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几个同学前前后后已到过山梨之屋,及圣奥比邸园内的茶会了。接下来我们受邀至大钟宅,泰玛莉丝找了个藉口将这次的茶会推掉了,于是我成了唯一的客人。
当我进入前庭时,心里不禁慌张了起来,经过那天等瑞琪儿时所坐的木椅时,我希望她叔叔今天不在家。我按门铃后,一个仆人前来开门。
“原来是瑞琪儿在等待的小姐,请进。”她说。
穿过大厅,我被带到一个房间,房内的窗子装有竖框,窗外则是一片草地;窗帘不仅厚重且晦暗,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我马上注意到墙上挂的那幅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它是那么栩栩如生,几乎可看到血滴顺着被钉住的手流了下来,我真的被这幅画吓得不敢正视它;还有一幅神像——我从他头上的光环推测着——他被万箭穿心,另一个男人则被绑在柱子上,他正站在海中,我了解到他的命运将随着渐升的涨潮而沉入海里。这几幅画都以人类的苦难为出发点,这间带着强烈忧闷及灰暗色彩的房间,毫无疑问出自杜利恩先生之手。
瑞琪儿进来,她一见到我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我真高兴泰玛莉丝没来,她太爱捣乱了。”
“你不需要理她。”我说。
“我就是做不到。”瑞琪儿回答说。“茶待会儿就送来,我姨妈想看看你。”
希望不是她姨丈。
不久瑞琪儿的喜妲姨妈就进来了。她的身材又高又瘦,头发则紧紧地扎在脑后,她想用这种打扮让自己的外表严肃些,不过显然她失败了;她看起来既焦虑又脆弱,和她姨丈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态,截然不同。
“喜妲姨妈,这位是弗雷德莉卡。”瑞琪儿说。
“你好。”喜妲姨妈边说边把我的手放在她冷冷的手中。“瑞琪儿告诉我,你们俩个是好朋友,你能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坐下来喝茶吧!”
带我进来的仆人把茶送进来,茶点有奶油、面包、松饼及种子甜香饼。
“我们在家里进食时,总是先祷告。”喜妲姨妈告诉我,她说话的样子像老师教课般。
祷告文很长,流露出罪人对上帝恩典感谢的心。
喜妲姨妈边倒茶,边问我有关母亲的事,及我如何适应哈普葛林的生活。
和圣奥比邸园比起来,这茶会显得很无聊,我真希望泰玛莉丝能和我们一起,虽然有时她很无礼,但,至少她比较活泼。
就在我们茶会结束时,杜利恩先生走进来,我感到一阵恐惧。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茶会啊!”他说。
喜妲姨妈看起来有点罪恶感的样子,好像当场被逮到她放纵饮酒狂欢似的;不过他没有生气,只是站在那里合掌擦拳。他的手一定很乾,所以才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很讨人厌。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看。
“我想你和我侄女的年纪相当。”他说。
“我今年十三岁。”
“还是个站在生命起点上的孩子……亲爱的,你将发现人生旅途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你必须有个保镖来为你对抗恶魔和他的诡计。”
我们离开茶桌后,我就找了把沙发椅坐,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离我很近。
“亲爱的,你每天晚上都有祷告吗?”他问道。
“我……嗯……”
他用手轻轻地摸我的脸颊,我向后缩,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他的双眼好像着火般,非常明亮。
他继续说:“跪在你的床边……穿着睡袍。”他的舌头向外伸出一点点,然后很快地舔舔上唇。“然后你祈求上帝原谅你白天所犯下的错,虽然你还年轻,但年轻也可能会犯罪。记住,你随时随地都可能会面对死亡,‘死亡就存在生命之中’。你——对,孩子,即使是你都可能得背负着你所有的过错,面对死亡。”
“我没想过这么多。”我说,试着不留痕迹地从他身旁移开。
“当然没有。所以……每天晚上你必须穿着睡袍,跪在床边祈祷,为你白天所捣的那些蛋……犯的那些错祷告……希望主能原谅。”
我吓得发抖,换成是泰玛莉丝的话,她就会一笑置之,扮她最拿手的鬼脸,她会说这个人“疯了”——和可怜的佛萝拉一样疯,但性质不同,他是不断地提罪恶之事,而佛萝拉则是把洋娃娃当成婴儿。
我一心一意只想离开这幢房子,并希望永远不会再来这里。我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怕他——不过,毫无疑问地,他的确把我吓坏了。
我对喜妲姨妈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我该走了,我姨妈正等着我呢!”
这藉口听起来很愚蠢,苏菲姨妈知道我的行踪,并且不认为我会这么早回去,但,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刚刚杜利恩先生和我说话时,喜妲姨妈的表情看起来很不自然,如今她倒像是松了一口气般。
“那么,我们就不留你了,亲爱的。”她说。“你能来真好,瑞琪儿,请送你的客人到门口好吗?”
瑞琪儿很快地站起来。
“再见。”我说,试着不看杜利恩先生。
能逃出来真好,突然间我怕杜利恩先生会跟过来——两只眼睛盯着我,继续讨论我所犯的过错——我好想用跑的。
瑞琪儿和我一起走到大门。“你觉得这茶会还可以吗?”
“嘎,可以……当然可以……”我撒了个谎。
“很可惜……”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她的意思:如果杜利恩先生没进来,这将会是场正常的茶会。
“他总是谈这些有关……罪恶之类的事吗?”我说。
“他很虔诚,虽然他不喜欢雷凡伦.海瑟林顿,但每个礼拜他都上三次教堂,他说他偏爱天主教。”
“我想他认为每个人身上都充满罪恶。”
“人性本恶嘛!”
