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笑容改变了周围的气氛。过去克里提斯从来不笑。其他人的悲惨与焦虑是他生活的基础,很少给他轻松愉快的理由。他孤身住在伊拉克里翁,在医院里工作很长时间,医院之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全用在读书和睡觉上了。现在,终于,生活中有别的东西了:一个女子美丽的容颜。对于伊拉克里翁的医院同事、对拉帕基斯和他的常规病人麻风病人,他表现得还是一如既往的敬业、坚定,让人畏惧的严肃——有人会说是缺乏幽默,一位真正的科学家。对玛丽娅来说,他却是不一样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她长期的救星,可是他以小小的方式救了她,他每次过海而来都令她心跳加速。她又成了一个女人,而不仅仅是个在岩石上等死的病人。

虽然初秋气温下降,玛丽娅却感到尼可拉斯·克里提斯身上不断增加的温暖。当他每个礼拜三到小岛上来的时候,他会停下来跟她说话。起初只有五分钟,可是慢慢地,每次说话时间越来越长。最后,由于他谨慎守时,需要按时赶赴医院会见病人,他开始提早到达小岛,让自己有足够时间见玛丽娅。吉奥吉斯一贯六点钟起床,很乐意八点半而非九点送医生过海,他察觉到礼拜三玛丽娅来跟他说话的日子结束了。她还来接船,可不是来看她的父亲。

克里提斯平常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现在却跟玛丽娅聊起了他在伊拉克里翁的工作,向她解释他现在参与的研究。他描述战争是怎样把一切打乱,告诉她那些年他一直在做什么,为她描绘出一幅被战争摧毁的城市画面,那里每一个受过医学训练的人都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照料病人和伤员。他告诉她他在埃及和西班牙参加的国际会议,全世界麻风病治疗专家们会聚一堂,分享他们的想法,提交他们最新研究的论文。他告诉她最近在试验的不同治疗方法,以及他对这些疗法的真正看法。偶尔,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个女子是个病人,最后可能也要接受现在在斯皮纳龙格上试验的药物治疗。多奇怪,他自己有时候也会想,在这个小岛上竟然找到了这种情谊。不仅他的老朋友克里斯多·拉帕基斯,还有这个年轻女子。

玛丽娅呢,她看着他,听他说话,可是很少说到自己的生活。她觉得她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生活圈太小,太有限,太狭窄。

在克里提斯看来,斯皮纳龙格上的人几乎过着令他羡慕的生活。他们忙自己的事情,坐在小饭馆里聊天,看最新的电影,去教堂,朋友间你来我往。他们生活的社区里人们彼此认识,往来密切。在伊拉克里翁,克里提斯即使一个礼拜天天走在繁忙的大街上,也不会碰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玛丽娅来说,跟与克里提斯谈话一样重要的是每周一次与佛提妮见面,可是这些天来与佛提妮的会面让她有些恐惧。

“那么,这礼拜还是有人看到他从那房子里出来?”当吉奥吉斯听不到时,她马上就问。

“一两次吧。”佛提妮回答说,“可是只有当安德烈斯也在时他才去。橄榄收割已经开始了,所以他去得更多一点。马诺里和安德烈斯监督压榨机,他们显然都回大房子里吃饭。”

“那可能全是你哥哥的想象。显然,如果马诺里和安娜是情人,他不会和安德烈斯一起去那里吃饭吧?”

“为什么不?如果他不,那更容易引起人的怀疑。”

佛提妮是对的。安娜整个晚上都用来打理头发,包头巾,修剪指甲,把自己套进完美合身的衣服里,同时在丈夫面前扮演好妻子,在他堂弟面前扮演好主妇两个角色。她做的与安德烈斯期待的一样。她应付这种局面不费吹灰之力。要她说错话,把真正的想法以表情呈现出来是不可能的。对安娜来说,暗流只会让她想象自己站在了舞台上而更加兴奋,她公公婆婆在这里的那些天里更是额外紧张,让她更加兴奋,陶醉于隐瞒带来的极度快感中。

