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信箱里的那封通知书时,妈妈开心得简直要晕过去了。那一刻,她认为我们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并且再也不会出现了,而我就是这所有改变的关键。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喜欢跟父母对着干的女儿,但我也是有底限的,而这件事就是我最后的底限。

我不想成为皇室成员,也不想成为第一阶级,我甚至根本连试都不想试。

在这拥挤的家里,我只能躲进自己的房间,因为这里是唯一可以逃离大家兴奋的交谈声的地方。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想好了一连串的理由拒绝她,不过,她应该哪一条也听不进去……

晚饭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再躲着了。身为目前家里最大的孩子,做饭这个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肩上。我无奈地下了床,走进闹哄哄的客厅。

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什么话都没说。

我俩默默地准备着鸡肉、意面和苹果切片,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进忙出,把晚餐和五套餐具都摆放好。假如我一抬眼,就会跟她那严厉的眼神碰上,我觉得她是想用这种精神压迫让我改变想法。这是她惯用的招数。就像有次我想拒绝一份工作,因为那家人对我们这些服务人员很无礼,那时她就这样瞪我。还有次也是这样,她想让我来做大扫除,因为我们没有钱雇第六等级的人了。

不过,她这一招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效。像今天这件事,就已经超出了我的底限。

妈妈最受不了的就是我那一股子拧劲儿,可是她也该明白,这一点可是完全遗传自她啊。不过我也知道,这并非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牵涉了整个家庭。妈妈最近压力一直很大,因为夏天就快结束了,我们即将迎来漫长的严寒和无尽的焦虑。

妈妈把茶壶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看着透明壶内的柠檬茶,我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现在一定要忍住,如果我忍不住喝掉自己那杯的话,那吃饭时我就只能喝白开水了。

“填个表会要了你的命吗?”她终于不再沉默,开口质问我:“对你和对我们这个家来说,选菲活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填了那张表,我可能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谁都知道,伊利亚王国一点也不太平,叛军已经在大规模地、频繁地攻打皇宫了,他们极度仇视我们这个既年轻、领地又大的王国。我们也亲眼见过叛军在卡罗莱纳省的所作所为,有个地方法官的房子被他们烧毁,还有许多第二等级人家的汽车也被毁了。他们甚至还策划了一次大规模越狱,最后只放走了一个怀孕的少女和一个第七等级的父亲,那个父亲有九个孩子。说实话,在越狱这件事上,我觉得他们做的是对的。

抛开潜在的危险不说,光是想一下选菲这件事,都会让我心痛。但是一想到自己坚持留下的理由,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过去这几年,你父亲太不容易了,你要是有点良心的话,至少要想想怎么帮他!”她压低嗓音严厉说道。

爸爸,是啊,我真的很想帮帮他,还有小梅和杰拉德,当然,其实我也很想帮帮妈妈。然而她只要把话题引到这方面,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我们这个家实在太穷了,需要很多钱才能让家里的状况好起来,不知道爸爸会不会也把选菲当成改变现状的捷径。

其实,我家的情况也不是真的那么可怕,还不是马上就活不下去的那种,但离活不下去不远了。

我们都是艺术工作者。艺术工作者和古典音乐家离最底层的贱民只有三级之遥,正因为如此,我们家的钱一直都没富余,全家人的收入都受季节的影响。

我记得在一本很古老的历史书上读到过,所有重要的节日都集中在冬季的几个月里,先是一个叫万圣节的节日,然后是感恩节,接下去是圣诞节和新年,都紧挨着。

估计要改一个圣人的诞辰日是不太可能的,所以,现在只有圣诞节的日子没有被改动。当伊利亚王国跟C国签订和平协议后,新年的日子就更改到一月或二月,具体哪天则要看月亮的圆缺。而以前所有关于感恩和独立的节日,现在被简单地统一成感恩庆典。庆典是在夏天,庆祝伊利亚王国的建立,并感恩国家能够幸存下来。

我不知道万圣节是什么,这个节日没有再被提起过。

所以,我们全家都有工作的日子,一年之中最少会有三次。爸爸和小梅制作各种手工艺品,他们的老主顾会买去当作礼物送人。妈妈和我会在各种派对活动上表演,她弹琴,我唱歌,只要时间上能安排开,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记得小时候,在一群人面前表演能让我紧张得晕过去,但现在,我已经习惯自己是个背景音乐了,说实话,这也是雇主眼中的我们:只用听,不用看。

杰拉德还没有找到他的兴趣,幸好他才七岁,还有时间。

很快,树上的叶子就会渐渐变黄,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又会变得不安定。再接下去,在圣诞节之前这五个月的时间里,全家只有四个人可以挣钱,而且不一定能有工作。

这么一想,选菲活动看起来就变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是我必须一把抓住的东西。那封可笑的通知书不仅可以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还能把一家人一起拉出深渊。

我看着母亲,作为一个第五等级的人,她算是微胖。这真是很奇怪,她并不是个贪吃的人。何况,我们也没有更多的食物让她敞开吃。或许,当一个女人生完五个孩子后,身体自然就变形了吧。她的头发和我的一样,是红色的,头顶已经花白的头发,大概是两年前突然冒出来的,眼角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她的岁数还不算很大,但看她在厨房忙碌的微胖身影,就像无形的生活重担压在肩上,让她总是直不起腰来。