“我宁愿不要太完美,否则一定很别扭。”我停下来,察觉自己太多话了,毕竟,瑞琪儿才是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
走到大门时,我回头看那幢房子,心中有股荒诞的感觉,好似他正站在窗后看我,我只想尽快跑离这幢房子,越远越好。
“再见,瑞琪儿。”我说,然后转身就跑。
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真好,我想他不可能跑得比我快,他是追不上我的,即使他想。
我并没有直接回家,那个人带给我很大的震撼,真希望能将他在我脑子里刻下的痕迹忘掉,但我无法做到。他干燥的双手磨擦时所发出的尖锐声;他专注的双眼里闪动着无法漠视的光;他看着我时用舌头舔湿双唇的样子,这些举动使我提高警觉。
瑞琪儿怎能和这种人住在一起?但,他是他的姨丈,别无选择。我心里常想着:自己是多么幸运,能搬来和苏菲姨妈一起住。
在风中穿梭彷佛能洗去那些不愉快。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某方面而言还不错,在这里似乎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会发生,先是佛萝拉.莲和她的洋娃娃,接下来是杜利恩先生和……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每当他靠近我时,我就不由自主地害怕了起来,渴望身边有爱我的苏菲姨妈保护我,和我谈些切合实际的话题。
我真幸运有苏菲姨妈可依靠。可怜的瑞琪儿!我以后一定会对她特别好,以补她有杜利恩这种姨丈之憾。
我绕了一大圈,几乎可看到莲家小屋,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眼前是屋子的后方。
我向前走过去。花园四周有道矮墙,从外面可看到泰玛莉丝上次提到的矮桑树,而佛萝拉正坐在一旁,她的隔壁有个婴儿车,我猜那个洋娃娃就在里面。
我靠在墙上以便看得更清楚,她看到我便说:“哈罗。”
“哈罗。”我回应她。
“你来看露西吗?”她问。
“喔,不是,我只是路过罢了。”
“门在那里……后门。”
这听起来像是邀请我似的,激励了我永无止境的好奇心,我越过后门往她的方向走去。
“嘘,他正在睡觉,”她说。“只要有人把他吵醒,他就会大发雷霆。”
“我懂了。”我说。
她往旁边移了移,好让我能和她一起坐在那把长木凳上。
“他就是那么有个性。”她继续说。
“我相信。”
“除了我,他谁也不要。”
“他母亲……”我开始说。
“不该有小孩的,这种人……一天到晚往伦敦跑……我觉得他们不该生下他的。”
“的确。”我说。
她边点头,边瞪着矮小的桑树。“那里什么也没有。”她说。
“哪里?”我问。
她朝着矮树点头。“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为什么?”我问道,因为我试着理出她的意思。
结果我说错话了。她转向我,两眼先前曾有的平静,如今已消失无踪。
“不,没有。你不能……这是不对的,不可以!”她说。
“好,我不会。你常坐在这里吗?”我说。
她转过来看我,眼中的“怀疑”还在。
“我的孩子……很好,他正睡得像天使一样,看起来一副善良老实的样子。”她笑笑地说。“你该看看他雷霆大怒的样子,他将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对所想要的东西他是绝不会放弃的。”
露西一定是从屋内的窗户看到我了,她走出来时,我直觉到:她并不高兴看到我和她妹妹坐在这里聊天。“你不是卡汀汉小姐的侄女吗?”
我说:“是的。”并告诉她:“我只是路过,正巧看到佛萝拉在花园里,然后她便邀请我进来。”
“嗯,很好。出来走走吗?”
“我刚去过大钟宅,正打算回家。”
“很好。”
在她看来每件事都很好,不过我察觉到她全身紧绷,希望我能马上离开。于是,我说:“我姨妈正在家等我。”
“那你就不该让她等太久,亲爱的。”她松了口气地说。
“的确,再见。”我看着正对我笑的佛萝拉说。
然后她说:“那么什么也没有,对吧……露西?”
露西皱着她的额头,似乎对佛萝拉的话百思不解。我想她大概常说那些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
露西陪我走到大门。“山梨之屋离这里不远,你知道怎么走回去吗?”
“知道,我对这一带很熟。”
“代我向卡汀汉小姐问好。”
“我会的。”
我又开始跑了,感觉风好似扯着我的发般。
真是个奇怪的下午——我心里想着。这里的怪人很多,而今天下午我就遇到两个其中之最,如今我只想尽快回到“神志健全”的苏菲姨妈身边。
她正等着我。“你不是早该回来了吗?”她说。
“我在花园里看到佛萝拉.莲,于是便和她聊了一会儿。”
“可怜的佛萝拉!茶会如何?”
我迟疑不语。
“我想也是,”她继续说。“我知道大钟宅内的情况,可怜的喜妲。那些死后能通往天堂的人,在人间可能都得经历一番磨难。”
“他问我每天晚上有没有祷告,求主赦免我的罪,否则可能会一睡不起。”
苏菲姨妈爆出一阵大笑。“你有没有问他是否也做同样的事?”
“我猜他一定有,他们时时刻刻都得祷告。噢,苏菲姨妈,我真高兴能有你!”她看起来乐陶陶的。
“我尽全力让你过幸福的日子,即使我们不常祷告,我希望你还是过得快快乐乐的。佛萝拉呢?还是和往常一样疯疯癫癫的吗?”
“她把一个洋娃娃当成是克里斯派.圣奥比,然后将它放在婴儿车里。”
“那是因为她还活在带他的那段日子里。可怜的露西得忍受一切,还好克里斯派.圣奥比对她很好,常常去探看她。”
“她提到有关矮桑树及那里什么也没有之类的话。”
“她满脑子幻想。好了,如果我再不去购物的话,今晚我们就没得吃了,这是莉莉交待的,你要和我去吗?”
