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布赖特·哈特

发生在一个采矿营地的极为感伤的故事。那个营地收养了一个“印第安宝宝”,他们起名为“幸运儿”。我第一次读到它,是在普林斯顿大学参加一个名叫“美国西部文学”的讨论会上,当时一点都没有感动。在我的读后感(写作日期为1992年11月14日)中,我觉得这篇小说唯一值得称道之处,是其中有趣的角色名字:“矮墩墩”“肯塔克”“法国佬皮特”“切罗基人萨尔”等等。几年前我碰巧又读到了《咆哮营的幸运儿》,我哭得很厉害,你会发现我那本多佛超值版上有泪渍。依我看是人到中年变得更多愁善感了。不过我觉得我后来的反应也说明了读小说需要在适合它的人生阶段去读。记住,玛雅:我们在二十岁有共鸣的东西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不一定能产生共鸣,反之亦然。书本如此,生活亦如此。

——A.J.F.

失窃案发生后的几个星期里,小岛书店的销售额略有增长,从以往统计来看,这让人难以置信。A.J.把增长归因于一项鲜为人知的经济指标,名为“好奇的镇民”。

一位心怀善意的镇民(以下简称“心善镇民”)会悄悄走到办公桌那里。“《帖木儿》有消息吗?”(意为:你个人遭受了重大损失这件事,我可以拿它消遣一下吗?)

A.J.会回答道:“一点儿也没有。”(意为:生活还是被毁了。)

心善镇民:哦,肯定会有线索的。(意为:既然这种情况的结果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损失,乐观点也花不了我一分钱。)有什么我没读过的吗?

A.J.:我们有几种新书。(意为:几乎全是。你有几个月,甚至可能几年没来过这里了。)

心善镇民:我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上读到过一本书。也许是红色封面的?

A.J.:哎,听着挺熟。(意为:那可不是一般的模糊。作者、书名、情节梗概——这些信息对找到书更有用。那本书封面也许是红色的,它上了《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这两条信息给我的帮助,比你以为的要少得多。)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吗?(用你自己的话。)

这时A.J.会把那位心善镇民领到新书那面墙,在那里,他确保能卖给他或她一本精装书。

很奇怪的是,妮可去世对生意却有着相反的影响。尽管他像一位纳粹党卫军军官一样没什么感情色彩地定时开门、打烊,妮可去世后那三个月,书店的销售额是史上最低的。当然,人们那时同情他,但人们是过于同情他了。妮可是本地人,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当这位普林斯顿大学的毕业生(也是艾丽丝岛中学的致辞学生代表)和她眼神严肃的丈夫回到艾丽丝岛开了一家书店时,他们被感动了。看到总算有年轻人回到家乡寻求改变,这令人振奋。而她一死,他们觉得自己跟A.J.再无共同之处,除了跟他一样,都失去了妮可。他们怪他吗?有些人的确有点怪他。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是他开车送作者回家?他们安慰自己,悄声说他一直有些怪怪的,还有点异类(他们发誓这么说丝毫没有种族歧视的意味);但显然这个家伙不是附近这儿的,你要知道。(他出生在新泽西。)那时他们走过那家书店时会屏住呼吸,仿佛那是处墓地。

A.J.看了一遍他们的赊账卡,得出结论:失窃是种可被接受并能促进社交的损失,而死亡却会让人们被孤立。到了十二月,销售额跌回失窃之前的通常水平。

星期五——离圣诞节刚好还有两星期——就在打烊前,A.J.把最后的顾客撵走,收好书款。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外套的男人正对着亚历克斯·克罗斯系列小说中的最新一部叽叽歪歪:“二十六美元好像太贵了,你知道我在网上买会便宜一点,对吧?”A.J.说他确实知道,同时把那人送到门口。“要想有竞争力,你真的应该降价。”那个人说。

“降价?降低。我的。价格。我以前从未考虑过呢。”A.J.语气温和地说。

“你这是在耍赖吗,年轻人?”

“不是,我很感谢。下一次小岛书店的股东开会,我绝对要把你这个革新性建议提出来。我知道我们要保有竞争力。咱们俩私下说吧,本世纪初的一段时间内,我们放弃了竞争。我觉得那是个错误,但是我的董事会认为最好把竞争留给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拼词比赛中的孩子和麦片制造商。如今,我要高兴地报告小岛书店绝对又开始参与竞争了。顺便说一句,书店打烊了。”A.J.指向门口。

当鼓鼓囊囊的外套男人咕哝着走出门口时,一位老太太嘎吱一声又推开门。她是位常客,所以A.J.尽量不让自己对她在营业时间过后登门感到不快。“啊,坎伯巴奇太太,”他说,“不幸的是,我们现在要打烊了。”

“费克里先生,别用你那双奥玛尔·沙里夫式的眼睛瞪着我。我对你很恼火。”坎伯巴奇太太强行走过他身旁,把一本厚厚的平装书“砰”的一声甩在柜台上,“你昨天推荐给我的这本书,是我活到八十二岁读过的最糟糕的书,我要退款。”

A.J.看看那本书又看看老太太。“您对这本书有什么意见?”

“很多意见,费克里先生。首先,它是由死神讲述的!我是个八十二岁的老太太,我觉得读一本由死神讲述的五百五十二页的大部头一点儿都不愉快。我觉得选择这本书特别不体贴。”

A.J.道了歉,心里却毫无歉意。这些人算老几,凭什么觉得拿到一本书时,还得获得保证他们会喜欢这本书?他办理了退款。书脊有破损,他没法再卖出去了。“坎伯巴奇太太,”他忍不住说,“看起来你读了这本书。我想知道您读了多少。”

“对,我读了,”她回答道,“我千真万确读了它,让我一夜都没有睡觉。我对它太恼火了。在我这把年纪,我很不愿意一夜不睡,也不想再像这本小说不时刺激我猛流眼泪那样落泪了。你下次再推荐什么书给我,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费克里先生。”

“我会的,”他说,“我诚心向您道歉,坎伯巴奇太太。我们的大多数顾客都很喜欢这本《偷书贼》。”

