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岛的危险被平息的消息传遍斯皮纳龙格,人人不久就知道,克里提斯医生单枪匹马驱散了叫嚣的暴徒。他立即成了大英雄。克里提斯第二个礼拜三像平时一样来小岛时,他比以前更渴望见到玛丽娅。自己竟对她怀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医生本人也吓了一跳。那一个礼拜,他很少想别的。玛丽娅在码头上接他,熟悉的身影穿着绿色外套,今天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克里提斯医生。”他还没跳下小船,她就说,“我父亲跟我讲了你如何抵抗那些人,这里大家全都十分感激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现在克里提斯站在干燥的陆地上。他全副身心想把她拥在怀中,向她宣布他的爱,可是这种自然而然的举动却为他一生习惯了的沉默寡言所阻,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谁都会这么做的,这没什么。”他安静地说,“我是为你而做。”

他说出的话是这般没有防备,即使他知道他该更谨慎点。

“也是为这个岛上每个人。”他赶紧加上一句。

玛丽娅没说什么,克里提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像往常一样,他们一起走过地道,他们的鞋踩在粗糙的地面上嘎吱嘎吱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默认了先去她那里喝咖啡,然后再去医院。但当他们走到转弯处,他立刻看出今天跟往常有点不同。出口处黑黑的,往常在那里能看得见斯皮纳龙格的主街,现在也模糊了。原因很快就清楚了——一大群人,可能有两百人,聚集在那里。岛上所有能从家里走出来的居民几乎都出来迎接医生。孩子们、青年人和拄着拐杖的老人戴着帽子,竖起领子,全出现在这个清冷的早晨,来表达他们的感激。当克里提斯出现时,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停下来,因为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而吓了一跳。掌声平息后,帕帕蒂米特里奥走出来。

“克里提斯医生,我代表岛上每一位居民,向你上个礼拜的行为表示感谢。我们知道你救了我们大家,让我们免遭侵略、受伤或死亡。大家将永远感激你。”

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他们想听听他的声音。

“你们大家和大陆上的任何人一样拥有同等的生活权利。只要我还和大家产生关联,就没有人能破坏这里。”

岛民们又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然后陆续散去,做各自该做的事去了。克里提斯一直淹没在大家的热烈欢迎里,待他不再为众人关注后,方如释重负。帕帕蒂米特里奥现在来到他身边,陪着他一同走。

“我陪你去医院吧。”他说,没有意识到他剥夺了医生与玛丽娅相处的宝贵时间。玛丽娅看着四散的人群,知道她不可能指望克里提斯去她家了。这种情境下太不合适了。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回到自己家。两只茶杯摆在小桌子当中,当她倒了一杯已煮好的咖啡坐下来喝时,她对着桌子那边想象的人影说:“好啊,克里提斯医生,现在你是个英雄了。”

同时,克里提斯也在想念玛丽娅。他怎么可能等到下个礼拜三再见她呢?七天啊!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然而,这里有大量事情让他考虑。医院面临压力。几十个麻风病人需要紧急护理,整个医院只有两个人管理,拉帕基斯和玛娜基斯看到他来,比任何时候更欣慰。

“早上好,尼可拉斯!”拉帕基斯取笑地大叫,“克里特最好的医生,斯皮纳龙格的圣人!”

“噢,得了吧,克里斯多。”克里提斯回答说,有点不好意思,“要知道换作你,你也会这样。”

“我不敢保证,你知道。不管怎样,他们很粗暴。”

“行了,那都是上周的事了。”克里提斯说,把这段插曲扫到一旁,“我们要继续做完今天的事。试验的病人怎么样?”