“噢,太好了。”我挽着她的手朝村内的商店过去。
我渐渐了解到:失去父母的孩子很没安全感。像瑞琪儿好了,她得搬到大钟宅和她的杜利恩姨丈住;而克里斯派和泰玛莉丝,虽有父母却得不到他们的爱,和孤儿没什么两样。我也不例外,我的父亲抛家而去,而母亲则把光采的过去看得比亲生女儿重。不过,我很幸运,因为命运之神把我送给苏菲姨妈。
罗利小姐和我处得非常好,我对上课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两位同学。罗利小姐曾说过:“孩子,历史就在我们的门外,如果你们不好好利用这个优势,那就真的太傻了。想想看远在二千多年前,他们也曾在这块土地上……就在这里。”
她对我的反应很开心,所以有一天她决定,除了每天早上坐在教室里上课外,有时我们也该有所谓的“户外教学”。
有天早上她驾着马车,载我们越过萨里斯布里平原,然后抵达巨石群,我兴奋地站在这群古老的巨石中,而罗利小姐则赞许地对我微笑着。
“孩子们,你们现在可以感受到那种和过去……交接的神秘气氛了吗?”她说。
“可以。”我说。
瑞琪儿看起来迷迷糊糊的,而泰玛莉丝则一脸不屑的样子,我可看出她心里一定想者:只不过是一堆很旧的大石头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它们的年龄约在西元前一八OO——一四OO年之间,仔细想想这点,孩子们!这是早在耶稣诞生前就存在的了。这些石头的排列方式与日升日落有密切的关系,那些高耸直立的巨石代表对天的崇拜之意。”
罗利小姐微笑地看着我,知道我能和她一起分享这份神迹。
之后,我变得对周围任何和古历史有关的事物都很感兴趣。罗利小姐送几本书给我看,当我告诉苏菲姨妈有关巨石群的魔力,及诸伊德教也很崇拜它们时,她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听我说。
“苏菲姨妈,你知道吗,那些诸伊德教徒的学问可真高,”我告诉她。 “不过,他们曾将活生生的人奉献给神,他们相信灵魂不灭,生死轮回之事。”
“我不喜欢这种想法,更不认同牺牲信徒。”苏菲姨妈说。
“太野蛮了。”无意间听到我们对话的莉莉说。
“他们曾将信徒打扮成假想中的神的模样,把他们放进笼子里,然后用火活活地烧死他们。”我告诉他们。
“我的天!”莉莉大喊。“我以为你是到学校学习读书、写字及算术,怎么会是研究这些流氓的事?”
我大笑。“莉莉,这些都是历史。”
“能多了解这一类的人也不错,能让你庆幸自己不是活在那年代。”苏菲姨妈补充。
拜访过巨石群后,我开始对那些生活在几千年前的人们感兴趣。罗利小姐很鼓励我的学习精神,有一天她带我们到古塚树林去,我感到特别高兴,因为那里离山梨之屋不远。
“之所以称为古塚树林,是因为里面有些古塚,”罗利小姐解释地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古塚吗?不知道?就是坟墓。古塚树林里的这些坟墓,可能是青铜器时代遗留下来的,有趣吧?”
“非常有趣。”我说,不过泰玛莉丝的眼神却呈呆滞;而瑞琪儿则试着集中精神。
“瞧,他们用泥土和石头堆聚成古塚,古塚底下则是墓穴,”她继续说,“以这古塚的规模来看,里面躺的可能是像教宗,或诸伊德教主之类的重要人物。当然了,周围这些树林也是经过安排的,这一定曾是个特别的地方……也许是宗教圣地。”
我听得毛骨悚然,因为从我房间的窗户,正可看到古塚树林。
“古塚是这些坟墓的名字,也就是墓塚的意思,因此就把这里命名为:古塚树林。”
之后我常去那里,坐在那儿看着那些古墓,对躺在地下那些古人——在耶稣诞生之前便下葬于此——感到不可思议。夏天时,墓地周围的树会将它和外界隔开;到了冬天才有人察觉到,树枝已快延伸到马路上。
有一天,我在那儿听到马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我躲在矮树丛后,看到克里斯派.圣奥比骑着马从前面经过。
还有一次我在那里遇到杜利恩先生。他当时正向我的方向走来,一看到他,我的内心立刻涌上一股无名的恐惧感;而他一看到我,则马上加快脚步走向我。我直觉想尽快躲开他,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碰到他,似乎比在大钟宅里危险多了。
“日安。”他微笑地说道。
“日安,杜利恩先生。”
“仰慕这些古塚吗?”他这时已靠得很近了。
“是的。”
“异教徒的遗迹。”
“对了,我该走了,我的姨妈正等着我呢!”
