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
布拉卡的居民像往年一样,为圣徒日作准备。然而,今年与往年又有不同,他们会与斯皮纳龙格上的居民,与这么多年来一直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近邻一起欢庆这个节日。对有些人而言,那意味着欢迎早已忘记的老朋友回家;对另一些人来说,意味着面对他们深深的偏见,要尽量抑制这些偏见。他们会与迄今为止未曾谋面的邻居一起坐在桌前,分享食物。
吉奥吉斯是仅有的几个知道隔离区真相的人。对大陆上大多数人来说,多年来,由于海那边有这样一个机构,他们可以挣些钱,因为可以为岛上的人提供消费品,现在隔离区即将关闭,意味着他们生意受损。还有些人承认,他们一想到斯皮纳龙格被关闭,就觉得如释重负。海那边生活着一群病人,一直令他们担忧,尽管他们知道这种疾病还不如其他有些病那样容易传染,但仍然心生恐惧,就如同害怕黑死病一样。这些人心里还是不承认麻风病可以治愈的事实。
还有些人在那个历史性的晚上,热切地盼着他们的客人。佛提妮的母亲萨维娜·安哲罗普洛斯还怀念着她的朋友伊莲妮,伊莲妮的去世让她悲痛了好些年,看到玛丽娅重获自由,她非常快乐。这意味着只有一个悲剧,而非两个。除了吉奥吉斯,佛提妮比任何人都开心。她就要与她最好的朋友团聚了。她们不用再在斯皮纳龙格玛丽娅昏暗的房间里相见了。现在,她们可以坐在明亮的餐馆台阶上,在太阳下山,月亮出来时,轻松地聊着一天发生的事情。
在这个盛夏的八月下午,在餐馆厨房里,斯蒂法诺斯正做着大餐,炖羊肉、煎鱼和炒饭,还有酥皮点心和馅饼,炉子上正在烘烤着一盘盘蜜甜的巴克拉瓦和凯特菲。这将是以极度奢侈的食物终结所有盛宴的一次超级盛宴。
范格利思·里达基很喜欢这样的活动。他享受这与众不同的一天带来的融融暖意,也知道那对吉奥吉斯意味着什么,吉奥吉斯是他的一位话不多的老主顾。他也想到斯皮纳龙格上的某些居民可能成为布拉卡的新成员,人口增加,他的生意也会好起来。里达基依据每天旧柳条箱里的空啤酒瓶和空梅子酒酒瓶的数量来判断经营成功与否,他希望空瓶子的数量也会增加。
麻风病人的感情也和要接受他们的人们的一样复杂。有些隔离区居民自己也不敢承认,离去让他们像来这里时一样充满了恐惧。这座小岛给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安全,一些人害怕失去它。有些岛民,虽然身上没有印记,没有色斑,看不出他们曾得过麻风病,仍战战兢兢担心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正常生活。迪米特里不是岛上唯一的年轻岛民,这批年轻人除了斯皮纳龙格外,对别的地方没有丝毫记忆。这里就是他们的世界,外面世界的真实性跟书里的图画差不多,甚至他们每天隔海相望的村庄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海市蜃楼。
毫无疑问,玛丽娅还记得大陆上的生活,虽然她回顾过去觉得那似乎是别人的生活,而不是她自己的。一个在二十多岁的大半时间都是麻风病人的女人会怎么样呢?回到大陆后她会不会被看成是老处女呢?她隔着波涛翻滚的海水所看到的全是未知。
