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张灵羽预测的一样,在湘雅茶楼会面的三天之后,唐小姐给王大打了个电话。她邀请王大到她那不大却蛮豪华的公寓去作客,并为他准备了五道菜的晚餐。其中四道是她从百老汇大街的快餐厅订的。她自己准备的是蛋花汤,除了稍微咸了点,味道还是不错的。享受完丰盛的一餐,王大帮助收拾餐桌。他坚持着要洗碗,但唐小姐把他推出厨房,带到温暖舒适的客厅里看电视。两个小时的时间,王大看了四集电视剧,但他根本不知道戏里演的是什么。只注意到四集电视剧中有两个主角被谋杀了。他实在是无法专心地看电视,他已经堕入情网。虽然眼睛看着屏幕,却是心头猛然乱跳,心思飘浮不定。然而坐在他身边的唐小姐,则是全神投入地在欣赏。当剧情紧张时,她会抓住王大的胳臂,屏住呼吸,有时她会叹气、沉吟、大笑,或是催促剧中的英雄动作快些,尤其是碰到爱情场面,当羞涩的英雄显得过分犹豫不决的时候。

王大坐在那里,内心正与双臂想要搂住身边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身体的冲动抗争着。她的秀发散出的芳香如此沁人心脾,使得他偷偷贪婪地猛吸着,加剧了他与冲动抗争的难度。

那天晚上以后,他们一起出去了好多次,看电影,到夜总会跳舞,到路边的餐厅吃饭。每次约会的时候,王大都要与想要吻她的强烈欲望极力抗争。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吻她了,但在最后的关头他又退缩了,他还是胆怯。曾经有一次,他要吻一位女孩,但是女孩却说:“噢,请别破坏咱们的欢乐气氛。”假如唐小姐也是这么说,那又该怎么办?不行,他的行动不能发展得太快。他绝对不能像一条色狼一样,破坏愉快的友情和欢乐的气氛。

唐小姐看似非常的繁忙,但总还是会接受王大的邀请,虽然有的晚上她说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那是因为她的哥哥在家等她。王大从来没有碰见过她哥哥。当他问她哥哥在哪里工作的时候,她说他是一艘军舰上的军官,接着就马上岔开这个话题。王大碰到过她的几个朋友,他们常在她的公寓里搓麻将;但他们之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她的哥哥。他给张灵羽写了封信,把他和唐小姐约会的事情告诉了他,并问他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张灵羽回信说他对她的哥哥一无所知。他所能猜测的就是她的哥哥一定很有钱,他不是曾经给她买过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吗?

在麻将桌上,王大认识了一位赵小姐,脸上有不少麻子,她和唐小姐的关系好像相当密切。她们是在上海认识的,战争期间共同经历过艰难的岁月。王大对赵小姐很友好,期望着可能从她那里了解一些唐小姐那神秘哥哥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情网中越陷越深,弄得自己吃饭都不香。对他来说,唐小姐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无忧无虑,魅力无穷。现在困扰着他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她那扑朔迷离的哥哥。他请赵小姐吃过几顿饭,询问唐小姐哥哥的事情,但赵小姐也是闪烁其词。她喜欢谈论艺术和哲学。她告诉王大他是她唯一能够谈得十分投机的人。为了酬谢他的友情,她邀请王大到她的公寓品尝她烧的上海菜。王大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和她谈情说爱,但喜欢她烧的菜肴,和她在一起很开心,所以经常去看她。他也确信唐小姐不会妒忌,因为赵小姐满脸麻子,年龄或许也比他大上十多岁。他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个姐姐一样,而且一点不会怀疑,她对他也是像对待弟弟一样。她给他讲她在中国的家庭、朋友和所有的快乐时光。除了唐小姐和她的哥哥,她无所不谈。