“一起去我办公室吧,我把基本情况和你说说。”

拉帕基斯桌上堆着一大摞文件。他一份份拿起来,把每位接受药物治疗的病人的近况向他的朋友兼同事作个简短描述,十五人中大部分都有些阳性反应,但不是所有人。

“有两个人反应很强烈,”拉帕基斯说,“一个自从你上礼拜走后体温高达一百零四度,阿西娜刚才告诉我,另一个病人晚上的尖叫声让整个小岛上的人都没睡着。她不断问我,她的手和腿怎么没有感觉,可又能感到可怕的疼痛。我也无法回答。”

“我等会儿就去看看,可是我想现在最好还是中止治疗。自行痊愈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这样,则说明氨苯砜有破坏作用。”

简单浏览了一遍病历,两位医生该巡查病房了。这是一项残酷的工作。有个病人,全身到处是充满脓汁的肿块,当拉帕基斯用三氯乙酸擦干溃烂部位时,他疼得直流眼泪。另一个静静地听着克里提斯医生的截肢建议,这是处理手上坏死骨的最好办法,一个简单的手术,甚至不需要麻醉剂,因为身体的那部分已失去知觉。还有一个病人,听到拉帕基斯说打算给他的脚作肌腱移植,这样他就能站起来后,十分乐观。在每个病床边,医生们与病人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做。有些病人要注射止痛药,另一些病人可能要切除感染的皮肤。

第一批门诊病人来了。有些只是来给他们溃烂的脚重新包扎一下,可是有些的治疗很累人,特别是有个女人来要求把她鼻子上的麻风结节切除掉,用了许多肾上腺素药棉,防止出血。

这些事一直忙到中午,然后又该查看接受新疗法的病人。有件事很明了——试验以来的这几个月里,新药物疗法产生了令人振奋的结果,大部分病人身上没有出现克里提斯担心的副作用。他每周都注意观察有没有贫血、肝炎和精神错乱的症状,其他用过氨苯砜的医生的报告说可能会出现这些副作用,可是现在这里没有出现过一例,这令他十分欣慰。

“我们现在给试验者用的氨苯砜剂量从二十五毫克上升到三百毫克,每周二次。”拉帕基斯说,“我最多只能给他们用这么多,对吧。”

“我当然不建议再提高剂量。如果现有剂量产生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们应该把这看作剂量的最高上限,特别是考虑到他们一直要注射这个药的时间。最新指导是病人身上的病菌停止活动后,我们应该继续施用氨苯砜几年。”克里提斯说,停了停后又加上一句:“那要拖很久,不过如果能治好,我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好抱怨的。”

“接着开始为下一组病人治疗怎么样?”

拉帕基斯很兴奋,又迫不及待。没人能大胆宣称这些麻风病人已治愈了,还要过几个月,待他们真的能通过检查,其体内再也没有麻风杆菌后,才能如此宣布。他从内心里感到,经过这么多年的谈判,错误的开始、对治愈没有真正信念后,转折点终于来了!希望取代了放弃和绝望!

“是的,等待没意义。我想我们应该尽可能再选十五人。像以前一样,他们应该健康状况良好。”克里提斯说。

他全副身心都想确保玛丽娅在这个名单里,可是他知道掺入自己的影响不符合职业操守。他的思绪从讨论新的治疗方案飘到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玛丽娅。每天都过得像一个世纪。

接下来的礼拜一,佛提妮像往常一样来小岛。玛丽娅想告诉她上礼拜克里提斯医生受到的英雄般接待,可是她看得出佛提妮有爆炸性新闻。她几乎没进玛丽娅的家门就说出来了:“安娜怀孕了!”

“谢天谢地,总算!”玛丽娅说,拿不准这消息到底是好还是坏,“我爸爸知道吗?”

“他不可能知道,要不然他会跟你说起,是不是?”

“我猜他会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发现的?”

“当然是通过安东尼斯,不管怎样,庄园里好几周来一直流传着这种推测。”

“那跟我说说。告诉我他们都在说什么。”玛丽娅说,迫不及待想知道具体情况。

“好吧,连着好几周,屋外看不到安娜的影子,有人说她生病了,然后上周有一天她终于又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明显胖了好多。”

“可是那并不一定意味着她怀孕了呀?”玛丽娅说道。

“噢,是的,是怀孕了,因为他们宣布了:她怀孕三个半月了。”

