细地听着,并还不时地点着头。然后他转向我们,说:“跟我走。”他带我们到一辆以两头驴子拉的马车前。“我来安排。”马克拉说。

“到海曼先生那儿去吗?”我问。

他点着头,说:“我来安排。”他指示我们进去马车里面休息。

“我们不能九九藏书网留行李在这里不顾就走了。”泰玛莉丝说。

就在那时,那个孩子带着我们的行李出现了,他把行李放下后便指着后面。

马克拉点着头,转向我们咧嘴而笑。“我来放。”他说。

“我们不用帮忙吗?”路卡问。

“如果你跟他们走,准会和我们走散的。”泰玛莉丝指出。“这一切都很奇怪,而且再怎么说,我们都远比那些行李来得重要多了。佛莱迪,我以为你父亲会来接我们的,他不可能住得太远。”

我没回答。

我们根本毋需担心那些行李,马克拉一下子工夫就又回来了;这次除了那个孩子之外,另外又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们把我们所有的行李都带来了。

我们把在卡多岛用剩的一些钱给他们,小男孩和那位高大的男人都显得相当高兴。

坐好后,马车便往青翠的草木间驶去,不到十分钟我们便看到那幢房子。它的整个屋身被架起来,离地大约一公尺,是座长形的矮平房,房子是以白色的木材建成的,周围种满了花色鲜明的灌木丛。

就在我们前进的同时,前廊的门突然打开了,里面站了一个女人。她的身材高?,优美的脸蛋宛如希腊女神的雕像般,长得相当吸引人。她随意将迷人的黑发盘在头上,和我们所看到的岛民比起来,她脸上的肤色显得白了许多。她那双炯炯动人的大眼睛,看起来柔情似水;热情好客的笑容,正好展现她一口完美无缺的牙齿。

“你就是弗雷德莉卡。”她说,但眼睛看的却是泰玛莉丝,而不是我。

“不,”我说。“我才是。”

她的英文带有规则而轻快的腔调,听起来很迷人。

“你终于来了,隆奈尔德一直很希望你能来。”

说到我父亲的名字时,她习惯性地在前面加重音,我怀疑她和父亲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位是我的朋友——马奇蒙夫人,她和我一起来的。”

“马奇蒙夫人,”她说。“我们都很高兴你能来。”

“这位是艾尔摩先生,这一路多亏了他的照顾我们才能这么顺利,他是一个传教士。”

有一刻间,她紧皱着眉头露出忧虑的神情,然后不一会儿却又笑了起来。

“我是卡拉。”她说。

“我们听那个男人……马克拉……说,是你派人来接我们的。”

“没错。”

“我父亲在这里吗?”

“他非常高兴你能来。”

我满怀希望的往四周望了望,她继续说:“大家请进,别一直光站在外面了。”

和热气冲天的户外比起来,室内显得清凉多了。屋子里有很多扇窗户,它们全都被打得大开,窗子的另一面有纱网,我猜是为了防止蚊虫进入所装设的。整个室内的家俱全是淡色木制品所做成的,我想它们都是竹制产品。

“你必须先去看看你父亲。”她说。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泰玛莉丝和路卡。她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几乎可令人直接读出她的心事,她是那种率直的人,正想着——我应该私底下单独和父亲见面。

路卡平静并且很谅解地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一定等不及想见你,反正我们早晚会认识他的。”这就是典型的路卡。

不是我刻意疑神疑鬼的,不过这一切真的太奇怪了,我想其中一定有它的道理在。

路卡松了一口气,我对路卡投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而泰玛莉丝则选了一张竹椅坐下来。卡拉转向我说:“来吧!”

她带我经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把门打开,然后非常轻柔地说:“她来了。”

他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甚至连头都没转过来,这真是太怪异了。

我随着卡拉进到房间里,站在他的椅子旁。虽然他依旧是坐着的,但却明显地可以感受到他高大的身材。他渐白的头发还夹带几许金色在其中,中等身材的他——依然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他用那非常有力,低沉的声音说:“弗雷德莉卡,我的女儿,你来看我了,你终于来了。”他伸出手,说:“亲爱的,我看不到你,我的眼睛已经瞎了。”

我惊骇地双唇直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继续说道:“靠近一些。”

然后他站起来伸手探寻我,然后双手落在我的肩上,举起手来感觉我的脸,用灵敏的手指搜索着。然后温柔的唇落在我的额头上。

“亲爱的孩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着和你相会,如今可真让我盼到了。”


不像我一般,他很快地便从情绪激动的杂乱中平静了下来,他说他一定得见见泰玛莉丝及那位热心的年轻人。我告诉他们我父亲想和他们见面,并解释他的双眼已都失明了。

这个消息带给他们很大的震撼;不过当他和他们会面时,他表现得既生动又活泼——就和苏菲姨妈形容得一模一样。

他亲切地欢迎泰玛莉丝,并说当他听到她将和我一起来时,他的心中真是有说不出的快乐;而他也很有礼貌地感谢路卡这一路上对我们的照顾。

我们坐下来谈,而卡拉这时则端了一盘果汁进来。她加入我们的行列,而我同时也注意到她对父亲有多细心,一再移动桌子,直到父亲的杯子放得够近,才肯放心。

看来这位女管家的地位并不单纯,我看到泰玛莉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神情。

最后路卡说他得回教会去了,他们正在等着他呢!

“如果不介意那辆老旧的马车,就让马克拉送你回去吧。”卡拉说。“那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一辆了。那两头快做古的老驴真可怜,不过找不到新的来代替,所以也无法将它们淘汰掉,它们的表现一直很好。”

“教会离这里约半哩路程,”我父亲说。“所以我们算是近邻了。你怎么会决定来这里的?”

“教会正好有个缺,所以我就欣然接受了。”路卡说。

父亲点点头。“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寒舍吃便饭,卡拉,你说他是不是该来?”

“一定要来。”她回答。

路卡走了以后,父亲说:“可怜的年轻人,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很老实,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你对教会的评价似乎不是很高。”我说。

“我觉得这里没什么不好,维持现状也不错,想要改造异教徒是份很艰钜的工作……当然了,除非异教徒本身想被改造。”

“而这里的人不想?”

他耸耸肩,说:“我敢说他们喜欢旧有的生活模式。如果人的心灵得到满足,那么再怎么有波折,他们总是能轻易地抚慰、平息受伤的心。他们不懂那些‘敦亲睦邻’的道理,只知把自己照顾好才是最要紧的,邻居是自家门外的事,他们无暇多管。”

“路卡的为人相当好。”我说。

“我们都把他称为‘圣男路卡’。”泰玛莉丝补上一句说。

父亲笑了笑。“的确,”他说。“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温文儒雅的气息,我希望你们能常去看他。”

我们的房间仅隔着一道墙,房内摆的全是淡色木制家俱,原木地板上铺了几张小地毯,窗子外都另再安装纱窗,每间房里都有盥洗盆和水罐。后来我才发现那些水是房子附近的一口井取来的。这里的生活状况和卡多岛一样简陋,那里有两个家庭住在像茅舍般的地方,他们的态度谦卑得如仆人般。照这情形看来,我们在这里所受的招待是非常高级的享受了。

此刻我最渴望的莫过于单独和我父亲交谈,而泰玛莉丝似乎也很能理解我的心情,吃过晚餐后,她便以疲倦为由,提早回房休息去了。这样一来,我便有机会达成愿望了。

他带我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这里是我的书房圣地。”他说。“我常待在这里。卡拉说你有些困惑,我应该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卡拉到底是谁?”

“这房子是她的。她的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本地居民,她父亲来后不久便在这里开辟了一个大型的椰子林场,他并没正式娶她母亲,不过对卡拉却是照顾有加。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也非常迷人;事实上,她是个非常好的人,我知道你们俩会处得很好的。她的父亲,丹马林过世后,便把这幢房子、林场及一大笔财产全都留给她,她在这个岛上的权力很大。”

“你和她住在这里吗?”

他微笑地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意外发生后——”,他摸摸双眼,“她便把我带来这里了。”

“苏菲姨妈曾把你的事告诉过我,但却从未提过你失明的事。”

“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并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但是,你依然继续和她通信。直到决定来看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你还待在埃及。”

“我是曾在埃及待过好一段时间,那时……你也知道,我在服役,后来……退伍后

便留在那里……还有其他地方,从事各种交易。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没必要让虚度的年岁来困惑自己。”

“那么,那些日于都是虚度的了?”

“怎么可能,我过得很快乐。只是现在我不再自私地只顾自己,我已学会用关怀的心地看周遭的人事物。”

“我真的好想多了解你一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知道自己有个父亲,但却从来没见过,甚至在苏菲姨妈开始谈起你之前,我对你的了解真是少之又少。”

“你不能完全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她对我一向都太宽容仁慈了。”

“每当她提起你时,眼中总会浮现出慈爱的神情,她很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她。这些年来多亏了她,我才能对你的状况有所了解,当我知道你要搬过去和她住时,我真的很开心。”

“这样的安排对我来说是最完善的。”

“每当我一想到你们俩能从彼此间找到慰藉,我的心就会放宽了些。苏菲向来都很懂得如何……安慰人心。”

他的声音中有着强烈的悔意。我真想问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她一直深爱着他,我想他也是爱她的。有这么多的事我都想得知,不过我并不期盼一次就能找出所有的答案。

“我想多了解有关卡拉的事,”我说。“所以也就是说,这幢房子是她的,而我们则是她的客人。”

“我也住在这里。”

“以客人身份吗?”

“也不完全是。”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他继续说:“你或许已经知道我沉浮不定的人生际遇了。你的母亲和我,我们离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们俩在一起时并不快乐。”

“没有我,对她反而比较好,我们在一起永远也不会有幸福的。我无意当圣人……和你们的路卡完全不一样。我想我和大多数的男人都不一样;像我这种男人,生活中永远都少不了……伴侣。”

“你和卡拉?”我问。

他点头,说:“我们就像家人一样。”

“你们可以结婚的……不是吗?”

“当然可以,我现在是单身汉,她也结过一次婚……我想是为了金钱结婚的,或许不完全是,但我敢说一定是金钱驱使他这么做的。他也许想从她身上捞些好处,不过却失败了,因为她是个精明的女强人。如今他已死了。没错,我们是可以结婚,但是这里不像英国的乡村一般——邻居总是虎视眈眈地眼观四周,深怕有任何伤风败俗、破坏社会秩序的事。卡拉从没想过结婚的事,我也是。不过这并不能阻碍我们从对方身上取得快乐的事实。女儿,听了我这番话,你被我吓到了吗?”