我用跑的离开,不知名的恐惧感使我的心跳得好快。
到了马路时,我回头看,他正站在树林的另一端盯着我看。
我一路跑回山梨之屋,为我能顺利逃开雀跃不已。
我常常想起佛萝拉.莲,可能是因为我相信她珍爱的娃娃就是克里斯派.圣奥比,虽然很难想像他曾是那么小的婴儿。
他常在我脑海中浮现,他既傲慢且又无礼,我不喜欢他,不过,我发现自己常为他找理由。他的父母不爱他,呃,他们也不爱泰玛莉丝。我觉得他们俩兄妹之间还真相似,都认为所有人的都该顺着他们意。
杜利恩先生也常硬闯进来扰乱我的思绪,有时我甚至会梦到他,通常都是模糊不清,没什么意义的梦,不过,由于这些梦使我有不明确的恐惧感,所以还是很庆幸能及时醒来。
哈普葛林的生活引发了我天生的好奇心,于是我常往莲家小屋的方向走去,佛萝拉似乎很喜欢看到我,每当我说:“午安”时,她的脸马上就开心地亮了起来。
我尽量找藉口路经她们的小屋——当然不是下课后,因为我得回家吃莉莉准备的午餐,通常我都是下午去。
我通常都直接走到屋后,若看到佛萝拉坐在老地方,我便会说:“午安”。通常她都会回答我;除非有时她不想见到我,那她就会把头转开,而我则会静静地离去。一般来说,她都会邀我进去。不久我更发现,露西在家时,就是我不受欢迎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露西并不想让她妹妹和我交谈,而佛萝拉也知道这一点。事实上,佛萝拉挺机敏的,她一方面想和我说话,另一方面却又不想得罪露西,因此只要露西不在家,她就会邀我进去。
那天下午我路经莲家时,她招我进去,我们一起坐在长凳上,她投给我的笑容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她谈了一会儿。我虽然不能完全了解她所说的内容,不过,她很高兴我来陪她。
话题重心是那个洋娃娃,不过她不只一次地提起矮桑树,并一直坚持那里什么也没有。
然后她突然说这孩子今天下午有些烦躁,可能是风的关系。天寒了,而且他有点鼻塞。
“我最好抱他进去。”她说。
她站起来,我也跟着起身准备和她道别,但,她却摇摇头。
“不……你也一起来。”她指着小屋。
我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进去,露西是绝对不在屋子里的,而我也不再坚持,毕竟,我是应邀而入的。
她推着婴儿车朝后门走去,而我则跟在她旁边,然后我们进到厨房。
她轻轻地将娃娃从婴儿车里抱出来,说:“好了,没事了,只是有点小感冒。佛萝拉奶妈知道他想到婴儿床上睡,那里比较舒服。”
和在外面比起来,这一切在屋内看起来更不可思议,我兴奋地跟着她上楼去。
那儿有个婴儿房及两间卧室,这个小屋比一般的小屋大多了,我推测露西和佛萝拉各睡一个卧房,而婴儿室当然是这个婴儿睡的。
我们进入婴儿房,她轻柔地把洋娃娃放在婴儿床上,然后转向我。
“小天使,这下他可舒服了。”
每当她将洋娃娃当成活生生的人一样讨论时,我总是觉得好糗。
我说:“这婴儿室真漂亮。”
她的脸高兴地亮了起来,之后不久,她的脸上又有一丝不解的神态掠过。
“这和我们以前的那间不一样。”现在她看起来有点怕,石墙上有七只鸟坐在上面,看起来像从书上撕下来,装框裱上去的。
图下有一行题字,我向前跨一步,念道:“七是秘密。”然后,我大叫:“我的天!这是七鹊词!”
她热情地点点头,显然已忘了这间婴儿房和圣奥比邸园的那间不同。
“你喜欢吗?”她问。
“这一定是七鹊歌,我以前学过。内容是什么呢?我想,我应该还记得。”
“一悲,二喜,三女,四男,五银,六金,七是秘密……”
我在念时,她一直看着我的嘴,然后结束时和我一起念:“……不能说。”
“没错,就是这样,我没忘。”我说。
“这是露西题的。”她轻轻地爱抚着画框。
“这也是她裱的框,对吧?”
她点点头,说:“七是秘密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她边说边摇头。“绝对……绝对不能,这是小鸟说的。”
我仔细地看这幅画,然后说:“这些鸟看起来挺邪恶的。”
“因为那是秘密的关系。喔,他醒来了。”她走到婴儿床边,把娃娃抱起来。
这房间看起来很诡异,所以我很渴望能更了解她,把隐藏在这团迷雾背后的真相查明。我怀疑如果有一天她发现,那娃娃只不过是个洋娃娃:且她心目中的婴儿如今已是个大人了,不知她是否会因此而清醒,恢复正常。
不久,我突然很想离开这里,我听到自己说:“我想我该走了,我会自己走出去。”
就在我下楼同时,楼下传来一阵声响,我恐惧地想着:刚刚一直没听到有人进来啊!
“佛萝拉!”是露西的声音,她走出来看见我正要下去,脸上吃惊的表情显而易见。
“我刚刚和佛萝拉在楼上待了一会儿。”我结结巴巴地说。
“哦……她邀你上去的吧?”
我犹豫着。
“她……带我到婴儿室去。”
露西看起来挺生气的,接下来大厅内出现了一个男人——克里斯派.圣奥比。
“这位是卡汀汉小姐的侄女,佛萝拉请她进来的。”露西说道。
他朝着我的方向点头。
“我要走了。”我说。
露西带我走到前门,然后我快速地离开。
这真是个奇怪的下午!我无法不想到那七只鹊鸟,它们看起来很不吉祥,露西显然是将它从书上剪下来,裱成框送给佛萝拉的,它是不是用来提醒她,有些秘密是绝对不能说的?佛萝拉的心智像个孩子一样,也许对某些事印象特别深刻;也许书上的那幅画曾是她童年时的最爱,因此露西把画裱框送给她。
大致说来,这是个很有趣的经验,我边想边往家里的方向跑。
几天后,我无意间发现到苏菲姨妈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山梨之屋里有个通往苏菲姨妈卧室的小房间,以前那曾是更衣室,如今变成小书房。
我有些琐事想找她聊,莉莉告诉我:她在书房整理抽屉。于是我便上去找她,我敲她的房门,但没有回应,所以便把门打开,探一探。
书房的门没关。
“苏菲姨妈!”我喊道。
她走出来,站在门口。
她神色异然,我从没看过她这么忧伤,且睫毛上还有泪珠在上面闪烁着。
“怎么了!”我问道。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喔……没事,没事,年纪一大人也变傻了,我正在写信给一个老朋友。”
“抱歉打扰您了,莉莉说你可能在整理抽屉。”
“没错,我是这么告诉她的。进来吧!亲爱的,有些事是该你知道的。”
我进去书房里。
“坐下来。我正写信给你父亲。”她说。
“我父亲?”
“我们常常通信,我年轻时……就和他很熟了。”
“他在哪里?”