斯皮纳龙格的有些人在离开前一个月就开始清理东西,仔细包好每一件要带走的物品。有些人写信给家里,告知他们释放回家的好消息,并收到温暖的回音,盼望着受到热情欢迎。他们知道会有地方可让他们拿出他们的衣服、他们的锅、他们珍贵的毛毯。也有些人对即将发生的事不闻不问,继续过着日常生活直到最后一分钟,好像一切永远一成不变。这个八月异常炎热,强风梅尔特姆把玫瑰吹倒了,衬衣从晾衣绳上给吹飞到空中,像巨大的白色海鸥。到下午,风把一切都制伏了。风并且还继续敲打着门,弄得窗户哐当直响,人们睡在关着窗的房间里,躲避太阳的炙热。
出发的日子到了,无论人们有没有准备好,到走的时候了。这次,不仅吉奥吉斯会来,村里还有六位渔夫也会来。他们终于相信他们不用害怕,也愿意帮助人们带着他们的财产离开斯皮纳龙格。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钟,人们看见一支小型船队从布拉卡出发了。
前一天在小教堂圣潘塔雷蒙举行过最后的仪式,其实人们在那之前好多天就已列队来教堂点燃蜡烛,默念经文。他们来这里表示感谢,同时也作深呼吸以平静他们颤抖的神经,他们吸进教堂蜡烛醉人而甜蜜的味道,烛光在身旁闪烁,无论这道狭窄的水域那边的世界带给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祈祷上帝给予自己勇气来面对。
老人和病人得到帮助,首先上船。那些天运货的驴子累坏了。它驮着人们的东西,或是拖着箱子码得老高的车子,缓缓地往返于地道。码头上堆成山的货物把长期的幻想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离开的现实。直到现在,有些人才相信旧生活真的结束了,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当他们走过地道时,他们想象着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听到心脏在敲打着心房。
克里提斯在布拉卡行使着自己的职责,确保那些还没治愈的人被小心送回雅典继续治疗。
最后离开小岛的几个人中,有拉帕基斯和玛丽娅。拉帕基斯医生要最后清理文件,把所有必要的文件装进盒子里。这些医疗记录为他的病人提供了“干净”的健康诊断,将一直保存在保险柜里,直到每个人都过到对岸,到那时,他才会把它们分发给各自的主人。它们是岛民们获得自由的护照。
玛丽娅最后一次出了家门,离开这条小巷。她抬起头看着医院方向的小山,看到拉帕基斯正一路走下山来,努力护着那些笨重的箱子,于是动身去帮他。她周围全是仓促离去的痕迹。直到最后一小时,有些人还不愿相信他们真的可以离开。有人家里窗户没有闩紧,此刻在风里砰砰作响;不知谁家的几扇百叶窗从窗钩上松落,窗帘像风帆一样绕着窗户飘扬。小酒馆里茶杯茶碟扔了一桌。学校教室里,一本书摊开在课桌上,黑板上还有粉笔写的代数公式。在那些店铺里,一排罐子还摆在架子上,好似老板想着以后某天他可能还要打开一样。鲜艳的天竺葵种在装橄榄油的旧圆桶里,现在已经枯萎了。那些夜晚没人给它们浇水。
“别管我,玛丽娅,”医生红着脸说,“你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
“不,让我来帮你。没道理再让你为我们把腰折断。”她说着,拿下一个小一点的档案盒,“我们全都是健康的了,不是吗?”