“这个晚上你过得好吗?”后来,他们躺在宽敞的床上,在一片漆黑中,她问安德烈斯。

“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问一下罢了。”她会说。当他们开始做爱时,她感到的是马诺里的体重,听到的是马诺里的低吟。为什么安德烈斯要怀疑这种快乐呢?事后,他躺在关得严实黑暗的房间里,一声不吭,气喘吁吁。这是个没有疑心的人,是她与另一个男人情欲的受害者。她只能在白天与那人做爱。

这种情形丝毫不会让安娜心里有什么挣扎不安。因为她对马诺里的激情别无选择,她的不贞几乎情有可原。他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的反应是一种本能冲动。自由意志在她对他的反应中没有任何用,她也从未想过能有用。马诺里的出现使她如遭电击,震惊不已,她全身汗毛直竖,每一寸肌肤都渴望被抚摸。别无他法。清晨,她坐在镜前梳头,对自己说,我身不由己。那天安德烈斯要去庄园最远的地方,她盼望着马诺里在午饭时出现在厨房里。没有办法,马诺里是丈夫的至亲。她用尽一切意志也不能赶他走。她是个深陷其中却毫无抱怨的受害者。而安德烈斯,即使就发生在自家屋顶下,也没有丝毫察觉。她在他床上背叛了他,那个框起来的婚礼花环,目睹了她的不忠行为。

对马诺里,安德烈斯没有想太多,他周游后能回来,安德烈斯很高兴,可是他把对马诺里的担忧留给了母亲,艾列弗特瑞亚着急侄子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安德烈斯很遗憾,马诺里与他妻妹的婚姻遇到这样无法克服的障碍,可是他想,堂弟迟早会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女人,并把她带进这个家族。而艾列弗特瑞亚,她很难过侄子这么甜美的新娘被夺走了,可是更让人难过的是,她怀疑马诺里和她儿媳妇之间有某种亲密关系,这一疑虑困扰着她,让她疑心。她无法说清楚,实际上,有时候她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想象罢了,就像云朵的形状一样稍纵即逝。

玛丽娅想到安娜可能的行径就不禁浑身颤抖。姐姐从来不会为谨慎劳神,现在也没什么可以改变了。然而,她真正担心的不是安娜,而是这行为对她们父亲的影响。她想,那个亲爱的父亲一生中没有一点安全感。

“她不羞愧吗?”她喃喃自语。

“我相信她不。”佛提妮说。

两个女人想说点别的,可是谈话总是以安娜开始,以安娜结束,说她的不忠,说还要多久安德烈斯才能停下片刻,想想安娜一时疏忽对马诺里瞟的那一眼。慢慢地,玛丽娅对马诺里残留的一丝情感也消散了。唯一确定的是她不可能帮上忙。

现在是十月末了。冬天的寒风越来越有力,不久就能穿透最厚的外套,以及最重的羊毛毯。玛丽娅站在冷风地里和克里提斯医生说话似乎不太得体,可是放弃谈话她简直无法接受。她爱和这个男子说话。即使她觉得没多少有意思的东西跟他说,他们也似乎有说不完的东西。她禁不住拿他对她说话的方式和马诺里的比较。后者的每句话都轻松幽默,可是克里提斯和她说话,却没有一丝挑逗的意味。

“我想知道住在这里的真正感觉。”一天,他对她说,正好有一阵阵大风吹着他们。

“可是你每个礼拜都来这个小岛。你一定和我一样熟悉它。”她说,对他的说话迷惑不解。

“我看着它,可是我没看见它。”他说,“我看它时是经过这里的局外人。那完全不同。”

“你愿意到我家里喝点咖啡吗?”玛丽娅私下里练习过这句话好多次,可是当它们最终说出口时,她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咖啡?”克里提斯听得很清楚,可是重复这个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愿意吗?”