在怀孕最初的几个月里,安娜一直被难受折磨着。每天从早晨开始,整整一天她都呕吐、恶心,吃的东西没法在体内留存,一连几周,她的医生都怀疑这个孩子究竟能不能存活下来。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妊娠反应这般强烈,被怀孕弄得如此虚弱。待呕吐过去后,新问题又来了——她开始流血。保住宝宝唯一的办法是绝对卧床休息。然而,那个孩子似乎决心牢牢抓着她不放。直到怀孕十四周时,一切稳定下来。令安德烈斯宽心的是,安娜能从床上起来了。

安娜看着镜子里一个月前还是憔悴的脸现在又圆润了回来,当她侧着身子时,能清楚地看到肚子隆起来了。她的标志性苗条合身的衣服裙子全塞进衣柜里,现在穿的是宽松衣服,衣服下的肚子日益隆起。

这成了庄园里庆祝的理由。一天傍晚,安德烈斯打开他的酒窖,所有工人们聚到屋外树下,喝着上一年最好的葡萄酒。马诺里也在那里,当人们为即将出生的孩子举杯祝贺时,他的嗓门最大。

玛丽娅听着佛提妮描述最近发生的事件,觉得难以置信。

“我相信她根本没把去看爸爸放在心上。”她说,“她除了自己,从不考虑别人,是不是?是我去告诉爸爸,还是等到她腾出时间自己去说?”

“如果我是你,我会告诉他。否则他肯定会从别的地方听到的。”

她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对孩子的期盼通常最让人兴奋,特别是在女人们和这么亲的亲戚之间。可是,这次不是这样。

“大概是安德烈斯的吧?”

玛丽娅把这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预感安娜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安东尼斯说那些流言飞语还在传着。他们全都很高兴,为预祝这个新生儿的安全降临而干杯,可是在安德烈斯身后,还有很多人在嚼舌根。”

“那并不奇怪,是吧?”

两个女人又谈了一会儿。这个家庭的重要新动向把其他事情扫到一边,暂时让玛丽娅从对克里提斯的思念和上周的英勇行为上转移开来,这是她们好几个礼拜以来的见面中,佛提妮第一次发现她没有听到玛丽娅喋喋不休地谈论医生了。“克里提斯医生这,克里提斯医生那!”她嘲笑玛丽娅,点明后者愈发加剧的迷恋之情时,玛丽娅的脸顿时红得像高山罂粟一样。

“我得尽快告诉爸爸安娜的情况。”玛丽娅说,“我要当个好消息告诉他,说安娜病得太厉害,没办法去看他。再说,这多少也是真的。”

她们回到码头上,吉奥吉斯把他运过来的所有箱子都已卸下来,正坐在树下的矮墙上,静静地抽烟,看着风景。

虽然他坐在那里有一千次,可天气和光线的配合令每天都有不同的景象。有时候布拉卡后面浮现的光秃秃的山成了蓝色,有时是淡黄色,有时又是灰色。今天,天边有些低低的云层,山根本看不太清。大风抽打着海面,海面上有些地方卷起浪花,四下里飞溅,像溪流一样飞过水面。海洋仿佛化成一口嘶嘶作响的锅炉,里面煮着沸腾的海水,可是实际上它却冷得像冰。

女人们的声音把他从白日梦中惊醒,他站起来,备好小船准备动身。他女儿加快了脚步。

“爸爸,别急着走。有个消息!真正的好消息!”她说,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开心。吉奥吉斯停下来。他唯一希望听到的好消息是玛丽娅有朝一日说她可以回家了。那是世上唯一让他祈祷的事情。

“安娜怀了孩子。”她简单地说。

“安娜?”他模糊地说,好像忘了她是谁。“安娜。”他盯着地下重复道。事实上,他大约有一年没见过他大女儿了。自从那天玛丽娅开始在斯皮纳龙格岛上生活以来,安娜一次也没来看过他,由于吉奥吉斯在范多拉基家是个persona non grata,联系由此中断。起初让人万分悲痛,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尽管他知道父女亲情永远都在,他还是逐渐忘了有这么个女儿。偶尔他会想,这两个女儿是同一父母生养,自打她们出生开始就同样养大,差别怎么会如此之大?可这便是最近他想到关于安娜的全部了。

“那很好。”他最后说,努力想作出点反应,“什么时候生?”

“我们估计应该是在八月。”玛丽娅回答说,“为什么您不写封信给她呢?”