“没有,我想这才是生活的本意。她是个很善良的人。”

“她的血液里有一半是原住民,一半是盎格鲁撒克逊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组合。我是在埃及遇见她的,当时她正在旅行,我一眼就喜欢她的清新、直爽及乐观的人生态度;‘为今日而活’是她的生活哲学,也是我的。我们在埃及时就是朋友了,后来我的身体状况亮起红灯,从那时起她就开始照顾我了。那时我的心情已跌到谷底,对眼前无光无影的世界充满了恐惧,亲爱的孩子,你父亲一辈子从来都没畏惧过什么事,那时甚至还开始祷告着:‘亲爱的上帝,我愿以身边所有的一切来换取我宝贵的双眼。’上帝忽略了我的请求,但却把卡拉送给我。”

有一会儿他就这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然后才继续说:“卡拉是个大好人,天生就是块做母亲的料子,真搞不懂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儿没女呢?她陪我度过那段沮丧绝望的日子,并且还带我来这里住,她在我的心中占有相当的份量。溺爱她的父亲留给她这间房子,以岛上的居民标准而言,她是非常富有的,她拥有几千棵高产量的椰子树,把这些林场照顾得无微不至,和男人比起来丝毫不逊色;她还像个母亲一样照顾我,是个真正名副其实的女强人。她不仅看管这些椰子林,更是我的守护神,弗雷德莉卡,当初要不是因为有她在的话,我怎么样也不可能独自承受失明的事实的。”

我说:“你应该回英国找我们的,我相信苏菲姨妈一定会照顾你的。”

他摇头说:“虽然我知道她会这么做,但我还是不能回去找她。有几次我都想……不过这些都是在失明之前的事。你知道的,一开始……”

“我知道,她告诉过我了。她以为你会娶她,结果没想到新娘却是我母亲。”

“喔……”

“她会了解的。”

“没用的,我不值得苏菲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我无法照着她所期待的方式过日子。”

“她要的只是原本真正的你。”

“不过她拥有一颗更珍贵的明珠——我的女儿。”

“原来这些日子都是卡拉在照顾你的。她大方地让你分享她的房子……和她的生活。”

“她所求的也仅是如此。”

“那,你在这里快乐吗?”

他沉默了一下,最后才说:“虽然说我的身体已有残缺,但我依然过得很舒适。所有的事总是一体两面的,有得即有失,我的失明也不尽全是可悲的。每当一有脚步声出现,我便会乐在其中地开始揣测来者是谁,我会自言自语地说:‘这是马克拉……或是小曼多。’我认得出卡拉的脚步声,失明后我对人们所制造出的各种声响变得相当敏锐。也因为如此,我常想起过去那些轻狂纵欲的日子;而对于那些不愉快的事,我总是有办法不去想它,这其实也需要很大的技巧的,有时我会对自己说:‘你瞎了。或许你因而失去最珍贵的资产,不过上帝也补偿了你的损失。’然后我便会开始往这方面想,我有了卡拉的爱,而且我的女儿还大老远地,越过半个地球来看我。”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这岛上过了一辈子般,好久。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会躺在床上想着克里斯派和苏菲姨妈,并且不断地问自己:我这么做是否真的正确。能来和父亲相见是件很好的事,我很高兴我们能相处得很融洽,好像认识他一辈子了,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苏菲姨妈。看得出他对每个人的影响力一定相当大,至少他已赢得我的心了。我常和他聊天。我们总是一起并肩坐在树下,倾听温柔的海浪在耳边轻声细语地低喃着,然后他便会把年少轻狂的日子一一道出。很明显看得出来,他很高兴我能来这里陪伴他。

只是每当夜幕罩地时,遥远的故乡就会回到我身旁,而克里斯派苦苦哀求我别走的脸庞也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几乎可听到他声调痛苦地吐出一句句:“我会找到解决之道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会试着不去回想圣奥比邸园的灌木栽植地所发生的事,及佳斯顿.马奇蒙僵硬地躺在那里的情景,但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

这是一座很美丽的小岛,但我想就如世上所有的热带岛屿一样:随风摇曳的阔棕树,青翠茂盛的枝叶,形如山洪爆发的雷阵雨,灼灼逼人的热太阳,毫不在乎的人们,懒洋洋地,任凭时光从风中流逝。

我很高兴泰玛莉丝喜欢这里,我想最主要的因素是——这里离家不只五百里。我一点也不相信她和那件谋杀案会扯得上关系——但,诚如她所说的,一般来说像这样的案情,通常妻子都会被列入嫌犯名单内。

她常对那群动作笨拙、滑稽的孩子们大笑,而他们很明显地也对她特别感兴趣。通常不管她走到哪里,身旁总会有一、两个小孩跟着她,有些胆大过人的还会走向前去摸她白皙的肌肤、及散在肩上如波浪般闪闪发亮的一头金发。

她向来就喜欢那种受人重视的感觉,因此总会表现出一副欣喜的样子,所以没多久她就成了这些小孩的最爱。

我们常在岛上四处探寻。在离岸边不远处有个盘着腿席地而坐的陶工,我们常在那儿逗留,看他制做这些陶罐的过程——产品包含各式各样的浅盘及花器。为了博他开心,我们都买了一些回家,在旁的一群孩子——泰玛莉丝的仰慕者——欢喜地目睹了整个交易的过程。

其他的商人都坐在椰毛编织的垫子上等着,每当渡轮一上岸,他们的眼睛便会开始搜索观光客的身影,希望他们摊位上的工艺品能引起观光客的注意。

许多人都警告我们,在没有导游的陪同下,千万别走入矮树丛里,小心别遇上了蛇。

当然了,我们也到教会拜访过——那里和覆上茅草盖顶的谷仓没两样,一眼看去阴森森的,四面苍白的墙壁上唯一的装饰品就是那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了,这个地方简直毫无亲切及热情可言。

“多阴沉、无趣的地方啊!”泰玛莉丝对带我们参观的路卡说道。

室内的一端有个厨柜,一旁的架子上摆着一面黑板。

“这间是专门为教室所设计的。”路卡说。

“哦,那么学生在哪里?”泰玛莉丝说。

“总有一天会来的。”

路卡把我们介绍给约翰.海佛斯及他的妹妹摩瑞儿认识。他们在卡斯克岛已经待满两年了,但却承认在岛民刻意的抹灭下,他们的进度显得相当缓慢。

“这和我们前一次工作的地方不同,”约翰.海佛斯说。“那里比较大,也不这么与世隔绝。在这里,你必须一切从头开始,而且面对的全是一群毫无兴趣、漠不关心的人。”

“这就是艾尔摩先生来的原因。”摩瑞儿接下去说。

“你们还没找到学生?”我说。

“以前曾有一些孩子会来,但他们都待不久。那时早上我都会准备饼干,让他们在十一点休息时吃,我试着教导他们,但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饼干而来的,他们总是开怀地坐在那里吃,吃完后便全跑掉了。”

“这是贿赂的下场。”泰玛莉丝淡淡地说。

“恐怕那是综合各种评估后最好的方法了。”摩瑞儿海佛斯说。

“那些可怜的小东西,”泰玛莉丝事后说。“我想他们一定不愿意坐在教室里听海佛斯小姐讲课,不管那饼干有多可口。”

在卡拉家里吃的每一餐都像在过节般丰盛,这必定是在卡拉和我父亲精心安排下的成果。铺张无度的大餐,由好几位赤脚的仆人,在无声无息地穿梭着服侍我们。

卡拉和我父亲常谈起在埃及的那段日子,听起来他们牵涉到的轶事还真不少,通常我们一顿饭都要吃上好长的一段时间才会结束。

“可怜的路卡,”有一天泰玛莉丝突然说道。“和海佛斯兄妹住在教会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他们都是好人,”卡拉说。“只是有时会好得不知如何放松自己。他们活得太严肃了,我很同情他们俩。”

“我们可以邀请他们一道过来吃饭吗?”泰玛莉丝问。

“哦,我的天!”卡拉大叫。“对不起,我早该想到这件事的。”

“事实上,”父亲说。“我也正在想,我们该尽快邀请路卡来家里做客,他这一路来对你们俩真是照顾有加。”

“我们该这么做,”卡拉在一旁附和着。“另外我也会邀请汤姆.郝洛威一起过来。”

“汤姆.郝洛威,”父亲解释着说。“他是林场的主管,为人很好,卡拉,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他的为人相当好,只是有点忧郁,而人可不是为了在忧郁中度日而活的。”

“我们会很乐意和他见面的,你说是不是?泰玛莉丝。”我说。

“我当然没意见了。”这就是她的回答。

“那我们就订在明天好了。”卡拉说。

“临时通知他们,时间不会太紧迫吗?”我问。

卡拉爆出一阵大笑——这是她惯有的举动。

“他们并不常有机会在外吃饭,我向你保证,他们一定会来的。”

“卡斯克岛的社交圈相当小,”父亲补充说明。“他们会来的。”

在他们来之前,父亲简短地把一些有关汤姆.郝洛威的事告诉我。

“他曾在英国做进口椰毛编织的垫子的代理交易,椰子的用途一向都很广泛的!汤姆.郝洛威的生意网遍布全英格兰,后来他的妻子难产去世,小孩也跟着死了,从此他便无法从悲痛中爬起。卡拉因为生意有来往的关系,常常不时地和他见面,那时对他的骤变感到非常惊骇,于是,我想你现在已猜得到了——她是那种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呃,她的看法是:汤姆需要到一个全新的环境,把过往的伤心抛在脑后。所以她便建议他到林场接任管理的职务,令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这个方法真的有用吗?”