书店一关门,A.J.就上楼换上跑步的衣服。他从书店的前门出去,习惯性地没有锁门。

A.J.跑过越野跑,先是在高中校队,然后在普林斯顿大学。他选择这项运动,主要是因为除了读书认真,别的他都不擅长。他从来没有真正把越野跑看作是多么大的本事。他高中时的教练夸张地称他为“可靠的中间人”,指的是A.J.不管跟任何一群人比赛,总可以指望他取得中等偏上的名次。现在他有段时间没有跑步了,他得承认那是种本事。以他现在的状态,他做不到一口气跑两英里。他很少跑得超过五英里,他的背部、腿——基本上是全身每个地方都痛。后来发现疼痛是好事。他以前经常边跑边想事情,而疼痛让他可以不去做那种徒劳无益的事。

跑到最后开始下雪了。他不想把泥巴带进室内,就在前廊脱下跑步鞋。他倚在前门上,门一下子开了。他知道自己没锁门,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就这样把门开着。他打开灯,好像全都挺正常,收款机也不像有人动过。大概是风把门吹开了。他关了灯,快上楼梯时听到一声哭声,就像鸟叫那么尖锐。哭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A.J.再次把灯打开,走回门口那里,然后把书店里的每条过道都来回走了一遍。他来到最后一排,那里是存书很少的儿童及青少年图书区。一个小孩坐在地板上,把书店里唯一一本《野兽家园》(这是小岛书店肯屈尊进货的少数几本绘本之一)放在腿上,翻开到一半的地方。这是个大宝宝了,A.J.想。不是个新生儿。A.J.无法准确估出年龄,因为除了他自己,他私底下从不认识任何小孩。他在家里排行最小,也不用说他跟妮可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孩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滑雪衫,一头淡褐色头发非常卷曲,眼睛是深蓝色的,皮肤是棕褐色,比A.J.自己的皮肤颜色要浅一点。小家伙长得相当漂亮。

“你到底是谁?”A.J.问那个小孩。

不知何故,她不再哭了,而是对他微笑。“玛雅。”她回答。

这个问题容易,A.J.想。“你几岁了?”他问。

玛雅伸出两个手指。

“你两岁?”

玛雅又露出微笑,然后朝他伸出胳膊。

“你的妈咪呢?”

玛雅哭了起来。她一直朝A.J.伸着胳膊。因为看不到自己还有别的什么选择,A.J.把她抱了起来。她至少有一箱二十四本精装书那样重,重得能让他闪了腰。那个小孩搂着他的脖子,A.J.注意到她身上很好闻,像是爽身粉和婴儿油的气味。显然,这不是个被疏于照顾或者受虐待的幼儿。她对人友好,穿得漂亮,期待——不,是要求——关爱。当然,这个包裹的主人随时会回来,还会作出一番完全站得住脚的解释。比如说车坏了,要么那位妈妈突然食物中毒。他以后要重新考虑自己不锁门的做法。他只想到可能会有人偷东西,却没想到可能会有人留下什么东西。

她把他搂得更紧了。越过她的肩膀,A.J.注意到地板上有个艾摩娃娃,它乱蓬蓬的红色前胸上用一枚安全别针别着一张纸条。他把孩子放下,拿起了艾摩,A.J.一直讨厌这个角色,因为它显得太穷了。

“艾摩!”玛雅说。

“对,”A.J.说,“艾摩。”他取下纸条,把娃娃递给那个小孩。纸条上写着:

致这家书店的店主:

这是玛雅,她两岁零一个月大。她很聪明,对于她的岁数来说,特别会讲话,是个可爱的好女孩。我想让她长大后爱读书,想让她在一个有书本的地方长大,周围是关心这些事物的人。我很爱她,但是我没法再照顾她。她的父亲无法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我也没有一个可以帮上忙的家庭。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玛雅的妈妈

见鬼,A.J.想。

玛雅又哭了。

他抱起那个孩子。她的尿布湿透了。A.J.这辈子还从没换过尿布,不过他在包装礼品方面还算熟练。妮可还在世时,小岛书店圣诞节时会为顾客免费包装礼物,他想换尿布和礼物包装肯定具有相通之道。孩子身旁有个袋子,A.J.真心希望那里面装的是尿布。谢天谢地,还真是。他在书店地板上为那个小孩换尿布,同时尽量不把地毯弄脏,也不去多看她的私处。整个过程花了二十分钟。小孩比书本好动,形状也不像书那么方便。玛雅仰着头、噘着嘴、皱着鼻子看着他。

A.J.道歉:“对不起,玛雅,可是说实在的,这对我也不算是件多愉快的事。你早点别拉在身上,我们就可以早点结束。”

“对不起。”她说。A.J.马上感觉有点糟糕。

“不,是我对不起。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我是个笨蛋。”

“笨蛋!”她重复了一遍,接着咯咯笑了。

A.J.又穿上跑步鞋,然后抱起那个小孩,带上那个袋子还有纸条,朝警察局走去。

当然,兰比亚斯警长那天夜里值班。此人似乎命中注定要见证A.J.生活中所有的重要时刻。A.J.把孩子给这位警官看。“有人把这留在书店里。”A.J.悄声说,好不吵醒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的玛雅。

兰比亚斯的甜甜圈正吃到一半,他尽量掩饰这个动作,因为再一次撞见A.J.,让他感到尴尬。兰比亚斯咀嚼完后,极不专业地对A.J.说:“噢,长得像你。”

“这不是我的孩子。”A.J.继续悄声说。

“是谁的?”

“一位顾客的,我想。”A.J.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递给兰比亚斯。

“哦,哇,”兰比亚斯说,“那位妈妈把她留给你了。”玛雅睁开眼对兰比亚斯微笑。“可爱的小家伙,不是吗?”兰比亚斯朝她俯下身,她抓住了他的胡子。“谁抓住了我的胡子?”兰比亚斯用可笑的童稚声音说,“谁偷了我的胡子?”