“你肯定是的。”他回答说,“你们中有些人可以走了,要把这段经历抛在脑后。”
拉帕基斯话一出口便知道要做到这点有多难,他为自己这种有欠考虑的话很不好意思。他结结巴巴找着想要说的词,想给她最大的安慰。“一个新的开始。我是这个意思……你可以有个新的开始。”
可是拉帕基斯不会知道,新的开始正好是玛丽娅最不想要的。它意味着她在岛上的生活将被一扫而空。为什么他该知道呢,所有这些中最宝贵的东西,要不是她给驱逐到这座岛上来,她永远也找不到。而且,她一点也不想把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抛下,玛丽娅想把这些最美好的带走。
当她最后看一眼这条主街,强烈的不舍之情几乎令她晕倒。回忆一桩连着一桩在她脑海里翻滚、交迭、碰撞。她建立的最特别的友谊,洗衣岁月里的同志情谊,节日里的庆祝活动,看最新电影的快乐,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她帮助的人带来的满足,小酒馆里,雅典人中间的激烈争论带来的没理由的恐惧——其实大多话题与现实生活无关。从当初她第一次踏上这里到现在,时间仿佛静止不动。四年前她恨透了斯皮纳龙格。那时,死亡似乎也绝对好过在这座岛上的无期徒刑,可是现在,她在这里,片刻间很不想走。还有几秒钟,另一种生活就要开始了,她不知道那生活里有什么。
拉帕基斯从她脸上读出了一切。对他而言,生活正要带来新的不确定,因为他在斯皮纳龙格的工作结束了。他会去雅典,在那里与麻风病人待上几个月,他们被送到了圣芭芭拉医院,还是需要接受治疗。可是,在那之后,他自己的生活就要像月亮一样在地图上没有标记了。
“来吧,”他说,“我想我们该走了。你父亲一定在等我们。”
他们转身,走过地道。脚步声回响在他们周围。吉奥吉斯正在另一头等着。他坐在合欢树荫下的矮墙上,大口抽着烟,守候着他的女儿从地道出来。她似乎不会再出来了,除了玛丽娅和拉帕基斯,岛上的人们全走了。像诺亚方舟中的画面重现一般,连驴子、山羊和猫也被渡到对岸去了。除了这条小船,最后一艘船十分钟前也已走了,码头上现已空无一人。近处,一个小的金属盒子、一捆信、一整条香烟被丢下了,到处都是这群人匆忙撤离时留下的痕迹。也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吉奥吉斯惊慌地想到。也许玛丽娅无法离开,也许是医生不签她的健康书。
就在这些模糊想法好像要变成令人不安的现实时,玛丽娅从黑黑的半圆形地道里出来了,向他跑来。她伸开双手,拥抱他时,吉奥吉斯关于小岛的所有其他想法与疑虑通通忘掉了。他感受着她丝一般光滑的头发拂过他粗糙的皮肤,他一声不吭。
“我们可以走了吗?”玛丽娅最终问道。
她的东西已经放到船上去了。拉帕基斯首先上去,转身拉起玛丽娅的手。她一只脚踏上了船,就在这一瞬间,她提起另一只还在石头地上的脚。
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结束了。
吉奥吉斯解开他的旧帆船,把它推离岸边。然后,以他这种年纪难得的机敏,跳上船,掉转船头。不久,船离开小岛,朝着大陆驶去。他的乘客迎向前方。他们看着船首那尖尖一点,像一支箭,朝目标飞驶而去。吉奥吉斯没有浪费时间。他还能清楚地看到斯皮纳龙格。窗户黑黑的形状对着他,像空洞无光的眼睛,它们难以忍受的空虚让他想起了那些麻风病人,他们结束了被失明折磨的日子。吉奥吉斯突然想起了伊莲妮,就像他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样子,站在码头上;那一刻他是那么的怀念伊莲妮,连女儿在他身边带来的快乐也全忘了。