“或许有一些吧!两年已经过去了——几乎——他的意志力也一直很坚强。我想有一段时间他真的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全心投入林场事业里,他学会了如何管理这些人,并且还乐在其中呢!卡拉一直想看着他安定下来——不过这并不容易。”

“卡拉真是个好女人!”他点点头,露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虽然路卡看起来有点沮丧,不过大体上来说晚餐还算成功。我注意到路卡已不再是当初我们在船上认识的那个精神饱满、乐观进取的青年了。约翰和摩瑞儿.海佛斯态度真诚地谈着有关教会的事,不过我依然无法疏忽心中的一个想法——他们俩根本对生活周遭的人不甚了解。

之后我对父亲提起,他们似乎把这里的居民看成未开化的野蛮人,而不只是一群无法接受新思想的平凡人,其实这里的人想法都很单纯的。我也猜测到摩瑞儿并不认同我父亲和卡拉之间的关系。

泰玛莉丝显得非常地开心;送走他们后,我们都各自回房休息了,随后她便到我房里和我讨论今晚的事。

“你觉得如何?”她问。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想路卡一定很高兴能好好地吃一顿。”

“可怜的朋友,”泰玛莉丝轻轻地说。“哎,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我一点也不惊讶——和那一对乏味无趣的兄妹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也难怪了。”

“他们也不是完全乏味无趣,只是对目前的处境无法掌握,慌了分寸罢了。”

“无法掌握,慌了分寸!他们是传教士,不是吗?他们应该充满信心、勇往向前的。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小岛上,居民们最需要的莫过于精神上有个归属!可怜的路卡!我们得更频繁地去看望他,为他打气,让他开心。”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知你父亲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会和他谈谈的。对了,泰玛莉丝,你现在的感觉如何?一切都还好吗?”

“我现在已不常想起过去的事了。”

“那很好。”

“你呢?”

“我想了很多。”

“其实你不需要就这样逃掉的。”

“……我父亲想和我见面。”

“可是你才刚和克里斯派订完婚——哦,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件事。佳斯顿是我丈夫,他被谋杀了,所以我才会这么迫切地非离开不可。”

“我了解,我当然了解这一切。我只是觉得自己也该离开一阵子。”

“是因为那件事的关系吗?你对佳斯顿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在隐瞒些什么?”她说。

我没否认,也不回答,就让这句话悬在空中。

在这同时我理解到一个事实——无论这趟旅行对泰玛莉丝造成多大的影响,恐怕也无法对我产生多大的作用。

隔天一早我便和泰玛莉丝出门了。才走没多久便看见三、四个小孩坐在地上玩游戏,就在我们向前走去的同时,他们便立刻起身跑向我们,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泰玛莉丝身上,他们吃吃地傻笑着,完全陷入失控的状况下。

“我很高兴,”泰玛莉丝笑着说。“我真的很喜欢你们这些小鬼。”

这使得他们更无法克制地大笑,每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她看,好像在期待她再多说些什么似的。

我们继续走,而他们则紧紧地跟着我们。我们走到岸边,经过那些把商品展示在草蓆上盘腿而坐的小贩面前。

我们在那个陶工面前停了下来。他的草蓆上有两个大花瓶,样式简洁大方,看起来也很美。泰玛莉丝用爱慕、欣赏的眼光看着它们,而店主也用欢喜的眼神在我们身上打量着。是我们让他们觉得特别有趣吗?我很怀疑。我们的长相、说话的方式及行为举止,难道和他们的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泰玛莉丝拿起那两口大花瓶,那群孩子便立刻将她围住,每个小小的脸蛋都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她把那两个花瓶拿到他面前,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然后他便说出一个价码。

“我要这一个。”泰玛莉丝说。

“你买这口大花瓶做什么?”我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我还要另外那个。”

此举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几个女人和小孩都跑过来看热闹,邻近摊位上的那个男人眼中流露出既期待、又羡慕的神情。

“佛莱迪,你拿这一个。”她说。“我拿另外那个,我要买下这对花瓶。”

“我真想不出你买它们有什么用。”

“我想得出。”泰玛莉丝说。

其中一个孩子欢天喜地地跳了起来;其他的则在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挤成一团。

“来,跟我走。”泰玛莉丝说。孩子们开心地跟在我们身后,在往教会的途中,还有几位陆陆续续加入我们的阵营里。

她推开门,走入大厅。

“到了!”她高兴地说。“我打算把它们摆在这里。我们该到小溪边取水放在花瓶里,一个放在门边,另一个……”她看了看四周。“对了,就放在那两个窗子中间。现在,我需要一些美丽的花,红色的好了,红色是最活泼生动的颜色,可以使这个地方看起来既温馨、又亲切。走吧!我们先去取些水来。”

那群孩子全部都跟我们到溪边,他们像失控的野马般,一路兴奋地又蹦又跳的,好不开心。

“接下来是花。”她转向孩子们。“走吧!你们不能只是光站在那里笑,还得要帮我。我们要采一些花,红色的……就像这个一样……还有淡紫色,就像这个一样的。那边还有很多。”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这里一眼望过去全是娇艳的花朵。她先采一些做示范,并让他们了解得照她的样子做。她把这群孩子分为两组,一组采红色的花,另一组采淡紫色的花。

一会儿,我们全部人马便又回到教会了。泰玛莉丝跪在花瓶前,把红色的花放进里面;孩子们百思不解地看着她,并一直不断地把花送到她面前。

“真美,”她大叫。“这里,太好了。”

她从一位耸着肩的女孩手中接过一朵花,那女孩眼看着她把花放入花瓶时,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最后,泰玛莉丝终于站起来宣布道:“这瓶花真是美极了!”她高兴地拍着手,所有的孩子也都跟着鼓掌。

“来吧!现在该换淡紫色的花了。”泰玛莉丝说。

孩子们都雀跃不已,争先恐后地抢着拿给她。她有技巧地安排花朵,使它们呈现出最美丽的一面:不过花再怎么美,也抵不过这群心花怒放的孩子更悦人。

当地总算完成时,孩子们都高兴地拍手着,就在这同时——摩瑞儿.海佛斯走了进来。

“我的天!”她大叫,瞪着呈现在她眼前的景象。我怀疑她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孩子在这里聚集过,他们全转过头看她,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不过他们的目光并没离开泰玛莉丝太久。

“我觉得花朵可为这里带来一点新气象。”泰玛莉丝说。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摩瑞儿.海佛斯说。“可是……这些孩子!”

“他们只不过是进来帮忙罢了。”泰玛莉丝说。

她的声音中很明显地流露出得意扬扬的讯息。我心里想着:她变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但她真的变了。


我们来到这个小岛已有三个星期了。日子虽然过得很慢,不过时光依旧从指间飞逝了。我常自问着: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该回去了,佛莱迪。我常想到,如果当初苏菲姨妈没在戴维兹看到凯萨琳.卡菲尔,我的生命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我本该和克里斯派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把这件事遗忘在角落里;不行,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她一定会再出现,我们这一生将永远无法从恐惧、勒索、伪装中逃出。克里斯派说的那句话不断在我的耳里回响起:“一定有解决之道的。”他有意将这件事隐瞒起来,他是个全身充满秘密的男人,我不是一直都有这种感受吗?但是,我依然爱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而如今我却一再反覆地告诉自己:不过你却不认识他,他的背后隐藏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然后我又对自己说:我必须回到那个心爱的地方,我无法承受心中不时浮现的失落感。

看来泰玛莉丝的适应力比我好太多了。不过她是逃出来的,抛在她身后的全是一些不值得留恋的过去。她和家人的关系并不亲近——母亲从小就忽略她,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伟大的母女之爱,她为克里斯派感到骄傲,也如手足般地敬爱他,但他们之间也仅止如此而已。她的脖子上根本没有拴住她的绳索,挽留她的心。我不难想像,总有一天当她厌倦这座岛及岛上的居民时……不过目前她所需的,就是这种新奇、愉快的生活体验。

一开始她对汤姆.郝洛威还有点兴趣,不过他却严谨地感受不到这一些。他的心依然为妻子的死哀伤着,所以无心再去挑拨另一场情缘。泰玛莉丝挺喜欢路卡的,她常叫他“那个大好人”,语气中总是带有一点嘲讽的意味。我猜她只是在做无力的抗争,想藉此保护自己不被他吸引,此举真是令人想不透——通常她都会伸出求援的手,找男人来保护她。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常往教会跑。她一出现,孩子们也都跟着聚集在周围,无形中使她更喜欢这群孩子了。他们会为了接近她而大打出手,无论她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他们总是痴痴地看着她笑。

“他们看起来好像在盼望我能逗他们开心,”她说。“我真得说他们是很令人激赏的观众。路卡很开心……约翰和摩瑞儿也是,他们说:“无论背后隐藏的原因是什么,能让孩子们来教堂已经算很好的了。”

她从陶工那儿买回更多的花瓶。

她说:“每当我看到他,他总是把我当成女皇般和我打招呼,那些孩子依然按时间带花来给我。前几天我讲了一个故事给他们听,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却都聚精会神地听,好像这是一则最惊心动魄的故事般。你非亲眼看看他们的模样不可!事实上我讲的是‘小红帽’,大部分都用比手划脚地‘演’出故事情节。你真该看看当大野狼出现时,他们那副兴奋的模样,他们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欢呼喝采,并且还不断地抚摸、拉扯着我的头发。这个战果收获很大,摩瑞儿说我应该引用圣经上面的故事;或许,哪天我会试试看,不过就目前为止除了‘小红帽’之外,我不想一下让他们接受太多。他们知道大野狼在什么时候会出现,并且都会装出害怕的样子,他们会匍匐在地上爬行,并大喊着:‘大野狼!大野狼!大野狼是个坏蛋’……居民们也都学会这句了。我告诉你,这一切真是有趣极了。”

我很高兴看到她这么地快乐,也知道路卡对这件事感到很开心。

一艘比渡轮大上几倍的船停泊在岸上,使得岛上的居民兴奋不已。泰玛莉丝和我走到岸边去,熙来攘往的人潮及喧哗声把整个地方都占满了。小船在海中来回穿梭着,几个观光客也上了岸,他们走过来和我们聊天,并且说明他们是从雪梨出发,在各个岛屿中穿梭观光,他们已到过卡多岛及其他一些小岛了;不过,他们说:每个岛看来看去都差不多。

他们很惊讶我们是以作客的身份待在这里的。

孩子们在一旁徘徊着,兴趣勃勃地看着我们交谈。那天下午,陶工卖出的杯子和浅盘数量,比他一整个月的收入还多。工艺品、草帽及提篮也都卖了不少。

当船离去时,岸上目送它消逝的人们,眼底都流露出哀凄的情感。

这艘船递送了几封信到卡斯克岛来,我收到了两封——一封是克里斯派寄的,另一封则来自苏菲姨妈。

我把信拿到房间里,细细地独自品尝来自故乡的思念。

首先是克里斯派的信——

亲爱的,

我好想你!你要回家了吗?放下手边的一切,立刻回来。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件事处理好,我会让她同意和我离婚的,我会爱上别人,其实是她罪有应得,我有权利提出离婚的要求,我有所需的一切证据,且也雇用了一位律师,目前正在进行着。

少了你生活变得暗淡无味了,好像没有什么事是要紧的。我目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搭下班船,立刻回家。哎!即使如此,还得等上好一段时间呢!不过,只要想着你已在回家的路途中,我的心便会好过一些。

一切都会没事的,你只要想着:我将找出一个解决之道,从这一团乱象中理出一条路来,只要她能离我们远远的……永远不再出现。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出解决之道的;而当那一天来临时,如果你还没回到我身边,我可就要到那里把你抓回来。

我知道你过得不快乐——如同我一样。在某方面来说,其实我很高兴你有此反应,如果你已不再在乎我,我是会受不了的。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今生今世是离不开你的了。求求你,快回家好吗?