一天晚上,王大和唐小姐有个约会。他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王大提议到公路边的餐厅去吃牛奶冰淇淋,但唐小姐说她对路边店已经厌倦了,再说,牛奶冰淇淋会使她发胖。为什么不干点别的事情换个花样呢?所以他们开车到电报山上的科伊特顶,去欣赏旧金山湾和东湾地区的全景。崭新的别克车平稳地向山上爬去,车内播放着音乐。在风景如画的电报山顶,他们在两辆汽车之间找到一个停车的位置。这里是俯瞰阿尔卡特拉兹联邦监狱和闪烁着成千上万盏黄色灯光的长长的海湾大桥的好地方。眺望远方,海湾对面是柏克莱和奥克兰城市,在星光灿烂的夜空映衬下闪闪发光,就像海盗船上的珠宝箱内的宝物一样。一艘轮船在海湾的什么地方鸣着汽笛,一架飞机闪烁着红灯黄灯在城市上空悠闲地兜着圈子,它的嗡嗡声和繁杂的城市噪音组成的奇特交响乐,就像沉闷的低音部分。

唐小姐关掉车中的音乐,把座位往后放了放,转过身来对王大说:“咱们聊聊。”王大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把左臂搭在她身后座位的靠背上,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他的心头怦怦直跳。透过唐小姐身边的车窗,他看到旁边车里的人们在紧紧拥抱着亲吻。他看了看唐小姐,她正在凝视着他。在一阵突然涌动出来的勇气作用下,他把唐小姐搂到怀中,而唐小姐柔软的双唇,不知不觉中已经盖住了他的双唇,她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了他。他不知道他们的接吻持续了多久,但他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同女人经历过的时间最长的接吻,而且是最令人沉醉的一次。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旁边的汽车已经开走了,飞机也回去了。他向海湾望去,感觉到自己好像刚刚结束了一趟到乌托邦的完美旅行,在那里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他大胆地亲吻着唐小姐的后颈问道:“唐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唐小姐抬起头来靠在座位的后背上笑了起来,“你笑什么?”王大感到迷惑不解。

“你是第一个在向我求婚的时刻还叫我唐小姐的男人。”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听上去很有意思。”

“我一直叫你唐小姐。我认为求婚应该是严肃而又郑重的事情,还是叫你小姐更为合适。”

“对了,但除了称呼小姐你从未叫过我其他名字:而且在几分钟之前也从未亲吻过我。你的行为非常奇怪,但我喜欢。你和其他男人大不一样。现在既然我们都接过吻了,你就不必那么郑重了,可以叫我琳达。这个名字是我的声乐老师给我起的。假如我成为一个职业歌手,琳达唐就是我的艺名。琳达唐——听上去像不像一个著名的歌唱家?”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王大说道,“你愿意嫁给我吗,琳达?”

唐小姐拍拍他的脸蛋:“我当然愿意嫁给你。不过我得征得我哥哥的同意。他是个暴君……”

“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哥哥。”王大打断了她,“他到底在哪里?我能见一见他吗?”

“你当然能见他。他现在在欧洲。”

“他在欧洲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他是远洋舰上的军官。你记性真差。”她笑了一声,赶紧岔开这个话题:“你知道女人为什么会怀上一个男孩,或者为什么会怀上一个女孩吗?”

王大被这个不相干的问题难住了。“为什么?我想,那是因为她结婚了。”

“是结婚了。但是当一个女人怀上一个男孩时,为什么她怀的是一个男孩,而不是一个女孩呢?”

“为什么?因为男人的精子里包含……噢,咱们不谈这个问题。那是生物学。如果我们老是谈论它,我们的谈话会变得既枯燥无味,又粗俗不堪。”

“你知道我的声乐老师是怎么说的吗?”她又笑了起来,“他对于男孩女孩的解释最有意思了。他说,在创造这个娃娃的过程中,如果男人享受的快感多,那就会是一个男孩;如果女人享受的快感多,那就会是一个女孩。”

“琳达,咱们不谈这个。”王大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咱们还是谈谈你的哥哥吧。他多大年龄?你的公寓里有他的照片吗?”

“当然有。”琳达说,“下次我拿给你看。有人告诉我你和海伦经常见面,是真的吗?”

“海伦是谁?”

唐小姐用食指支着自己的脸说:“你知道……你知道她是谁。”

王大现在更是莫名其妙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

“唉哟,你不知道?”唐小姐不耐烦地说,那根食指仍然支在脸上,“那个脸上长满小坑坑的女人……”

王大笑了,“噢,你指的是赵小姐!为什么你开始不直接说赵小姐?”