好像她惊扰了他的白日梦。

“是的,我想我愿意。”他们一起走过地道。虽然他是医生,她是病人,但他们并肩走着,像同一类人。他们俩穿过威尼斯城墙几百次了,可这次是一趟完全不同的旅程。克里提斯多年没有像这样,有个女人陪伴着走过街道。而玛丽娅,与一个不是她父亲的男人一同走着,令她像儿时一样有点难为情。有人可能看到她,并妄下结论。“这是医生!”她想大叫,尽可能地想让自己免于流言飞语。

走出地道后,她领着医生很快走进小巷,进了她的家。玛丽娅开始煮咖啡。她知道克里提斯不会待太久,他要准时去见他的第一个病人。

当玛丽娅忙着找糖、杯子和茶碟时,克里提斯在房间里四处看看。这里比他自己在伊拉克里翁的小公寓要舒适得多,丰富得多。他注意到那些绣花的衣服,墙上挂着年轻的佩特基斯夫人和玛丽娅以及另一个女孩的合影。他看到一排整齐的书,看到罐子里装着多叶的小橄榄枝、一束束薰衣草和药草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干枯了。他看到整洁,感受到了家的气息,这一切让他觉得温暖。

现在他们是在玛丽娅的地盘上,他觉得该让玛丽娅多说说她自己。这可是他极想问的。他太了解麻风病了,它的症状,传染与否,病理原因,可是他不知道得了麻风病到底是什么感觉,直到现在,他从没想过要问他的某个病人。

“得麻风病……”他鼓起勇气,“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很私人,可是玛丽娅毫不犹疑地回答了:“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与我一年前的生活没有区别。可我还是不同了,因为我被送到了这里。”她说,“对像我这样并没有被疾病天天折磨的人来说,除了这里的门上没有锁,没有铁条外,有点像在监狱里。”

玛丽娅这样说着时,脑海里回想起那个冬天的早晨,她离开布拉卡来斯皮纳龙格。在麻风病隔离区的生活肯定不是她希望的,可是她停了片刻,想,如果她嫁给马诺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那会不会是另一座监狱?什么样的男人会背叛自己的家庭?什么样的犹大会去亵渎对他的仁慈与盛情?她一直被他的魅力欺骗,可是现在发现这种情况反而救了她。她与这个男人除了谈论橄榄收割,米基斯·提奥多拉基斯的音乐或是否参加伊罗达的圣徒日庆祝外,没有更深入更宽广的谈话内容。这种joie de vivre一开始吸引着她,可是她意识到他可能也就只有这些货色。与马诺里共同生活也许是另一种终生监禁,不会比她现在被判到斯皮纳龙格上好多少。

“不过,也有很多好东西。”她补充道,“像娥必达·肯图马里斯、帕帕蒂米特里奥和迪米特里这样的好人,他们有这样一种精神,你知道吗,即使他们在这里的时间比我长得多,他们却从来没有抱怨过。”

玛丽娅说完,倒了一杯咖啡,递给克里提斯。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她发现时已太晚,克里提斯接过咖啡时,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一摊黑色水渍在石头地板上蔓延开来。片刻尴尬后,玛丽娅冲到水池边拿起一块布。她觉得他非常窘迫,急着想安慰他。

“别担心,没事。”她说着用布擦起来,收拾碎瓷片,放进垃圾箱中,“只要你没烫伤自己。”

“我太抱歉了。”他说,“把你的茶杯打碎,真是不好意思。我真是笨手笨脚。”

“别担心。一个茶杯算什么。”

实际上,那是个特别的茶杯,是她母亲从布拉卡带来的那套瓷器中的一个,可是玛丽娅知道自己根本不介意。克里提斯不是那么完美,不像他在外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完美无缺,对她来说几乎是种解脱。

“也许我不该来。”克里提斯嗫嚅着。在他心中,这是一种征兆,意味着他不该打破他一直坚信的职业操守。由于社会交往,他走进了玛丽娅的房间,这便跨过了与病人之间的界线。

“你当然应该来。我请的你,如果你不来,我会很难过。”

玛丽娅脱口而出的话是无心的,可是比她自己真正想说的更加热情。让克里提斯大吃一惊,也让她自己大吃一惊。现在他们扯平了。他们都失去了镇静。

“请再坐会儿,再喝点咖啡。”