你的姨妈非常想念你,我知道她过得很不快乐。

我想她会同意我所说的:你根本不该离开我们的。

致上我永远的爱克里斯派

由苏菲姨妈的信看来,我知道她也在质疑着:当初怂恿我离去是否真的是明智的抉择。她写道:

我们都很想你。可怜的克里斯派是最不快乐的一个了,他真的很爱你,佛莱迪,我看得出这次离别把他的心都摔碎了。他不是那种轻易付出感情的人,不过当他爱上一个人时,他便会深深地陷在里面,不可自拔。我想他有些生气,生我的气,因为是我看到凯萨琳.卡菲尔,并把这件告诉了你。可怜的孩子,他必须找个人来发泄,我并不怪他。他说他会找出办法摆脱她,他说得那么有说服力,我真的相信他会有办法的,毕竟当初是她离他而去的。我不知道目前的确切情势是怎么样,但我会祷告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佛莱迪,他需要你。你或许会认为他是那种能掌控一切事宜,且又能照顾自己的男人;没错,他的外表的确让人有此错觉,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受苦痛的煎熬。这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人生残酷的一面,一个人如果在年轻时冲动地走错一步,就会平平白白地断送了一生的幸福。不过,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而且我认为他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干休的男人。

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和你父亲能相处得很融洽、很快乐,我想这是不容置疑的——我太了解你们俩了。他很讨人喜欢,不是吗?你一定要把对他的观感告诉我。

还有,佛莱迪,我想你该考虑回家的事了。你父亲想和你见面,他是不是病了?希望能有他的近况消息,千万别瞒着我什么。从他的来信中,我可以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发生了,这也是我急着要你过去的原因之一,当然了,我也认为在克里斯派把事情解决之前,你最好能离开一阵子。

不过,如今你应该考虑什么时候要回家。我知道你才刚到不久,不过如果你可写信告诉我何时回家,我想这对克里斯派会有帮助的。

好好照顾自己,我的爱

愿上帝和你在一起,并且爱着你苏菲姨妈

我反覆地看了好几次,想到我们之间遥遥相隔这么远,我必须尽快回去。


父亲对我说:“家里寄来的信?”

“是的。”

“这就是你悲伤的原因,是不是想家了?”

“我想……是的。”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就这样静静地手握着手。

“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了?”他说。

于是我便告诉他。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全告诉他了:从我第一次和克里斯派见面的情形,及当时他无心的一句话让我痛苦了好久;古塚树林所发生的不幸事故;在邸园工作的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爱的火苗是如何串烧起来的。我还告诉他有关克里斯派的妻子重回哈普葛林的事,并也同时粉碎了我们俩编织的美梦;解释克里斯派原本打算不把事实告诉我,继续照着原订的计划进行。

“原来如此,而这件事让你感到很震惊,”父亲说。“我想问题就出现在:你根本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你非常爱他,不是吗?”

“我的确很爱他。”

“而在这同时,你并不完全肯定他对你的心意。”

“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但是……”

“但是……”他鼓励地说。

“有件事我无法解释,它一直阻挡在我们俩之间,甚至在这之前……就在那里了。”

“秘密之类的事吗?”

“我是这么认为。有时它就像一个障碍物般,横跨在我们俩之间,我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相知的缘故。但有好几次我都感觉到……自己永远也无法越过这面墙。”

“你为何不亲口问他呢?”

“很奇怪地,他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这件事一直搁在他心里,但他却无意让我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个事件后,他才承认原本是打算瞒着我——不把他根本毫无立场结婚的事实告诉我——让我按照计划举行一场不具任何法律成效的婚礼。之后我才察觉另一件事才是最大的关键所在。”

“你已经都解释过了,”他说。“我想你虽然爱着他,但却无法完全相信他。我说得对不对?”

“我觉得他的心里有个秘密,但他却不愿告诉我……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和他第一次婚姻有关吗?”

“没有。他和其他人都一致相信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所以当她回来时,才会使他惊讶得不知所措……我们每个人的惊吓程度都是不分上下的。”

“所以这是早在这些事之前,一个邪恶到令人难以启齿的秘密。当你的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时,心里还依然爱着他吗?”

“是的,我还是深爱着他。”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爱更重要的了,这一点你必须了解。‘信、希望和宽恕,而其中最伟大的就是宽恕。’宽恕就是爱的表现,这是真理,只要你的心中有爱,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

“我只想知道隐藏在背后操控我们的那个秘密。”

“在你立誓嫁给他时,它就在那里了,而那时你还开开心心地想和他白头偕老。”

“的确。当我和他在一起时,我真的可以把那些疑惧全抛在脑后。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地模糊,那么地不真实,那么地愚蠢。”

“有些人对快乐有恐惧感,总是抱着怀疑的眼光去看它。他们认为‘快乐’太美好了,不可能是真实的,于是便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想从中找出一些瑕疵来。你想,你是不是有这样的倾向?”

“或许吧!我也无法确定。这其中真的暗藏着某件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还阴魂不散地跟着他。”

“他会告诉你的。等到你们俩结婚后,他就不会再害怕失去你了,到时他自然会告诉你的。”

“他现在为什么害怕、不敢告诉我?”

“这个答案,和当初他不敢将妻子回来的事告诉你的理由一样——他的一切所做所为,全都是出自那颗害怕失去你的心。”

“这种作法是不诚实的。”

父亲精明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笑着说:“这就是爱,我们不是都已认同——生命中,没有什么比真爱更能打动人心的了,记得吗?”


我分别写了一封信给克里斯派和苏菲姨妈。我并没把父亲失明的事告诉苏菲姨妈,我察觉到若他想让她知道的话,他会告诉她的。等到下一班回雪梨的船来时,这两封信就将漂洋过海,横越大半个地球——回到英国,这整段旅途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

我不断地说服自己:该回家了。他们俩都这么要求我,不论将来的后果如何,我都必须陪在他们身边。

汤姆.郝洛威的拜访次数很频繁,卡拉一向都很好客。如今连路卡和海佛斯兄妹也常来了,卡拉确定他们在教会的食物一定不够吃,他们一共才请了两个仆人。卡拉说:恐怕是因为摩瑞儿太过关心充实心灵上的事,而忽略到生理上的需求吧!

路卡每次来到这里都显得开心多了,当初在船上的那个乐观知命的男孩,如今已逐渐地消逝了。他满怀抱负地想改变这个教会,但却因有阻挠而进退不得——他并不想对海佛斯兄妹无礼,虽然这两年来事实已证明:他们俩没能力经营这个教会。

泰玛莉丝已经开始引诱这些孩子到教会去了,如今他们之中有好几位都成了教会的常客。不过他们都是去看泰玛莉丝的,虽然她试着讲“乐善好施者”的故事给他们听,但他们依然坚持要听“小红帽和大野狼”的故事。

可怜的路卡!他是那么专注,投入了这么大的心思只为了做他想做的事。

一天下午,汤姆带我们——泰玛莉丝、路卡和我三人——参观林场。穿梭在高耸的椰子树下,举头望去——便看到一颗颗顽强的椰子在阳光下耀武扬威着。汤姆带我们到编织椰毛垫子的小屋里去,这里算是大宗交易的制造圣地了;我们也一道参观他的办公室,和他那位埋头苦干的助理打招呼。

我们还参观了他生活起居的基地——那幢房子的空间很宽敞,室内的摆设也都很俱全,我猜这些都是卡拉为他安排的吧!一位供他使唤的仆人送果汁过来给我们,我们就这样坐在走廊上看着围绕在四周的林场。汤姆问起有关教会的事;路卡把居民们漠不关心,使得推动起来倍加困难的事全告诉他。

“语文沟通是症结所在,”汤姆说。“这对我而言比较容易,我只要试范一次给他们看,他们就会照着做,这些为我工作的人全都是岛上最优秀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撒下汗水赚取金钱的;有些人宁愿躺在阳光底下,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这全是迷漫在四周的热流造成的,使得他们养成这种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个性,除非他们动怒了,否则他们就和一只毫无杀伤力的猫一样。他们生气起来的样子是很吓人的。”

“这是真的,”路卡说。“那天有两个人为了一小块毫无价值的土地争吵不休。两个人都声明这块土地是自己的,他们互相诅咒对方,后来居然连刀子都亮出来了,要不是当时有人急忙去找老首领来,恐怕他们不争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地步,是绝不罢休的。”

“的确,”汤姆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欧兰姆。他虽然是个矮小的老人,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很不寻常,好像有魔力般让人不敢直视;瞳孔周围有白色一圈一圈的东西,很可能是什么眼疾吧!不过他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是从这里散发出的。”

“最后那件事终于摆平了,”路卡继续说。“我为他的权威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他是一个有智慧的男人。他使人们产生相当程度的紧张和不安。很明显的,你所看到的例子完满地被解决了,不过事情不是一向都这么顺利的,有时候他会变得很……吓人。他被公认拥有某些特殊的神力,如果他告诉一个人他将会死去,那么不久那个人就会死。”

“我听说过这种事,这太可怕了。”路卡说。

“我必须小心这个人,千万别惹他;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不时地送他一些小礼物,因此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这些人千奇百怪的,就算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也归不出个结论来,”泰玛莉丝说。“可惜他们不像这群孩子一样——他们既天真又甜美。”

“泰玛莉丝和他们处得相当好。”路卡下了个评断。

“那是因为我头发的颜色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泰玛莉丝说。“小孩子嘛,好奇心比较重。”

“岛上的居民大多只想开心地过日子,”汤姆解释道。“他们会工作一段时间,但你对他们的要求不能太高。他们喜欢在这里工作,觉得这份职业很值得骄傲;欧兰姆并不反对这个想法,因为我让他觉得我很尊敬他,所以到目前为止都还算是平平顺顺的。去年他们有个重大的节庆,幸好一切的进行非常顺利。今年也快举行了,我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不过第一年总觉得很诡异。”

“怎么说?”泰玛莉丝问。

“庆典进行期间,岛上居民是不工作的。起先我不知道,且没人警告,所以也没理会。庆典的过程有一套特定的仪式——全天不停、彻夜无休地嘶喊着,并且手上都各举着一把长矛(不知他们平时如何保存的,除了庆典期间,我们谁也没机会看到这些长矛)。欧兰姆是全程最突出的人物,事实上,这种个庆典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他们踩着脚,绕着圈圈不停地跳,每个人都一副凶猛残暴样。那时我正决定出门观赏这场盛会时,卡拉来到这里,她告诉我庆典活动会持续两天之久,在这段期间内最好离他们远一点。那晚他们通宵达旦地嘶喊了一整夜,扰得我们全都心神不宁。直到这一切结束了,他们才又平静下来,恢复原状。”

“他们这么做又代表了什么呢?”

