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本穿着一身白,仿如天使。我们是在卡罗莱纳省,但身边却没有别的任何人,只是我们俩,不过我们也不想念别人。艾斯本用小树枝给我编了一个王冠,我们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亚美利加!”妈妈兴奋的大喊把我从美梦中拉了回来。

她开了灯,突然亮起的光线差点儿把我晃瞎,我狠狠揉了几下眼睛才适应过来。

“起来啊,亚美利加,我给你想好了一个计划。”我瞄了一眼闹钟,早上七点,所以,应该是……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是让我多睡会儿么?”我口齿不清地说。

“不是的,宝贝儿,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衣衫凌乱,头上顶了个鸡窝。妈妈一直在拍手,好像这样就能让我快一点。

“快点,亚美利加!我需要你醒过来。”

我打了第二个大哈欠。

“你想要做什么啊?”我说。

“我要你去提交参加选菲的申请表,你一定会是个很出色的王菲的!”

七点就要面对这件事实在是太早了。

“妈,我真的不……”叹了口气,我想起昨晚答应过艾斯本:至少我会去报名。但天亮之后,这一刻,我真的不敢保证我能做到。

“我知道你不想参加,但我想好了一个交换条件,看看你会不会回心转意。”

我耳朵马上竖了起来。她有什么能跟我交换的呢?

“你父亲昨晚和我谈过了,你已经长大了,我们认为你可以自己去接工作了。你钢琴弹得跟我一样好,而你如果再努力一点儿,你的小提琴也可以完美无缺。而你的嗓音,我敢说本省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妈,多谢夸奖了。”我并不是特别想一个人去工作啊,所以,根本不明白这个条件究竟怎么吸引我。

“哎,不只如此,你现在可以自己接工作,自己演出……你挣的钱,自己可以留下一半。”她这么说的时候表情是有点痛苦的。

我一下子精神了,两眼放光。

“不过,条件是你要去报名选菲。”现在她倒是微笑了,她知道我可能还是会有点抗拒,但最终肯定会改变心意。不过我又怎么会反对呢?我本来就决定去报名了,现在更好了,我可以留下一部分自己挣的钱了!

“你知道,我只能同意去报名,却不可能逼他们最终选我,对吧?”

“我知道,但是值得一试。”

“噢,妈妈!”我还是很惊讶,不禁摇头,“那好吧,我今天就去填申请表。钱的事儿你是认真的吧?”

“当然了,你迟早都要自立,学会自己管理财务对你有好处。只有一点我希望你记住,请不要忘记你的家人,我们还是需要你的。”

“我当然不会忘记你们,妈妈,你整天碎碎念,我怎能忘得了呢?”我冲她顽皮地眨了下眼,她笑出了声。就这样,我们同意了彼此的交换条件。

我冲了个澡,趁机好好想了一下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所有事。我只需要填一个表,就能获得家人们认同,让艾斯本开心,又可以挣钱以备将来与艾斯本结婚所用!

我倒不是那么担心钱的问题,但艾斯本坚持我们必须得有一些存款再结婚。那些法律程序还是需要一些费用的,而且,我们希望在婚礼后举行一个派对来邀请亲友们。我想,一旦我们准备好了,应该不用太长时间就能存够这笔钱。或许,以后他会相信我的能力,我可以接几个大点儿的活儿,让我们不至于一直捉襟见肘。

洗完澡后,我给自己弄好了头发,又上了一点儿淡妆以示庆祝。我走到衣柜前找衣服,可是真没有什么选择,衣服大部分都是米黄色、棕色或绿色的。我有几条演出用的好一点儿的裙子,但样式都早过时了。情况就是这样,第六等级和第七等级的人几乎只穿牛仔布做的衣服,必须是耐磨的材料才行;而第五等级一般穿素色衣服,因为艺术工作者无论穿什么都得在外面套上工作服,而歌手和舞者只需在演出时穿得漂亮。上层等级的人偶尔也会穿一下卡其布或牛仔布做的衣服,但都是把这些物料发挥到新的设计高度才会穿。他们拥有了那么多还不够,还把我们的必需品变成奢侈品。

我穿上一条卡其色短裤和一件束腰的紧身绿色上衣,这已经是我最好看的便服了。去客厅之前,我又细细看了自己一遍,今天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漂亮的,可能是因为眼中流露出的兴奋吧。

妈妈和爸爸在厨房的餐桌前坐着,还哼着小曲,他们抬眼看了我几次,但今天他们的眼光一点儿也不影响我的心情。

我拿起那封通知,摸到质量这么好的信纸,心里有点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摸到过手感这么好的东西,那种厚度和质地,那种重量,让我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脑海里闪过两个字:万一?

