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真后悔,真不应该在去电影院之前,带李梅到他的学校去。他本来想通过展示他所学习的一些东西,让她接受一点教育。可是,在李梅看过了浸泡在柜子里的人体四肢和其他器官之后,根本就无法再看电影了。从第一部片子开始,她就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巴,发出牙齿打战的声音,搞得王大心烦意乱。他出去买了一包口香糖递给她。“嚼嚼这个。”他劝她说,“可能会管用。”
口香糖根本没起作用。电影还没有结束,他们就出了电影院,而李梅在街上走起路来还是摇摇晃晃,就像在海上晕船一般。王大无可奈何之际,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干辣椒,撕开包装,把一个小红辣椒递给李梅,李梅嚼着小红辣椒,眼泪马上涌出她的眼眶。
“感觉好了吗?”
“好些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吸着空气,以便让空气凉爽一下火辣辣的舌头。
“那么,再试试这个。”王大说着,又把口香糖给她。
他们回到汽车里的时候,李梅又恢复了正常状态。她说:“我饿了。”
“既然你没能好好地看完电影,”王大说,“那么我就带你去吃一顿外国餐作为补偿,然后我们再去一个外国人的地方去看跳舞。”他开车带着她来到范内斯大道,琢磨着带她去烤鸡店还是去牛排店,这两家餐馆都是他喜欢去吃的地方。一想到切牛排时血淋淋的情景,可能会勾她回想起刚刚才忘掉在学校看到的尸体,他决定带她去烤鸡店。
李梅喜欢吃西餐,只是不喜欢吃冰淇淋。她吃冰淇淋时眉头紧锁,往下吞的时候做着鬼脸。
“怎么回事?”王大问她,“你不喜欢吃冰淇淋吗?”
“太凉了。”她牙齿打着战说。
“噢,你的舌头今天可受够罪了。”王大站起来说,“走,咱们找个地方去看现场演出。”
“我想我该回去了,你父亲也许有活让我干。”
“不要管他,李梅。”王大说,“这是美国。你一天只需要工作八个小时,晚饭后就没有多余的工作要做了。今天早晨你是几点钟开始干活的?”
“八点钟。”
“我们是下午四点半出来的。你已经工作了八个半小时。根据法律,你可以起诉我父亲让你超时工作一小时,要求加倍付薪水。走,我带你到意大利侨民区去看一场夜总会演出。你到夜总会去过吗?”
“没有。什么是夜总会?”
“你会亲眼看到的。”
王大付完账后,发现自己的钱只剩下两美元了。所以他没敢带她去那光是小费就要两美元的意大利侨民区,而是把她带到克莱大街的威廉姆泰尔舞厅。他和张灵羽以前到这里来过几次,每次几乎都花不掉两美元。他喜欢这里充满友善的世界主义气氛,总是在那宽敞的大厅跳舞跳个够。
他和李梅穿过酒吧进了舞厅。这舞厅老是让他联想起干涸的游泳池来。一位服务小姐把他们引到一张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桌子旁,王大要了一杯啤酒和一杯可口可乐。一个只有一架手风琴,一台钢琴和一面鼓的乐队正在演奏一些欧洲音乐,声音却比一个十人乐队演奏的声音还要响。人们讲着各种不同的语言或者带有浓重家乡口音的英语。三对服装鲜艳的舞者正在跳着华尔兹,从他们穿着的民族服装来看,他们像是荷兰人,可是从他们的华尔兹舞姿看,他们又像是意大利人。他们在舞厅里飞快而又优雅地旋转着,他们的头都稍微地向一边倾斜着。
“这是演出吗?”李梅看着跳舞的人兴奋地问。
“不是。”王大说,“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消费者。”
“他们和我们在街上见到的美国人不一样。”李梅说。
“他们是在美国的外国人。”王大说。
在他俩旁边的一张小圆桌边,坐着一位深眼窝的小个子秃顶男人。他正在用一块大手帕擦着宽阔的额头,同时用眼光满舞厅搜索着,准备挑选下一个舞伴。附近的另一张桌子,围着一群用法语大声谈笑的法国人;一位大胡子红脸庞的法国人讲得滔滔不绝,起劲地挥舞着双手,漂亮的眼睛转来转去,他身边的一位年轻苗条女孩正用梦幻般的迷离眼光注视着他,她的一只手放在他那肌肉发达的大腿上面。
“你看。”李梅激动地指着舞池说。此时,舞池里的人们正在转来转去,跳跃、转身、跺脚、双手一会儿举过头顶,一会儿放在屁股后面;有时候女孩的裙子像雨伞般地飞旋起来,露出她们修长的大腿。音乐的声音伴随着低沉而又欢快的节奏,更响更快了。李梅看得神魂颠倒。