“你喜欢她吗?”

“呃……是的。我们就像姐姐和弟弟一样!”

“也许她并没有把你当作弟弟。有人说她非常骚。你知道有句中国老话是怎么说麻脸女人的吗?‘十个麻婆九个骚’。”

“那只是一句老话,没有任何科学根据。”

“海伦就骚。”唐小姐说,“我对她了如指掌,我认识她已经十五年了。有人说……”

“噢,拜托,咱们不谈她好吗?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姐姐。我喜欢她,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会爱上她。咱们还是别说她的坏话了。”

“女人骚也并不都是坏事。”唐小姐说,“男人都喜欢女人卖骚。你不也是吗?你知道我的声乐老师另一天晚上说什么了?他说……”

“咱们还是谈谈咱们的婚事吧。”王大打断了她,“你认为你哥哥会同意吗?”

“当然会。”唐小姐说着,充满柔情地拍了拍王大的脸,“他一直想叫我结婚。咱们听听音乐吧。”她马上打开收音机说:“我喜欢南美音乐,特别是伦巴。你怎么样?我一听起伦巴来就没个够。我可以跳上一夜的伦巴,也不觉得累。很多女人跳伦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扭胯……噢,这是吉特巴。”她随着音乐的节奏磕打着自己的牙齿,用手指打着榧子,扭动着两个肩膀,哼着乐曲,秋波似水。王大注视着她,心头怦怦跳个不停,把热血和爱意压向他的全身。他咽着口水,遏制着另一个强烈的冲动……把她抱在怀中,吻着她向她发誓,永远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但他控制着自己。啊,假如他在以后的生活中能够拥有她,他该是一个多么幸运的男人啊。在他望着她哼着音乐扭动肩膀,一对乳房在红色低领羊毛衫下面微微颤动的时候,他的手心开始冒汗。音乐结束的时候,王大抓住了她。她马上在他的脸颊上面吻了一下,然后推开了他。“咱们走吧,明天我还要早起。”说着,她就发动了车。

“明天我能见到你吗?”王大问道。

“哦,不行。”她说:“明天一大早我要去上声乐课。咱们星期六见面,然后开车去卡梅尔,在那里度周末。我非常喜欢卡梅尔。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几次。”

“啊,我喜欢在那儿度周末。多么宁静,多么美丽。”

王大咽着口水说:“好吧,我们这个周末到卡梅尔去。”

“我们住在高地酒店。”唐小姐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旅馆,我们可以在那里登记为夫妻。噢,又播伦巴了!”她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大,用舌头随着音乐的节拍打着梆子,轿车沿着盘山公路下山……

王大那天晚上没有睡好。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梦想着唐小姐,爱恋和焦急的感觉相互交替。他希望她哥哥能够很快回来;不过也害怕见到他。他害怕她哥哥可能会拒绝他。婚姻市场上有很多男人,独立的单身汉,年轻而又英俊。她的哥哥可能认识几打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她一定要得到哥哥的允许?他弄不懂。她已经过了二十二岁。或许她的家庭和自己的家庭一样古板。他要结婚也必须征得父亲的同意。但是,假如父亲不同意他的婚事,他时刻准备反叛父亲的决定。他会收拾行装离家出走。不管怎么说,他一直想过独立的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因为十一点钟以前不上课,他就去了唐小姐那儿。或许他能陪着她去声乐老师家,看一会她上课的情形。他愿意见一见她的声乐老师,因为她谈过那么多有关声乐老师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那位老师是一个奇特的人物。他想,也对,大多数艺术家都是奇特人物。

他穿好衣服,很快地盥洗完毕,开车来到她在瓦列霍大街的公寓。他整整按了一分钟门铃之后她才应答。他走进公寓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丝绸睡袍,看上去还没睡醒。她用手掌梳理着头发,咕噜着:“喔,是你呀。你把我弄醒了。”

“你不是说要起早上声乐课吗?”王大说道。

“现在几点钟?”