只有几分钟他们就要到岸了。布拉卡的小码头上挤满了人。一些岛民受到家人和朋友的欢迎;还有些人被隔绝二十五年后第一次踏上故乡土地,彼此拥抱在一起。最嘈杂的一队人要属雅典人。有些人的朋友甚至同事也从雅典赶来庆祝这划时代的一天。今晚没有时间睡觉,明天一大早他们全要开路返回伊拉克里翁,然后从那里踏上回雅典的旅程。现在,他们会教布拉卡一两样寻欢作乐的方法,那些都是在岛上用过的。他们中的有些人是音乐家,那天早晨这些人和当地人已经开始了排练,组成了一支壮观的管弦乐队,乐器从七弦琴、鲁特琴到曼陀铃和布祖基琴、风笛以及牧羊人的长笛,无所不有。
佛提妮和斯蒂法诺斯抱着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佩特罗斯站在岸边迎接他们,旁边是马特奥斯——他们褐色眼睛的小男孩,他在这兴奋气氛下开心得直跳舞,完全不知道这个日子的重要意义,只是为空气中狂欢的氛围高兴不已。
“欢迎回家,玛丽娅。”斯蒂法诺斯说。他妻子拥抱她最好的朋友时,他退后一步,等着迎接她。“我们都很高兴你回来了。”
他开始把玛丽娅的箱子从船上卸下来,放在他的皮卡车上。到佩特基斯家很近,可是如果手提这些东西走路的话又嫌太远。两个女人步行回家,穿过广场,留下吉奥吉斯系好他的小船。长条桌已摆好了,椅子也摆成一组一组的。鲜艳的小旗子插满广场四边,快乐地沿着对角线招展。不用多久,晚会就要开始了。
玛丽娅和佛提妮到家时,斯蒂法诺斯已把箱子卸下来,摆到了屋里。当玛丽娅进门时,后脊梁一阵发麻。从她走的那天起,这里一切都没变,一切还和从前那样待在原处,未曾动过:挂在进门的墙上的,还是母亲结婚时绣的那件刺绣样品——写着问候词“Kalimera”——迎接着客人,那些盘子还挂在壁炉附近,那套熟悉的花枝瓷盘仍然摆在架子上。她的箱子里还找得到同套的一些盘子,这套餐具终要团圆了。
即使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房间里还是有些阴郁。所有熟悉的旧家具全在原处未曾动过,可是墙壁却好似吸取了一直萦绕它们的痛苦,散发出父亲早些年的孤独。一切看似相同,一切又与原先大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吉奥吉斯进来,他发现斯蒂法诺斯、佛提妮、佩特罗斯和马特奥斯以及玛丽娅全挤在小房子里,马特奥斯手里握着一小束花。终于,他生活中的某些片断终于粘到一起了。现在他美丽的女儿,他日日夜夜看着的相框中三个女人中的一个,终于站到了他面前。在他眼里,她比以前更加可爱了。
“好了,”佛提妮说,“我不该待太久——还有很多吃的东西要准备。我们等会儿在广场见吧。”
“谢谢你们做的这一切。我太幸运了,能回到你这样的老朋友身边,还有一个新朋友……”玛丽娅说着,看了一眼马特奥斯。他鼓起勇气走上前来,送给她一束花。
玛丽娅笑了。自从四年前,在她去检查麻风病前一周,马诺里送她花以来,这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小男孩的姿势感动了她。
半小时后,玛丽娅换了套衣服,头发梳得比镜子还要亮滑。她觉得准备好了,可以走出门面对布拉卡居民投来的好奇目光了。尽管有些邻居欢迎她,她知道有人会仔细审视她,寻找疾病的痕迹。他们只会失望。玛丽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有些人因为疾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会因为脚瘸而终身跛行,有些不幸的人永远失明,只能依靠家人。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感染部位消失了,丑陋的皮肤色斑也淡化得看不见了,以前那些失去知觉的部位重又有了感觉。
玛丽娅和父亲一起走向广场。
“眼见为实,”吉奥吉斯说,“你姐姐说她今晚可能会来。我昨天收到她的信了。”
“安娜?”玛丽娅吃惊地说,“安德烈斯也来吗?”