“兰比亚斯警长,我觉得你对此事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关心。”

兰比亚斯清清喉咙,站直了身子。“好吧,这么说吧。现在是星期五晚上九点钟,我会给儿童与家庭服务局打个电话,可是现在下雪,又是周末,再考虑到渡轮的班次,恐怕没有谁能赶过来,最早也得到星期一吧。我们会努力去找孩子的妈妈,还有她的爸爸,万一有人在找这个小淘气鬼呢。”

“玛雅。”玛雅说。

“你叫这个名字吗?”兰比亚斯用童稚的声音说,“这是个好名字。”兰比亚斯又清清喉咙,“得有人周末带这个孩子。我,以及另外几个警察可以轮流在这儿照看,要么——”

“不,没事,”A.J.说,“让小孩一直待在警察局好像不太合适。”

“你知道怎么带孩子吗?”兰比亚斯问。

“只是一个周末而已,能有多难?我会打电话给我的妻姐。有什么她也不知道的,我会上谷歌搜索。”

“谷歌。”孩子说。

“谷歌!那可是个很大的词,嗯哼。”兰比亚斯说,“好吧,我星期一会去你那里看看情况如何。世界真有趣,对吧?有人偷了你一本书,还有人给你留了一个孩子。”

“哈。”A.J.说。

他们一回到住处,玛雅就扯开嗓门纵情大哭,哭声介于除夕夜派对喇叭和火警报警器之间。A.J.估摸着她是饿了,但是对于该喂两岁零一个月的小孩吃什么,他毫无头绪。他把她的嘴唇拉开,看她有没有长牙。她有,而且想用牙咬他。他在谷歌上搜索了这个问题:“我该喂两岁零一个月大的孩子吃什么?”搜出的答案大多是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是父母吃什么,他们就能吃什么。谷歌所不知道的是,A.J.吃的食物大部分都让人恶心。他的冰箱里放着各种各样冷冻食品,很多还是辣的。他打电话向伊斯梅求助。

“对不起,打扰你了,”他说,“可是我想知道,该喂两岁零一个月大的小孩吃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伊斯梅语气紧张地问。

他解释了有人把一个小孩留在书店的事,伊斯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马上过来。

“你确定可以吗?”A.J.问。伊斯梅已经怀孕六个月,他不想麻烦她。

“我确定。我挺高兴你打电话来。反正丹尼尔这位伟大的美国小说家去外地了,而且我最近两三个星期失眠。”

不到半个小时,伊斯梅就到了,从她家厨房里带来了一袋食品:够做一份色拉的原料、一份意式豆腐千层面和半份烤苹果奶酥。“我临时只能找到这些了。”她说。

“不,这已经太好了,”A.J.说,“我的厨房里那叫没法看。”

“你的厨房就是个犯罪现场。”她说。

看到伊斯梅,那个小孩大哭起来。“她肯定是想她妈妈了,”伊斯梅说,“也许我让她想起了她的妈妈?”A.J.点点头,不过他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他妻子的姐姐把孩子吓坏了。伊斯梅的头发剪得时髦,红色头发支楞着,皮肤和眼睛都是浅色的,四肢又长又瘦。她的五官都有点太大,她的动作有点太过生动,怀孕的她像是个很漂亮的咕噜。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有可能吓到一个小孩。她的声音清晰准确、训练有素,总是调整得能让室内的人都能听到。在他认识她的十五年左右的时间里,A.J.觉得伊斯梅像个女演员一样年龄渐长:从饰演朱丽叶到奥菲莉娅到格特鲁德到赫卡特。

伊斯梅把食物加热。“你想让我喂她吗?”伊斯梅问。

玛雅怀疑地看着伊斯梅。“不,我想试一试。”A.J.说。他转而对玛雅说:“你用勺子什么的吗?”

玛雅没有回答。

“你没有宝宝椅。你需要临时堆个什么出来,好不让她翻倒。”伊斯梅说。

他让玛雅坐在地板上,用一堆样书垒成三面墙,然后在样书堡垒的里面再垫上床上用的枕头。

他喂的第一勺烤宽面条毫不费事地进了玛雅的嘴里。“容易。”他说。

喂第二勺时,玛雅在最后一刻头一扭,把调味汁弄得到处都是——A.J.身上、枕头上、样书堡垒的侧面。玛雅扭回头对他露出满面的笑容,似乎她开了个聪明绝顶的玩笑。

“我希望这些不是你要读的书。”伊斯梅说。

晚饭后,他们把孩子放到第二间卧室里的蒲团上让她睡觉。

“你干吗不索性把孩子留在警察局?”伊斯梅问。

“感觉那样做不合适。”A.J.说。

“你没想留下她,对吧?”伊斯梅摩挲着自己的腹部。

“当然没有。我只照看她到星期一。”

“我想那位妈妈到时候也会出现,改变主意的。”伊斯梅说。

A.J.把那张纸递给伊斯梅看。

“可怜的人。”伊斯梅说。

“我看也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就那样把自己的孩子遗弃在一家书店里。”

伊斯梅耸耸肩。“那个女孩很可能有自己的理由。”

“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孩?”A.J.问,“有可能是个实在山穷水尽的中年妇女。”

“我觉得那封信的语气听着年轻,我想。或许笔迹也是。”伊斯梅说。她的手指在自己的短头发中划拉了一下,“你别的方面怎么样?”

“我还行。”A.J.说。他意识到自己有几个小时没有想到《帖木儿》或者妮可了。

伊斯梅洗了碗,尽管A.J.让她别管了。“我不会留着她的,”A.J.又说了一遍,“我一个人住,又没存下多少钱,而且生意也不算红火。”

“当然不会,”伊斯梅说,“你这样的过法要养个孩子太说不过去了。”她把盘子擦干后放好,“不过,你开始偶尔吃点新鲜蔬菜也没有坏处。”

伊斯梅吻了一下他的脸。A.J.觉得她跟妮可很像又很不像。有时,她们俩像的那些方面(脸、身材)让他很难忍受;有时,她们俩不像的方面(头脑、心)又让他很难忍受。“你还需要帮助的话就告诉我。”伊斯梅说。

尽管妮可是妹妹,她却一直担心伊斯梅。妮可认为,她姐姐在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方面没有多少经验。伊斯梅选择上一所大学,是因为她喜欢宣传册上的照片;嫁给一个男人,是因为他穿着燕尾服特别帅气;去教书,则是因为她看了一部关于某位能激励人的老师的电影。“可怜的伊斯梅,”妮可说过,“到头来她总是失望。”

妮可会希望我对她姐姐好一点的,他想。“戏剧排得怎么样了?”A.J.问。

伊斯梅笑了,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我的天,A.J.,我不晓得你竟然知道排戏的事。”

“《萨勒姆的女巫》,”A.J.说,“孩子们来店里买这本书。”

“对,那就说得通了。事实上这部戏很糟糕。可在戏里那些女生可以尖叫、大喊,她们喜欢,我可没那么喜欢。我总是带一瓶泰诺去参加排练。也许吧,在一片尖叫和大喊中,他们也能顺便学点美国历史。当然,我选择这出戏的真正原因,是里面有很多女性角色——你知道,在公布入选名单时,会少些孩子流眼泪。但是现在,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这一切开始显得像是有,嗯,很多戏剧性的时刻。”

因为她带了食物过来,A.J.感觉自己欠她人情,就主动提出帮忙。“也许我可以帮忙刷油漆或者印制节目单什么的?”

