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5/马克·吐温

一个初具后现代主义风貌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嗜赌之人和他被打败的青蛙的故事。情节没什么,但是值得一读,因为吐温信笔书写的叙述富有乐趣。(读吐温的作品时,我经常怀疑他比我更开心。)

《跳蛙》总是让我想到利昂·弗里德曼来这里的时候。你还记得吗,玛雅?如果不记得,哪天让艾米跟你说说吧。

隔着门,我能看到你们俩都坐在艾米的那张紫色旧沙发上。你在读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她在读伊丽莎白·斯特鲁特的《奥丽芙·基特里奇》。那只虎斑猫“忧郁坑”在你们俩中间,我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快乐。

——A.J.F.

那年春天,阿米莉娅开始穿平底鞋,而且发现自己去小岛书店上门推销的次数,严格说来比客户需要的还要多。如果她的老板注意到了,他倒是没有说什么。出版依旧是个文雅人从事的职业,另外,A.J.费克里进的奈特利出版社的书特别多,几乎比东北走廊上其他任何一家书店都进得多。那么大的数量,是因为爱情还是商业考虑或是两者皆有,阿米莉娅的老板并不关心。“也许,”老板对阿米莉娅说,“你可以向费克里先生提个建议,给店面前放奈特利出版社图书的桌子上打个聚光灯?”

那年春天,就在阿米莉娅踏上回海恩尼斯的渡轮之前,A.J.吻了她,然后说:“你不能以一座岛为根据地。为了工作,你不得不经常出差。”

她伸手搭在他身上,跟他保持一臂之遥,笑他。“这话我同意,可是你就这样劝我搬到艾丽丝岛?”

“不,我在……嗯,我在替你着想,”A.J.说,“你搬来艾丽丝岛不实际,这是我的看法。”

“对,不实际。”她说。她用她粉红荧光色的指甲在他的胸口画了个心形。

“那是什么颜色?”A.J.问。

“‘玫瑰色酒杯’。”汽笛响了,阿米莉娅上船。

那年春天,在等灰狗巴士时,A.J.跟阿米莉娅说:“甚至让你每年在艾丽丝岛待三个月都不行。”

“我就算去阿富汗上下班,交通也会更便当一些,”她说,“对了,我喜欢你这样在大巴站提起这件事。”

“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直到最后一刻。”

“那也是种办法。”

“我认为,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种好办法。”他抓过她的手。她的手大,但是匀称美观。是钢琴家的手,雕塑家的手。“你有双艺术家的手。”

阿米莉娅翻翻眼睛。“却有着图书销售代表的心智。”

她把指甲涂成了深紫色。“这次是什么颜色?”他问。

“‘布鲁斯旅行者’。我在考虑这件事呢,下次我来艾丽丝岛,给玛雅涂指甲好不好?她一直缠着我。”

那年春天,阿米莉娅领着玛雅来到药店,让她挑选自己喜欢的指甲油颜色。“你是怎么选的?”玛雅问。

“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何感觉,”阿米莉娅说,“有时候我问自己想要什么感觉。”

玛雅仔细研究那一排排玻璃瓶。她拿起一瓶红色的,然后又放回去。她从架子上取下彩虹银色。

“哦,漂亮。这是最好的一点,每种颜色都有个名字,”阿米莉娅告诉她,“你把瓶子倒过来。”

玛雅把瓶子倒过来。“它的名字就像书名!‘叛逆珍珠’。”她读道,“你那种叫什么?”

艾米选了种浅蓝色。“‘保持轻松’。”

那个周末,玛雅陪着A.J.去到码头。她一下子搂住阿米莉娅,让她不要走。“我也不想走。”阿米莉娅说。

“那你干吗非得走?”玛雅问。

“因为我不在这里住。”

“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住?”

“因为我的工作在别的地方。”

“你可以来书店工作啊。”

“我不能。你爸爸很可能会杀了我。再说,我喜欢我的工作。”她看着A.J.,他正煞有介事地查看手机。汽笛响了。

“跟艾米说再见。”A.J.说。

阿米莉娅在渡轮上打电话给A.J.:“我不能搬离普罗维登斯,你不能搬离艾丽丝岛。这种状况挺难解决的。”

“的确。”他也同意,“你今天涂的是什么颜色?”