但我只能摇头把这个想法驱散,拿起笔。

一切都挺简单的,填上我的名字、年龄、等级和联系方式。还要填上身高、体重、头发以及眼睛和皮肤的颜色。当我写到自己能说三种语言的时候,还挺自豪的,好多人都会讲两种语言,但我母亲坚持让我学法语跟西班牙语,因为本国有些地方的人还在说这两种语言。懂这两种语言对唱歌是有帮助的,法语中有那么多美妙的曲子。表格还让人填最高学历,这一项就没什么标准了,因为只有第六和第七等级的孩子需要上公立学校,才会有所谓的学历。教育那一栏我快写完了,在特别技能下面,我写了歌唱和我会的乐器。

“你觉得睡懒觉算是一种特别技能吗?”我故意特别认真地问爸爸。

“是的,写上吧。别忘了也写上你能在五分钟之内吃完一顿饭的技能。”他的回答让我笑出声来。这点是真的,我有时候的确会狼吞虎咽。

“唉,你们两个!你为什么不写你就是个野人!”妈妈生气地走出客厅,我实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焦躁,毕竟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

我充满疑惑地望向爸爸。

“她只是希望你得到最好的,就是这样。”他靠着椅背放松下来,继续创作手中的作品,月底就得交货了。

“你也是啊,但你从来都不会这么生气。”我评论道。

“是这样,但你妈妈和我在‘为你好’这件事上,意见不一。”他给我匆匆一笑。我这张嘴是遗传自爸爸的,这种不过脑子脱口而出的习惯常常让我惹祸上身。我的脾气则是遗传自妈妈,不过在重要的事情上她管得住嘴,不像我现在这样……

“爸,如果我要嫁给一个第六或第七等级的人,一个我真的很爱的人,你会同意吗?”

爸爸把马克杯放下,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透露任何信息。他叹了一口气,特别沉重,充满了悲伤。

“亚美,如果你爱一个第八等级的人,我也希望你嫁给他。但你要知道,在婚姻的压力之下,爱情是会慢慢消散的。一个你现在认为你爱的人,可能有一天会变成你恨的人,因为他不能够给你所需要的东西。而且,当你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时,情况只会更糟。爱情很多时候敌不过柴盐油米的压力。”

爸爸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我看着他的眼睛,尽量把担忧掩藏起来。

“不管怎样,我只想你得到真爱,你值得别人好好珍爱。我希望你有幸能为爱而结婚,而不是为了现实。”

他没有直接说出我想听到的话:我可以为爱而结婚,而不是为了现实而结婚。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版本了。

“谢谢爸。”

“别对妈妈太苛刻了,她只是为你好。”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接着工作去了。

我只能叹口气,接着填表。这件事让我觉得最别扭的地方,是家人让我觉得不能有半点自我追求;不过,再不开心,从长远来说,他们也不是不对。在生活面前,我们没有资格谈追求。

拿起填好的申请表,我去后院找妈妈。她正在缝补衣物,小梅在旁边的树下坐着写功课。艾斯本以前总抱怨公立学校的老师有多么严格,可我觉得他们肯定比不上我妈,现在可是个大热天哪。

“你真的填好了?”小梅兴高采烈地问。

“当然了。”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妈妈是很有说服力的。”我虽然话中有话,但妈妈明显不认为她的贿赂有什么不对,“妈妈,你准备好了后我们就去服务办公室吧。”

她挤出一个微笑:“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去拿你的东西吧,我们现在出发,我要把你的申请尽早地提交上去。”