王大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分。”

“才八点三十分?”她叫道,“天还没亮呢。”

“今天上午我能去看你上声乐课吗?”

“不行,你不能去。”她说,“我的声乐老师说,有参观者不是好事。况且我在别人的注视下精神也不能集中。但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吃早饭。喔,太早了,才八点三十分,天哪!”

“真对不起。”王大抱歉地说:“我来帮你做早饭吧。”

“你只能在这里待半个小时。”她说,“过来先帮我收拾一下卧室。”

他跟着她走进卧室。卧室布置得很奢侈,但一点儿也不整洁。在与整个房间色调和谐一致的浅绿色梳妆台上,到处散布着梳子、画笔和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乱七八糟地摊在那里,就好像曾经有一只猫在它们中间追逐过老鼠一样。在墙壁上、书桌上和另一张梳妆台上,摆放着几张她在海滩或汽车旁边拍摄的魅力四射的照片,每一张她都把她那修长大腿的绝大部分充分展示出来。“好了,把床单换一换,乖一点儿。”她微笑着说:“过几分钟我就回来。”她把两条干净床单扔在床上,嘴里哼着小曲就出去了。

在给那宽敞而又散发着芳香的大床更换床单的时候,王大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盘瓜子皮和一本中文书。他轻声笑了。这个女孩真知道怎样享受生活,在床上读书、嗑瓜子。他好奇地拿起书来,当他看到书的标题《方太太的秘密罗曼史》时,不由地瞪大了双眼。书中有一些插图,他刚刚看到其中几幅,就几乎满脸通红了。他坐在床上看了几段,心头怦怦乱跳。“令人心醉沉迷的长吻过后,她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都沸腾了。自己的骨头酥酥地融化于熊熊燃烧的爱的欲火之中。他气喘吁吁地把她按倒在床上,他那双充满阳刚之气的手开始探摸她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身体曲线……” 他贪婪地一段段读下去,直到听见浴室里的流水声和随后的关门声。他赶紧把书放在一边,此时的心跳得更激烈了,他开始整理她的床。当他收拾好床的时候,把头伸出房间探了探动静。浴室里的流水声已经停了。他拿起书来,坐在床上,又看了几页。突然浴室的门又响了一下,他赶紧把书放在一边。“我洗了个澡。”唐小姐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卧室。她搀起丝绸睡袍的袖子把她的一只胳臂放到王大的鼻子跟前:“我皮肤的味道不错吧?我洗澡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香皂,是我哥哥从巴黎买来送给我的。”

王大拿起她的柔软的裸臂闻着。那芳香确实沁人肺腑。他把双唇吻在裸臂上,但她马上收回了胳臂。“现在你该出去了。”她闪着眼睫毛,微笑着说:“我要穿衣服了。你可以到客厅去看电视。要不就看电影画报。我这里有全世界的电影画报。香港的电影画报不好看。刊登在上面的电影明星太瘦了,她们的胸脯像洗衣板一样平坦,一点身段都没有。”她解开浴袍的腰带,王大一眼就瞥见了她那发育丰满的乳峰和狭小精巧的内衣。“现在你先出去让我把衣服穿上。”她咯咯笑着,挤眉弄眼,一只手抓着已经松散的浴袍,用另一只手把他推出卧室。

“好,那我去做早饭。”王大说道。

“好的。”唐小姐从门后喊道,“我要两个水软煮蛋。声乐老师说软水煮蛋对我的嗓音有好处。”王大走进厨房的时候,又听到她的叫声:“只煮三分钟!”

王大从她新买的大冰箱中取出一些食物。他煎了几片火腿肠,烤了几片面包,然后就煮鸡蛋,边煮边不时地看着手表,以便准确地煮上三分钟。每当想到她那无懈可击的身材,心里就感到一阵舒坦,令人扫兴的是,她没有让他多饱一会儿眼福。不过这没有什么,早晚有一天那会成为自己的东西。他确信他们在结婚以后,自己会看她爱她,永不厌倦。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期望着她成为自己的人、只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种满足。

他摆好厨房的椭圆小餐桌,泡好茶等着。唐小姐进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浅蓝色运动衫和一条白色裙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纱巾。“我看上去怎么样?”她问道。王大看着她,咽着口水。她把裙子稍微提起一点,转了一圈。“你喜欢吗?”