“她在信上是这么说。我猜她想欢迎你回来。”
像任何父母一样,他渴望一家人团圆,以为安娜觉得这是弥补她过去几年的冷淡和疏忽的最好时机。如果他的两个女儿——而不止是一个——全都回到他身边,那比什么都令他幸福。而玛丽娅,没想到今晚要与安娜见面。今天的目的是庆祝而非和解:斯皮纳龙格上的每一位麻风病人最终都要获得自由。
安娜正在伊罗达的家里,在为布拉卡的晚会作准备。她仔细别着头发,小心抹口红,精确地画好唇线。索菲娅坐在奶奶膝盖上,热切地看着妈妈描画她的脸,直到脸颊红红的像个洋娃娃。
安德烈斯没理会他母亲与女儿,径直进来。
“你还没准备好?”他冷冷地问安娜。
“差不多了。”她回答说,对着镜子整理着重重的绿宝石项链,抬起下巴欣赏效果,然后往身上喷了些浓郁的法国香水。
“我们可以走了吗?”他厉声说。
看起来安娜对丈夫冰冷的语调浑然不觉,艾列弗特瑞亚却不然。她对儿子向安娜说话的态度很困惑,以前还从没听到过这样冰冷的语调,也没见过他这样怒视她。她想安德烈斯终于对他妻子和马诺里的亲密有所醒悟了。艾列弗特瑞亚以前向亚力山特罗斯提过一次。她发现她错了。亚力山特罗斯的反应激烈,他怒不可遏,发誓说,如果马诺里越界,就要把“那个无用的唐璜”轰出去。那之后,艾列弗特瑞亚只好偷偷地担忧。
“晚安,宝贝。”安娜对小女儿说。索菲娅圆鼓鼓的胳膊伸向她。“要乖一点。”她在索菲娅的前额上留下最完美的唇印后,出了房间。
安德烈斯已经在车里等候,引擎已发动。他知道妻子为什么那般在意她的外表,那不是为他。
真是非常小的一件事最终让安德烈斯发现了妻子对他的不忠——他枕头下的耳环。安娜从来都是上床前小心取下首饰,放在梳妆台上一个天鹅绒盒子里,如果她前天晚上戴着镶钻的金耳环上床,他一定会知道。他从原本一尘不染的床单里爬起来时,看到金光在白色床单上闪闪发亮,他什么也没说,可是心一下子凉了。那一瞬间,他的菲罗特摩,那种让他成为男人的荣耀与骄傲受到了致命伤害。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安德烈斯提早回来,把车停在远处,走了最后五十米回家。看到马诺里的卡车停在外面,他毫不奇怪。他知道它会在那里。安德烈斯轻轻打开前门,走进门廊。除了滴答的钟声,房间里一片寂静。突然,沉默被打破,传来一个女人欢快的叫声。安德烈斯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妻子高潮时发出的声音令他厌恶、恶心。他本能地想一步两级地冲上楼,冲进卧室,把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四肢扯开,可是有东西阻止了他。他是安德烈斯·范多拉基。他得采取更理智的方法。他需要时间思考。
当玛丽娅来到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她看到迪米特里站在一小群人中间。还有杰拉西摩·维拉基斯,他是隔离区小酒馆的老板。还有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她笑着,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到处都是兴奋的嗡嗡说话声,街那头有人弹的布祖基琴的微弱声音也传了过来。她走进广场中的那块空地时,左右都是问候。她碰到一些吵吵嚷嚷的雅典人,他们以圣玛丽亚或“草药魔术师”把她介绍给家人和朋友。后者“草药魔术师”让她很开心,那可绝非因为被神化。
最近这几个小时这般重要,她甚至没有想起克里提斯医生。他们没有说再见,所以她相信他们会再见。只是越快越好。走进密密的人群时,玛丽娅心情剧烈地低落下来。他就在那儿,坐在一张长桌前,和拉帕基斯一起。在混乱的人群里,她只看到了他,他银灰色的头发在薄暮中几乎闪着光。两位医生在热烈地交谈,终于,拉帕基斯终于抬起头,看见了她。
“玛丽娅!”他喊道,站起来,“这是你的好日子。这么长时间后回家,有什么感觉?”