她想说“这真不像你”,但忍住了。除了自己的丈夫,她认为自己的妹夫是她见过的最自私、最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之一。如果跟一个小孩子待了一下午,就能让A.J.有这样的改观,那么等到宝宝出生后,丹尼尔会怎么样呢?她妹夫小小的举动给了她希望。她摩挲着自己的腹部。是个男孩,他们已经选好了一个名字,还有一个备选名字,以防之前的名字不合适。

第二天下午,雪刚停,才刚开始融化进泥泞里时,一具尸体被冲到灯塔附近的一小溜陆地上。她口袋里的身份证说明她叫玛丽安·华莱士,没费多长时间,兰比亚斯就推断出这具尸体跟那个小孩有血缘关系。

玛丽安·华莱士在艾丽丝岛上没有亲人,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她来找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决定自杀,游进了艾丽丝岛海峡十二月的冰冷海水中。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具体原因。他们知道玛丽安·华莱士是黑人,二十二岁,她有个两岁零一个月大的孩子。除了这些事实,他们还可以再加上她给A.J.的纸条中所说的。一个虽有漏洞,但已经成形的故事浮出水面。警方断定玛丽安·华莱士为自杀,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周末,随着时间的推进,出现了更多关于玛丽安·华莱士的信息。她靠奖学金上哈佛大学。她获得过马萨诸塞州的游泳冠军,是位热心的创意写作者。她是罗克斯伯里人,她的母亲在她十三岁时死于癌症。一年后,她的外婆死于同一种病。她的父亲是个瘾君子。上中学时,她时断时续在寄养家庭生活。她的养母之一记得小玛丽安总是在埋头看书。没人知道她孩子的父亲是谁,甚至没人记得她有过男朋友。她被勒令休学,因为之前的那个学期,她每门功课都不及格——一方面是当妈妈,一方面是高强度的学业课程,这让她不堪忍受。她漂亮、聪明,这让她的死成为悲剧。她贫穷,还是个黑人,这意味着人们会说他们早就预见到这种事。

星期天晚上,兰比亚斯顺道来了趟书店,想看看玛雅,也跟A.J.交待一下最新情况。他有几个弟弟妹妹,他提出A.J.忙书店的生意时,他可以照看玛雅。“你不介意吗?”A.J.问,“你不用去哪里吗?”

兰比亚斯最近离了婚。他的前妻是他高中时的甜心爱人,所以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事实上她并不是个甜心爱人,也根本不是个很好的人。吵架时,她喜欢说他又蠢又胖。顺便说一句,他不蠢,尽管他读的书不多,去的地方不多。他也不胖,尽管体型像斗牛犬——脖子上肌肉粗壮,腿短,鼻子又宽又平。这是一条结实的美国斗牛犬,不是英国的。

兰比亚斯并不想念自己的妻子,不过他的确怀念下班后有地方可去。

他坐在地板上,把玛雅抱到自己的大腿上。玛雅睡着后,兰比亚斯告诉了A.J.他所了解的玛雅妈妈的事。

“我感到奇怪的是,”A.J.说,“首先她为什么来到艾丽丝岛。你知道,到这儿来可非易事。我住在这里的这么多年里,我自己的妈妈只来过一次。你真的觉得她来不是为了见某个特别的人?”

兰比亚斯调整了一下玛雅睡在他腿上的位置。“我一直在考虑那一点。也许她对去哪里没有计划,也许她只是坐上第一列火车,然后是第一趟大巴,然后是第一班渡轮,最终到了这里。”

A.J.出于礼貌点了点头,但他不相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行为。他爱读书,他认为该有个解释。如果第一幕中出现了一把枪,那把枪最好在第三幕中开火。

“也许她想死在一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兰比亚斯补充道,“哎,儿童与家庭服务局的那位女士星期一会来取这个开心的小包裹。既然那位母亲没有家人,孩子的父亲又不知道是谁,他们就得给她找个寄养家庭。”

A.J.数着抽屉里的现金。“如此安排,对孩子来说挺不容易的,不是吗?”

“有可能,”兰比亚斯说,“可是她这么小,大概会一切顺利吧。”

A.J.又数了一遍抽屉中的现金。“你说那位母亲就被安排过寄养?”

兰比亚斯点点头。

“我想她认为这个孩子在书店里会有更好的生活。”

“谁说得准呢?”

“我没有宗教信仰,兰比亚斯警长。我不相信命运。我的妻子,她相信命运。”

就在这时,玛雅醒了,她朝A.J.伸出胳膊。A.J.合上收款机的抽屉,从兰比亚斯那里把她接过来。兰比亚斯觉得自己听到那个小女孩叫A.J.“爸爸”。

“呃,我一直让她别那么叫我,”A.J.说,“可她就是不听。”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兰比亚斯说。

“你想喝杯什么吗?”

“当然。干吗不呢?”