“‘保持轻松’。”

“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她说。

那年春天,阿米莉娅的妈妈说:“这对你不公平。你三十六岁了,早已不年轻了。如果你真的想生个孩子,你就不能再在一段不可能成功的关系上浪费时间了,艾米。”

伊斯梅对A.J.说:“这个叫阿米莉娅的人在你的生活中占了这么大的一部分,如果你对她不是真心的,可就对玛雅不公平。”

而丹尼尔对A.J.说:“你不应该为任何一个女人改变自己的生活。”

那年六月,好天气让A.J.和阿米莉娅忘了这些以及别的反对意见。阿米莉娅来介绍秋季书目时,逗留了两个星期。她穿着泡泡纱短裤和饰有雏菊的人字拖鞋。“今年夏天我恐怕没法多见你,”她说,“我一直要出差,然后我妈妈八月要来普罗维登斯。”

“我可以去看你。”A.J.提议道。

“我真的没时间,”阿米莉娅说,“除了八月,而我妈妈的看法已定型。”

A.J.把防晒霜抹到她强壮而柔软的背部,想着他真的不能没有她,想着要创造一个让她来艾丽丝岛的理由。

她一回到普罗维登斯,A.J.就在Skype上联系她。“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请利昂·弗里德曼八月份来书店签售,那时夏季来度假的人还在。”

“你讨厌夏天时的那些人。”阿米莉娅说。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A.J.大声抱怨艾丽丝岛上那些季节性的居民:一家一家的人在“布默船长”商店买好冰淇淋后马上拐进书店,让他们还在学走路的小孩子在书店里到处跑,什么东西都碰;参加戏剧节的人,他们笑的声音总是太大;那些从寒冷地带过来的人们以为一周去一次海滩洗个澡就解决个人卫生问题了。

“事实并非如此,”A.J.说,“我喜欢抱怨他们,但是我卖给他们很多书。另外,妮可曾说过,跟通行的观念相反,为作家举办活动最好的时间是八月。那时人们都会感到很无聊,为了解闷干什么都行,甚至去听作家朗诵。”

“作家朗诵会,”阿米莉娅说,“天哪,那可算不上是种娱乐。”

“跟《真爱如血》比起来吧,我想就算不上了。”

她充耳不闻。“事实上,我喜欢朗诵会。”她刚入出版这一行时,有位男朋友拉她去参加了在九十二街Y举办的一次凭票入内的艾丽丝·麦克德莫特的朗诵会。阿米莉娅本以为她不喜欢《迷人的比利》,但是当她听到麦克德莫特朗读时——她挥动胳膊的样子、她对某些词的强调——她意识到之前自己根本没有看懂那本小说。他们参加完朗诵会离开时,那位男朋友在地铁上向她道歉:“如果这次安排得有点糟糕,对不起。”一周后,阿米莉娅结束了他们的关系。她现在禁不住想当时自己是多么年轻气盛,标准是高得多么离谱。

“好吧,”阿米莉娅对A.J.说,“我会安排你跟宣传人员联系。”

“你也会来的,对吧?”

“我尽量。我妈妈八月份来看我,所以……”

“带她来!”A.J.说,“我想见见你妈妈。”

“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她。”阿米莉娅说。

“阿米莉娅,我亲爱的,你得来。我是为了你才请利昂·弗里德曼来的。”

“我不记得我说过想见利昂·弗里德曼。”阿米莉娅说。但视频通话的妙处就在这里,A.J.想——他能看到她在微笑。

A.J.星期一上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奈特利出版社负责宣传利昂·弗里德曼的人员。她二十六岁,是个新人,出版社从来都是新人。她得去谷歌上搜索“利昂·弗里德曼”,才知道是哪本书。“噢,关于《迟暮花开》这本书,您请作者公开露面,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要求。”

“这本书在我们这家书店的确受欢迎。我们已经卖了好多本。”A.J.说。

“您可能是第一个组织利昂·弗里德曼相关活动的人。说真的,以前没有过。我想大概是的。”那位宣传人员顿了一下,“让我跟他的编辑谈谈,看他能不能出席活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我现在正看着他的照片,他挺……成熟的。我可以给您回电话吗?”

“假如他还没有成熟得出不了门,我想把活动安排在八月底,在夏季度假人群离开之前。那样他就能多卖一点书。”

一周后,那位宣传人员回了话,称利昂·弗里德曼尚在人世,八月份能来小岛书店。

A.J.有好多年没有组织过作家活动了,原因在于他根本没有安排此类事件的才能。艾丽丝岛上一次为作家举办活动还是妮可在世时,总是她安排一切。他努力回忆她都做了一些什么。