玛丽娅看着医生的眼睛,哀求着说。除了接受,他无法拒绝。她从架子上取下另一个杯子,这次,倒好咖啡后,她把茶杯放在桌上,他自己好安全地去拿。

他们俩啜着咖啡,都没有说话。有时候沉默相向会让人感到尴尬,但现在的情境里不会。最后,玛丽娅打破了这段沉默。

“我听到有人开始用药物治疗了。那有用吗?”这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现在还太早,玛丽娅,”他回答,“可是我们得保留一些希望。我们发现在这个治疗上有些禁忌症,所以现在这个阶段还很谨慎。”

“它是种什么药?”

“全称是二氨基二苯砜,可是通常把它叫作氨苯砜。里面主要成分是硫磺,可能有毒。然而,关键是,一般要过很长时间后才会有进展。”

“这样说来,并没什么神奇的地方。”玛丽娅说,尽量掩饰声音里的失望。

“是的,我想恐怕是这样。”克里提斯说,“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我们才能知道谁真正痊愈。现在还没有人能离开。”

“所以,那意味着你还可以来这里再喝咖啡喽?”

“我很希望如此。你煮的咖啡很香。”

克里提斯医生知道他的回答有点笨拙,那意味着他是为了咖啡香才来的。那根本不是他想说的。

“好了,我现在最好还是走吧。”他说,尽量掩饰自己的窘迫。“谢谢你。”随着那声硬邦邦的道别,克里提斯走了。

当玛丽娅洗干净茶杯,扫走地上的茶杯碎片时,她听到自己在哼歌。只能把那种情绪描述为心情轻松,这是在灰色地带的一种陌生感觉,可她很享受,几乎没有理由地期待这感情永远陪着她。一天下来,她觉得自己好似脚不沾地,飘在空中。她有很多事要做,可每件事情都让她愉快。整理完房间,她把几个装着药草的小瓶扎在一起,放进粗糙的篮子里,动身去看娥必达·肯图马里斯。

老太太很少锁门,玛丽娅自己进去。她发现娥必达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倚在枕头上。

“娥必达,您今天觉得怎样?”

“我真的觉得好多了。”她说,“谢谢你。”

“要谢就谢大自然,别谢我。”玛丽娅纠正她,“我打算再给您熬一些。显然有用。您现在喝一杯,三个小时后再喝一杯,今天晚上我再来看您,给您第三剂。”

几个礼拜来,娥必达·肯图马里斯第一次感觉好一些。她胃部的剧痛终于慢慢消退了,毫无疑问,她想,这是玛丽娅为她准备的镇静草药起了作用。虽然衰老的脸上皮肤皱巴巴,身上的衣服软塌塌的像破布一样吊下来,她的胃口却开始复苏了,她现在想象着她又可以正常吃饭的时候。

玛丽娅确信娥必达舒服一些后,走了。晚上她还会回来,确保她的病人再服一剂药,可是白天她愿意在“街区”里转悠,虽然它缺乏情感,大大的公寓楼立在主街两旁,不受欢迎。从山顶上往下看,那里还是孤独,绝望。人们更喜欢土耳其和意大利式的小房子的舒适。这些老房子彼此接邻,增进了彼此的归属之感,对岛民们来说,这比明亮的条形日光灯和现代化百叶窗更重要。

今天,玛丽娅去那里,因为有四套公寓里的麻风病人无法照料他们自己了。这些人中,有的人脚部溃烂被截了肢,有些人手变形得像爪子,连最简单的家务活也无法做,有些人的脸扭曲面目全非。要是在别的情形下,这些变形人的生活早已惨不忍睹,苦不堪言。即便现在有些人已生活在绝望边缘,可是玛丽娅和其他几个女人努力着,不让他们放弃。