“是的,也许我该写封信。那是取得联系的好借口。”

听到第一个外孙即将出生,他该如何反应呢?他见过他的几个朋友当了祖父之后欣喜若狂的样子。就在一年前,他最好的朋友帕夫罗思·安哲罗普洛斯庆祝佛提妮的孩子出生时,即席喝酒跳舞,似乎全布拉卡的人全涌到了小酒馆,和他一起庆祝。吉奥吉斯想象不出自己在安娜的孩子降生后喝奇科迪亚酒庆祝的样子,至少,这是给她写信的借口。那周晚些时候,他会让玛丽娅帮着写信,可是用不着那么急。

两天后,是克里提斯来访的日子。每当他要来斯皮纳龙格的日子,早上五点就会起床,经过从伊拉克里翁长长的旅程后,在最后的几里路上,他满心期待着嘴唇上的浓咖啡的味道。他看得出玛丽娅在等他,今天他内心里排练了好多遍打算向她说的话。在他脑海里,他看到一个能言善辩却充满激情的他,宁静却感情如火,可是当他下船时,迎面看到他爱的那美丽女子的容颜时,却知道他不该那么着急。虽然她看他的眼神像朋友,可跟他说话的口气还是病人,作为她的医生,他认识到向她表白爱的梦想到底不过是梦想罢了。他不可能越过身份上的障碍。

他们像平时一样穿过地道,可是这次,让他舒了一口气的是,地道尽头没有人在欢呼迎接。像往常一样,杯子放在桌上,玛丽娅为了节约时间,在他来之前就已煮好了咖啡。

“人们还在谈论你是如何救了我们。”她说,把咖啡壶从炉子上端下来。

“他们真好,这样感激,可是我肯定他们不久会忘了的。我只希望那些制造麻烦的人今后离远点。”

“噢,我想他们会的。佛提妮告诉我,这是由一个谣传引起的,人们以为当地一个男孩给带到伊拉克里翁的医院作麻风病检查去了。可是,那男孩和他父亲上周回来了。他们只是去哈里阿看望男孩的奶奶,决定在那里住几天。他根本没病。”

克里提斯专心地听着玛丽娅说话,决心控制自己的感情。否则那是错的,有违他的身份。

“药物治疗的结果振奋人心。”他说,换了个话题,“有些病人身上真的看得到好转。”

“我知道。”她说,“迪米特里·里莫尼亚斯就是其中一个,我昨天还和他说话来着。他说他已经感觉到变化。”

“很可能是心理作用,”克里提斯说,“接受这种治疗很容易刺激病人。拉帕基斯医生正在编制一份人员清单,我们将从中再选一组人员。最后,我希望所有岛民几乎都能用上这种新药。”

他想说他希望她在那份名单之上。他想说如果她得救了,那这些年来的研究与试验都值得。他想说他爱她。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尽管他很想在玛丽娅漂亮的房间中多停留一会儿,可还是得走了。再次见到她之前,还得艰难地熬过又一个七天,可他无法容忍自己或他人的不守时,他知道医院里人人都在等着他。礼拜三像一束阳光照耀他和拉帕基斯医生辛苦而超负荷工作的黑暗一周,他的勤勉守时显得更加重要。由于使用药物疗法,过度工作让两位医生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他们不仅得照顾出现麻风病一般反应的病人,现在还得照顾那些产生副作用的病人。连续多个晚上,拉帕基斯十点钟之前没有离开过小岛,有时候第二天早上七点又回来了。不久,他只好考虑提高探访斯皮纳龙格的频率,改为一周两次甚至三次。

两周内,拉帕基斯医生列出了第二组新疗法的最后候选名单。玛丽娅也在其中。三月中的一个礼拜三,斯皮纳龙格北面山坡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杏树上裹得紧紧的蓓蕾也绽放了,克里提斯来玛丽娅的家里找她。那时正是六点钟,她很吃惊地听到有人敲门。看到医生站在门外,她更加惊奇,她知道这时他通常急于与父亲会合,好开始踏上回伊拉克里翁的漫长旅程。