他订购书,在店里挂上有利昂·弗里德曼苍老面容的海报,发送相关的社交媒体消息,并要求他的朋友和雇员也这样做。然而,他做了这些还感觉不够。妮可的图书派对总是有什么噱头,所以A.J.试图构想出一个来。利昂·弗里德曼年纪大,那本书也失败了。这两项事实,似乎都不足以撑起一次图书派对。这是本浪漫的书,但又出奇地令人沮丧。A.J.决定打电话给兰比亚斯,后者建议用从好市多买来的冻虾,A.J.现在意识到这是兰比亚斯必定会给出的派对建议。“嗨,”兰比亚斯说,“既然你现在开始做活动了,我的确很想见到杰弗里·迪弗。我们艾丽丝岛警察局的人都是他的铁杆粉丝。”

A.J.接着给丹尼尔打电话,后者告诉他:“一场好的图书派对唯一需要的,就是有充足的酒水供应。”

“让伊斯梅来听电话。”A.J.说。

“这本书的文学性不是特别高或者特别精彩,可是举办一场花园派对怎么样?”伊斯梅说,“《迟暮花开》。开花,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

“每个人都戴上用花装饰的帽子。你让作者来为帽子比赛当评委什么的。这样能活跃气氛,你的那些妈妈朋友们很可能都会参加,就算只是为了互相拍下戴着可笑帽子时的照片也会。”

A.J.考虑了一下。“那听着挺可怕。”

“只是个建议。”

“可是我想了想,它很可能是好的那种可怕。”

“我接受这样的恭维。阿米莉娅来吗?”

“我当然希望她会来,”A.J.说,“我就是为了她才举办这场破派对的。”

那年七月,A.J.和玛雅去了艾丽丝岛上唯一的一家珠宝首饰店。A.J.指着一个老式戒指,简单的底座上有一块方方的宝石。

“太普通了。”玛雅说。她选了一个有着像里兹饭店那么大的黄色钻石的,结果发现它差不多是一本品相绝佳的初版《帖木儿》的价钱。

他们选定一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风格的戒指,中间有一颗钻石,底座是珐琅质的花瓣。“就像一朵雏菊,”玛雅说,“艾米喜欢花和让人开心的东西。”

A.J.觉得这个戒指有点华而不实,但他知道玛雅说得对——阿米莉娅会选择这样的一枚戒指,它会让她开心。最起码,这枚戒指会跟她的人字拖鞋相配。

走回书店的路上,A.J.提醒玛雅说阿米莉娅有可能拒绝。“她跟我们还会是朋友,”A.J.说,“即使她拒绝我们。”

玛雅点点头,接着又点了几下。“她为什么会拒绝?”

“嗯……事实上有很多原因。准确说来,你的爸爸并不抢手。”

玛雅笑了起来。“你真傻。”

“而且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交通不便,艾米因为工作得出很多差。”

“你打算在这次图书派对上向她求婚吗?”玛雅问。

A.J.摇摇头。“不,我不想让她难堪。”

“为什么会让她难堪呢?”

“嗯,我不想让她感觉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答应,因为周围有好多人,你懂吧?”他九岁时,他爸爸带他去看了一场巨人队的比赛。结果他们坐到了一个女人旁边,中场休息时,有人在超大屏幕上向这个女人求婚。摄像机对准那个女人时,她说“我愿意”。但是第三节刚一开始,那个女人就无法控制地哭了起来。从那以后,A.J.就不再喜欢橄榄球了。“或许我也不想让自己感到难堪。”

“在派对之后?”玛雅说。

“对,如果我能鼓起勇气的话。”他看着玛雅,“对了,你赞同的吧?”

她点头,然后在T恤衫上擦了擦她的眼镜片。“爸爸,我跟她说了动物造型园艺公园的事。”

“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根本不喜欢,而且我相当肯定我们那次去罗得岛就是为了看她。”

“你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

“她几个月前说过,你这个人有时候让人难以猜到心思。”

“恐怕那大概是真的。”

作家跟他们书上的照片从来不是很像,但A.J.见到利昂·弗里德曼时首先想到的,是他跟照片完全不像。照片上的利昂·弗里德曼要瘦一点,鼻子显得长一点,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的。现实中的利昂·弗里德曼长得介于老年海明威和百货商场里的圣诞老人之间:红红的大鼻子,大肚子,茂密的白色大胡子,闪烁的眼神,显得比作家像上的他年轻约十岁。A.J.想,那也许只是体重超重和大胡子的原因。“利昂·弗里德曼,杰出的小说家。”弗里德曼这样介绍自己。他把A.J.拉过去熊抱了一下,“很高兴见到你。你肯定是A.J.,奈特利的那个姑娘说你很喜欢我的书。你的品位不错,如果非要我说的话。”

“您称这本书为小说,挺有趣的,”A.J.说,“您会说它是一部小说还是回忆录?”