我知道她的负担很重,也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特别想要控制我。我俩总是为这些事情争吵,而每当艰难的秋天悄悄地到来,她会变得更加焦躁。我知道,在她心里,我连一张表格都不愿意填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很重要的事,是我所珍爱的。对我来说,那张纸就像一堵墙,把我和我想要的生活完全隔开。我想要的生活也许很愚蠢,不是我可以拥有的,但无论如何,它是属于我的梦想。无论家人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都不认为可以为此牺牲自己的梦想。何况,我对家人已经付出很多了。

自从肯娜结婚,科塔自立门户后,家里最年长的孩子就是我了,我尽力为这个家做贡献。我同时要学好几种乐器和演唱技巧,每天需要训练的时间很长。所以,我回到家后的学习时间,只能安排在各种训练的间歇,一切都要给训练让路。

但从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下过的所有苦功都没什么意义了。在妈妈的心中,我已经是王菲了。

我要是机灵点儿的话,就应该想到要在爸爸、小梅和杰拉德进来之前把信藏起来,可没想到妈妈居然把它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了,在饭吃到一半时,她冷不丁把信拿了出来。

“致辛格家族,”她朗诵着。

我立刻伸手去抢,可她动作比我更快。虽然大家迟早会知道这事儿,但如果由她来说,其他人就会站在她那边了。

“妈,求你了!”我哀求着。

“我想听!”小梅兴奋得声音都尖了。我的小妹妹只比我小三岁,在外人看来,我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然我们的外表很像,我们的个性却截然相反。她和我不一样,她很外向也很乐观,目前正处在对男生好奇的阶段。选菲对她来说肯定是非常浪漫的一件事。

我感到脸上一热。爸爸在专注地听着,小梅在一边已经高兴得坐不住了,可爱的小杰拉德只顾着继续吃饭。妈妈清了一下嗓子,往下念:“最新的人口普查显示,您家有一位年龄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的未婚女士。我们希望通知您以下这个能为伊利亚王国做出贡献的机会。”

小梅再次尖叫起来,抓着我的手腕:“是你!”

“我知道了,小猴子。快松手,我手都要断了!”但她还是抓着我的手上蹿下跳。

妈妈接着念:“我们爱戴的麦克森·斯威夫特王子本月已达及冠之年,在他进入生命中新阶段的时刻,望寻得共同成长的伴侣,与一位真正的伊利亚女子结成连理。您的家庭里合乎资格的女儿或姐妹如有意愿成为伊利亚王子的王菲的话,请填写后面附上的表格,并交给当地的省服务办公室。我们会从每个省随机抽出一名女子与王子会面。”

“被抽中的参与者在活动期间会住在杉矶城的伊利亚皇宫里,每位候选者的家庭都会得到丰厚的补偿”——她特意把这几个字念得又慢又清楚——“以酬谢她们对皇家的付出。”

她边读我边翻白眼。这就是皇家对待王子的方式,而出生在皇室的公主,她们的包办婚姻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用来巩固邦交。我明白这么做的初衷——我们这个年轻的王国的确需要盟友,但我不喜欢这种做法,不想见识这种喜事,更不希望自己被牵扯进去。皇室已经有三代没有过公主了。而王子们呢,需要娶一个平民女子来安抚我们这个有点动荡的社会。每次的选菲目的就是想把各阶级人民拉近,提醒所有人,伊利亚王国是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毕竟我们的人民偶尔也有反叛意图。

不要说亲自参加这个全国瞩目的比赛,只是想想,要从众多适龄少女中,选出一位最漂亮肤浅的女孩,让她闭上嘴、面带微笑地站在那个高傲自大的窝囊废身边……只是想到这些就已经快让人崩溃了。还有比这更侮辱人的吗?

更何况,我去过很多第二等级和第三等级的人家,很确定自己根本不想和那些人一起生活,更别说和第一等级相处。除了吃不饱的时候,我还是很满足于自己的第五等级。我妈妈才是那个想要往上爬的人,不是我。

“他当然会爱上亚美利加了!她多么漂亮啊!”妈妈已经心醉神迷了。

“妈妈,拜托!我顶多也就是普通人而已。”

“你才不是呢!”小梅说:“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可是个美人呢!”她咧着嘴笑,那样子让我不禁笑出声来,这点倒是真,因为小梅真的很漂亮。

其实不只是脸长得好看这么简单,她那迷人的笑容和闪亮的眼神让她更有魅力,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让人很愿意跟她待在一起。说实话,我真的没有小梅那种魅力。

“杰拉德,你怎么看?你觉得我漂亮吗?”我问他。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家里年纪最小的成员。

“不!女孩子都很恶心!”

“杰拉德,求你了!”妈妈叹了口气,有点儿恼火,但是谁又能对这么可爱的杰拉德生气呢,“亚美利加,你必须要明白自己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如果我真是这么可爱,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约我出去?”