“听说是战前藉以提高士气的仪式——或许类似我们所谓的军事演习吧——以免被其他岛屿部族侵略。”

“这种事发生机率很小。”路卡说。

“现在是不用担心了,英国和法国派来的船舰不时地在各个岛间巡逻着,有谁敢造反。不过他们还是继续举行这个仪式,祈求神灵来保护他们。而且,欧兰姆能记得这个传统的习俗,并致力于保持的工作,其实是件很可喜的事。”

“这简直和巫术毫无两样,不是吗?”泰玛莉丝说。“郝洛威先生,生活在这之间你难道不害怕吗?”

“现在我们全都在它的掌握中了。”汤姆说。

“没错。但是你的情形更糟,你是完全被它包围了。”

汤姆耸耸肩说:“你错了,他们是一群温和的人,除非他们被激怒才可能会有危险,而我是不可能会去惹他们的。”

“我们所要做的是——让他们了解另一种生活方式,”路卡说。“教导他们敦亲睦邻,我相信有上帝的帮助,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成功的。”我说。

然后汤姆问到有关教会的事,他听说现在每天早上都会有一群孩子会主动往那里跑。

泰玛莉丝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他们是为了‘小红帽’ 及拉扯我的头发才去的。”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路卡说,柔情似水地对着她笑。

“我也乐在其中。”泰玛莉丝回应他。“我真想见见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欧兰姆,是吗?”

“别急,他神通广大,一定会注意到你的。”汤姆说。

我说:“泰玛莉丝,我很高兴看到那群孩子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的。”

“我不是说了吗?这得全归功于‘小红帽’……或是,那只十恶不赦的大野狼。”

“也不完全是这样。在这之前他们就很喜欢你了。”

她开心地笑着,闪烁不定的双眼从路卡身上掠过汤姆。“哦,我现在可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呢!”

就在那个同时,一个男人匆匆忙忙地跑到阳台。

“怎么回事?”汤姆站起来,大声地说。

“主人,他掉下去了。杰可……他从树上掉下去了,现在躺在那里。”那个男人耸着肩,摇着头,悲恸地说。

“带我去。”汤姆说。于是我们全跟着他往林场的方向走去。

地上躺着一个看上去大约十二来岁的男孩,正痛得大声哭喊着,他的脚受伤了。

汤姆因恐惧而屏气凝息,路卡说:“看来他是摔断腿了。”

他跪在男孩身边,说:“可怜的小家伙,很痛吧?”

我想那个孩子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路卡声音中显露出来的怜悯,倒是使他平静了些,他张开那双饱受惊吓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路卡的脸庞。

“不会有事的,”路卡继续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拿一根坚硬的实心木棍及一些绷带来。”

“我去拿,”汤姆回答。“你们和他待在这里。”

路卡转身对那孩子说:“我要试着把它归回原位,忍着点,会很痛的。泰玛莉丝,抱住他的肩膀。对,就是这样。”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站在那里看了。旁边聚集了几个男人,他们全都在一旁指指点点地,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路卡让那个孩子平躺在地上,很明显地,他的骨头已经断了。

“真希望我能为他做点事,”路卡说。“汤姆呢?”

“我想他就快回来了,”我说。“他来了。他把你要的东西全都带过来了。”

我看到路卡熟练、灵巧的手很快地将他的脚固定住了。我记得不久前他曾说过,他曾受过急救训练课程,那时他说:这样一来,在遇上紧急事故时就可以派上用场。

现在,很明显地可看得出那个孩子的痛苦已减轻了些,如今他感激的神情正投在路卡的身上。

“我要把他带回教会。”他说。

“我们得找辆马车来运他过去。”汤姆说。

他站起来,并且用当地的语言对旁边围观的人大喊着,那些人立刻转身跑了,没多久他们便驾着一辆马车又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要非常小心,千万不可震动到他,”路卡说。“得找些垫子让他躺在上面,我们一定要顺利地将他送回教会,摩瑞儿曾受过护理训练,她知道怎么处理才是最正确的。”

“太棒了!”泰玛莉丝大叫。“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只要我们把他固定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路卡向她保证说。

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孩子抱上马车,然后让他直躺在上面。泰玛莉丝坐在他头前,我则坐在他脚下;她轻拍着他的额头,低声地安抚他,那个孩子满头雾水地看着她。她脸上怜悯的神情,使得她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

汤姆谨慎地带领那头驴,尽量往最平坦的路面走。当我们一抵达教会门口,约翰和摩瑞儿立刻出来帮忙。

摩瑞儿要求把孩子带到她的房间,而她则搬到别的房间睡。她很清楚如何处理这类的事故。她说他的腓骨断了,不过幸好只是简单的骨折,他还年轻,骨头的愈合力很强,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她似乎很高兴终于有事可忙了,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有效率过。

不久我和泰玛莉丝便回家,并且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及卡拉。

“你们真的认为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恢复正常吗?”卡拉问。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那就好了,”卡拉说,她的眼睛闪闪地发亮着。“以前有个男人也是这样跌下来,自此……他的脚便残废了。”


那天晚上,凄厉的鼓声开始在空中盘绕着,起先是还很平淡,然后越来越大声。那节奏好像是藉着空气的传送般,迅速地向外扩散。

晚餐时,卡拉说:“这种情况会彻夜地持续着,明天,一直到明晚结束时才停。”

“汤姆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了,”我说。“我觉得他有点紧张。”

“这是古代沿留下来的习俗之一,是吗?卡拉。”我父亲问。

“是的。它的年代已久远了,有点类似战斗呐喊,用以激励士气,是一种攻击前的准备仪式。”

“但是,他们到底要攻击谁呢?”我问。

“没有人……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仇人了。不过,从前这里总是战事不断;部落和部落之间的抗争。如今时事已变,这些岛屿早已全被其他国家接管,岛与岛之间都划分得很清楚,所以日子也就太平了。但在过去,他们总是随时处在备战状态下。这个活动代表准备完成,让神灵知道,如果有人发动攻击,他们会全力以赴的。”

“那,欧兰姆呢?”泰玛莉丝问道。“我对他很感兴趣。”

“他的年纪相当大,对过去亢奋的日子依然念念不忘,大家都很尊敬他。他像个老巫师般有着特异功能,每个人对他都很敬畏,在他面前都得表现出一副敬拜他的模样。”

“我真想见见他。”泰玛莉丝说。

“我很怀疑,”卡拉告诉她。“他的茅舍就坐落在村中心点,离林场不远的地方。除非像今天这种大庆典,否则他是很少出门的。每当人们一有难事,便会前往寻求他的意见,当他指引他们该怎么做时,他们必须遵照他的话去做。岛上没有人敢惹他生气。”

“我敢说他战时涂在身上的颜料一定很吓人。”我父亲说。

“你看过吗?”我问卡拉。

“看过。在庆典仪式里,他总是在额头前涂上两条蓝线,而且头上还插了好多羽毛。”

“今晚他会在那里吗?”泰玛莉丝问,一副思索的样子。

“你千万别想见到他,”卡拉立刻说。“如果你去探查,必定会惹出麻烦来的。住在这里,我们就应该尊重这里的人。”

“当然了。”泰玛莉丝严肃地说。


那一整夜,激动的旋律传遍云霄,而我也不时地听到雄壮的击鼓声。

这个节奏好像有某种催眠作用。

我好想回家。“我会回去的,”我暗自发誓。“早上我就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会了解的。他说的对,‘爱’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当然,父亲的这一生并不算是个标准的榜样,不过,在对错交杂的生命谱上,又有多少人能唱出一首完美的曲子?

我断断续续地小睡,每隔几分钟便会被低吟的海浪声及那一声声震人心弦的鼓声唤醒。今晚,我真的难以入眠。

突然间,我完全清醒了——屋外起了些不寻常的动静。我从窗内望了出去,一眼看去全都是人。我匆忙地套上睡袍,穿上拖鞋……就在那同时,泰玛莉丝跑进我房间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才刚醒过来。”

我们一起出去,这时卡拉也出现在门口前,他们一看到她便开始大喊大叫。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卡拉却沉着地回答他们。

她转向我们。

“教会出事了,”她说。“我必须去一趟。”

泰玛莉丝看起来很不安,她对教会十分感兴趣。

卡拉准备好便立刻出门,而我们则随后跟着她。我们一路跑到教会,眼前呈现的景象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一把把的火把像魑魅般邪恶地在空中舞动着,一群人站在教会门口,而他们的首领无疑的就是——欧兰姆。

他看起来很巨大,不过这完全是他头上插着高耸的羽毛的关系,这种装扮让他看起来好像是只凶猛的老鹰。而他的脸简直就像恶梦里变了形的怪物一样——正如卡拉所形容的;额头前涂了两条蓝线,两边脸颊上各有几条红线。他的旁边站了两个又高又壮的男人,他们的脸也上了彩,不过都不比欧兰姆来得吓人。他们每个人都拿着长矛,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掠过我的心头——他们的怒气好像是直冲着教会来的。

路卡站在前门的阳台上,约翰和摩瑞儿则各站在他两边。

当卡拉出现时,大地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中。她不顾左右地直往阳台走去,泰玛莉丝和我继续跟在她身后,她走到路卡的身旁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她问。

“看起来似乎和杰可有关,”路卡说。“我猜他们是想带他回去,但是他现在根本不能站。我真的不懂他们到底想干嘛……”

卡拉举起一只手——真是不可思议,她,卡拉居然能这么尊贵、这么有权威——和群众沟通,我们猜她一定问他们:到底想从教会里得到些什么东西。他们开始大声喊叫,不过当欧兰姆举起手时,他们立刻就安静无声了。