这些人最看重的莫过于他们的隐私。一个年轻女子,鼻子让麻风病给毁了,眼睛由于面瘫而无法闭上,病友们的目光让她受不了。偶尔,她在晚上出来走走,溜进教堂,在黑暗中跟圣像待在一起,让熔化的蜡烛散发出的气味安慰自己。此外她再不出门,除非有时候走上很短一段路去医院。拉帕基斯医生会标出她皮肤上的损害变化,给她开一些药,让她的思想和身体能摆脱失眠,睡上一小会儿,就是有福了。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失去了一只手。几个月前,她还没被送到岛上来时,给家人做饭时严重烧伤,付出了一只手的惨痛代价。为治疗这溃烂的伤口,拉帕基斯医生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感染打败了他们。他唯一的选择只有切除这只手。剩下的手臂部分给接固到一只钳子上。她现在只能抓住叉子,可无法打开罐子或扣上纽扣。

住在那里的十几名极端病例,每人都有着可怕的伤疤。许多人是在一种衰老的严重状态下来到斯皮纳龙格岛的。尽管医院竭尽全力,不让这个病的麻木作用长期损害他们,但无法做到有效控制。他们正合了《圣经》里麻风病人的形象,走上了毁容变形的地狱之路,只能看出一点点人形。

玛丽娅为这些晚期病人买东西,做饭。帮助他们吃中饭,有时候,甚至要喂他们,不过,她几乎不会再在意他们毁了容的面庞。在她脑海里,她想母亲可能也是这样。没人曾真正跟她说过,可是当她举起一勺米饭放到他们唇边时,她希望母亲从来没有受过他们这种苦。她把自己看作幸运儿,无论新药是否起作用,这些人受损的身体永远无法复原了。

大陆上许多人想象所有麻风病人被这疾病摧残得全像这些极端病人一样,他们排斥与病人接近。他们为自己、为孩子害怕,对感染岛上人们的这些芽孢杆菌能通过空气传播到他们家中的看法深信不疑,甚至在布拉卡,有些人还有这样的误解。过去几年里,另一个憎恨这个隔离区的原因也一直酝酿着。岛上雅典人巨富的夸张故事把人们逼进越来越强烈的敌对情绪里,特别是在那些比较贫困的山区,如塞莱斯和维若哈斯,这些村庄不像布拉卡能从打鱼中获得稳定的收入。人们前一分钟还在害怕可能会被送到斯皮纳龙格岛上,紧接着,转念一想岛上的人竟然比他们过得还舒服,又嫉妒愤怒不已。他们的恐惧没有理由,却根深蒂固。

二月的一天,谣言开始到处流传。起因是一个男人的闲言闲语。顷刻之间,谣言就以燎原之势席卷了附近整个村庄,从南边的伊罗达直到北部海湾的维哈迪亚。据说塞莱斯的市长带他十岁的儿子去伊拉克里翁医院。他怀疑儿子得了麻风病,要作检查。疾病也许是从小岛上传到大陆上来的。一天之内,反应过度的人群聚集到一起。每个村子里有个为首的人煽动、加上长期酝酿的恐惧嫌恶让人们怒不可遏。大家陆续来到布拉卡,想毁灭对岸这座岛。他们的理由很荒唐。如果斯皮纳龙格被洗劫,他们猜想,希腊政府将被迫把隔离区搬到别处,那么麻风病人就不再会被送到这里来。他们也考虑过,有势力的雅典人一旦受到威胁,会坚持去别的地方。无论哪一种结果,他们都可以去掉他们土地上的不洁污点。

暴徒们计划驾着手头上所有渔船,在夜幕下登陆斯皮纳龙格。星期三下午五点钟,两百多人聚集到布拉卡码头边,大部分是男人。吉奥吉斯看见第一辆卡车驶过来,听到骚乱声,人们纷纷涌来,一路往码头走去。像布拉卡其他村民一样,他吓了一大跳。是去接克里提斯的时候了,可是他首先得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找到自己的小船。吉奥吉斯这样做时,他听到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一条船上我们可以放多少东西?”

“谁带了汽油?”

“要保证够用!”

一个为首的人看到这个老人跳进他的小船,挑衅地冲他发话:“你要去哪里?”