A.J.锁好书店的大门,然后上楼梯。他把玛雅放到垫子上,然后出来进到房子的大房间。

“我没法养小孩儿,”A.J.语气坚定地说,“我两个晚上没睡觉了。她就是个恐怖分子!她醒来的时间很要命,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好像是她一天的开始。我一个人住,又没钱。单靠卖书养不活一个孩子。”

“说得对。”兰比亚斯说。

“我几乎连自己都养活不了,”A.J.接着说,“她比小狗还要难搞,像我这样的人连小狗都不该养。还没有人训练过她上厕所,我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有其他相关的事情要怎样办。另外,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小宝宝。我喜欢玛雅,可是……跟她根本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谈论艾摩,对了,我受不了艾摩。除此之外,谈话主要是关于她的。她完全以自我为中心。”

“小宝宝都是那个样子的,”兰比亚斯说,“等她知道了更多的词汇,跟她谈话就会好起来。”

“她老是想读同一本书,而且那是最垃圾的图片书。《怪物就在结尾处》?”

兰比亚斯说他没听说过这本书。

“嗯,肯定的。她的阅读品位特别糟糕。”A.J.大笑起来。

兰比亚斯点点头,喝了口他的葡萄酒。“没人说你必须养她。”

“是啊,是啊,当然。可是你不觉得我对她最终到哪里能有点发言权吗?她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家伙。比如她已经认识字母表,我甚至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字母顺序。要是她最后跟一些不能欣赏到这一点的混蛋在一起,我会不乐意的。就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不相信命运。可是我的确觉得对她有种责任感。那个年轻的女人的确把她留给我来照顾。”

“那个年轻女人疯了,”兰比亚斯说,“之后不过一个小时,她就投海自尽了。”

“是啊。”A.J.皱起眉头,“你说得对。”从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哭声,A.J.欠身走开。“我得去看看她。”他说。

周末快过完时,玛雅需要洗澡了。尽管他宁愿把这项新的亲密活动留给马萨诸塞州的负责人,但是A.J.不想把她交给一个微型郝薇香小姐式的社会福利部门。A.J.在谷歌上搜了又搜,只为确定正确的洗澡方式:两岁孩子洗澡水的适当温度,两岁孩子能否使用成人洗发水,一位父亲怎样清洗一个两岁女孩的私处而不被认为是变态,浴缸里的水放多深——刚学走路的孩子,如何预防一个两岁的孩子在浴缸中遇溺,洗澡安全总则,等等。

他用主要成分是大麻籽油的洗发水给玛雅洗了头发,这瓶洗发水是妮可的。很久以前,A.J.就把妻子的其他一些东西都捐了或者扔了,他还是很不忍心把她的洗浴用品扔掉。

A.J.给玛雅冲洗了头发,她开始唱起来。

“你在唱什么?”

“歌。”她说。

“唱的什么歌?”

“啦啦,布呀,啦啦。”

A.J.笑了起来。“好吧,我听着是乱唱,玛雅。”

她朝他溅水。

“妈妈?”过了一会儿她问。

“不,我不是你妈妈。”A.J.说。

“走了。”玛雅说。

“对,”A.J.说,“她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玛雅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你唱。”

“我还是别唱了。”

“唱。”她说。

这个丫头失去了妈妈,他觉得至少自己能满足她的愿望。

没时间去谷歌上搜索“适合给小宝宝听的歌曲”。A.J.在认识自己的妻子之前,曾在普林斯顿大学无伴奏男生合唱队“脚注”中唱第二男高音。A.J.爱上妮可后,受损失的是“脚注”,在一个学期错过多次排练后,他被合唱队除名。他回想在“脚注”的最后一场演出,那次是向八十年代的音乐致敬。他在浴缸边的表演跟那次的节目单很接近,从《99只气球》开始,接着是《从我的梦中出来,上我的车》,压轴曲目为《爱在电梯中》。他并没感觉自己特别傻。

他唱完后她鼓了掌。“再唱,”她命令道,“再唱。”

“只演一场。”他把她从浴缸里拎出来,然后用毛巾把她擦干,把她每个完美的脚趾缝也擦干了。

“安气球,”玛雅说,“安你。”

“什么?”

“爱你。”她说。

“你显然是折服于清唱的魅力。”

她点点头。“爱你。”

“爱我?你还根本不了解我呢。”A.J.说,“小姑娘,你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到处抛撒你的爱。”他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我们处得挺好、挺愉快,至少对我来说,是难忘的七十二小时,但是有些人注定不会永远留在你的生命中。”

她瞪着那双疑虑的蓝色大眼睛看着他。“爱你。”她又说了一遍。

A.J.用毛巾擦干她的头发,然后闻闻香不香。“我担心你。要是你谁都爱,大多时候到头来会受到感情伤害。我想,相对你短短的人生,你觉得似乎已经认识我很久了。你对时间的看法事实上是扭曲的,玛雅。可是我老了,很快你就会忘了你曾认识我。”

莫莉·克洛克敲了敲住处的门。“社会福利部门的那个女人在楼下。我让她上来好吗?”

A.J.点点头。

他把玛雅拉到他的腿上,他们等着,听着社会福利工作人员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别害怕,玛雅。这位女士会为你找到一个完美的家,比这里好。你不能将来一辈子都在一个垫子上睡,你知道的。你不会想去认识那种一辈子都在垫子上睡觉的人。”

那位工作人员叫詹妮。A.J.记不得自己曾碰到过任何叫詹妮的成年女人。如果詹妮是一本书,她会是一本刚从箱子里取出来的平装书——书页没有折角,没有水渍,书脊上没有折痕。A.J.更想看到一位看上去就饱经沧桑的社会福利工作人员。A.J.构思出詹妮之书封底上的故事梗概:当来自康涅狄格州费尔菲尔德的无畏的詹妮在大城市接受一份社会福利工作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一行会遇到什么事。

“这是你第一天上班吗?”A.J.问。

“不是,”詹妮说,“我做这份工作有段时间了。”詹妮对着玛雅微笑。“你长得真漂亮啊。”

玛雅把头埋进A.J.的卫衣里。

“你们俩好像很亲啊。”詹妮在她的便笺簿上记了一笔,“好吧,是这样的。我把玛雅从这儿带到波士顿。作为她的个案负责人,我会为她填写一些文件——显然她自己填写不了,哈哈。会有医生和心理专家来对她进行评估。”

“在我看来,她很健康,也很正常。”A.J.说。

“您观察到了这一点很好。医生会看看有没有发育延迟、疾病以及未经训练的人无法一眼看出来的其他问题。之后,玛雅会被安排到诸多我们事先已经核准过的寄养家庭中的一户,然后——”

A.J.打断她的话:“一个寄养家庭如何获得事先核准?是不是就像得到一家百货商店的签账卡那样容易?”