还好,并没人真的等着她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真要回答,她可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何结束。这时,帕帕蒂米特里奥和他妻子走了过来,还有两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不用说是他的兄弟。岛主想要他的家人见见给他们新生活的人。接下来会有成千上万的祝酒与干杯,可是他们想第一个说感谢。
克里提斯往后站,可玛丽娅能感觉得到他目光的压力,当拉帕基斯跟帕帕蒂米特里奥们说话时,他把玛丽娅拉到一边。
“我能占用你一点点时间吗?”他礼貌地问,可是声音得大得超过人群发出的噪音才听得清。“在比这里更清静一点的地方。”他加上一句。
“我们可以沿着这里走下去,去教堂。”她回答说,“我想到里面点根蜡烛。”
他们离开挤满了人的广场,那里人声鼎沸,震耳欲聋。当他们沿着空空的街道走向教堂,人群发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背景的嗡鸣声。克里提斯迫不及待,决定采取下一步行动。疾病夺走了这个女人生命中够多的时间,每一秒似乎都很珍贵,不能失去。他把拘谨的医生态度暂时抛到一边,大胆攫住了他。在教堂门口,他转身面对她。
“我有话要说。实际上很简单。”他说,“我想你嫁给我。”
这是一声宣言,而不是个问题。仿佛没有必要回答。此前一段时间,玛丽娅脑海里没有怀疑过克里提斯对她的爱,可是她命令自己不要幻想这爱有多坚定。过去几年里,她一旦发现自己要开始做白日梦了,就立即驱赶它们,生活在没有幻想的当下更安全,不用担心失望。
有一刻她什么也没说,抬起头看他,他抓着她的肩膀,两只手臂张开。仿佛需要劝说她,他是认真的,他的声音填满她的沉默。
“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打动我。如果你不想嫁给我,我会走开,你也不用再想我。”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抓得更紧了,“可是不管是哪种结果,我现在都需要知道。给我一个结果。”
所以这是个问题喽。她嘴里干涩,用尽全力才能重新控制住舌头。
“是的。”她只能发出这个沙哑的单音节词,“是的。”
“你愿意?”克里提斯似乎很吃惊。这个黑头发的女子,他的病人,他觉得很了解她,其实还是了解太少。她同意嫁给他做妻子。他的脸绽放出笑容,玛丽娅的脸映出了他的笑容,令人炫目。一开始还不太肯定,接着随着一阵激动,他吻了她。他们突然意识到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有多奇怪,于是分开了。
“我们得回去参加庆祝。”克里提斯说,他先开口。他的责任感和是非观念比她更强。“人们可能会想我们去哪里了。”
他是对的:他们得回去,因为那晚大家在一起庆祝,第二天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们返回广场时,舞会已经开始了。人群组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正随着开放圆舞曲翩翩起舞。甚至连吉奥吉斯也加入进去。以前任何活动从来都是坐在阴影里的他走上前来,全身心投入到欢庆之中。
佛提妮第一个发现她的朋友在医生的陪伴下回来,她确信无疑,玛丽娅的幸福终于来了。这对恋人决定今晚什么也不说——他们想让吉奥吉斯第一个知道,圣徒日的醉人氛围也不适宜他们立刻告诉他这个消息。
跳舞结束后,当吉奥吉斯找到他们时,他只有一个问题问玛丽娅。“你看见安娜了吗?她在这里吗?”
过去几年中,他差不多放弃了家庭团圆的希望,可今天团圆在望。他很迷惑,安娜一直不在——毕竟她答应过要来的啊。
“我肯定她会来的。爸爸,她说她会来。”玛丽娅让父亲宽心,虽然他俩都觉得这些话听上去是那么空洞。“为什么我们不再去跳个舞呢?”她提议,“您看起来很有活力。”她领着父亲走回到人群中,加入了刚刚开始的舞蹈。
佛提妮忙着把一盘盘食物摆到桌上去。她注意到医生在看玛丽娅跳舞,更开心了,她最亲爱的朋友找到这么一个好男人。现在天黑了,风停了,海面上没有一丝波纹。从无风的下午到现在,温度似乎没有下降一度。人们在跳舞的间隙里坐下来,他们饥渴地大口吞着一杯杯清冽的葡萄酒,许多酒溢出来洒在沙地上。玛丽娅跳完舞回来,坐在克里提斯身边。他们同时举起杯子,默默地庆祝。
这时安娜和安德烈斯差不多到了布拉卡。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他们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安德烈斯想到马诺里可能恢复与玛丽娅的订婚,因为玛丽娅现在回来了,当他们到达村子,看见涌动的人群时,他打破了沉默,很高兴能用这个建议刺激一下妻子。
“马诺里?娶玛丽娅?除非跨过我的尸体!”她激动地尖叫道。他从未见过她激动成这样子。现在也不用遮遮掩掩了。“你为什么这样说?”安娜不肯放手。
“他为什么不能?他们订过婚,之前正要结婚。”他嘲弄着她。
“闭嘴,闭嘴!”安德烈斯停车时,她用力地打他。
安娜强烈的反应令安德烈斯震惊。
“我的天!”他咆哮道,躲闪着不让安娜雨点般的拳头打到自己,“你爱他,是不是!”