“噢,谁说没有人来约你啊,只不过都被我赶走了。我的女儿们这么漂亮,嫁给第五等级太可惜了。肯娜嫁了个第四等级,我相信你会嫁得更好。”妈妈说着喝了口茶。

“姐夫叫詹姆士,别再用数字代替了好吗?那些男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找我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

“有一阵子了,”爸爸开口说了他第一句话,声音中有一点伤感的情绪,眼神一直没离开手中的杯子。我想知道究竟是哪件事让他这么不高兴,是男孩子来约我呢,还是我和妈妈又吵架了?又或是我不肯参加选菲?或者舍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就一眼,我突然就明白了。他开不了口,他不想让我去,但又不能否认,如果我被选上,对家里的帮助会很大,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亚美,你理智点。”妈妈接着说,“我们肯定是全国唯一一对需要费尽唇舌说服自己女儿参选的父母了,你想想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你很可能成为王后!”

“妈,先别说我一点儿都不想当王后,就算我真的想,光我们这一个省就有无数女孩填表报名,那可是成千上万人啊。就算我万一真的被抽中了,那最后入选的,除了我,还有三十四个女孩呢,她们个个都比我懂得如何勾引男人。”

杰拉德的耳朵立马尖了起来:“什么是勾引?”

“没什么。”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总结:“考虑完这些因素,你们不可能还异想天开地认为我真的会胜出吧?”

母亲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上半身探向我:“肯定会有人胜出的,亚美利加,你的机会和其他人是一样的,”她扔下餐巾,离开座位,“杰拉德,吃完之后你得去洗澡。”

他发出一声哀号。

小梅默默地继续吃饭,杰拉德把盘中的吃完后还想再来点,但是已经没有多余的食物了。大家吃完起身后,我开始收拾餐桌,爸爸坐在一边喝着杯中的茶。他的头发又沾上颜料了,那一抹黄色让我不禁想笑。他边站起来边拍拍衬衫上的面包屑。

“爸,对不起。”我拿起盘子,轻轻地说。

“别多想,小宝贝。我还没疯。”他微笑,伸出一只胳膊来搂我。

“我只是……”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宝贝儿。我都知道。”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我要回去工作了。”

就这样,我走到厨房开始打扫。我把自己盘中没怎么动过的食物收起来包好,藏在冰箱里。其他人基本上都把自己那份吃得干干净净。

叹了口气,我走回自己房间准备休息了。这件事实在让我恼火。

妈妈为什么总是逼我?难道她从没开心过吗?她不爱爸爸吗?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我躺在自己坑坑洼洼的床垫上,努力想搞明白选菲这件事。要说这事儿肯定还是有很多好处,光是能吃一阵子饱饭就已经很诱人了;但是这样折腾有什么意义呢,我又不可能爱上麦克森王子。从《伊利亚首都报道》上就可以看出来,我一点也不可能喜欢上这种男生。

午夜好像永远不会到来一样。我起身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涂了点儿唇彩。妈妈平常只许我们在演出或出席公共场所的活动时化妆,但某些晚上我会偷偷化个简单的妆。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尽量不弄出动静,从冰箱里把我吃剩的食物拿出来,又拿了一包马上要过期的面包和一个苹果,把它们都包起来。夜深的时候,想要不发出一点声音,悄悄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简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算我早一点去拿吃的,照样也得这样小心翼翼。

打开房间的窗户,就是我们房子后面的一小片后院。今晚没有月亮,所以我需要等一会儿,让双眼适应黑暗。小树屋在草地的尽头,在这么黑的夜里只能看清轮廓。我们小时候,科塔会把床单绑在树上,小树屋就像只船,他会扮演船长,而我是他的第一副手。我的任务通常是负责扫地和做饭,所谓的饭,当然只是放在妈妈烤盘上的泥土和小树枝而已。他会舀一勺子泥土,夸张地边“吃”边从肩上往后甩,所以过后我要再扫一次地。但我不在乎,只要能和科塔一起在船上,我就很高兴。

四下一看,左邻右里的灯都关了,没人会看到我。我小心地从窗口爬出去,以前没掌握好窍门,我总是把自己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现在变得很简单了,经过几年的努力我已经很熟练了,现在要注意的只是别把食物弄脏了。

穿着我最可爱的睡衣匆匆跑过草坪,虽然我知道其实穿什么都无所谓,我大可以换成白天的衣服,但穿着这条棕色短裤和紧身白上衣让我觉得自己很好看。

现在我单手去爬那些钉在树上的踏板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了,这也是我近年来习得的技能,每爬一步我都觉得更轻松一点。虽然距离没多远,但在上面让我觉得离家里的喧闹好远好远。在这儿,我不用成为任何人的王菲。

爬进这个避风港时,我立刻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在远处的拐角,有人隐藏在夜色中。我的呼吸越来越快,无法控制。放下手中的食物后,我眯着眼往那边看去,那人动了一下,点亮了一根蜡烛,只有微弱的光——屋子里的人都不可能看见——但是足够了。最后,角落的人终于开口了,一脸狡黠的笑容。

“嗨,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