不一会儿,更多的人们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之中,舞池变成了一个到处充满有节奏的、激烈动作的战场,欢叫声此起彼伏。这场音乐过后,邻桌的小个子男人满头大汗地回到座位上,用手帕擦着他的秃脑门;法国人仍然在谈笑风生,根本不理会舞池里跳舞的人们。带着梦幻眼神的苗条女孩此刻正偎依在大胡子法国人的怀中,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而她的两只手已经全都移到他肌肉发达的大腿上。邻桌飘来一阵强烈的香水味道。王大闻了闻,发现那个小个子秃顶男人正在用手指从一个小瓶子里抹香水。他在把香水搽在耳后的同时,眼光也在整个舞厅扫视着,努力寻找着下一支曲子的舞伴。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呼喊王大的名字。王大抬头一看,看见张灵羽和一个女孩从舞池的人群中冒了出来。他们快步直奔王大的圆桌。王大急忙站起来和张灵羽打招呼,差点把桌子给拱翻。“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他用国语朝张灵羽大叫,“你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灵羽带着女孩来到他们桌旁,女孩年轻漂亮,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浅黑色皮肤。
“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妻子。”他用英语介绍,“这是我的妻子多洛蕾丝。她是在墨西哥城出生的。”
王大把李梅介绍给他们,并请他们坐下,然后又要了一些饮料。
“你就喜欢让人大吃一惊。”王大说,“你结婚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一周前刚结婚。”张灵羽说,“忙着度蜜月,哪顾得上写信呢。”
“你什么时候到旧金山来的?”王大问。
“今天下午。从雷诺坐飞机来的。我到这儿以后给你打过三次电话!一次是在机场,一次是在我们住的旅馆里,第三次是在远东餐厅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你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消失到哪儿去了。我都想到警察局找你。”他看了李梅一眼后哈哈大笑,“现在我不会因为你不在家里而责备你,而且我也用不着问你生活过得怎样,你的眼睛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了。”
“你的气色也不错。”王大说,“你一定生活得非常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张灵羽一只手滑过妻子的黑色波浪长发,握着她的后脖颈轻轻摇动着说:“这就是证据。”
墨西哥女孩紧紧抓着张灵羽的一只胳膊笑起来。“你讲得很好。”她对张灵羽说,“Wo ai Chi。”
“她的意思是说‘我爱你’,可听上去却像是说‘我爱吃’。”张灵羽笑着说,“她一直在学说中国话。她的西班牙语口音使我们的语言听上去更像音乐,却也更难懂了。”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王大问。
“明天早晨就走。那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不停地给你打电话的原因。还好,我们在这儿见面了。”
“我们今天晚上能够见面纯粹是天意。”王大高兴地说,“假如我口袋里的钱够五美元,我们就会错过见面的机会了。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去?旧金山怎么惹着你了?”
“我和别人约好了谈生意。”张灵羽说,“我正在购买一家杂货店。一桩小生意,但我打算把它逐步做大。它的位置不错,在墨西哥侨民区附近。不要忘了,我现在是个杂货专家,有博士学位。十年之后,我要拥有一家超级市场,二十年后,我就会有一系列连锁店,而三十年后……哦,三十年后我就是一只七十五岁的老山羊了。”他摇晃着妻子的脖子哈哈大笑。
墨西哥女孩抓着他的胳膊说:“三十年后,你就是一个拥有年轻妻子却筋疲力尽的(tired)老人了,对吧?”