“埃及。如今他已完全离开军队生活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以书信连络。”她用那不确定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她接下来说:“是我先和你父亲认识的……比你母亲早,在一个宴会里认识的,我们马上成了好朋友。他受邀到西达大宅时,你母亲正好放假回到家里来,那时她才18岁,长得又相当漂亮;于是,他便深深地爱上了她。”
“但,他离开她!”
“那是后来。他不是那种适合定下来的人,他喜欢浅酌一番……不太多,但常常喝;爱赌博且又花心,是那种不太正经的那种人。后来,在你一岁时他们就分手了——离婚;那时他还另外有个女人,后来他们结婚了,不过结果好像也不大好。”
“他听起来好像很不可靠的样子。”
“他太迷人了。”
“原来如此。你还和他有连络。”
“对,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你是说,当初他有可能会选择你,而不是我母亲?”
她的笑容里藏有一丝遗憾的神情。
“很明显地,他宁可娶你母亲。”
“你差点就成了我母亲。”我说。
“如果这样,那你就不会和现在一样了;而我们俩谁也不想改变现况,不是吗?”
她又恢复本性……开始取笑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如此一来,我就不会这么毫无特色了。”
“哦,胡说!你母亲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我才是毫无特色的那一个。”
“我不相信。”
“别再提特色之类的话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父亲常写信给我问你的现况;如果想让你和泰玛莉丝,及瑞琪儿一起上学的话,我可能无法负担,不过他打算支助你的教育经费,所以几个月后你就可以到学校去了。”
“他真好。”我说。
“这件事还得再安排;不过,有他的帮助应该会容易些。”
“他是我父亲,理该如此。”
“他从离开后就没看过你了。但是,佛莱迪,其实是你母亲不让他回来看你的,如今或许……”
“你是说,他想回来?”
“现在还看不出迹象,不过,搞不好他会。”
“写信给他,不会让你更忧伤吗?”
“人们有时候是很多愁善感的,我常常想起那些年轻的日子。”
“他娶我母亲时,你一定非常不快乐。”
她默默地没回答,而我则用手环着她。
“抱歉,我真希望他娶的是你!”我哭着说。“这样我们就会过得快快乐乐的,而他也不会离开。”
她摇着头说:“他不是能定下来的那种人,他会受不了。”她的唇柔柔地往上扬,微笑地说:“如今你是我的了……把我当成你的母亲,我的侄女……他的女儿。对我而言,这样就够了。”
“告诉我后,你是不是觉得好过些?”我问。
“好太多了,我很高兴你都知道了。”她向我保证。“有关上帝给的恩典,我们俩可有得数了。”
我想我是数不完了,尤其当我拿自己的命运和瑞琪儿比时。我常把自己放在际遇相似的人身上比较,我跑来投靠我姨妈,而她则跑向她的姨妈和姨丈。我一直明白自己有多幸福,但从没再多想,直到后来我发现一些有关瑞琪儿的事。
我一直知道她很害怕,但她从不承认,也很少谈到大钟宅的生活;不过,我觉得那幢房子不单纯。
我们俩之间的友谊比和泰玛莉丝的,远远地好上好几倍。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她,而她也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一样看待。
她常来山梨之屋,我们总是坐在花园里聊天;有时我觉得她想向我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我注意到,当我们开心地笑着时,只要一提起大钟宅,她的态度马上有了转变;我也无法漠视每当我和她道别时,她的眼神是那么地勉强、不愿。她不想回到那个家。
有一天,当我们在花园里时,我问她:“大钟宅怎么样?到底好不好?”
她全身僵硬,久久不语。然后突然大叫:“哦,佛莱迪!我好害怕。”
“怎么回事?”我问。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怕。”
“是不是你姨丈?”
“其实他是个好人,常常谈起上帝……和亚伯拉罕之类的圣经人物,把很多人意想不到的正常事……都冠上重大的罪名。我想他真的是个大好人。”
“好人应该关心、照顾别人,而不是把他们吓得半死。”
“当喜妲姨妈买了一把发钗时,他说那是罪恶;那个发钗很美,配在她发上,使她看起来特别不一样;我觉得很漂亮,但他却很生气地说:‘虚荣,这都是虚荣心在作祟。你看起来像个老妓女!’可怜的喜妲姨妈,她吓得脸色发白,好沮丧;他举手便把那发钗挥掉,像圣经愤怒的先知般,他简直不是人……不像我们这些正常人。”
“我的苏菲姨妈心地善良,也很亲切,我认为这比只懂得学亚伯拉罕每天谈圣经的人好多了。况且,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想把他牺牲送给上帝呢!苏菲姨妈是不会为了博得上帝的好感而这么做的。”
“你很幸运有苏菲姨妈这么好的人,真希望她是我的姨妈;不过我的姨丈也是个好人,我们每天都要祈祷,且祷告文很长,我跪得膝盖好酸;因为他是那么的好,所以他认为我们都很坏,必需求得主的谅解,否则会下地狱,这样听起来倒挺有理的。”
“那么他一定能上天堂。”
“当然了,他常和上帝说话。不过,不是这样……”
“是什么?”
“是他看我的眼神,他摸我的方式;他说我是诱惑女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摇着头。
“我尽量不要单独……和他一起。”
“我了解你的感受。”
“有时候……呃,有天晚上我在床上睡觉时,他进到我房间,我醒来看到他站在床边看着我。”
我突然全身冷得发抖,我完全能了解她的感受。
“他对我说:‘你有没有祷告?’我说:‘有,姨丈。’他马上说:‘起床再祷告一次。’他让我跪在地上,双眼一直盯着我看,然后他开始说一些奇怪的祷告文;他求主能救救他,让他不受魔鬼的诱惑, ‘喔,主啊!我在抗拒,您很清楚恶魔想引我步入罪恶之途,我努力地克制自己。’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然后他伸出手来摸我,我以为他要扯下我的睡衣,我吓得推开他就跑,跑出去时看到喜妲姨妈正好在门外,我紧紧地靠着她,而她则一直说:‘没关系,没事了。’”
“那,他呢?”