“克里提斯医生,进来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黄昏的光线从薄纱窗中透进来,洒下琥珀色的光芒,仿佛外面整个村庄都在燃烧一般,此刻克里提斯的心思全在玛丽娅身上,可能以为村庄真的在燃烧。让玛丽娅吃惊的是,他抓住她的双手。

“你下周要开始治疗了。”他说,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十分肯定地加上一句,“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岛。”

许多话,他练习过许多次,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只能用无声的手势表达他的情意。而对玛丽娅来说,这双握着她的手,这轻轻地握着她冰凉手指的手,比任何言语都更亲密,都更明白地表白了爱。肌肤相连带来的焕发生命的情感几乎淹没了她。

当玛丽娅和克里提斯坐下来讨论那些抽象事情时,即使在沉默的间隙中,她也感觉到完整和满足。她找到遗失的钱包或钥匙时就是这种感觉,疯狂搜寻后才有的发现,便是这种平和与完整——跟克里提斯医生在一起就是这种感觉。

她忍不住拿他和马诺里比较,马诺里浮夸的谈话、轻浮的举止总是无拘无束地从身上流露出来,像爆裂的水管里喷出的水。他们在范多拉基家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抓住她的手,吻它,仿佛他已坠入情网。是的,就是那样:她绝对肯定地知道马诺里并没有真正爱上她,他只有坠入情网的这个想法。而此刻的克里提斯,从他的各种表现看,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他太忙了,太专注于工作,反而没有认识到爱的迹象或表现。

玛丽娅抬起头。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现在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神充满了善意与同情。他们俩不知道站了多久,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足以让他们的生命结束,让他们获得新生。

“下礼拜我会来看你,”克里提斯终于说,“到那时我希望拉帕基斯医生已给你定好了开始新疗法的日期。再见,玛丽娅。”

他离开她的家。玛丽娅看着克里提斯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不见了。她觉得她早就了解他。甚至早在她的前半生,当他在德国人占领之前来斯皮纳龙格时,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了解他了。虽然他那时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现在她发现自己想不出不爱他会是什么感觉。在她心中,克里提斯现在占有的那个大空间里,原来住着的是什么呢?

虽然玛丽娅和医生之间的爱没有明说,可是佛提妮还是能明显察觉得到很多东西。当她礼拜一来的时候,她明显发现老朋友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她们的友谊让她可以发现玛丽娅情感变化的蛛丝马迹。如果一个人头发看上去有点干,皮肤发黄或眼睛无神,总是能泄露哪怕一丝不快或生病的迹象。女人互相注意对方的这些东西,就像她们注意眼睛里的光芒或久不消逝的笑容一样。今天的玛丽娅容光焕发。

“你看上去好似病已治好了。”佛提妮笑她,她把包往桌上一放,“快点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克里提斯医生——”玛丽娅开始说。

“好像我猜不到似的,”佛提妮逗她,“继续说……”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真的。他甚至什么也没说。”

“可是他做了什么?”佛提妮催促着,用好朋友想知道细节的那种热情催她快说。

“他握了我的手,就那样,可是那一定意味着什么。我肯定。”

玛丽娅知道握手对生活在外面广阔世界里人来说平淡无奇,可是即使在克里特岛上,握手也是未婚男女之间的一种正式礼仪。

“他说我不久就要开始新的疗法,他说有一天我会离开这座岛……他说得好像他很在意。”

所有这些看上去只是很微弱的爱的表白。佛提妮从未正式见过克里提斯,她怎么判断他呢?可是,在她面前,她看到她最要好的朋友充满快乐。这真而又真。

“如果这里的人们知道你和医生之间的关系,他们会怎么想?”佛提妮很实际。她知道小地方的人们是怎么说话的,斯皮纳龙格与布拉卡无异,那里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会让人们在门口闲扯到深夜。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相信有人已注意到他每个礼拜三清晨从我家出来,可是没人说什么。至少没当着我的面说。”

