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方特派员的听证室的一角,马拉奇罗斯与玛琳,亚什隔着一张大大的桌子相对而坐,面对着大陪审团的成员们。刚进来的时候,罗斯发完誓就坐了下来,婉言拒绝了他可以脱掉上衣的建议。后来的情况证明,这个拒绝是个错误。一旦失去了最初的机会,就再没有更合适的时机了,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是这个道理。他内心有点紧张,但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尽管极力掩饰,但此时他正一个劲地冒汗。
按照惯例,司法大楼房间内的温度一般来说都是让人感到不舒适的,不是太凉,就是太热。由于该州出现的电力危机,维护工人已经调整了这座楼内的每一个恒温调节器。现在,所有那些原本让人觉得过凉的房间都变得过热了。反之亦然。在密不透风的大厅内,室温肯定达到了华氏八十度。
罗斯原本打算在马卡姆的死亡调查一事上采取完全合作的态度,一开始就表现出充分的友善以便尽快结束自己在证人席位上的时间。将近半小时里,这个漂亮而又能干的女人让他回顾了多年以来他和蒂姆的关系,帕纳塞斯集团的创立,他们两个男人共有的社会关系等情况。亚什女士正在寻找杀死蒂姆的那个人。他已经料到了这种刨根闯底、深挖细究背景的讯问套路,甚至针对这种情况也有过心理准备。
他用了几分钟向大陪审团陈述了他和马卡姆先生之间职业关系的基本状况。他告诉他们,在十多年的共事中,他们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摩擦,当然,尽管他们在某些事情上存在着一定的分歧,不过基本上都做到了尊重并信任对方。
玛琳。亚什在罗斯说这番话的时候起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来到听证室的中央。从这一刻起,讯问的焦点就开始转变了。“罗斯医生,”她一边掉头走到他坐着的地方,一边说,“现在帕纳塞斯的财政状况如何?”
他认为她问这个问题的动机有点不纯,有错误引导陪审团印象的嫌疑。“我们跟国内大多数的健康机构做得一样好,这就不用多谈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仍然身负债务。如果你是这个意思,我希望我的回答能够让你满意。”
亚什对此报以淡淡的一笑。“不完全是。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们讲得更清楚一些,一个人可以浮在水面上,同时仍然继续往下沉,对不对?泰坦尼克号在沉人海底之前不就是那样的吗?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你现在难道不是那家公司的代理首席执行官吗?”
“是的。”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努力镇静下来。当他抬起眼来面对着大陪审团时,那起可怕的事件给他带来的影响一览无余地写在了他的表情上。“上星期二,在蒂姆……马卡姆先生……死了以后,公司的董事会任命我为过渡性的首席执行官。”他悲痛得讲起话来都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
“那么说,你非常清楚公司的财政状况了,不是吗?”
“不过我接手还不到一个星期,不能说我已经像马卡姆先生那样对它有个全盘的了解和掌握,不过我对那些数字相当熟悉,是的,而且坦率地讲,这也有段时间了。”
“那么,事实上你知道帕纳塞斯是否处于财政困境,是吗?”
“是的,我知道。”
“事实上,公司已经考虑过提出破产申请吗?”
帕纳塞斯的财政压力在地区检察长看来,毫无疑问会是一个导致马卡姆死亡的可能动机。罗斯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讯问者会在什么时候提出与此有关的问题,对此他早有过准备,但现在问题就摆在眼前,在真正面临它的时候,他觉得不知为什么,自己似乎毫无准备,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他抬手抹了抹自己湿漉漉的额头,心里琢磨着是否应该请求陪审团允许自己脱掉外套,或是不用问就直接脱掉。但思来想去,他什么也没做。“这事当然被讨论过。这是我们曾经考虑过的一种选择。”
“你是否知道马卡姆先生也考虑过这事呢?”