“我把脸遮住,没看到:他一定离开房间,走了。当我抬起头来,他已不见了。”
“后来呢?”
“喜妲姨妈一直说:没事了。她带我回房,但我会怕,所以她只好和我一起睡,并保证她绝不会离我而去。她整晚都在那里。早上她告诉我那只是场恶梦,我姨丈会梦游:‘最好别提到这件事,否则他会生气。’她说。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现在。而且她说:‘你最好把门锁起来以防他又起来梦游,这样一来谁也进不去,你会睡得比较好。’她把口袋里的锁钥拿给我看。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并确定晚上睡觉前没忘了锁门。”
“我真希望你能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哎,我也希望能如此。有一次……他就在……门外想把门打开;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站在那儿注意地听:他开始祷告,不断地责骂恶魔把他看成圣人般,让他受尽煎熬。他说,他知道我是上帝派来的小鬼,想试试看他能否禁得起诱惑。他半哭地喊着:他会受到谴责,恶魔会要他付出代价。他走后我还是睡不着,虽然门已紧紧地上了锁,还是不敢睡。”
“哦,瑞琪儿,我真高兴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我说。
“告诉你后,我已觉得好多了。”她看着那把锁钥然后把它放回口袋。
“我有这个。”她说。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非常了解当他进去她房间时,她心里所有的感受。
关于我们离家求学的事还有一大堆需要讨论的,苏菲姨妈和瑞琪儿的喜妲姨妈一起去看圣奥比夫人。
她们三个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喜妲姨妈温顺且容易满足现况;圣奥比夫人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其实谁都知道她根本不在乎;不过苏菲姨妈精力相当充沛,不仅已对几家学校做过调查,甚至还决定选圣史蒂芬女校了。那所学校离家不远,而她也和女校长谈过话,对她的评价是:很理智的女人;她喜欢那学校的格调,觉得很合适。这个建议无人反对。
五月;为了赶上学校九月开学,我们得开始忙了。苏菲姨妈带我们三个到萨里斯布里买制服;到了六月底结束前,我们已全都准备好了。
我们对这一切都感到非常兴奋——甚至泰玛莉丝——有时会花上几个钟头谈未来的事。虽然我们有点怕,但却都很高兴三个人能一起上学。
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永生难忘的事件。
七月的天气一直是那么闷热,那天我和瑞琪儿到圣奥比邸园喝下午茶,我们一直聊着有关上学的事,至少谈了一个小时。瑞琪儿因为可以离开大钟宅,所以看起来快乐多了;而泰玛莉丝当然已准备好这出新的探险记了。
我和瑞琪儿在大钟宅告别后,并不想马上直接回家:因为苏菲姨妈去买东西,所以我决定经由古塚树林绕个远路回家。
到了古塚树林,我无法抗拒那些古塚的诱惑,所以就走进林里。我站了一会儿,看着它们,我喜欢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和树木的味道;还有每当微风轻轻地吹过时树叶合奏的音乐。
我在学校一定会想念古塚树林的。不过我不能待太久,苏菲姨妈搞不好已快回到家了。
我急转了个弯,结果被突出地面几寸高的石头绊倒,我试着不让自己跌倒,但已来不及倒在地上了。我的右脚扭伤,一阵刺痛传遍全身;我试着用脚站起来,但却又跌回地上。明明知道古塚树林内有三个突出地面的石头,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但事情已发生了,自责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回家?我好沮丧。
我伸手摸自己的脚踝,但却马上缩手:现在那个部位已肿得很大,且非常地痛。
我坐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站在那里,朝着我走过来,双眼直盯着我看,一股不知名的恐慌爬上我心头。
“可怜的小花,你受伤了,小东西。”他轻轻地说。
“我跌倒,脚踝受伤了。杜利恩先生,麻烦你通知我姨妈好吗?”
他站在那儿盯着我看,然后说:“我被引到这个情况,这表示……”
他站在离我非常近的地方,我一辈子没这么害怕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想伤害我,用我想都不敢想的方式。
“走开!走开!”我尖叫。“去找我姨妈来。不要靠近我!”
他轻轻地笑说:“可怜的受伤的小花,她这次逃不掉了,哦,糟糕,真是太糟糕了。”
我更大声地叫:“不要碰我!我不要你靠近我,走开去通知我姨妈,拜托……拜托……走开。”
他并没有离开,我知道他颤动的双唇正在和上帝说话,但却听不到他说什么,我吓得全身都麻木了。
“救我,救救我。”我边啜泣边尖锐地叫着。
但他越靠越近,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可怕,直到他来到我身旁,紧抓着我不放。
“不要……不要……不要!”我大声尖叫。“走开。救命啊!救命啊!”
接下来我警觉到马路上传来马蹄的声音,我努力、用力、尽全力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在树林里,拜托,求求你过来……救救我!”
我好怕那个路过的人听不到或没注意到,因为路上静悄悄地,而我却和这个魔鬼单独在古塚树林里。
接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我的天!”
是克里斯派.圣奥比,他朝着我走过来。
他大喊道:“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他轻易地把杜利恩先生拉起来,像拿娃娃股容易,然后在他脸上打了几拳,再把他扔回地上;杜利恩先生被摔到地上的同时,我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杜利恩先生成大字形般,僵硬地平躺在那里。
克里斯派的双眼仍燃烧着怒火,他不理会杜利恩先生,转向我说:“受伤了,嗯?”
我还在啜泣,所以只能点点头。
“别哭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说。
他弯下身把我抱起来。
“他……”我看着毫无动静的杜利恩先生说。
“他罪有应得。”
“你……可能把他打死了。”
“那最好。脚受伤了吗?”