“真漂亮。”王大说,他根本不能把自己的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咱们吃饭吧。”她一边说,一边坐到餐桌旁,“再过二十分钟你就得走了。”她很快吃完鸡蛋,又把茶水一口喝干。

“你好像非常着急。”王大说。他吃得很少,只顾用双眼贪婪地盯着她看。

“咱们到客厅去。”说着,她就从餐桌旁站了起来,“现在没有时间洗碗了。你只能在这里再呆待十几分钟。”她走进客厅,躺在长沙发上,跷起双腿,双手放在脑后。“你可以在我涂口红以前吻我。”她微微扭动着腰肢说。

在她的怂恿之下,王大心旌飘摇,走过来坐到长沙发的边上,一手搂住她苗条的腰肢,一手勾住她的颈项,低下头吻着她。她那柔软的身体和双唇似乎就像对他放电一样,给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酥痒感觉。唐小姐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头,她自己的头上下微微移动着。他们久久地吻着,好像根本没有打算中断。唐小姐偶而推开他的脑袋,喘一口气,但他们的嘴唇马上又紧粘在一起。

王大不知道他们的接吻持续了多久,他希望一整天就这样继续下去,但是门铃突然响了,由于一直响着不停,唐小姐不得不把双唇从王大的双唇上移开:“噢,讨厌。”她说,“我必须得去开门。”

“别管它,让它响去。”王大耳语着说。

“不行。”她说,“我的汽车在外边,他们知道我在家。他们会胡乱猜疑,这些天每个人都像狐狸一样多疑。真讨厌!”她按住王大的脑袋又饥渴地亲吻起来。

门铃固执地响着。“咱们开车出去。”她吻着他的双唇说,“咱们去马林城。”

“那你不上声乐课了?”王大问。

“哦,我的声乐老师不会在意。过些时候我再补上。”门铃仍然在响,“看来我必须得去开门了,咱们开车到乡下去。”她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向客厅,按了一下开关,把门打开。然后飞快地跑回到一把椅子上坐着,并且试图弄平自己的头发。这时,一个矮个子、红脸庞的中年男子走进公寓,手里捧着一大把玫瑰。“噢,彭先生。”唐小姐用广东话打着招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早啊。刚才我在浴缸里。我连口红还没有来得及搽。喔,过来认识一下我的哥哥。”她突然一指王大,“他刚从欧洲回来,这是彭先生。”

彭先生怀疑地审视着王大。王大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但他把玫瑰递给唐小姐,并对她说:“我是十点来的,咱们走吧。”

“很抱歉,彭先生。”唐小姐说,“今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我妈妈病了,我必须去看她。噢,多漂亮的玫瑰!谢谢你,杰克。”

“怎么,今天上午你不想去买那件大衣了。”彭先生皱着眉头问她。

“想买。可是我妈妈病了?”

“你从什么时候起有妈妈了?”

“噢,你这个疑心的老乌龟。”她说着,拧了一下他的脸蛋,“就是那个四川将军的夫人,你不记得了?她过继了我,是她病了。”

“哦,记得。”彭先生咕噜着问:“她在哪里?”

“在奥克兰的一家医院里。我必须带着我哥哥去看望她,我们现在就得走。明天给我打电话,可以吗,杰克?”她转过身来对王大说,“咱们走!”

在大街上,彭先生钻进他那光耀照人的黄色凯迪拉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唐小姐隔着车窗捏着他的脸蛋说:“给我打电话,可以吗,杰克?明天打电话给我。午餐我为你做一顿蘑菇烧鸡块,再给你讲一讲我妈妈的病情。好吗?”

彭先生嘟囔着说:“好吧。”凯迪拉克发动起来,飞驰而去。

“到我的车里来。”唐小姐在走向停在大街对面的别克车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对王大说,“你的车也许会在半路抛锚。”

“为什么你说我是你的哥哥?”王大在钻进她的车时问她。

“那样他就不会起疑心了。他已经开始怀疑了,你没看见吗?”她发动汽车,往南驶向卡尼大街,“啊,今天天气真好。咱们今天开车去卡梅尔吧,好吗?我去买点东西,然后咱们就走,行吗?”