她是对的。有些爱嚼舌根的人想散播谣言,可是岛上的人们很喜欢玛丽娅,恶毒的流言飞语只会粘在那些不太受欢迎的人身上。玛丽娅最担心的是人们以为她受到了优先治疗;比如,在排队等候注射时排在前面,或得到某种其他的小特权,不管有多微不足道,也足以惹人嫉妒。那会对克里提斯造成恶劣影响,她决心确保他不受别人指责。像凯特琳娜·帕帕蒂米特里奥,她就相当碍事,她好多次看见克里提斯离开玛丽娅的房子,而对有些想控制她周围一切的人来说,这也令人不安。岛主的妻子想尽一切办法想从玛丽娅那里探听克里提斯去她那里做什么,可是玛丽娅有意避而不答。她有权保密。另一个麻烦便是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她是非官方信息的公告人,过去一年里,她坚持不懈地以无情手段败坏玛丽娅的名誉。每天傍晚她都要走进小饭馆,毫无证据,却逢人便说玛丽娅·佩特基斯不值得大家信任。

“她跟那个专家调情,你们知道,”她小声说,“你们记着我的话吧,她会在我们之前先被治好,离开这座岛。”

挑起人们的愤怒与不满的任务支撑着她活下去。她曾经试过,对玛丽娅的母亲做同样的事情,可失败了;现在她要尽全力扰乱她女儿宁静的心灵。可是玛丽娅十分坚强,足以抵制这种行径,她与医生深深相爱,她的快乐别人管不着。

玛丽娅的治疗从那个月开始。自从她来到斯皮纳龙格后,病症发展很慢,过去一年半中,她皮肤上麻木的斑块很少。和多数岛民不同,她的脚底、手掌没有麻木感,那意味着她不容易受到疼痛和腐烂的影响,而正是疼痛和腐烂让许多麻风病人付出了长失行走能力和需要照料的代价。如果有块小石子进了她的鞋子,她很快就感觉得到,在“街区”里帮助病人时,她柔软的手团起来握着那口大大的煮菜锅的耳子时,双手就跟以前一样灵活。这让她成为一个幸运儿,可是,尽管如此,总算要做点什么来抗击疾病了,她感到十分宽慰。虽然疾病没有吞噬她的身体,可已彻底破坏了她的生命。

春天的季风从南边吹来,从高山之间穿梭而过,来到米拉贝洛海湾,抽打着大海,掀起白色的怒涛。与此同时,陆地上的树,本来已是枝繁叶茂,蓓蕾初放,现在却开始飒飒作响。干枯、光秃秃的树枝咔嗒直响,什么声音也比这好听。现在快要到五月了,天天烈日当空,把大地晒成五颜六色,单调的天空和岩石消失了,世界披上了蓝色、金色、绿色、黄色和紫色。初夏,鸟儿快乐鸣啭,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大自然安静下来,仿佛停顿不动。没有一丝微风,玫瑰、芙蓉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树叶和花朵努力从冬天休眠的树里显露出来,六七月间一直美好,随后便在炙热的阳光下卷曲干枯。

克里提斯医生继续每周一次来玛丽娅家里看她。对彼此的情感,他们一句话也不提。沉默也有某种魔力,就像最漂亮脆弱的肥皂泡升到时空中,清晰可见,五彩斑斓,可最好是不要去碰它。有一天,玛丽娅想她的父母嘴边是否经常挂着爱呢。她猜得很准,他们很少说;在他们幸福的婚姻中,无须提起如此肯定、毋庸置疑的那份情感。

整个夏天,玛丽娅,以及一半的岛民继续使用氨苯砜。他们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一夜之间就可以痊愈。或者,像那些爱挖苦的人所说,这是场“绞刑架下的白日梦”。可是至少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甚至连那些还在等待治疗的人们都开始沉浸在乐观之中。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健康无事。七月,娥必达·肯图马里斯的疗程开始两周后,进入麻风病反应期。医生们不敢肯定是不是药物治疗的后果,可是他们立即停止注射,想尽一切办法缓解她的痛苦。她的体温高得失去控制,连续十天没有低于过一百零五度。她遍身腐烂疼痛,每一根神经都脆弱不堪;玛丽娅不顾医院的一切规定,坚持去看她。拉帕基斯医生允许她进入老太太的小病房,娥必达躺在那儿,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出汗。