他和卡拉一问一答地交涉着,然后再转问路卡和海佛斯兄妹。

她说:“他们要杰可。他曾受过训练,在今晚的庆典中担任特殊的职责,所以他一定要去。”

“他现在连站都有问题了,”摩瑞儿说。“目前他最需要的就是让那只受伤的脚休息,否则那根骨头怎么能愈合呢?他千万不能移动。”

“他们要他。”卡拉说。

“不行。”路卡回答。

卡拉皱起眉头。“他们是不会了解这些的。”她说,然后转身和那群人说话。我知道她正在向他们解说:杰可的脚跌断了,现在教会的人正在医治他,不过目前还未康复。

在一片沉寂后,那群人又开始热烈地讨论着。

“他们要你们把他带来这里。”卡拉说。

“他正睡得很安稳,”摩瑞儿庄严地说。“更何况他受伤的脚必须保持固定的姿势,我们根本不可能带他来这里。”

卡拉又试了一次。这次她讲了很久,然后终于转向路卡。

“他们要求你一定要把他治好,因为你有特殊的能力。他们想见见他。”

路卡回答说:“我们绝不准许任何人把他带出来,让他站在这里只会使情形更加恶化。请你务必让他们了解这一点。”

“毫无疑问的,他们只相信奇迹。我看得出他们正在迟疑着,不知你是否也和他们的神灵一样具有魔力。当初马赫跌下来后,就终身残废了;而如今你却说自己有能力救杰可。他们正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对你的成见很深。而如今这个白人的神力似乎远超过他们的。欧兰姆仔细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他才是那个会法力的人,而如今你却向他们保证会有奇迹出现。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否则欧兰姆搞不好会带他的人进去,强行把杰可带回去。”

“我们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做。”路卡说。

卡拉耸着肩膀,说:“你们三个……再加上我……和这两位女士?看看这群人——全副武装的,你想我们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能尽量和他们讨价还价了,不过搞不好他们还是坚持带这孩子走呢!”

“不,不行,绝对不行。”路卡说。

卡拉转向那群人。她之后告诉我们,她和他们谈了个条件。教会里的人说他们绝对有能力医治杰可,让他的腿完整如新,不过他们需要时间来证明它,而且这也不是一、两天工夫可完成的。到时候,欧兰姆和其他人就知道该如何处置了;但,如果他们现在继续坚持,不把杰可交给这个白人,那么杰可这辈子就注定要残废了。到时他会恨这些害了他生活的人,而且也会引起岛上所有居民的愤恨。他们应该离开,再找另一个人来替代杰可,执行这项仪式。他们必须给杰可一个机会,看看这个白人是否能真的让他痊愈。

整群人全都站在那里低声交谈、窃窃私语着。

然后卡拉转向路卡。“他要你发誓绝对能治好杰可。”

“我们当然发誓会尽全力医治杰可。”

“这只不过是简单的骨折罢了,”摩瑞儿说。“我看不出会有什么碍事的地方。这孩子还年轻,骨骼一定很强壮,完全回复原状的机率几乎可说是百分之百。”

“他们要你发誓,”卡拉用专注的眼神看着路卡说。“发死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路卡问。

“如果他没完全康复,那么你就只有一死谢罪。”

“死?”

“如果你有长矛,就用它穿心至死;否则就只好一路走进大海,永不回头。他们要你立下这个毒咒。由于你不愿交出杰可让他参与这场庆典,所以如果你的神失败了,那么你的毒咒也就输了,到时你只有一死,别无选择。”

“我从没听过这么无理取闹的话。”摩瑞儿说。

“如果你不答应,那么他们马上就要带杰可走。”

“他们绝不能带杰可走,”路卡严肃地说。“好。告诉他们,我愿意发死誓。”

卡拉告诉他们,然后再转回路卡,要他在他们用嘶喊的语气唱着悲凉的挽歌时把右手举起来。

然后欧兰姆转身带领他的人离开。

我们全都留在阳台上,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不过,眼看着那一簇簇的火把渐渐地消逝在树林间,不禁大松一口气。最后只剩下明灭不定的火焰隐隐约约地在林子里穿梭。

路卡首先开口。“真是太壮观了!”他说。

“太可怕了。”泰玛莉丝回应他。

“我们无疑的是观赏到较具地方色彩的一面。”路卡下评断地说。

泰玛莉丝说:“不会有问题吧?杰可的脚应该会好起来吧?”

“就目前来看,我是觉得没问题。”摩瑞儿说。“只要他不起来伤了自己,就不可能出状况。”

“希望真的结束了。”泰玛莉丝说。

“你想他们还会回来吗?”摩瑞儿问。

“不会了,”卡拉平静地说。“至少今晚不会。你们已经立了协定,因此欧兰姆很满意,他并不想和教会起冲突,而在同时他也不愿失去他的权威。这是个很大的挑战,如果你们成功地使这个孩子痊愈,那么这将会带给你们一群教友,这是最有效率的机会。我希望刚刚发生的事不会传入那孩子的耳里。”

“今晚我拿了几颗鸦片酊给他,现在他睡得可熟了。”摩瑞儿告诉我们。

“好,”卡拉说。“最好别让他知道这场风波是因他而起的,否则他会很难过。”她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向泰玛莉丝,然后继续说:“天快亮了,我们都该试着补一点眠。”

泰玛莉丝把手伸出来,放在路卡的手臂上。

“不会有事的,”他说。“我会击败那个老巫师的。”

“那个孩子的脚一定会好起来的。”泰玛莉丝真诚地说。

“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摩瑞儿坚持地说。

“走吧,”卡拉说。“你父亲会着急的。”

“他应该知道有不寻常的状况发生了。”

我们一路走回家后,看到他一直醒着等我们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是欧兰姆。”

“和庆典有关吗?”

“他要把杰可带回去。”

父亲的脸扭曲了起来。

“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他说。“我想今晚我们之中是没有人睡得着了。要不要来杯白兰地?你们的样子看起来很需要一杯……你们一个个都是。”

卡拉说:“你说得对,我想即使我们躺在床上,也会睡不着的。”

我们都到父亲的书房去。卡拉一边把事发经过告诉我父亲,一边倒白兰地。

“我不喜欢欧兰姆那一身的作战装扮。”

“那些长茅真吓人,”泰玛莉丝说。“而且他们的架势好像蓄势待发,等待出击一样。卡拉,你表现得真好。”

父亲转向她,微笑地说:“是你让他们平静下来的,对不对!”

卡拉喝了一口白兰地。“我也想看到那孩子能再回到蹦蹦跳跳的日子。”她说。

“他不会有事的。”泰玛莉丝说。

“希望如此了。”父亲喃喃自语道。

“路卡太轻率了……”我开始数落他。

“否则他能怎么做?”泰玛莉丝说。“他是别无选择的了。”

“这太戏剧化了,”我这么说。“他们好像在表演似的……他们脸上涂满了色彩,一手握着长茅,另一手拿着火把。”

“在某方面来说,他们的确是在演戏。”卡拉说。“不过你们得谅解他们,这是全年度中,最重要的庆典。他们全都回到过去那段岁月,过着和他们祖先一样的生活——英勇的战士,花了一生大半的时间在保卫族人的荣誉上。欧兰姆是结合首领和圣人为一身的人。他的地位至高至上,谁也不敢反抗他。他们相信他能和神灵接触,他是个受人敬仰的老人。他们常会做些东西送他,所以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舒适,他可不想改变这一切。他聪明过人,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否认,他一枝独秀地和其他人划清界线。很有可能的,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不让杰可的伤势复原。因为他自己无法造就这个奇迹,所以,你们必须了解,在这同时他也不愿看到有人能达成这件事。”

“你是说,他会试着阻碍我们吗?”泰玛莉丝说。

“他在居民面前相当有权威,”卡拉说。“前一阵子他告诉一个人他会死去,结果当晚那个人就死了。”

“这怎么可能?”泰玛莉丝说。

卡拉耸着肩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只知道他的话灵验了。或许那个人是因为太相信欧兰姆,所以才会死去。”

“但是,现在这些居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迷信了。”父亲说。“如今在渡轮来往之间,新世界的事物带来很大的冲击,旧习俗也逐渐在消逝中。最近这些年来,他们已经改变了许多。”

“的确,”卡拉说。“不过他们会以老祖先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我们绝对不能出差错,杰可的脚非复原不可,否则……”

“你是说,路卡会有生命危险?”泰玛莉丝大喊。

“我们不会让他死的,”卡拉说。“不过他们倒很乐意看到有那么一天。他们眼中的惊恐全是毒咒撒下的网。”

我吓得全身不舒服,疙瘩都起来了。

泰玛莉丝说:“我们必须全天候轮流看照杰可,日夜不休。”

“没错。”卡拉说。

“你们必须小心,千万不可让任何人有机可乘,危及他的安全。”父亲坚持地说。

“一切都不会有事的,”卡拉说。“我充满了信心。”

她举起酒杯,大家都忧心忡忡地开始喝酒了。

由于谁也无意上床睡觉,于是我们就继续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不过我的脑子里一直浮现当时的情景,点点滴滴历历在目,闭上眼依然抛不去。

所以我们就一直坐在那儿,隐隐约约地可听到远处传来的鼓声,直到第一道曙光宣告黎明的到来。


隔天一早,卡拉、泰玛莉丝和我便到教会去。和我们的情形一样,他们三个昨晚也都没睡。海佛斯兄妹看起来精神有些不佳,不过路卡倒是很正常。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夜!”他大叫。“那个全身涂满战彩的男人!真壮观!起先我以为是不列颠的祖先们,漆上传统的蓝彩,跑到卡斯克岛来了。”

“感谢老天,他们终于还是走了,”约翰说:“有好一会儿,我以为他们真的会强行进入,把杰可带走呢!”