王大有点厌恶。唐小姐的谎言使他心烦意乱,但他还是说:“行。不过我得回家一趟,去拿点钱。”

“喔,不用麻烦了。我可以找个地方兑现一张支票。我需要先加点油,油箱实际上快空了。”她开着车驶进一家壳牌加油站,“你有够加油的钱吗?我身上一点现金也没有。”

王大掏光了口袋,数了一数:“我有两美元。”

“噢,不够。”唐小姐说,“我的汽车加满油需要七美元,我在这里兑现一张支票吧。”她转向营业员,用英语问道:“你收支票吗?”

“个人支票吗?”营业员问。

“是的。”

“对不起,小姐,我们不收个人支票。”

“噢,真讨厌。”唐小姐用国语说,“我得去打个电话。”

她下了汽车,到加油站去打电话。王大也下车去了休息室。但是当他路过办公室时,他听到唐小姐在用上海方言打电话,“我要带你去旅行。赶紧过来。是的,卡尼大街的壳牌加油站……好的……在门口等我,我马上就去。”

王大皱起了眉头。他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回到汽车那里时,唐小姐已经在发动车。

“咱们去接一个人,他就住在拐角附近。”她将车子拐了个弯,驶向蒙哥马利大街。确确实实,一个衣着整洁的小个子男人正在一座楼前等着,挥舞着手。她停下车后,他就上了车。“这是我哥哥。”她用上海方言介绍,然后用国语对王大说:“他是刘先生,他不会讲国语。”她拐了个弯,又驶回加油站。她对营业员说:“把它加满。”

营业员为车加油和擦车窗的时候。唐小姐用王大稍微能听懂一点的上海方言喋喋不休地说着。刘先生笑着,听得非常有趣,营业员来到车窗前说了一声“六美元”,他马上掏出钱付了账。“我去打个电话。”唐小姐说着下了汽车。王大和刘先生坐在车里,也没有多少好聊的。有关刘先生的情况,王大所了解到的仅仅限于他是一艘商船上的海员,正在等着他的商船出海。一会儿,唐小姐回来了。“真是对不起,汤姆。”她对刘先生说:“我刚才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她得了重病,她叫我马上到她那里去……”

“我和你一起去。”刘先生说。

“哦,不行。我不知道今晚是否能够回来,我妈病得很重,或许我们得送她去医院,明天打电话给我,好吗,汤姆?”她发动汽车,拐过去蒙哥马利大街的拐角。“记住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吃午饭,烧鱼翅给你吃。”她把车停到刚才那座楼的前面,“明天你会打电话吗,汤姆?”

汤姆下了汽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但他还是显得很有礼貌,微笑着说:“我会打电话的,请替我向你妈妈问好。”

“好了,现在我们把他们都甩掉了。”唐小姐在开车离开的时候说,“咱们去买点东西。我在白宫商场有个账户,然后我们就去卡梅尔,让我们好好地在那里度过整个周末。”

“你总是那样让人们为你付加油费吗?”王大严厉地问。

“为什么不呢?”唐小姐快活地说,“我加油从来没有自己掏过钱。”

“而且你叫他们两人明天都给你打电话。”

“那有什么不对?”唐小姐笑着说,“让他们打吧,如果我不在家,那又不是我的罪过。”

“到下一条大街让我下车。”

“为什么?你要去买香烟吗?”

“不,我想下车,让我下去。”

“怎么回事?你病了吗?”

“没有,我没有生病,请你停一下车让我下去。”

“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卡梅尔了?”

“不想去了,我十一点钟要去上课,请你把车停下来。”

唐小姐气得直拍方向盘。王大下车后就匆匆忙忙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此时此刻他感到很恶心,非常失望。美丽的气球被戳爆了,他的心也和气球一起碎了。他想起张灵羽的话,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张灵羽劝告的那样,不要把爱情看得那么庄重,他一定得找个人聊聊。他走进一家药店,直奔电话,拨了赵小姐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