我乖乖地去拿鞋和包,经过杰拉德房间门口时停了下来,因为他正直勾勾地瞪着一张白画布,无从下手。我们让杰拉德尝试各种各样的艺术选择,但没有一个能上手的。看到房间角落里磨损严重的足球,还有那个圣诞节演出后作为酬劳的二手显微镜,难道我们还看不出来吗,他的心不在艺术上面。

“今天没什么灵感,是么?”我走进他的房间。

“或许你可以学科塔那样,试下雕刻。你的双手这么灵活,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我不想学雕刻,也不想画画或弹琴,我只想踢球去。”他踢了踢地上破旧的地毯。

“我知道。你可以把踢球作为兴趣,但你需要找到一个能让自己维生的技能。你可以两者兼顾。”

“可是为什么呢?”他哀诉。

“你知道为什么,这是法律规定的。”

“但是这样不公平啊!”杰拉德把画布打翻在地,从窗口透射进的阳光中扬起一阵浮尘,“祖父或先人的贫穷不是我们的错啊。”

“我知道。”基于祖先对政府贡献的多少来限制每个人的生活选择,看起来的确够不公平的,但这种方式让我们的社会运转了这么久,或许我更应该感激我们现在享有的平静,“在那个时代,这应该是唯一有效的方法吧。”

他不再说什么,我叹了口气,把画布架扶起来放回原处。这就是他的生活现状,不可能挥一挥手就改变。

“你不必放弃你的爱好,小子。但你愿意帮助爸爸妈妈,也想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的,是吧?”我戳了一下他的脸。

他假装恶心得吐了吐舌头,我们都咯咯笑了起来。

“亚美利加!”妈妈在走廊中大喊,“你磨蹭什么呢?”

“来了!”我大声回答,又转头跟杰拉德说,“我明白这很痛苦,但没有别的办法,好吗?”

我心里明白,这样真的一点都不好,很不好。

妈妈和我是走路去服务办公室,只有要去的地方很远或是去工作,我们才会坐公交,毕竟一身大汗地出现在一个第二等级的家里很难看,他们本来就不正眼看我们。今天的天气很适合走走,距离也不算远。

还没到服务办公室,我们远远就看到,我们不是唯一想尽快提交报名表的人,卡罗莱纳省服务办公室所在的这条街上已经排满交表的女士们。

前面的队中有好几个女孩是我的邻居,她们早早就来了,等着进办公室去。这队伍横里有四个人,排到街尾又折了回来,好像省内所有女孩都来报名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自己该害怕还是该松口气。

“玛格达!”有人叫我妈妈的名字,我们同时转向那边。

西莉亚和金宝跟着艾斯本的妈妈走近我们。她一定是特意请了一天假来这儿的,两个女儿为此都尽力地打扮过了,显得非常整洁。虽然没有美服盛妆,但金宝和西莉亚有着跟艾斯本一样的黑发和迷人的笑容,而且跟他一样,穿什么都很好看。

他妈妈对我微微一笑,我也微笑回礼。虽然我只是偶尔有机会跟他妈妈说话,但我真的喜欢她,她总是对我那么友好,却并非因为我比她高一等级,她只是心地善良,我见过她把孩子们穿不下的衣服送给更困难的家庭。

“你好,莉娜。金宝、西莉亚,你们好吗?”妈妈跟她们打招呼。

“很好!”她们齐声回答。

“你们今天真好看。”我边说边把西莉亚的一缕卷发拨到肩后。

“我们想拍照拍得好看些。”金宝宣布。

“拍照?”我问。

“对啊。”艾斯本妈妈压低声音说,“我昨天在一个官员家清扫,听到这个随机抽选实质上并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他们才要拍这些照片,要你填那么多信息。如果真的是随机的,你会讲几国语言又有什么关系?”