“那个嘛,我们可以无止境地一直讨论下去,不是吗?你不会刚好有杯酒可以给我喝吧。对我来说,一点老酒能让这种活动办得更好。”

伊斯梅为这次活动准备了茶和手指三明治,但是没有酒。这次活动定在星期天下午两点钟,伊斯梅没有想到会需要酒,想着酒跟这次派对的氛围不合。A.J.上楼去找了瓶葡萄酒。

等他回到楼下时,玛雅坐在利昂·弗里德曼的膝头。

“我喜欢《迟暮花开》,”玛雅在说,“可我不是很肯定我是这本书的目标读者。”

“噢嗬嗬,你这句话说得很有意思,小姑娘。”利昂·弗里德曼回答道。

“我说过很多这样的话。别的作家我只认识丹尼尔·帕里什。你认识他吗?”

“我说不准。”

玛雅叹了口气。“跟你说话比跟丹尼尔·帕里什讲话费劲。你最喜欢什么书?”

“我不知道有什么书是我最喜欢的。不说这个了,你干吗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呢?”

“圣诞礼物?”玛雅说:“还有四个月才到圣诞节呢。”

A.J.从弗里德曼的膝上领走自己的女儿,作为交换,给了他一杯葡萄酒。“衷心感谢你。”弗里德曼说。

“在朗诵之前,您会不会很介意为书店的书签几本?”A.J.把弗里德曼领到后边,给他搬来一箱平装书,送上一杆笔。弗里德曼正要把自己的名字签到封面上,A.J.拦住了他,“我们一般是让作者签在扉页,如果您没意见的话。”

“不好意思,”弗里德曼回答,“我是个新手。”

“没关系。”A.J.说。

“你不介意跟我说一下你想让我在那边怎样表演吧?”

“对,”A.J.说,“我会用几句话来介绍您,然后我想您可以介绍这本书,说说是什么给你灵感写了这本书,接着你也许可以读两页,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接受现场观众的提问。另外,为了向这本书致敬,我们还要举办一场帽子比赛,如果您能挑选出一名获胜者,我们会很荣幸的。”

“听着很奇幻,”弗里德曼说,“弗里德曼,F-R-I-E-D-M-A-N,”他边说边签,“很容易忘记那个‘I’。”

“是吗?”A.J.说。

“是不是应该还有个‘e’,对吧?”

作家都是些古怪人,A.J.决定听之任之。“您好像跟小孩子相处得很好。”A.J.说。

“是啊……圣诞节的时候,我经常在当地的梅西百货里扮演圣诞老人。”

“真的吗?那可不简单。”

“我有窍门,我想。”

“我是想说——”A.J.犹豫一下,想确定一下他要说的话会不会冒犯弗里德曼——“我只是想说,因为您是犹太人。”

“没——错。”

“您在您的书中特别强调过这点。迷失的犹太人。这样说得正确吗?”

“你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弗里德曼说,“哎,你有没有什么比葡萄酒更有劲儿的?”

等到朗诵开始时,弗里德曼已经喝了好几杯,这位作家把几个长一点的名词和外来短语——Chappaqua,Après moi le déluge,Hadassah,L'chaim,challah,等等——念得含糊不清时,A.J.认为肯定是这个原因。有些作家不习惯大声朗诵。在问答环节,弗里德曼尽量回答得简短。

问:您妻子去世时你感觉如何?

答:悲伤,特别悲伤。

问:您最喜欢哪本书?

答:《圣经》,要么是《相约星期二》,不过很可能是《圣经》。

问:您比照片上年轻。

答:哎,谢谢您!

问:在报社上班怎么样?

答:我的手总是脏脏的。

在挑选最漂亮的帽子和签售时,他表现得更为自如。A.J.成功地让挺多人来参加活动,排队排到了书店的门外。“你应该像我们在梅西百货一样立起围栏。”弗里德曼建议道。

“在我这一行,极少需要围栏。”A.J.说。

最后轮到阿米莉娅和她妈妈请作家在她们的书上签字。

“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阿米莉娅说,“要不是因为您的书,我和我的男朋友很可能不会在一起呢。”

A.J.摸了摸他口袋里的订婚戒指。现在时机恰当吗?不,太引人注目了。

“拥抱我一下。”弗里德曼告诉阿米莉娅。她身子探过桌子,A.J.觉得自己看到那位老先生低头往阿米莉娅的上衣里面看。

“那就是小说在你们身上产生的力量。”弗里德曼说。

阿米莉娅端详他。“我想是这样。”她顿了一下,“只不过这不是小说,对吗?是真人真事。”