“哈哈,当然不是。比那多了不少流程。要有申请、家访……”

A.J.再次打断她的话:“詹妮,我是想说,你怎样确保不会把一个无辜的孩子交到一个十足的精神变态者手里?”

“嗯,费克里先生,我们当然不会预设每个想接受寄养孩子的人都是精神变态者,但是对所有的寄养家庭,我们都会进行全面的审查。”

“我担心是因为……嗯,玛雅很聪明,但是也很容易相信人。”A.J.说。

“聪明,但也很容易相信人。观察得不错。我得把这点记下来。”詹妮记了下来,“好吧,我先把她安排到一个应急的非精神变态……”她朝A.J.微笑,“寄养家庭,我会继续做工作。我会尽量去看看她的旁系亲属里有没有人想接纳她,如果没有,我就开始为玛雅找一种永久性的解决办法。”

“你指的是收养。”

“对,一点没错。很好,费克里先生。”詹妮并不是非得解释所有这些事,但是她想让A.J.这样见义勇为的好人感觉他们付出的时间是值得的。“对了,我真的要感谢您,”她说,“我们需要更多像您这样的人,你们有意愿做好事。”她朝玛雅伸出胳膊,“准备好了吗,小可爱?”

A.J.把玛雅抱得更紧了一点。他做了次深呼吸。他真的要这样做吗?对,我要,亲爱的上帝。“你说玛雅会被安置在一个临时性的寄养家庭?我不可以是那样的家庭吗?”

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噘起了嘴。“我们所有的寄养家庭都经过了申请程序,费克里先生。”

“问题是……我知道这不合常规,但是她的妈妈给我留了这张纸条。”他把那张纸条递给詹妮。“她想让我养这个孩子,你看。这是她的遗愿。我觉得我养着玛雅才是对的。我不想在这里就有一个特别好的家的情况下,把她送到一个寄养家庭。我昨天晚上在谷歌上搜索了这事。”

“谷歌。”玛雅说。

“她喜欢那个词,我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这事’?”詹妮问道。

“如果她的妈妈是想让我养着她,我不一定非得把她交出去。”A.J.解释道。

“爸爸。”玛雅似乎得到提示,这样叫了一声。

詹妮看看A.J.的眼睛又看看玛雅的,两双眼睛都露出坚定的神色,真叫人头痛。她叹了口气。本来她以为这个下午会过得简单轻松,但现在开始变得复杂了。

詹妮又叹了口气。这不是她上班的第一天,但她一年半前才获得社会福利方面的硕士。她要么是太过热情,要么是经验不足,这使得她想去帮助他们。尽管如此,他是一个住在书店上面的单身汉,文案工作将会繁琐至极,她想。“那请帮我一个忙,费克里先生,跟我说您在教育或者儿童养育方面有经验。”

“呃……我当时是要攻读美国文学的博士学位,可是放弃了,开了这家书店。我的研究方向是埃德加·爱伦·坡。《厄舍古屋的倒塌》是一篇挺好的入门作品,告诉人们不能对儿童做什么。”

“不简单。”詹妮说。她的意思是那完全没有帮助。“你真的有把握你能胜任吗?这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感情以及时间。”

“没有,”A.J.说,“我没有把握。但是我觉得玛雅跟我在一起和跟别人在一起相比,会有同样不错的人生机会。我工作时可以照看她,我们互相喜欢,我觉得。”

“爱你。”玛雅说。

“对,她老是那么说。”A.J.讲,“要先赢得别人的爱才能付出,我一直这样提醒她,可是说实话,我觉是这是那个狡猾的艾摩带来的影响。它谁都爱,你知道吗?”

“我对艾摩很熟悉。”詹妮说。她想哭,真的会有很多文案工作。这还仅仅是寄养安排这一步,收养手续办起来更是会累死人,而且每次儿童和家庭服务局的人要查核玛雅和A.J.的情况,都得是詹妮花上两个小时来艾丽丝岛一趟。“好吧,两位,我得给我的上司打个电话。”詹妮·伯恩斯坦来自马萨诸塞州梅德福市的一个殷实之家,父母爱她,她从小就很喜欢看像《绿山墙的安妮》和《小公主》之类的孤儿故事。她最近开始怀疑自己之所以选择以社会福利工作为职业,就是一再读那些故事遗留的恶果。总的说来,她发现这种职业并不像她在书中读到的那样浪漫。昨天,她以前的一位同学发现一位寄养母亲把一个十六岁的男孩饿得体重只剩四十二磅。邻居们都以为那是个六岁的孩子。“我还是愿意相信美好的结局,”那位同学说,“但是越来越难了。”詹妮对着玛雅微笑。真是个幸运的小女孩,她想。

那年圣诞节期间以及之后的几个星期,艾丽丝岛上都在热议这条新闻,即那位鳏夫——书店老板A.J.费克里收养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这是一段时间以来——很可能自从《帖木儿》被盗以来——艾丽丝岛上最具八卦价值的新闻。而且特别让人感兴趣的是A.J.费克里这个人。这个镇上的人一直认为他势利、冷漠,似乎让人很难相信就因为一个孩子被遗弃在他的书店里,这样一个人居然就会收养这个小孩。镇上的花店老板讲了件事,说他把一副太阳镜忘在小岛书店,过了不到一天他再去,却发现A.J.把太阳镜扔了。“他说他店里可没地方设置一个失物招领处。那刚好是一副很好的经典款雷朋眼镜!”那位花店老板说,“你能想象出如果涉及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怎么样?”此外,有好多年,A.J.都被邀请参与镇上的生活——赞助足球队,参加蛋糕义卖,在中学年鉴上购买广告——他总是一概拒绝,而且并非每次拒绝时都有礼有貌。他们只能总结说自从丢了《帖木儿》,A.J.的心肠变软了。

艾丽丝岛上那些当妈妈的担心那个小孩儿会被疏于照顾,一个单身男人哪懂得什么养育孩子呢?她们把这当成一项事业,尽可能多地顺路去一趟书店,给A.J.提建议,有时候也送小礼物——旧的娃娃家具、衣服、毛毯、玩具。她们惊讶地发现玛雅是个够干净、够快乐、够沉着的小人儿。只是在离开书店后,她们会叽叽喳喳地说玛雅的身世有多么悲惨。