“他知道这件事吗?”卡拉问。

“不知道,”摩瑞儿坚定地说。“我们认为最好别让他知道。”

“我相信你会赞成的,卡拉。”我说。“我们才说到,在他脚伤康复前,最好别让他和外界的人联络。”

“这或许有些困难。”约翰说。

“如果我们定了个规则就不难了,可以把它列入治疗的注意事项里。”路卡回答。

“我怕欧兰姆会使些手段来阻碍治疗成效。”卡拉说。

“为什么?”约翰问。

“因为他办不到的事,他也不准别人去做。”

“如果一切进行顺利,那么我们为杰可所付出的心力就会公诸于世,到时教会的受益一定很大。”路卡宣称,两眼兴奋地闪闪发亮。

“没错,”卡拉同意地说。“到时情况一定会大大改变。帮上一个大忙后,一定能赢得他们的尊敬。”

“但是,”泰玛莉丝低声地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呢?”她眼神清楚地写着恐惧两个字,看着路卡。

“那么,”路卡说。“我就会到欧兰姆那儿,向他要一把长矛,然后带到丛林里自行解决。”

“别开这种玩笑!”泰玛莉丝几近生气地说。

“不会有事的。”摩瑞儿试着说服每个人。“这只不过是简单的骨折罢了,我会禁止访客,直到确定没事为止。”


那一星期我们每天都有来自教会的消息。卡拉常准备美食给杰可吃,那孩子这辈子大概从没这么舒适过,他从没这么被宠爱过,我相信他已经开始认为——或许跌断了腿也不全是那么糟。在教会里三餐都很正常,又有卡拉特别的关照,所以没多久他的腓骨就愈合了,双眼也明亮有神,看来他的健康已完全恢复,并且还很高兴能有这么多人照顾他。

拆卸夹板的时候,泰玛莉丝和我都在场,他的伤已完全愈合,一点也看不出曾跌断过骨头。他的脚有些僵硬,摩瑞儿告诉他只要做些复健运动就好了——结果,他又完全回复到受伤之前的模样了。

在卡拉的建议之下,我们为这件事特别安排了一个聚会,好让大家能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很有礼貌地送了张条子给欧兰姆,上面写着——今晚太阳下山时,不知我们是否有荣幸请他莅临教会,我们将把杰可送还给他们。

那个场面真是太浩大了!欧兰姆脸上涂满了色彩,头上插了好多羽毛,带领他的手下浩浩荡荡地走向教会。和上次一样,他们两手都各拿着一根长矛和一把火把。

依照卡拉的建议,首先我们先送了个礼给欧兰姆。那是陶瓷制的老虎,卡拉亲手做的。欧兰姆欣然接受了,并且还赠与路卡一条纯手工雕刻的骨链,他为路卡载上那条颈链。

卡拉、泰玛莉丝、海佛斯兄妹和我,全都站在阳台观赏这场友好的赠与仪式。接下来,戴上颈链的路卡往阳台方向走过去,进入屋子里,等他再度出现时,手上牵的就是众所瞩目的焦点——杰可。杰可,比他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模样丰满了许多,他因健康情形良好且成了焦点人物而洋溢着喜悦的神情,开心地站在大家面前。突然地,他跨步一跃上空,转身翻了个筋斗,然后就跑进人群里去了。

他们惊讶地粗声喘气着,然后无言以对地低下头,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路卡,这时他们已经全相信他是个有神力能创造奇迹的人了。可怜的摩瑞儿,她那么专业地照顾他的脚伤,结果却得不到他们的肯定。

不过,她不在乎这些。我知道自从路卡和他们——她眼中认定的野蛮人——立下这协定后,整个情绪就一直混乱不安。

无论如何,这件事总算圆满地解决了,我们大家都深感庆幸。

我们全都回到教会的大厅,在那里室内的每个角落都摆了个花瓶,并且还插上鲜花,已经换上全新的面貌,大有改观了。

我们围着桌子坐下,然后路卡便开始大笑了起来。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他说。“每个人都尽责地扮演好他们的角色,连杰可这小子也不例外。”

“这件事将对教会产生相当深远的意义。”我说。

路卡微笑地看着泰玛莉丝。“对其他事也具有同样深远的意义。”他说。

然后,我们全都开怀大笑了,或许有点太尽兴,不过自从这件事发生的那一刻起,我们一直在恐惧的威胁下,饱受折磨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这些笑声,其实是为了抒发紧绷的情绪。

我无法想像若杰可的脚伤出了什么差错没痊愈,那……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泰玛莉丝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我听到她用非常强硬的口气告诉路卡:“以后我不准你再和那些自称巫师的人,鲁莽地发下任何毒誓。”


杰可跌伤事件,这出戏上演的期间成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重心,而在这一切结束后,日子显得空虚了许多。我惊觉到自己已离家好久了,每当渡轮进港时,我总会引颈盼望有我的信,但是通常信件要等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到达这里,而里面所署的日期也总是相差很远。

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很多。他总是喜欢坐在房子外面,从那里我可以看到蔚蓝的大海,及坐在草蓆上的那些小贩,他们的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地平线,希望能看到渡轮的踪影。

父亲告诉我,当他刚来到这里时,他的眼睛并未全部失明,隐隐约约还可以模糊地看到闪亮的大海,和优闲的海岸,所以他不用多花心思,便可以想像眼前的景致。

有一天,他说:“你在这里过得并不是很开心,女儿。”他常叫我女儿,好像是在为我们俩的关系庆贺着。

我回答说:“你和卡拉都对我很好,你们为我做了很多……”

“但,我们却做得不够好,而我们也做不来。你的心依然留在哈普葛林村,这一点你和我都很清楚。”

我静静地望着地平线,一句话也没说。

“你必须回去,”他继续说。“逃避是无法解决事情的。”

“你在我来之前就知道了,”我说。“苏菲姨妈把我的事全告诉你了。”

“没错,我那时就知道了。但是,她从没把古塚树林的那个意外告诉我过,显然她是不愿让我难过。苏菲向来最会为别人想了。”

“你应该回到她身边的。”

他摇着头说:“不……我不会因为自己需要别人的照顾而回乡的,我知道我不能做出这种事。”

“你不需为自己编理由,她会照顾你的。”

“我知道,但我不能这么做。”

“她甚至不知道你的双眼已全失明了。”

“不知道。”

“我回去后,你介意我告诉他吗?”

“你一定要告诉她。告诉她我很快乐,告诉她虽然我看不见,但却依然发现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我追求的东西。我在悲伤之余看到了许多令人欣慰的一面——我的听力从没这么好过,能辨识脚步声,并且对各种声音的灵敏度都变得很高——对于这些事我是乐在其中。千万别让她可怜我。”

“我不会的。我会告诉她,除了失明之外,你对生活都还很满意。”

“这是真的。我找不到更完善的照顾了,告诉她有关卡拉的事,她能理解的。她很了解我,内心也一定很明白我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现在应该了解,我不可能会被驯服的。”

“我想也是。”

“我曾经是个游走四方的无赖,我是绝对安定不下来的,除非别无选择——就像现在这样。你看到我在这里的生活了,并不坏,不是吗?岛上的老人——不,那是欧兰姆。我很高兴能看清这一生,即使没看到什么。这就是生命。卡拉很适合我,她不仅了解我、喜欢我,而且还和我很相似。道德学家会认为这是不对的,但我这一生却过得很快乐;很不公平,不是吗?你可怜的母亲!那么好的女人,却那么不快乐。”

“她只愿把那些生命中不重要的事放在心上,她成天为过去那些‘好日子’哀悼,使自己过得很不快乐,最后终究害死了自己。”

我回想起当初在得知无法插花时,她那一副震惊的模样,其实她根本不是真的想做这件事,她只想证明自己是大宅的女主人——虽然她不是。

“嗯,瞧——我想这就是人生。”他说。“我们必须看清自己所要的,对我有益的不见得对你也有利,或许长久以来我一直比别人多了些幸运,所以才会这么顺利。但是,现在的我双眼已失明、年少轻狂的日子也过去了,而我的身边居然还有人在照顾我。你能说我不幸运吗?”

“当然不能。不过,或许你会这么幸运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开心地大笑。“这是人们一向对我的评价。能用我所残余不多的生命静下来思考,并且和周围这些事物共数朝阳落日……依目前的情势看来,我已经相当满意了。一切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将我们相互推向彼此,或许事情并没那么糟。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想这个问题。”

“我知道。”

“我必须回去。”

他点头。“你非回去不可。你爱那个男人,而且你们之间并不缺乏永恒的真爱与忠诚,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可贵的了,真的。生命中其他的事或许很明亮、欢喜、开心甚至兴奋;但能在变化无常的世上找到真爱的,才是最幸运的人,我想你和克里斯派就拥有这份真爱。而如今你打算让它从指梢溜过吗?换成是我就不会,不过,或许我不是个好的学习典范吧!既然你是真心爱着克里斯派,那就该和他相守在一块儿,不该让障碍物挡住真爱的光芒。”

“克里斯派下定决心要找出解决之道。”

“他会的。而你是在为他的另一面真面目——神秘的那一面——而烦恼。其实,或许这使他变得更有吸引力呢!毕竟,人总是得保留一些,才能让别人享受到探险的刺激及学习的乐趣。有些人因为生活中不再有惊喜而厌倦对方。你还在担心灌木栽植地那个人的神秘死亡事件,认为克里斯派一定有什么事隐瞒着你。或许你对他的某些举动感到怀疑,但是,不管你心里真的认定是他做的……你依然爱他,不是吗?你已经在这里看出这一点了:无论他做了什么;少了他,你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快乐的。亲爱的女儿,这就够了——你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他的。”

“所以……你认为这就够了?”

“我们讲的是爱……真爱,真爱胜于一切,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所以我必须回去。”

“立刻回房间去写几封信,”他说。“写给克里斯派和苏菲,告诉他们你要回去了。”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悲伤。“我会想念你的,少了你日子会变得很无趣。卡拉也会想你的,她很高兴你能来——部分原因是你带给我快乐,不过她真的很喜欢你和甜美的泰玛莉丝。去告诉他们你会尽快赶回家和他们相聚。”

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紧紧地抱住我。

“告诉苏菲我已经变成一个又老又瞎的人了,”他说。“我的探险岁月也已经结束了。告诉她有关卡斯克岛的事,说这个地方能使我远离过去所有的阴影,再适合我也不过了。告诉她,我每天都想着她、念着她,她是我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

于是我便离开,回房写信。下一次渡轮进港时,我就要展开漫长的旅途了。


才刚写完信,我就听到泰玛莉丝进房的声音,我便过去找她。

我知道她又到教会去了。

“泰玛莉丝,”我说。“我要回家了。”

她睁大眼睛盯着我,说:“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我正在安排。刚刚我已经写信回家,告诉他们了。”

“这太突然了吧?”