“是的,亲爱的,那当然。”弗里德曼说。

A.J.插话道:“也许,弗里德曼先生是想说这就是叙事的力量。”

阿米莉娅的妈妈——她的个头像蚂蚱,性格像螳螂——说:“也许,弗里德曼是想说以喜欢一本书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一段关系算不上什么关系。”阿米莉娅的妈妈这时把手伸向弗里德曼先生。“玛格丽特·洛曼。我的丈夫也是几年前去世的。我的女儿阿米莉娅非要我在查尔斯顿丧偶者读书会读您的这本书。大家都觉得这书很精彩。”

“哦,真好,真……”弗里德曼对着洛曼太太露出灿烂的笑容。“真……”

“怎么?”洛曼太太又说了一遍。

弗里德曼清清喉咙,擦了一下眉毛和鼻子上的汗。红着脸的他比之前更像圣诞老人。他张开嘴巴,像是要说话,却把那摞刚刚签过名的书和阿米莉娅的妈妈的菲格拉慕米色帆布鞋上呕吐得到处都是。“我好像喝得太多了。”弗里德曼说。他打了个嗝。

“显然是。”洛曼太太说。

“妈妈,A.J.住的地方就在这楼上。”阿米莉娅指着楼梯让她妈妈上去。

“他住在书店上面?”洛曼太太问,“你从来没有提到过这则让人振奋的……”这时,洛曼太太在迅速漫开的那摊呕吐物上滑了一下。她站直身子,但是她那顶获得鼓励奖的帽子却完蛋了。

弗里德曼转身对着A.J.说:“对不起,先生。我好像喝得太多了。抽一根烟,再呼吸点新鲜空气,有时候能让我不再反胃。要是谁能指一下怎么出去……”A.J.把弗里德曼领出后门。

“怎么了?”玛雅问。她对弗里德曼说的话不感兴趣,就把注意力放回到《波西·杰克逊与神火之盗》上。她走过来,来到签售桌旁,看到那堆呕吐物时,她自己也吐了。

阿米莉娅赶紧到玛雅身边。“你没事吧?”

“我没想到会看到那个。”玛雅说。

同时,在书店旁边的小巷里,利昂·弗里德曼又在呕吐。

“您觉得可能是食物中毒吗?”A.J.问。

弗里德曼没有回答。

“也许是因为坐渡轮的关系?或者是很兴奋的原因?气温高?”A.J.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需要说这么多话,“弗里德曼先生,也许我能给您弄点东西吃?”

“你有打火机吗?”弗里德曼声音沙哑地说,“我把我的打火机忘在里面我的袋子里了。”

A.J.又跑进书店。他找不到弗里德曼的袋子。“我需要一个打火机!”他大叫。他很少大声说话。“拜托,在这儿工作的有谁能给我找个打火机?”

但是人们都走了,除了一位店员,他在收款台那边忙着,另外还有参加弗里德曼签售活动后留下的一些零散顾客。一个穿着很漂亮、跟阿米莉娅岁数差不多的女人打开她能装很多东西的皮手袋。“我也许有一个。”

A.J.站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那个女人把她的手袋翻了个遍,那事实上更像是个行李包。他想这就是之所以不能让作家来书店的原因。结果那个女人什么也没找到。“对不起,”她说,“我父亲死于肺气肿之后,我就戒烟了,可是我原以为我还留着打火机。”

“不,没关系。我楼上有一个。”

“那位作家出什么问题了吗?”那个女人问。

“跟通常一样。”A.J.说着朝楼梯走去。

在他的住处,他发现玛雅独自待着,她的眼睛看上去湿湿的。“我吐了,爸爸。”

“我很难过。”A.J.在抽屉里找到那个打火机。他“啪”的一声关上那个抽屉。“阿米莉娅呢?”

“你要求婚吗?”玛雅问。

“不,亲爱的,不是在这个时候。我得给一个酒鬼送打火机。”

她听后考虑了一下。“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她问。

A.J.把打火机放进口袋,为了赶时间,一下子抱起玛雅,而其实她已经个子高得不好抱了。

他们下了楼,穿过书店到了A.J.让弗里德曼待着的外面。弗里德曼的脑袋笼罩在一团烟雾中,他手指间无力垂着的烟斗发出冒泡的奇怪声音。

“我找不到你的包。”A.J.说。

“我一直带着呢。”弗里德曼说。

“那是什么烟斗?”玛雅问,“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烟斗。”

A.J.的第一反应,是想捂住玛雅的眼睛,但是他又哈哈大笑起来。弗里德曼居然带着吸毒工具坐飞机?他转而对着女儿说:“玛雅,你还记得我们去年读的《艾丽丝漫游奇境》吗?”