她从半闭的眼睛里,看见了玛丽娅。

“玛丽娅,”她沙哑地小声说,“他们帮不了我什么。”

“您的身体在与疾病搏斗。您绝对不能放弃希望,”玛丽娅鼓励她,“特别是现在!这还是第一次,医生们十分自信能够治好它。”

“不,听我说,”隔着燃烧着的无法控制的痛苦之墙,娥必达向玛丽娅请求,“我病了这么久,我现在只想走了。我想和佩特罗斯在一起……请告诉他们,让我走吧。”

玛丽娅坐在床边的一把旧木椅上,握住老太太虚弱的手。她想,母亲经过了同样的死亡过程吗?同样惨烈的战斗,疲惫的身体发现自己没有任何防备地遭到攻击?她没能在这里跟母亲道别,可是她要留在娥必达身边,直到最后。

在那个炎热的夜晚,有时候,阿西娜·玛娜基斯会过来安慰一下她。

“走吧,去休息一下。”她说,“如果你整晚坐在这里,不吃不喝,对自己没有好处。我留下来陪娥必达一会儿。”

现在,娥必达的呼吸很微弱。她似乎是第一次没有感到痛苦。玛丽娅知道她可能活不了多久,她不想错过娥必达离去的时刻。

“我要留下来,”她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留下来。”

玛丽娅的直觉是对的。没有多久,深夜最静谧的时候,在人们即将停止活动,鸟儿就要开始挪动之时,娥必达最后叹息了一声,走了。她终于从饱受蹂躏的身体里解脱出来。玛丽娅哭干了眼泪,哭得没有了力气。她不仅为这个从她踏上这个岛的第一天开始就给了她那么多友谊的老太太难过,她还为自己的母亲而哭,母亲最终的日子一定和娥必达同样痛苦。

葬礼是件大事,岛上所有人都涌进圣潘塔雷蒙小教堂,牧师在门口举行仪式,站在被太阳炙烤的街道上的几百人可以与那些已挤进比较凉爽的教堂的人同来参加。当圣歌和祈祷结束后,洒满鲜花的棺木抬出,行进在队伍最前头,队伍蜿蜒经过医院、“街区”,绕过岛上无人居住的地方,岩石从那里落入阴森森的地狱之水中。

这是七月的最后一周,圣潘塔雷蒙的圣徒节就在本月的二十七日。此时举行这样的庆祝似乎又好又坏。一方面,最近埋葬了许多深受爱戴的岛民,显得治病的守护圣徒没有做好本职工作。另一方面,斯皮纳龙格上一些接受药物治疗的人们开始显出恢复的早期迹象。有些人皮肤的感染不再扩散;有些人的血液重新回到了器官里,瘫痪似乎好了。至少有几个人,他们觉得奇迹就要降临了。圣潘塔雷蒙的诞辰庆祝会必须如期举行,尽管人们想到他们应该悼念失去的朋友。

特别为节日而做的面包和馅饼前天晚上就烘烤好了。白天,人们列队来到教堂,点燃蜡烛,诵念祈祷文。晚上,跳舞和唱玛提那,没有出现最近一些节日人们热情不足的情况。当风朝着布拉卡刮去时,那边的人们不时听得到隔海飘过来的七弦琴和布祖基琴的乐声。

“人们需要未来,”接下来那周,克里提斯坐在玛丽娅桌前时,她对他说,“即使他们没把握这会带来什么。”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他问。玛丽娅是克里提斯在麻风病隔离区这个真实世界里的耳目。

“还没人说要离开这里。”她说,“我想我们全都知道现在还处于早期。可是人们的情绪变了。那些没有开始治疗的人们开始不安。他们知道这很重要。”

“没关系。可能看起来慢,但我向你保证,这次真的会不同。”

“会有多慢?”她问。还要多久的问题玛丽娅还从没开口问过。

“即使病情不再活跃,我们也需要继续治疗一到两年,具体时间取决于病情的严重程度。”

对于这个古老疾病、这个最早为人类所知的疾病,一两年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可是当克里提斯看着玛丽娅,他知道那对他而言仿佛永生,虽然他们俩都不会明言。