“你说的是一个有年轻妻子的退休(retied)老人。”
“不对,我说的是筋疲力尽。”
“对对,筋疲力尽。”张灵羽笑着说,“假如你坚持要简化英语,我也只好随你了。”
“wo ai chi(我爱你)。”他妻子一边说,一边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
邻桌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他脚后跟一碰,僵硬地向李梅点了个头,请她跳舞。王大告诉李梅小个子的意图,并鼓励她去跳舞。“他是个德国人。”李梅离开圆桌之后,张灵羽用国语说道,“安全没有危险。在这里,要是法国人的话,你可得躲着点。”
他刚说完没一会儿,另一张桌子的一个法国人走过来,来请他的妻子跳舞。王大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怀,张灵羽无奈地耸耸肩膀。“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张灵羽说,“这也说明咱们的女孩在这里是抢手货。假如你和你的妻子或女朋友在这里坐上两个小时,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上一眼,那你的自尊心就会多少受到一点伤害。”他喝下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抹了抹嘴。王大看见张灵羽的手,吃了一惊,它变得更粗糙了。张灵羽说:“你干嘛不和我一起做杂货生意?这里是一个商业国家。我们的真正未来只能建立在商业之中,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我没有资本。”王大说。
“你的诚实就是你的资本。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伙伴。”
“一个月前,我要是听到你这样的邀请,准会高兴地跳起来。”王大说,“但现在不会了。不过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怎么?你决定坚持把你的医学学到底吗?”
“是的,我开始对它感兴趣了。”王大笑着说。
张灵羽端详着王大,“你真变了,而且也知道怎么笑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你那样笑过。我必须说,这是一个好的改变,而且我认为我知道你为什么变了。”他的头往舞池里一摆,“你在哪里认识她的?”
王大简要地把遇到李老头和他女儿的经过讲给他听。“她是我胳膊上的救生圈。”王大接着说,“她好像就是一种刺激,在生活中给了我新的兴趣。最近,我自己也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惊奇,但我对自己的变化也感到非常高兴。告诉我你怎么结的婚。”
“我把我的结婚归结为两件事情。”张灵羽说,“首先,是移民局的不友好态度;第二,是一位邻居的坏习惯。像个谜语,是吗?让我给你解释解释。”他又喝下一大口啤酒,然后点上一根烟。“有些移民局的调查官员或审查官员,”他继续说,“根本不理会我们的困难,他们似乎有一种倾向,认为我们这些超过四十岁的单身汉都是同性恋。为了使我的移民状况得到调整,我决定向他们证明我是个正常人,急于结婚的程度和急于让他们勾销‘不受欢迎者’一词的程度一样强烈。所以,我决定和任何一个愿意嫁给我的人结婚,没有任何其他条件。我完全成了一个投降派。你知道,这件事越来越紧急。我想做我的生意,早点安定下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首先通过移民官员的恩准,否则纯粹就是在沙滩上盖大楼。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他们就是这块土地上的高级喇嘛。”
他停下来,喝了口啤酒继续说:“然后,我邻居的坏习惯突然帮助了我。他是个木匠,可有一个放纵的坏习惯,从来不和他的妻子讲话。天暖的时候,他一遍遍地看报纸或幽默连环画;天冷的时候,他在客厅带暖气的地板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猫着腰,背着手,津津有味地烤着下半身……”
“他还是可以和他妻子讲话,对吧?”
“不讲。他说和他的妻子谈话会干扰他的感觉。我曾经试图说服他放弃一点他那些爱好,匀出一些时间奉献给他的妻子,可他不听,他工作努力,他不放弃自己的乐趣。所以,他的妻子为了给自己雪耻,把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打电话上,只要有人给她一个电话号码的话,她跟什么人都谈。简直烦死我了。”
“我看不出来那怎么会让你心烦。难道是墙太薄吗?”