“弗里德曼呢?”阿米莉娅问。

“在伊斯梅的多功能越野车后座上不省人事。”A.J.回答道。

“可怜的伊斯梅。”

“她习惯了。她已经当了好多年丹尼尔·帕里什的媒体陪同。”A.J.做了个鬼脸,“我想我跟他们一起去才像话。”计划本来是伊斯梅开车送弗里德曼去坐渡轮,然后送去机场,可A.J.不能就这样都扔给他的妻姐。

阿米莉娅吻了他一下。“好人啊。我会照顾玛雅,并把这里清理一下。”她说。

“谢谢你。不过一切都糟糕透顶,”A.J.说,“这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嗯,”她说,“至少这令人难忘。谢谢你把利昂·弗里德曼请到这里,尽管他跟我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只是有一点。”他吻了阿米莉娅一下,随后又皱起眉头,“我本来想着会挺浪漫,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这很浪漫啊。有什么比一个好色的老酒鬼往我的上衣里面看更浪漫呢?”

“他还不仅仅是个酒鬼……”A.J.模仿了一下那个吸毒的惯常动作。

“也许他患了癌症什么的?”阿米莉娅说。

“也许吧……”

“至少他一直坚持到了活动结束。”她说。

“我倒是觉得这让活动更糟糕了。”A.J.说。

伊斯梅在按喇叭。

“叫我的,”A.J.说,“你晚上真的得在旅馆里陪你妈妈?”

“我不是非得要。我是个成年人了,A.J.,”阿米莉娅说,“只不过我们明天要起早回普罗维登斯。”

“我觉得我没有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A.J.说。

“没人能够,”她说,“我不会为此担心的。”

“嗯,等我回来,如果你可以的话。”伊斯梅又按响了喇叭,A.J.朝车跑去。

阿米莉娅开始清理书店,从那摊呕吐物开始,让玛雅收拾一些没那么让人反胃的杂物,比如花瓣和塑料杯。没从包里找出打火机的那个女人坐在最后一排。她戴了一顶松松的灰色软呢帽,穿着一条丝绸长裙。她的衣服就像是从旧货店里淘来的,不过阿米莉娅这位真的在旧货店淘衣服的人,看得出那身行头价格不菲。“您是来参加朗诵会的吗?”阿米莉娅问。

“对。”那个女人说。

“您觉得怎么样?”阿米莉娅问。

“他很活跃啊。”那个女人说。

“对,确实是。”阿米莉娅把海绵里的水挤到一个桶里,“我不能说他完全就是我所期望看到的那样儿。”

“您期望什么?”那个女人问。

“更知性的一个人,我想。那听着势利。也许这个词用得不对。也许是一个更睿智的人吧。”

那个女人点点头。“是,我看得出来。”

“我大概期望太高了。我为他的出版商工作。事实上,这是我卖过的书中最喜欢的一本。”

“为什么是您最喜欢的?”那个女人问。

“我……”阿米莉娅看着那个人。她眼神和蔼,阿米莉娅经常被和蔼的眼睛所愚弄。“在那之前不久,我失去了父亲,我想那种腔调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想到了他。另外,书中还有很多真情实感。”阿米莉娅继续扫地。

“我碍您事了吗?”那个女人问。

“没有,您在那里就挺好。”

“只是袖手旁观让我感觉不好。”那个女人说。

“我喜欢扫地,而且您穿得那么好,不方便帮忙。”阿米莉娅有节奏地扫地,每一下都挺久。

“他们让出版商在朗诵会后清理现场?”那个女人问。

阿米莉娅哈哈笑了。“不,我还是这家书店老板的女朋友。我今天过来帮忙的。”

那个女人点头。“他肯定是特别喜欢这本书,才会在这么多年后,把利昂·弗里德曼请过来。”

“是啊。”阿米莉娅把声音压低得像是说悄悄话,“事实上,他是为了我而这么做的。这是我们都喜欢的第一本书。”

“真贴心啊。类似于你们一起去的第一家餐厅或你们共舞的第一支曲子什么的。”

“一点儿没错。”

“也许他在计划向你求婚?”那个女人说。

“我曾这样想过。”

阿米莉娅把簸箕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

“您为什么觉得这本书不会畅销?”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问道。

“《迟暮花开》?嗯……因为竞争挺厉害。哪怕一本书很好,有时也会不畅销。”

“那肯定很残酷。”那个女人说。

“您在写书什么的吗?”