“我去对岸接医生。”他回答。

“什么医生?”

“在那边工作的一个医生。”吉奥吉斯回答。

“医生能帮麻风病人做什么?”为首的人嘲笑道,迎合着人群。

当人群笑骂嘲弄时,吉奥吉斯推着小船离开码头。他浑身恐惧得发抖,手哆嗦得厉害,握不住舵柄。小船与滔天大浪搏斗着,这段旅程从没有这么漫长过。不远处,他看得到克里提斯的黑影,最后他总算把船靠到石头墙边。

医生懒得麻烦,没等船系上,就直接跳进船里。一天的辛苦后,他急于回家。在昏暗中,他几乎看不清帽子下吉奥吉斯的脸,可是那个老人的声音听上去跟平常不一样。

“克里提斯医生,”他几乎哽住说不出来,“那边有群人,我想他们打算进攻斯皮纳龙格。”

“什么意思?”

“他们来了几百人。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搞了一些船,还搞了很多汽油。他们现在可能已经上路了。”

这些人的愚蠢和为岛民的担忧把克里提斯吓呆了。没多少时间了。他得赶紧作决定。如果回到城墙里警告麻风病人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他得到大陆上劝说这些疯子打消他们的念头。

“我们要赶紧回去——要快!”他催促吉奥吉斯。

吉奥吉斯摇着小船,掉个头。这次是顺风,小船飞快地驶过小岛与大陆之间的海面。现在码头上的人群点燃了火把,小船靠岸时,另外一卡车人也运到了。吉奥吉斯把船靠进港,引起一阵骚动,克里提斯下船时,人群分开,给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让出路来,显然这是他们的发言人。

“那你是谁?”他嘲弄道,“只要你想,你就能自由地来往于隔离区吗?”

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听他们对话。

“我是克里提斯医生。目前我在岛上用某种新疗法治疗一些病人。有迹象显示这种病有治愈希望。”

“噢!”那人讽刺地笑了,“大家听着!你们听到了吗?麻风病人正在好转。”

“很有可能。”

“好吧,假设我们不相信呢?”

“你们不信也没有关系。”克里提斯的强调也很夸张。他盯着头目。他看得出这个暴徒没有手下那群人帮衬着就什么也不是了。

“所以那是为什么?”那人轻蔑地说,巡视着期待地站在码头上的人群,他们的脸被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现在他想把他们给煽动起来。他错误地估计了瘦弱的医生,医生个头虽然不高,但却比他想的更能吸引大家的注意。

“如果你们敢动那些麻风病人一根汗毛,”克里提斯说,“你会发现自己要坐牢,牢狱可比你最恐怖的噩梦还要黑还要深。如果有一个麻风病人死了,你们就会被判死刑。我以个人名义保证。”

人群中一阵激动,接着又归于沉寂。领头的人感觉出他失去了他们。克里提斯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安静地回家去还是去干坏事?”

人们面面相觑,逐渐形成一小群一小群。火把一支接一支灭了,整个码头几乎沉入黑暗。人群陆续安静地回他们的交通工具旁边。他们毁灭斯皮纳龙格的决心消失了。

当为首的人独自一人走回主街时,他回头瞪了一眼医生。

“我们会注意治疗。”他嚷道,“但如果没有用,我们会回来。你记着我的话。”

刚才这幕对抗发生时,吉奥吉斯·佩特基斯一直待在他的船里,开始是惊恐地看着,当克里提斯医生解散了暴徒,吉奥吉斯对他佩服不已。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阻止这群暴徒几乎不可能,更何况他们看上去要为毁灭这个麻风病隔离区而拼命。

克里提斯似乎完全控制着一切,可是内心里也为自己的安危担心。不仅于此,他还为隔离区里每个患者的生命担心。有一刻,他紧张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觉得胸口胀得就要裂开来。他意识到还有某样特别的东西给他勇气站在人群前——他爱的女人也身处险境。他不能对自己否认。他不顾一切要救的人——是玛丽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