似乎要用生来平衡死,八月末传来安娜的孩子出生的消息。吉奥吉斯一个礼拜五来的时候,告诉了玛丽娅。是个女儿,但他没有看到那个孩子,是礼拜四晚上安东尼斯火急火燎地回布拉卡告诉他的。生得很不容易,安娜怀孕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病了好几周,分娩很痛苦,拖了很长时间。虽然她还很虚弱,不过医生向她保证,她会很快恢复,可以准备再生一个。但这可是安娜最不想做的事。幸运的是,那个孩子很建康,现在长得很快。

孩子的出生缓和了亚力山特罗斯对吉奥吉斯·佩特基斯的态度,他觉得现在是和解的好时候。这个老人被冷落得够久了。几天后邀请他参加洗礼的信送到了吉奥吉斯手上。洗礼定于下周举行,还有盛宴款待和庆祝活动,这在克里特人来说不需要什么借口。范多拉基家经过十年的等待才有孩子出生,足以成为整个家庭和整个周围地区的感恩和庆祝的理由。拥有土地、为人提供工作机会的人没有子嗣,大家都不喜欢这种被打乱的自然秩序。现在安娜·范多拉基生了一个孩子,人人都相信她还会再生一个,下次应该是个男孩。那就能坚决保证古老模式会延续到下一代。

洗礼在安娜和安德烈斯九年前举行婚礼的同一座伊罗达教堂举行。吉奥吉斯坐在教堂后面硬木板凳上等着。他想,从那以后变化多大啊。教堂里还有几十人,一起在等着他的女儿和丈夫带着孩子来。吉奥吉斯尽量来得晚些,现在坐在那儿,缩在外套里,只想避开同范多拉基家其他人的交谈,那些人他已有两年没见过了。他来的时候,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已经坐在教堂前排,挨着他们坐的是马诺里,他正兴致勃勃地和后面一排人说话,他在讲什么趣闻,手舞足蹈,让听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还和以前一样英俊,黑发比吉奥吉斯记忆中的要长些,洁白的牙齿在黝黑的皮肤映衬下闪着光。他一定还在想着玛丽娅,吉奥吉斯沉思着,因为他没有再找个姑娘结婚。这时众人站起来。牧师进来了,行经走道,后面跟着安德烈斯和安娜。她抱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蕾丝襁褓。

吉奥吉斯立即被女儿的出现惊醒了。他以为会见到母爱的光芒,可实际只见到一个憔悴的人影飘过他身边。他回想起伊莲妮在他们两个女儿出生后的样子,那时伊莲妮健康丰满,这对连着好些个月一直怀着孩子的人来说似乎很自然,可安娜却纤弱得像根幼藤。吉奥吉斯好久没有见到安娜了,可是没想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安德烈斯也是,吉奥吉斯想,那么僵硬笔直,一如既往地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

闹哄哄的谈话声停了下来,人群里一片嘘声,让大家安静下来,似乎没人想吵醒孩子。虽然她只知道母亲温暖的手抱着她,幸福得根本意识不到现在是在做什么,这是孩子最重要的时刻。洗礼之前,索菲娅——这是她今后的名字——可能会受到“凶眼”的伤害,可是一旦仪式举行,她的灵魂就将得到保护。

在其他人再次坐下后,马诺里走上前。除了牧师和孩子,他是洗礼上最关键的人物——教父。根据克里特人的习俗,孩子要指定一位教父,他是孩子生命中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人们看着、听着牧师念着经文,看到清水洗去孩子尚不存在的罪恶,马诺里和索菲娅的灵魂连接到一起。他双手接过孩子,吻她的前额。这时,任何语言也无法描述萦绕着他的新生婴儿的香味。要珍爱这轻若无物的小生命,这再自然不过。

仪式的最后,牧师用一条洁白的缎带绕过马诺里的肩膀,绕着这个男人与孩子一圈,象征性地打了个结。马诺里低头看着孩子甜美的脸,笑了。她现在醒了,漆黑的、天真无邪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在他脸上,她只看到了宠爱。人们深信不疑,他会永远爱她,会珍爱他的教女,他亲爱的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