填这个问题时我也觉得很搞笑,但我以为这些信息是为抽中之后做准备呢。

“看来这件事走漏了风声,你看,好多女孩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我扫了一眼队伍,艾斯本妈妈是对的,有情报的人和没情报的人分别是挺大的。排在我们身后的女孩明显是第七等级的,还穿着工作服呢。照片也许拍不到她那双沾满泥浆的靴子,但身上那一层灰尘可就保不齐了。再后面一点儿是另一个第七等级的女孩,身上挂着一条工具腰带,全身上下唯一能说得上干净的地方只有她的脸。

另一个极端,是我前面的一位女孩,她把头发盘起,留下几根卷发衬托着脸,而她身边的女孩子,看装束很明显是第二等级的,这一位的领口都快开到肚子上了。还有几位的妆浓得就像小丑似的,她们的确很努力啊。

虽然我没有花太多的力气打扮,但我很整洁。就像那几个第七等级的姑娘一样,我不知道需要注意打扮。我突然有些担心。

但这是为什么呢?我控制住自己,整理了一下思绪。

我本来就不想参加,所以,如果我不够漂亮的话,会是一个好理由。我会比艾斯本的妹妹们的美貌低一级,因为她们天生丽质,稍作打扮后更好看了。如果金宝或西莉亚胜出的话,艾斯本全家都会得到提升的。我妈妈肯定不会因为我要嫁的第一等级不是王子,而不让我嫁吧。所以,我没有事先收到情报真是太好了。

“你是对的,”妈妈说,“那个女孩弄得就像要去参加圣诞派对一样。”她笑出声来。我能听出她笑声里的不满,她是不满现在的情况对我不利。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女孩弄得这么过,你看看亚美利加,她这么漂亮!我觉得你没走她们的路线是对的。”莱杰太太说。

“我没什么特点,谁会不选金宝或西莉亚而选我呢?”我对她们眨了眨眼。她们都笑了,妈妈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心里肯定在纠结,究竟要不要逼我跑回家换衣服。

“才不是呢!每次艾斯本去你家帮完工回来,都说辛格家的人个个都漂亮又有才华。”艾斯本妈妈接着说。

“他真的这么说吗?真是个好男孩儿!”我妈低声感叹。

“是的,没有比他更好的儿子了,他非常努力地工作来支撑这个家。”

“他将来会令某个女孩非常幸福的。”我妈妈光顾着看队伍中的其他女孩,只有一半的注意力在对话上。

莱杰太太匆匆看了看四周:“我私下跟你说,我觉得他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我愣住了,不知道究竟要不要说点什么,不知道说或是不说会不会泄漏我的小秘密。

“是个怎样的女孩?”我妈妈问。就在她计划把我嫁给一个陌生人的同时,居然还有时间讲八卦。

“不知道啊!我都没见过,只是觉得他在约会一个人,因为最近他看起来开心多了。”她神采飞扬地回答。

最近?我们都已经谈了两年了,为什么只是最近呢?

“他居然哼起歌来了。”西莉亚补充。

“对啊,还唱出来了呢。”金宝附和。

“他唱歌?”我惊叫出声来。

“噢,是的!”她们齐声回答。

“那他肯定是在约会某人了!”我妈妈插嘴,“不知道是哪个女孩。”

“你问倒我了,我只能说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过去几个月他很努力,比平常更努力。我知道他在存钱,肯定是想用来结婚的。”

我控制不住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她们都以为我只不过是听到喜讯而惊讶罢了。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她接着说,“就算他还没准备好告诉我们是谁,我都已经爱上这个女孩儿了。他现在会笑了,看起来是那么满足。赫里克过世后,我们过得很艰难,艾斯本承担得太多了,无论是谁能让他这么快乐,我都爱她如同自己的女儿。”

“她是个幸运的姑娘,你家艾斯本那么优秀。”我妈妈说。

我根本不敢相信,在他们家温饱都成问题的情况下,他还为了和我在一起开始存钱!我真不知道究竟应该骂他还是吻他,我真的……开心到不知该说什么。

他真的打算向我求婚!

现在这是我满脑子唯一能想的事。艾斯本、艾斯本、艾斯本。同时我排着队,到窗口前签名,声明表格上填的所有信息属实,然后去拍了张照片。我坐在那张椅子上,用手梳了一下头发,好显得活泼一点儿,然后转身面向镜头。

我想,伊利亚王国里没有别的女孩比我笑得更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