“也不尽然。其实我已经想很久了。”

“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是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我已经和我父亲谈过了,他很了解我的心情。”

她沉着地看着我:“我不回去。”

“你是说……”

“我是说,我打算留在这里。我不要回到哈普葛林,让那些人用怀疑的眼光揣测我是不是谋杀佳斯顿的凶手。”

“他们不会这么想的。”

“有时他们似乎真的这么想。反正我不回去就是了,我喜欢这里。”

“但是泰玛莉丝,这种新鲜感是无法持续太久的。”

“这已不再是新鲜感了,是有趣——教会、头上插着羽毛的巫师,甚至这里的一个人都是那么地吸引我。”

“这里太遥远了,和真正的现实生活相距太大。”

“对我而言,这里才是真理所在。反正我是绝不会回去的,如果你要走,那么你得自己走。”

“我知道了。”

“显然你还没决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所以只能告诉我:来吧,我们要走了。”

“不是这样的。”

“在我看来是如此。好啦,你尽管走,我要留下来。”

“你确定吗?泰玛莉丝。”

“百分之百确定,”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或许会有些困难。我大概不能留下来吧?我是跟着你一道来……作客的,你一走,我就没理由在这里住下来了。但,教会的房间又不够。”

“我想你应该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的。”

“直到我找到住处为止。”

“找到住处?去哪里找?你以为这里会和英格兰一样,有房间出租?”

“或许卡拉愿意出租一间房间给我。你必须独自旅行了。”

“没问题的。”

“这并不太合乎常理。”

“我认为人有必要偶尔适度地违反常理。”我说。我看得出她意志坚定,是绝对不会离开卡斯克岛的。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时,他笑了一笑,说:“我并不感到惊讶。”

卡拉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很沉静,我怀疑她早就和父亲讨论过这件事了。我告诉她,泰玛莉丝问到:不知在我离去后,她是否还能住在这里?卡拉立刻说:“当然可以。”

“她认为自己是因为和我一道来才能留在这里作客;如今既然我要走了,她也就没理由再住在这里,该自行在外面找地方住。但她却不知从何找起。她能留下来吗?”

“我一向就喜欢客人,”卡拉说。“这里欢迎她留下来。”

“光想到能从有关人士口中直接获得有关教会的消息,就让人感到很兴奋,她必须住在这里。我写了封信给住在雪梨的朋友——一个老朋友,我们很熟。她有个儿子住在伦敦,她偶尔会去看他。事实上是她总是找藉口远渡重洋去看他。我建议她安排行程和你一起回去,两个人旅行不仅能互相陪伴,还能相互照应。席贝儿很风趣,你会喜欢她的。”

“太好了。”

“希望下次渡轮来时就能有她的消息,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渡轮到达了,我和父亲坐在那里,看着它一步步驶入港。

“我可以想像从这里看下去的景观,”他说。“那些船入港所引起的骚动。这艘船上一定有席贝儿的来信,如果你真能和她结伴回去,我也就安下这颗心了。她是个旅行经验很丰富的女人,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和她一起回去;如果不能,那……亲爱的,我想你应该不是第一位独自飘洋过海回英国的女性。今天下午……或是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知道答案了,通常他们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整理信件。”

一、二个旅客上岸,我想他们大概是下来逛逛的,没多久就会再随着渡轮航向一个港口。我想像那些小贩个个摩拳擦掌,拭目以待,盼望能大发利市的模样。

我听到远处车轮滚动的声音正朝着房子的方向驶来,于是便出去看是怎么一回事。马车里坐了一个女人,旁边摆了好几只皮箱,她身上穿的那套蓝色丝绸礼服看起来非常时髦,头上栖息的那顶鸟巢——草帽——上插着几根稀有鸟类的羽毛——至少,在我印象中从没有在任何鸟类身上见过这种羽毛。

当她看到我时,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说:“我猜你就是弗雷德莉卡了,我是席贝儿.费瑞瑟,很高兴见到你。我们将结伴同游,所以最好能事先认识一下。”

她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直接来是最简便的方法,”她说。“我们就搭下班渡轮走,大概再过三、四天吧!这样你就有充裕的时间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绝对不要太仓促。”

“请进来吧!”我说。“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你来。”

卡拉出来,我告诉她:“这位是席贝儿.费瑞瑟女士,她是来接我一道回英国的。”

“恐怕我这么做有点太唐突了,”费瑞瑟女士说。“我是认为直接来比写信还要轻易许多。我已经在‘海上之星’订好两个人的船位了,下个月初起航,所以我们所剩的时间并不多。”

席贝儿.费瑞瑟的出现令我很高兴,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伴侣——我当时所能找到最好的一个。正如她所说的,因为她最亲爱的朋友——隆奇尔德——求她,所以她决定好好地照顾我。

“为了隆尼(我父亲的昵称),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她说。“任何事。亲爱的,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一点也不麻烦。而且,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更何况这么一来我就有藉口去看看我的伯顿心肝。”

由于她不断地找机会和我聊天——大多是在谈她自己的事,这点正合我意——所以没多久我对她的过去,就有一个整体的了解了。

她在伦敦的那段时间很顺利,她自称是“年度最佳社交新人——少女组冠军”。

“当然了,亲爱的,那时候我可是非常、非常年轻。他们都在想我一定会和某位公爵、伯爵,或,至少也会嫁个男爵吧!但,没想到我却和我的布特莱姆恋爱了——他就像一颗粗糙的钻石般,不过可是货真价实二十四克拉的!亲爱的,他可是个非常富有的男人,那时澳洲正值黄金淘金期,而他名下就有好几座金矿,于是我便欢天喜地地跟着他过去了。家乡里原本期盼和皇亲贵族攀上关系的父老们都非常地失望,不过,有钱这是万事通嘛!”

“这个结局听起来很圆满。”我说。

“的确很圆满,亲爱的。不过,就如我常常说的:生命的色彩是由自己调配的。在拥有布特莱姆的不久之后,伯顿小心肝宝贝就在我的体内逐渐成长、茁壮,一个女人还能多要求什么呢?在经历过风风雨雨后,能有个温馨、甜蜜的家,就算是最好的精神抚慰及寄托了。不过,这总是得经过一再地考验、坚持、锲而不舍才能达成理想,结果——我成功了!我知道自己所求何物,认定目标后,就不再三心二意,结果我得到自己的梦想了。”

“失去那顶华丽的皇冠,却换来这一切,非常值得了。”我说。

“一点也没错!特别是其中一个老贵族,已经五十岁高龄了还想迎娶我,他们的眼光我真不敢苟同。布特莱姆和我,我们俩过得很快乐,后来他却害死自己。那时他到自己的一座金矿巡视,当他正在矿山里查看时,正好被掉下来的不明物体击中。他死后留下一大笔遗产给我和伯顿,那时我的整颗心都碎了,但我不是那种成天垂头丧气的人。我知道虽然失去了布特莱姆,但我还有我的伯顿小心肝宝贝。”

“还有一大笔遗产。”我提醒她。

“的确,亲爱的。为了方便来往金矿,我们一直住在墨尔本,不过我们在雪梨也有一幢房子,所以我就搬到那里去了,那儿比较适合我。我常出国旅行,也因如此,我才会在一次前往埃及的旅途中遇见你父亲,那是在布特莱姆过逝的第六年,我们成了朋友……很要好的朋友,而且也自此一直保持连络。这些年来,我们断断续续地又在世界各地见了几次面,每次的会面都很愉快。真正的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后来我收到这封信,知道他双目已失明,并且由卡拉照顾他,他也是在埃及遇上她的,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不是吗?甚至连信件都是她帮他写的。他啊——总是能找到愿意服侍他的人,哎!连我自己都想这么做了呢。”

“他真幸运能有这么好的朋友。”

“他就是那种人。我知道他有个女儿,我曾经和他聊过伯顿的事。伯顿到英国念书,在那里交了很多朋友,常渡海过去看他们,结果遇到他现在的妻子,就在那里定居了。这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他无心往金矿事业发展,而在他父亲的意外事故发生后,我也不想看他步入这一途。所以他便在那里安定下来,和妻子共组一个家庭,如今我已经为人祖母了,不过千万别传出去,好吗?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去看他们。这是一个好藉口,送你回家后,我就可以在伯顿家住上一阵子了。”

“你能为我父亲做这一切,真是太仁慈了。”

“我愿为他付出更多,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否则我们怎么都会这么爱他。”

“是的,他确实是。”

“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


父亲和我之间的离别气氛非常感伤,就在渡轮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通宵聊到深夜。

父亲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他告诉我他真的很高兴我能来看他,还说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我;就在他离家之前,他曾站在我的婴儿床边。“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婴儿,我几乎无法承受离开你的悲伤。这么多年来,多亏了苏菲……亲爱的苏菲……一直和我保持联络,当我知道你搬到她那儿时,我心中的喜悦简直无法形容。”

“我觉得你应该回到她身边,”我告诉他。“就冲着你回到她身边这一点,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我配不上苏菲。维持旧有的,对我们都比较好。”

“或许哪天我会再来看你。”

“一定要带你的丈夫来,我会期待这一天的来临的。”

当渡轮载着我们渐渐离开时,我看到他挺直地站在岸上,我知道他心中的那双慧眼会把他眼前的影像描绘出来,他会看到我伤心地站在这里看着他逐渐远离的身影,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回到爱人的身边。

卡拉站在他旁边,我看见她握着他的手,这姿态使我相信只要父亲有需要她的一天,她便会在旁边多照顾他一日。自从他失明后,苏菲姨妈收到的信件全是由她代笔的,为了不让苏菲姨妈察觉他的残缺,她甚至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把他的笔迹模仿得微妙微肖。她尽其所能地用心照顾他,而且会无怨无悔地继续付出自己,来证明她的爱。

泰玛莉丝也来了,她并不想让我走。

“再多待一阵子吧!”她曾说。“我们虽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了,但还称不上太久。”

我指出,我们已经离家很久、很久了。

“我还不能走,佛莱迪,你也了解的。”她说。

“我能了解,但你也必须了解……我必须回去。”

她噘起嘴,就如当年时常浮现在她脸上那个熟悉的表情般。我真的很怀疑她对这个小岛的兴趣到底会持续多久呢?

海佛斯兄妹、路卡和杰可也来岸边为我送行。事实上,岛上大部分的孩子都来了,当然了,他们是来目送渡轮离去的。不过,我真的认为,今天岸边的人潮比往日都来得多。

当小岛在眼中消逝时,一阵无声无息的悲伤之情在我胸口漫延开来,我感到生命中有一部分已失落,永远追不回了。就在这个奇异的休止符中我回头一望,过去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一般。

隔天我们已到达卡多岛了,我们在以前住的那家旅馆住了两个晚上。

席贝儿的旅游见识很广,到了雪梨后,趁着等待“海上之星”的空档时间,她还特地为我安排一些观光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