“对,我的脚踝。”
他一言不语,而我则一直回头看仍躺在地上的杜利恩先生,他脸上的血让我感到战栗。克里斯派把我放在马上,然后再由我后面蹬上马。
他带我回山梨之屋时,苏菲姨妈正好买完东西,才刚到家。
“她的脚踝受伤了。”克里斯派解释说。
苏菲姨妈大声地惊叫,而克里斯派则抱我上楼,把我放在床上。
“最好尽快找医生来。”苏菲姨妈说。
他们留下我一个人,然后在楼下讲话,我只隐约听到克里斯派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接下来就听不到了。
苏菲姨妈很快就回来,她脸色苍白,情绪失控,我知道克里斯派把他遇见我的情形告诉她了。
她坐在床边说:“现在好些了吗?脚踝还痛吗?”
“嗯。”
“不会有事的。我想应该是扭伤,希望骨头没断,谁会相信……”
“哦,苏菲姨妈,我好怕。”我说。
“被我抓到,我一定把他杀了!”她说,“他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
从那时起,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会有何下场——若克里斯派没及时出现——我满心感激他。我不断地想到他将杜利恩先生提起,用力摇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杜利恩先生的样子,那种被烦恼、恐惧、绝望折磨的表情,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痛苦的脸。克里斯派气疯了,当时他把杜利恩先生摔回地上的样子,好像在扔一团厌憎的垃圾般;他不在乎是否会把他打死,我害怕地想着也许……
我想那就成了谋杀罪,那表示;瑞琪儿再也不用害怕了。医生来了。
“小淑女,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他说。
他推推我的脚踝,问我能不能站起来,他的诊断结果是:脚踝的扭伤很严重,很麻烦。
“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不再痛。怎么发生的?”
“我在古塚树林跌倒。”
他摇头看着我说:“下次去时得小心点。”
他告诉苏菲姨妈热水带的效果及用法,等他走后,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了。
她神色紧张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正想着:谢天谢地,幸好只是扭伤脚踝,而不是更糟的……
苏菲姨妈是那种无话不能谈的人,也因此她决定面对这个不幸事件,坦然地和我谈。
于是我将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她:从跌倒,到杜利恩先生的出现,我也顺便提起长久以来对他的恐惧,以及当他说到我穿着睡衣祷告的情形。
“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她说。
“那时我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回答,然后告诉她有关瑞琪儿的事。
“那个人疯了,到哪里都看到罪恶,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宗教狂热份子。我为他的妻子感到遗憾。”她说。
“我想克里斯派.圣奥比可能把他打死了,这是谋杀。”
“不会的,只不过打了几拳,这是他最需要的,搞不好能打醒他,让他学乖。”然后她突然抱住我。
“我很高兴你平平安安的没受到伤害,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不是你的错。”
“我会怪自己没把你照顾好。我早该知道他是这种人。”
“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知道。”
她把我的床移到她房间,“直到你的情况稳定些,你可能会半夜醒来……我希望能守在你身边。”她说。
我真的半夜醒来,恶梦把我吓得全身是汗。我梦到自己躺在古塚树林里,而他正直逼着我,走到我身旁,我大声叫:克里斯派!然后一双手抱着我……那是苏菲姨妈。
“没事了,你在自己的床上,而苏菲姨妈也在这里。”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力地哭了;我很高兴自己很安全,而且有最亲爱的苏菲姨妈照顾我。
哈普葛林村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打破它旧有的沉默。每个人都在谈论大钟宅发生的不幸事件,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像这种可怕的事马上就会传遍全村。这种事通常只能从报上看到,在一些不认识的人身上发生,很难相信如今却出现在哈普葛林村。
早上送信的邮差——汤姆.威尔森是第一位把消息带到山梨之屋的人;当时我正卧病在床,而苏菲姨妈则在花园里。
她进来时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站在一旁看着我,然后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的心思仍停留在恶梦里的树林内。
“是关于杜利恩先生吗?”我问道。“他……是不是死了?”
她慢慢地点头,我心想着:克里斯派杀了他,这是谋杀,会被判吊刑,他为我做了……这么大的牺牲。
我相信苏菲姨妈猜出我的心思,她很快地说:“今天一早可怜的杜利恩太太在马厩发现他自杀了。”
“在马厩……”我结结巴巴地说。
“汤姆.威尔森说他把绳子结在屋椽上,上吊自杀;他说:杜利恩先生昨晚回到大钟宅时,脸上正流着血,他说是在树林跌倒造成的。他很沮丧地回到他的房间,然后就没再出来了。她上去看他时,他正在祷告不想被打扰。她说他在房间里祈祷了好几个小时。她那天整晚都没看见他,早上她发觉他并不在屋子里,而在无意间她发现马厩的门没关,于是她就走进去、看到他……”
她坐在床边抱着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怎么说比较恰当,但反正无论如何你一定会听到人家谈起。你这么年轻……亲爱的……这么小就卷入这场不幸之中。我真希望能护着你,但既然你也进入这个乱局,我想最好让你了解一切。你知道……这个人……想做好人、想当圣人,但他有一些正常的本能,他试着压抑自己,但弄巧成拙。噢,我解释得一团乱。”
我说:“没关系,苏菲姨妈,我了解你的意思。”
“他失败且被当场抓到,打击一定很大。感谢上帝,幸好克里斯派及时赶到。不过,这个可悲的人无法面对被逮到的事实……所以只好自我了断。”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把整个事件再回想一逼。我知道这将成为我心中抹杀不去的阴影,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的恐惧及战栗。
“可怜的杜利恩夫人……瑞琪儿,这件事对她们的打击一定很大,还有你……喔,我真不敢想!你还这么小……”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苏菲姨妈。”
“的确,这种事是会令人成长的。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但我不希望你介入其中,我得去找克里斯派.圣奥比谈谈,我该去看看他的。”
她根本不需要去,因为他已经来山梨之屋了。苏菲姨妈和我在楼上聊时,莉莉上来说他已在楼下等了。
她匆匆忙忙地离去,忘了把门关上,使我能清楚地听到他那又深沉又清晰的声音。
他说:“我来看看那小女孩,她今天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吗?”