“我试过,对。”

阿米莉娅停下手里的活去看那个女人。她一头褐色长发,精心修剪过,而且头发特别直。她的手袋很可能跟阿米莉娅的汽车一样贵。阿米莉娅伸出手跟那个女人作自我介绍:“阿米莉娅·洛曼。”

“利昂诺拉·费里斯。”

“利昂诺拉,就像利昂。”玛雅大声说。她喝了杯奶昔,这时已经恢复过来。“我是玛雅·费克里。”

“您是艾丽丝岛上的人吗?”阿米莉娅问利昂诺拉。

“不,我只是今天过来。为了这次朗诵会。”

利昂诺拉站了起来,阿米莉娅把她坐的那把椅子折起来靠墙放着。

“您肯定也很喜欢这本书,”阿米莉娅说,“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男朋友在这里生活,我的经验之谈是,艾丽丝岛并不是世界上最容易到达的地方。”

“对,不是。”利昂诺拉说着拿起她的手袋。

突然,阿米莉娅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大声说:“没有人会漫无目的地旅行,那些迷路者是希望迷路。”

“您是在引用《迟暮花开》中的话,”利昂诺拉顿了很久说,“这确实是您最喜欢的书啊。”

“的确是,”阿米莉娅说,“‘我年轻时,我从来没有感觉年轻过’诸如此类的话。您还记得这一句的后半句吗?”

“不记得。”利昂诺拉说。

“作家对自己写的东西不会全都记得,”阿米莉娅说,“他们怎么可能全记得呢?”

“跟您聊得挺愉快。”利昂诺拉开始往门口走去。

阿米莉娅把手搭在利昂诺拉的肩膀上。

“您就是他,难道不是吗?”阿米莉娅说,“您就是利昂·弗里德曼。”

利昂诺拉摇摇头。“也不全是。”

“此话怎讲?”

“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写了部长篇小说,她试图把它卖出去,但是没人想要。这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去了妻子的老人,里面没有超自然的生物,也没有什么可以一提的高深概念。所以她想如果她给这本书换个书名,称它为回忆录,也许会更容易出手一些。”

“那……那……是不对的。”阿米莉娅结结巴巴地说。

“不,这没有不对。里面的所有东西虽然不一定有这么回事,但感情上说来仍是真实的。”

“这么说,那个人是谁?”

“我打电话给选角中介找来的。他通常扮演圣诞老人。”

阿米莉娅摇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办这场朗诵会呢?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多事呢?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那本书已经失败了。有时候你只是想知道……亲眼看看你的作品对某个人有某种意义。”

阿米莉娅看着利昂诺拉。“我有点感觉被愚弄了,”她最后说,“您是位很好的作家,你知道吗?”

“我确实知道。”利昂诺拉说。

利昂诺拉·费里斯消失在那条街道的尽头,阿米莉娅又走回书店。

玛雅跟她说:“这是很古怪的一天啊。”

“这话我同意。”

“那个女人是谁,艾米?”玛雅问。

“说来话长。”阿米莉娅告诉她。

玛雅做了个鬼脸。

“她是弗里德曼先生的远亲。”阿米莉娅说。

阿米莉娅让玛雅上床睡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里斗争了一番要不要告诉A.J.利昂诺拉·费里斯的事。她不想打击他为作家举办活动的想法,也不想让自己在他眼里显得愚蠢或者让自己显得不够专业:她卖给他一本书,现在却揭露这本书是一部伪作。也许利昂诺拉·费里斯说得对,也许这本书在严格意义上是否真实并不重要。她回想起她大二时文学理论课上的一次讨论会。“什么是真实的?”那位教课的会问他们。“难道回忆录不管怎么样还是构建起来的吗?”上这门课时,她总是会睡着,那让人尴尬,因为只有九个人上这门课。这么多年之后,阿米莉娅发现自己仍然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件事。

十点过后不久,A.J.回到住处。“送得怎么样?”阿米莉娅问。

“我只能说,最好的一点是弗里德曼大部分时间都不省人事。我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清洁伊斯梅的后座。”A.J.汇报道。

“嗯,我可真的是盼望你的下次作家活动啊,费克里先生。”阿米莉娅说。

“有那么一败涂地吗?”

“没有,我想事实上每个人都过得很开心。而且书店的确卖了不少书。”阿米莉娅站起身要走。她这时不走的话,就会忍不住要告诉A.J.关于利昂诺拉·费里斯的事。“我该回旅馆了。因为我们明天走得很早。”

“不,等一下。再待一会儿吧。”A.J.摸索口袋里的首饰盒。他不想夏天过完都没有向她求婚,管它结果如何。他就要错过时机了。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盒子扔给她。“快点考虑。”他说。

“什么?”她说着转过身。那个首饰盒“啪”的一声打在她额头中央。“噢,见鬼,A.J.?”