“不是,她的电话恰好和我的是一组线。除了半夜三更,我从来没有机会打电话或接电话。最后,我恳求电话公司给我换一组线,电话公司答应了我的要求。这组新线从来不忙,我非常满意,琢磨着到底是谁和我共用这条新线;也许是一直在某个地方度假的什么人,也许是一位长期在外面奔波的商人,十天里有九天不在家。有一天,我正在和一个朋友在电话上聊天,突然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了我——一个带西班牙腔女孩的甜美声音——礼貌地问我能否把电话挂上,让她打一个紧急电话。她的妈妈得了重病。好!我表现得非常友好。我让她打了紧急电话,然后一件事又带出另一件事,就这样,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成了亲密朋友,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想不用讲你也知道了。”
“那是天意。”王大说。
“你可以把它叫作天意。”张灵羽说,“在咱们中国有个字说它是‘缘’。记得老话是怎么说的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可是,有时候天意却采用最有迷惑力、最让人想不到的方法把人们凑到一起。我认为我的缘就非常奇怪。但它非常完美,因为现在我意识到我娶了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快乐、勤劳、可爱,而最重要的是,她对她妈妈非常孝顺。那是非常中国化的美德,你知道,我仍然相信孝顺是一种最基本的美德,特别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假如一个女人连她妈妈都不爱,你怎么能期望她会爱其他的人?”他扭头看着那边的舞池,“你觉得她怎么样,你想娶她吗?”
“我还没有想过这事。”王大说,“那就看我的缘分了。”
“而且还有她的。”张灵羽说,“拿你与唐琳达和赵海伦来说,你们就是没缘。哎,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唐琳达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自从我不再当她‘哥哥’以后,从来没有想到过她。”
“她游荡到洛杉矶去了,”张灵羽说,“显然是她在旧金山待不下去了。我在一个朋友家碰见过她。她看上去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了,最大的变化就是,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不再用眼睛盯着你,却老是给你一个侧脸。”
“为什么?难道她会害羞了?”
“不是,正好相反。我朋友说,有画家告诉过她,说她的侧脸长得就像一个希腊美女。自从她听到那种评价以后,她就一直用她的‘希腊’侧脸对人。”
王大笑了,“她懂得希腊的意思是什么吗?”
“显然不懂。她要长得像希腊人,她鼻子上的肉更少还得长上四盎司。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挺有名的,而且认识了几个新‘哥哥’。”
“他们和我一样。”王大一边大笑一边说。
他们谈着,在张灵羽的妻子和李梅被她们的舞伴送回圆桌之前,又喝了些啤酒。两位女孩都是满头大汗。李梅挺喜欢跳舞,对她来说这是一次兴奋的经历。“你觉得你的舞伴怎么样?”王大问她。
“他的味道不错。”李梅回答。
“我知道。”王大笑着说,“假如你再长得矮一点,你就可以在他的耳朵后面呼吸,会被那香水的味道给熏跑的。”
“那个法国人是色狼吗?”张灵羽问他妻子。
“他不是色狼。”多洛蕾丝答道,“他是绅士,舞跳得也不错。”
“那比色狼还要糟糕。”张灵羽说。
他们又要了些饮料,有说有笑,再加上跳舞,一直玩到深夜。他们在街上告别的时候,张灵羽按着王大的肩膀说:“万一你改变了主意,记住我的许诺仍然有效。”
“我会记住的。”王大说,“但恐怕我永远都不会改变我的主意了。”
“那好,祝你好运。”
他们分手以后,王大拉着李梅的手,呼吸着凌晨凉爽的空气,静静地走向他的汽车。在汽车里面,他又握着李梅的手问:“你高兴吗?”
“是的,非常高兴。”李梅回答。
“你要知道,每当我想起咱们相识的过程,我就想,是缘分把我们带到一起来的。这缘分从怀特将军去世起就开始了。”
“为什么?”
“这个,假如怀特将军没有去世,你爸爸就不会想到要在旧金山唐人街开餐馆。假如他不想开餐馆,他就不会去见总领事,总领事也不会给北京来的潘先生写那封介绍信,结果你们就不会到我们家门口来,我们也就根本不会见面。所以,你看,一切事情都是老天巧妙安排好的。那就是缘分。”
王大把她搂到怀里吻着她。“而这就是吻——完美的吻。”他告诉她。
李梅出了一口长气,把头靠在王大的肩膀上说:“我喜欢完美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