小女孩!我愤愤不平地想着,我才不是小女孩……尤其是现在。
他和苏菲姨妈谈了很久,最后她才带他来看我。
他看着我说:“现在好些了吗?”
“好些了,谢谢你。”
“是扭伤吧?不用多久你又可以蹦蹦跳跳的了。”
苏菲姨妈说:“圣奥比先生和我刚刚已经讨论过了,结论是:最好别让任何人知道他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们的看法是:他跌了一大跤,回到家后因忧伤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杜利恩夫人因为他整天不想见她而沮丧,早上她发觉他并不在屋里,又注意到马厩的门没关,所以便走进去,谁知却在那里找到他,很明显的——”
克里斯派打断她:“当别人看清他的真面目时,他无法面对这个现实;这粉碎了他伪扮圣人的美梦,他无法忍受,于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苏菲姨妈说。“到时会有人来调查,初步判决是自杀——这是事实。不过圣奥比先生和我决定采取最明智的行动:对树林内所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这样对谁都有好处。你被石头绊倒扭伤脚踝,而杜利恩先生也趺了一跤,不要提到有关碰见他的事。我不喜欢耍诡计,但必要时,我们别无选择。”
“那么,”克里斯派下个结论,说:“一切都摆平了。”
他看起来好像急着离开。
他转向我说:“如今他已不能再惹事生非了,你不会有事的,不用怕。”
他向我点头告别,然后苏菲姨妈带他下楼。我躺在床上听着他逐渐离去的马蹄声。
调查时间很短。判决是:“心态不平衡而自杀”,我知道苏菲姨妈和克里斯派做了最佳的决定。苏菲姨妈说:如果杜利恩夫人和瑞琪儿知道事实真相,她们一定会受不了,且对我也较有利。于是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不知现在的大钟宅少了像杜利恩先生这么强硬的人之后有何改变,我无法想像,不过一定和往日不同。
杜利恩夫人有亲戚过来帮她,苏菲姨妈则建议瑞琪儿搬来和我们一块儿住,直到“事情平静下来”。
苏菲姨妈说:“我们得在你的房间内加一个床位,你们俩睡一间,为将来开学后的学生宿舍生活做准备。”
瑞琪儿很高兴搬来这里:她变了,变得不再伯了。我们通常都熬夜聊到眼睛张不开,才睡去。我们俩对她姨丈都有恐惧感,且一开始谁都无法提到这件事。我记起姨妈吩咐我不要提到那天下午的事;但我就是无法忘记它。
有天晚上瑞琪儿对我说:“佛莱迪……我想我一定很坏。”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很高兴他死了。”
“这是他自找的。”
“我以为他对任何事都很有自信。”
“事实证明则不然,他一定了解到自己并非想像中的那么完美。”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没错。但,高兴并不表示你是坏人。我也很高兴。”
我们俩都知道彼此已从虎口中逃过一劫。
九月,瑞琪儿、泰玛莉丝和我按照计划的安排,离家求学去。
这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它像一座桥般,把我和瑞琪儿从过去的阴影及恐惧,引到另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们在新的环境中相互勉励。泰玛莉丝还是那么傲慢、冷淡,和她哥哥一个样,我心里想着。瑞琪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不再有过去的阴影,我绝对可以了解她的感受。我们三个是好朋友;住同一间宿舍,在同一个教室上课;而我也和瑞琪儿一样,开始走出过去的恶梦。
到学校的第一年我母亲去逝了,我在学期中途回家几天参加她的葬礼。
苏菲姨妈说:“这样也好,反正她永远无法康复,每天都过着无知觉的日子。”
我问她我父亲是否会来参加葬礼。她摇头。
“不会。他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况且他们早已离婚了。当人们走到这一步,就表示是尽头已到。”
“你告诉他了吗?”
“嗯。”她说,我看到她脸有着惆怅之情,和我当初看到她写信给他的神情一样。
当泥土落在棺柩上时,我流下几滴眼泪。我想到她有多么的不快乐,把生命浪费在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上,我为她感到悲哀。
几个人和我们一起回到山梨之屋,我们拿三明治和酒请他们。当我和苏菲姨妈独处时,我感到很快乐。
“好了,”苏菲姨妈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然后我回到学校,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变。
当我们放假回家时,我都会到莲家和佛萝拉坐在花园聊天,她依然和从前一样,把娃娃放在身旁的婴儿车内;小屋后的矮桑树和那幅七鹊图一点也没变。我怀疑佛萝拉是否会想到那婴儿该长大了。不过,我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换过娃娃,所以在她心目中克里斯派也一直就只是个婴儿吧。
当我去找瑞琪儿时发现,大钟宅变了。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不需再担心杜利恩先生是否会随时闯进来。不过,不仅是如此;如今窗帘已换成亮丽的花布,而大厅里也摆了一盆花。而其中以杜利恩夫人的改变最大。
她用西班牙式的发饰将头发髻得高高的;衣服色彩明亮,剪裁大方;颈子上还有一条珍珠项链,她是另一个对杜利恩先生的去逝不感到伤心的人。像他这么好的人,居然能让这么多人不快乐。
我已不再怕那幢房子了,不过进出之时,还是会避免下去看马厩。
所以,哈普葛林又恢复正常了。如今我已成了孤儿——或,该说是半个孤儿。我母亲虽已过逝,但在她死前的这几年,她对我而言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且在失去她的同时,我得到苏菲姨妈。
我又回到学校生活,在那里只有:曲棍球队队员、晚餐的菜单及谁和谁是朋友才重要——学生就是这样,快快乐乐,顽皮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