“我是想让你别走。我以为你能接住。对不起。”他走到她跟前,吻她的额头。

“你扔得有点高了。”

“你比我高。我有时候对高多少估多了。”

她从地板上捡起那个盒子,打开。

“是给你的,”A.J.说,“是……”他单膝跪下,两只手攥着她的手,想避免感觉假惺惺的,不要像一出戏里的演员。“我们结婚吧。”他说,带着几乎是痛苦的表情,“我知道我被困在这个岛上,我穷,是个单身父亲,做生意的收入越来越少。我知道你妈妈讨厌我,在主持作家活动这方面显然我表现糟糕。”

“这样求婚挺怪的,”她说,“先说你的强项嘛,A.J.。”

“我只能说……我只能说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我发誓。当我读一本书时,我想让你也同时读。我想知道阿米莉娅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有书、有交流,还有我的全心全意,艾米。”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说的那些原因,他跟她(说起来是跟任何人)特别不相称。出差会累死人的。这个男人,这位A.J.,容易发火,爱争论。他自以为从来不会错。也许他的确从来没有错过。

但是他出过错。一贯正确的A.J.没有发觉利昂·弗里德曼是个冒牌货。她拿不准为什么这一点此时是重要的,但的确是。也许证明了他身上有男孩子气和妄想的一面。她仰起头。我会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我爱你。就像利昂·弗里德曼(利昂诺拉·费里斯?)曾写过的:“好的婚姻,至少有一部分是阴谋。”

她皱起眉头,A.J.以为她要拒绝。“好人难寻。”她终于说。

“你指的是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短篇?你书桌上的那本?在这种时候提到它,是件特别黑暗的事。”

“不,我是指你。我始终都在寻找。不过是两趟火车、一趟船的距离。”

“你开车的话,可以少坐点火车。”A.J.告诉她。

“你又懂什么开车的事?”阿米莉娅问。

第二年秋天,就在树叶变黄后不久,阿米莉娅和A.J.结婚了。

兰比亚斯的妈妈——作为他的女伴,和他一起参加婚礼——对她的儿子说:“凡是婚礼我都喜欢,但是当两个真正长大的人决定结婚时,这不是尤其让人高兴吗?”兰比亚斯的妈妈乐见自己的儿子哪天再婚。

“我懂你的意思,妈。他们看来不像是闭着眼睛结婚的,”兰比亚斯说,“A.J.知道阿米莉娅不是十全十美,阿米莉娅也知道A.J.绝对不是十全十美,他们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这种事。”

玛雅选择了保管戒指,因为这项工作比当花童的责任更大。“要是你把花丢了,你可以再拿另一束,”玛雅如是陈述理由,“要是你把戒指丢了,所有人都会永远悲伤。保管戒指的人责任要大得多。”

“说得好像你是咕噜。”A.J.说。

“谁是咕噜?”玛雅想知道。

“你爸爸喜欢的一个呆头呆脑的人。”阿米莉娅说。

婚礼前夕,阿米莉娅送了玛雅一件礼物:一小盒上面有“玛雅·帖木儿·费克里藏书”字样的藏书票。在她人生的这个阶段,玛雅喜欢上面有她名字的东西。

“我挺高兴我们要成一家人了,”阿米莉娅说,“我很喜欢你,玛雅。”

玛雅在忙着把她的第一张藏书票贴到她正在读的一本书上:《令人惊讶的屋大维》。“是啊,”她说,“哦,等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橘黄色指甲油,“送给你的。”

“我没有橘黄色的呢,”艾米说。“谢谢你。”

“我知道,所以我选了这瓶。”

艾米把瓶子翻过来看瓶底的字。“好人难寻”。

A.J.提议过邀请利昂·弗里德曼来参加婚礼,阿米莉娅拒绝了。但他们的确商量好让阿米莉娅大学时的一位朋友在婚礼上读《迟暮花开》中的一段。

“因为从心底害怕自己不值得被爱,我们独来独往,”那一段是这样的,“然而就是因为独来独往,才让我们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有一天,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会驱车上路。有一天,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会遇到他(她)。你会被爱,因为你今生第一次真正不再孤单。你会选择不再孤单下去。”

阿米莉娅其他的大学朋友都不认识读这一段的那个女人,但她们谁都没有感到特别古怪。瓦萨学院虽小,但当然也不是那种小到谁都认识谁的地方,而且在跟各种社交圈子里的人交朋友这方面,阿米莉娅自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