在A.J.这方面,他并不介意她们来看。那些建议他大都当成耳旁风。他收下那些礼物,不过在那些女人走了之后,事实上只是收着并将其消毒。他知道她们来看过之后的闲言碎语,不想自己为那些而恼火。他在柜台上放了一瓶普瑞来免洗洗手液,旁边还有个牌子,要求“在抱小孩之前请先消毒”。另外,那些女人也的确懂得一两样他原先不知道的事,关于训练孩子自己上厕所(贿赂是有用的)、长牙(奇形怪状的制冰盒)和注射疫苗(水痘的打不打都行)。事实证明,在提供养育孩子的建议方面,谷歌搜索出来的结果博而不深。

去看那个孩子时,有很多女人甚至买书和杂志。A.J.开始进一些书,因为他觉得那些女人会喜欢讨论那些书。有一阵子,那个圈子对特别能干的女性被困在不如意的婚姻中那类当代故事感兴趣;她们喜欢看到她有外遇——倒不是她们自己有(有也不会承认)。乐趣在于评判这些女人。女方抛弃自己的孩子就太过火了,但是丈夫遭遇可怕的意外这种安排较受欢迎(他死掉而她又找到爱情,就会额外加分)。有一阵子梅芙·宾奇广受欢迎,直到玛吉妮(她另一个身份是一家投资银行的职员)提出抱怨,说宾奇的作品过于程式化。“在一个气氛压抑的爱尔兰小镇,一个女人太年轻时嫁给了一个长得帅的坏男人,这样的故事我能够读多少次?”A.J.被鼓励去扩充他的书目。“如果我们要成立这个读书小组,”玛吉妮说,“也许我们最好丰富一下图书的品种。”

“这是个读书小组吗?”A.J.说。

“难道不是吗?”玛吉妮说,“你不会以为这么多关于养孩子方面的建议都是免费的吧?”

四月份是《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六月份是《可靠的妻子》,八月份是《美国妻子》,九月份是《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十二月时,他找不到书名中有“妻子”的好书,她们就读《美声》。

“你给绘本区那里加点书也没什么坏处。”佩内洛普建议道,她总是一副特别累的样子。“孩子们在这里的时候,就也有书读了。”那些女人把自己的小孩带来跟玛雅一起玩,所以那样做也说得通。另外也不用说,A.J.也读够了《怪物就在结尾处》,尽管他以前一直对绘本书不是很感兴趣,他决定让自己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他想让玛雅读文学绘本书,如果这种书存在的话。最好是现代文学的,而且最好是女性文学方面的,不要什么公主。结果发现这种书千真万确是有的。有天晚上,他忍不住说:“在形式上,绘本同样具有短篇小说所具有的雅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玛雅?”

她很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翻动书页。

“这些作者中有些人真是才华横溢,”A.J.说,“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玛雅轻轻拍了拍那本书。他们在读《小豌豆》,故事是说一颗豌豆得把他的糖全吃了,然后才能吃作为餐后甜点的蔬菜。

“这叫说反话,玛雅。”A.J.说。

“熨斗。”她说。她做了个熨衣服的动作。

“反话。”他又说了一遍。

玛雅仰着头,A.J.想还是以后再教她什么是反话。

兰比亚斯警长是书店的常客,为了使自己的到访理由更充分些,他买书。因为兰比亚斯不愿意浪费钱,他也真的阅读那些书。一开始,他主要买大众市场平装版图书——杰弗里·迪弗和詹姆斯·帕特森(或者替他写作的不管什么人)——后来A.J.让他上了个台阶,卖尤·奈斯博和埃尔莫·伦纳德的平装书给他。这两位作家都让兰比亚斯一读钟情,A.J.就又给他提升了一点,让他读沃尔特·莫斯利,然后是科马克·麦卡锡。A.J.最近跟他推荐凯特·阿特金森的《尘封旧案》。

兰比亚斯一进书店就想谈论这本书。“是这样,刚开始我有点讨厌这本书,但是接着它吸引了我,没错。”他靠到柜台上,“因为你知道,它是关于一位侦探的。但是它的故事推进得有点慢,大多数案件到最后都悬而未决。不过我转念一想,那就是生活,这份工作实际上就是这样。”

“还有续集。”A.J.告诉他。

兰比亚斯点点头。“我说不准是不是能继续读下去。有时候,我喜欢一切都解决了。坏人受到惩罚,好人取得胜利。诸如此类。也许再来本埃尔莫·伦纳德吧。嗨,A.J.,我一直在考虑,也许我和你可以为警察成立一个读书会?嗯,我认识的别的警察也许喜欢读点这类书,我是警长,所以我会让他们都来这里买书。也没必要仅仅是警察,也可以是对执法活动很感兴趣的人。”兰比亚斯往手上挤了点洗手液,然后弯腰抱起了玛雅。

“嗨,小美女,你怎么样?”

“被收养了。”她说。

“那可是个很大的词。”兰比亚斯看着A.J.,“嗨,是这样吗?真的有这事?”

办理收养手续的时间跟通常所需的一样,在九月玛雅过三岁生日前完成了。对A.J.的主要不利因素,包括他没有驾驶执照(因为他会突然走神,所以一直没有拿到),另外当然还有他是单身,从来没有养过孩子,甚至没有养过狗或家庭盆栽。最终,A.J.的受教育程度、他跟这个街区(即那家书店)的紧密关系,还有事实上那位母亲想让玛雅跟他一起生活,这些让他克服了不利因素。

“恭喜,我最喜欢的卖书人!”兰比亚斯说。他把玛雅扔到空中再接住她,把她放到地上。他从柜台上探身过来跟A.J.握手。“不不,我得拥抱你一下,老兄。这是个值得拥抱的消息。”这位警察说。兰比亚斯从柜台后边走过来,跟A.J.拥抱了一下。

“我们要干一杯。”A.J.说。

A.J.把玛雅背起来,这两个男人上了楼。A.J.让玛雅上床睡觉,那费时漫长(她要上厕所,还要看两本绘本,曲折复杂),而兰比亚斯开了一瓶酒。

“你现在要为她安排受洗吗?”兰比亚斯问。

“我不是基督徒,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A.J.说,“所以我不会安排。”

兰比亚斯考虑了一下此话,又喝了点葡萄酒。“你没问问我的意见,可是你至少应该办一次派对,把她介绍给大家。她现在叫玛雅·费克里了,对吗?”