“你怎么敢这样说!”她尖叫着。
“说吧,为什么不承认,安娜!我不是个大傻瓜,你知道。”他说,试图控制自己的声音。
安娜沉默,她的愤怒仿佛瞬间消退了。
“我知道是真的。”安德烈斯说,现在很平静了,“上个礼拜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早,他和你在那儿。你们有多久了?……”
安娜现在又哭又笑,歇斯底里。“很多年了,”她语无伦次地说,“很多很多年了……”
在安德烈斯看来,安娜猩红的嘴唇笑着,仿佛迷失在极乐世界里。如果她否认,那还能给他个台阶下,可能只是他弄错了。可是她的承认却是最大的嘲弄。他不得不阻止她合不拢嘴的大笑。
就在那一瞬间,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安娜看都没看。她的头往后仰,项链上滚圆的珠子随着她的笑声抖动着。她神志不清了。
“我从来没有……”她喘着气,因为说出真情兴奋得完全疯了,“我从来没有像爱马诺里那样爱过谁。”她的话像一记鞭子抽打着他,震裂了周围的空气。
广场上,克里提斯在观看燃放焰火,第一批焰火升到了宁静的空中。午夜前每小时会放一次焰火,每一记都会随着一声巨响,在空中绽放,星星点点的火花像宝石般洒落到宁静的大海里。焰火第一轮齐发后是片刻的宁静,乐队正打算再次演奏,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听到传来更大的两声巨响,让人意外。克里提斯朝天上看了看,以为又有炫目的火花从天上洒落,可是很显然,天上什么也没有。
广场附近一辆车里爆发出骚动。有人几分钟前看见有辆车停下来,一个女人趴在乘客座位上。克里提斯开始往那边跑。片刻之间,其他人似乎惊呆了。这样的暴力行径侵入了这个庆祝活动,他们拒绝相信,吓得不知所措,可是他们清开了一条路,让他过去。
克里提斯摸了摸那个女人的脉搏。虽然很微弱,但还有一丝生命迹象。
“我们要把她移走。”他对拉帕基斯医生说,拉帕基斯站在他身边。地毯和枕头神奇地从附近一户人家拿了过来,两个男子小心抬起女人,把她放到地下。在他们的要求下,观看的人群后退出一块空地,让他们救人。
玛丽娅费力走到前面,看看自己能帮点什么忙。当他们把那个女人放在地毯上时,她认出倒在血泊里、被人拥着的是谁。许多人都认出来那女人了,大家一齐惊恐得叫出了声。
不会认错她。乌黑的头发,丰满的胸部,穿着裙子浸在血泊里,晚会上没有人能为庆祝活动买得起那么贵的衣服。是的,毫无疑问,这是安娜·范多拉基。玛丽娅跪在地毯上,跪在她的身边。
“姐姐!”她抽泣着低声对克里提斯说,“我姐姐。”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快去找吉奥吉斯!”几秒钟之后,吉奥吉斯也跪到玛丽娅的身边,默默地流泪,看着他的大女儿,她的生命在他们面前慢慢消逝了。
几分钟内全都结束了。安娜再也没能恢复意识,可是她死去时最爱她的两个人在她身旁,为她能得拯救而热诚地祈祷。
“为什么?为什么?”吉奥吉斯边哭边说。
玛丽娅知道答案,可她不打算告诉父亲。那只会增加他的痛苦。此时安静与无知最能帮助他。他不久就会获知真相。以后永远萦绕在他心头的是:就在一个晚上,他刚庆祝一个女儿的回来,却永远失去了另外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