A.J.点头。

“大家应该知道这件事。你还应该给她起一个中间名。同时,我想我应该当她的教父。”兰比亚斯说。

“教父到底是干吗的?”

“嗯,这么说吧,这孩子到了十二岁时,她在CVS药店偷东西被抓到了,我很可能会用我的影响力去摆平这件事。”

“玛雅绝对不会干那种事。”

“父母们全是那么想的,”兰比亚斯说,“从根本上说来,我就是你的后援,A.J.。人们都应该有后援。”兰比亚斯喝完了他那杯酒,“我会帮你开派对。”

“一次非受洗的派对要怎么办?”A.J.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在书店里办。你从飞琳地下商场给玛雅买一件新裙子。我打赌伊斯梅会来帮忙。你去好市多量贩超市买食物。或许可以买那种大松饼?我妹妹说那种松饼每块就有一千卡路里的热量。再买点冷冻食品,好的食品。椰味虾。一大块斯蒂尔顿奶酪。既然不是基督教式的——”

A.J.插了句话:“话说在前头,也不会是一次非基督教式的。”

“对,我的想法是你可以供应酒。我们邀请你的妻姐、姐夫两口子,你来往的所有那些女士和对小玛雅感兴趣的所有人,我告诉你,A.J.,那差不多是镇上所有的人。我作为教父还要说几句好听的话,如果你同意让我当的话。不是做什么祈祷,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可是你知道我会祝福这个小女孩在我们称为人生的这一路上顺顺利利的。然后你会感谢大家前来。我们都为玛雅而举杯。每个人都开开心心地回家。”

“所以基本而言,就像是一场图书派对。”

“对,没错。”兰比亚斯从未参加过图书派对。

“我讨厌图书派对。”A.J.说。

“可你是开书店的。”兰比亚斯说。

“这是个问题。”A.J.承认道。

玛雅的非受洗派对在万圣节前一周举行。除了参加派对的几个小孩穿着万圣节服装,这场派对跟洗礼派对或图书派对并无太大区别。A.J.看着穿粉红色礼服的玛雅,心里隐约沸腾着一种熟悉的、略微有点让他难以忍受的欢欣感。他想大笑,想一拳砸在墙上。他觉得自己醉了,或者至少是喝了太多汽水。精神失常了。一开始他觉得这是快乐,而后才知道这就是爱。要命的爱,他想。真是烦人。这完全毁了他打算把自己喝死、把生意做垮的计划。这其中最令人恼火的是,一旦一个人在乎一件事,就发现自己不得不开始在乎一切事。

不,这其中最令人恼火的是,他甚至开始喜欢艾摩了。折叠桌上放着有艾摩形象的纸盘子,盘子里装着椰味虾。这些都是A.J.愉快地从各商店采购回来的。在书店对面畅销书那边,兰比亚斯在高谈阔论,都是些陈词滥调,但都发自内心,恰当得体:A.J.怎样把坏事变成好事,玛雅如何绝处逢生,上帝关上一扇门却又打开一面窗的做法在这里确实如此,等等。他朝A.J.微笑,A.J.举起酒杯,回以微笑。后来,尽管事实上A.J.不信上帝,他却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谢起所有人,那种更强的力量。

A.J.选了伊斯梅当教母,她抓住他的手。“对不起我要抛下你们了,但是我感觉不舒服。”她说。

“是因为兰比亚斯讲的话吗?”A.J.说。

“我可能感冒了。我要回家了。”

A.J.点点头。“晚一点打电话给我,好吗?”

晚一点打电话过来的是丹尼尔。“伊斯梅在医院,”他口气平淡地说,“又流产了。”

这是过去一年时间里的第二次,总共已经五次了。“她怎么样?”A.J.问。

“她失了点血,也疲劳。不过她像匹强壮的老母马。”

“她的确是。”

“这件事怎么说来都挺糟糕,可偏偏不巧的是,”丹尼尔说,“我得赶早班飞机去洛杉矶。拍电影的人在忙得团团转。”在丹尼尔的描述里,拍电影人的总是忙得团团转,却好像没有一个会伤心。“你不介意去医院看看她,确保她顺利到家吧?”

兰比亚斯开车送A.J.和玛雅到了医院。A.J.让玛雅跟兰比亚斯在等候室等,他进去看伊斯梅。

她的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对不起,”看到A.J.时,她说。

“因为什么,伊斯梅?”

“这是我活该。”她说。

“别这么想,”A.J.说,“你不应该那么说。”

“丹尼尔让你过来,他真是个混蛋。”伊斯梅说。

“我乐意啊。”A.J.说。

“他背着我偷情。你知道吗?他一直背着我偷情。”

A.J.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确知道。丹尼尔在外面拈花惹草并非秘密。

“你当然知道,”伊斯梅嗓音沙哑地说,“谁都知道。”

A.J.一言不发。

“你确实知道,可你不想谈论此事。某种错误的男性准则,我想。”

A.J.看着她。病号服之下,她的肩膀瘦骨嶙峋,但腹部仍然略微鼓起。

“我的样子一团糟,”她说,“你在想着这个。”

“不,我注意到你的头发长长了。那样挺漂亮的。”

“你真好。”她说。此时,伊斯梅坐直身子,想吻A.J.的嘴。

A.J.侧身闪开。“医生说你想回家的话,现在就可以走。”

“我妹妹嫁给你的时候,我认为她是个白痴,可现在我看出来了,你不错。看你对玛雅,看你现在,赶到了这里。赶到这里是重点,A.J.。

“我觉得今晚我还是待在这里吧,”她说着一下子从A.J.身边挪开,“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想那么孤单。我以前说的一点都没错。妮可是个好女孩,是我不好,嫁的也是个坏男人。我知道坏人的下场是罪有应得,但是哦,坏人也真的不想孤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