“是的。这件事被摆到桌面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里,亚什又详细讯问了一长串的问题,把他累得够戗,诸如帕纳塞斯的文件,错综复杂的种种收入,联合支付,开支,职工薪水名册,奖金数额和全体职员的工资等。这个该死的女人似乎非常清楚该如何撇开他的故意迷惑,直奔关系到公司运行的那些实质问题。罗斯知道公司其他一些员工也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想到了他们也许会讲出实情,思虑再三,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把话说得接近事实,不过不是全部事实。
“那么罗斯医生,就你所知,帕纳塞斯会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内破产吗?如果不会,请你解释一下你打算如何让公司有能力偿清债务。”
这个完全不顾面子的问题让他非常生气,他想说这不是她该管的事,以堵住她的嘴。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真要这么做的话,那就上了她的当了。
现在,他们两个玩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他尽可能按照自己对帕纳塞斯设想的计划提供一个模糊而又相似的说法。与此同时,亚什一直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从他的言语之中耐心而娴熟地一个接一个地探寻出她需要的细节。他觉得自己正在成为她手中的一根香肠,一点一点地被她撕咬着。
他们之间的这轮讯问结束时,摆在他面前水罐里的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喝光了,此时他满头大汗,全身湿透,看上去他不是把水喝光了,而像是把水罐里的东西从自己的脑袋上倒了下去。唯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关于用药目录的那些问题,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钱的问题上,诸如每项花了多少钱和处方量的多少。亚什一上来并没有真正盘问有多少新药被列入了用药目录。罗斯发现这种等待真是一种极大的痛苦,不知道她何时会把这只鞋扔过来。要是他们知道这个情况怎么办?或者甚至怀疑到了这一点怎么办?他们不会是已经告诉自己在接受调查了吧?他要停止接受讯问并坚持要求见律师吗?
但是这些让他惶恐不安的事只是一种担心,还没有成为事实。亚什按照她自己心目中确定的事情的轻重顺序往下进行。“那么,罗斯先生,请允许我把你的意思概括起来讲几句。你已经发过誓要说真话的。你的证词称你确实不希望看到帕纳塞斯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内破产,不论市里是否支付你们已经递交上去的一千三百万美元的账单。”
罗斯对坐在自己面前的十九个出席听证会的市民陪审员展现出了一副焕发生机的新面孔。他非常惊讶在这个时候能看到这样一个吸引人眼球的焦点问题,真是求之不得。看得出来,他们中的多数人显然对此很有兴趣。他们都在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然而罗斯觉得自己需要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耐心,这样做才是他真实的自己。“好吧,那我就说说吧。破产会保护公司免受债权人的困扰,对吧?而且我们的确能够在市里不履行其应尽责任的情况下使用某种解困的办法。不过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一个集团,旧金山的市郡当局就是我们最大的客户,在这种情况下,这样做会对我们已经受到损害的信誉度产生负面影响。也许正如你们中的一些人所知道的,最近我们一直有不少负面消息报道。”
“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罗斯医生。”看上去亚什说这话是由衷的,“我希望你能就艾米丽婴儿之类的事件引发的、已经在帕纳塞斯浮出水面的分歧意见给我们一些独到的见解。大陪审团对那些事件已经有足够的基本了解,这一点我应该跟你讲清楚。或许你能够为我们填补一些空白,尤其是,马卡姆在与此有关的种种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反应。请你从马卡姆先生开始讲起吧。”
“你是在说,你认为他的死可能与婴儿艾米丽事件或是这事的本质有联系吗?”
“那就是这次调查所要问的东西,医生。马卡姆先生的死,”她向他走近了几步,她是站着的,而他是坐在那儿的,无形之中就对他形成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之势,“有人在他的点滴中加入了可致命剂量的钾,作为一名医生,你同意这种做法不像是一起意外事故吧?”
罗斯不清楚亚什想要什么样的回答。他真希望他们允许他带自己的律师进入这间听证室,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了,眼下他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这让他感到焦虑起来。“给病人使用不适当剂量的药物,这种情况一直都有可能发生。如果马卡姆先生的心跳变得无规律,我可以预见到给病人注入一剂有治疗作用的钾的必要性。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性。虽然这种情况很少出现,那就是一种药物有效成分的含量跟它标签上所标注的数字不符。”
他发现亚什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和了解,这让他感到有些吃惊。“这是当然。请假设一下这种情况,这件案子中存在装有钾的输液袋,而且有效成分的含量也是正确的。同时我们也假定,在没有遭受因药物使用过量而引起的伤害之前,没有迹象表明马卡姆先生的心脏发生了故障。那么考虑到这些假定的情况,你还有些什么别的解释可以说明这起事件不是故意的用药过量呢?”
罗斯伸手抹了抹自己上嘴唇上的汗水。“我认为我找不出别的可能。你介意我脱掉外套吗?”
“一点也不。”他站起身来快速脱掉了自己的外套,仅用了短短的半分钟就又坐了下去。亚什仍然保持着一种步步进逼的气势。“那么,医生,如果马卡姆先生是故意被用药过量——”
“我并没有这样说。”罗斯迫不及待地打断亚什的话,随后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我不知道我们已经谈到了这儿。”
对此,亚什的反应变得有些戏剧性起来。她停了片刻,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居高临下地直勾勾地瞪着坐在那儿的罗斯。“这正是我们谈到的地方,医生。你和马卡姆先生之间存在着一些严重的分歧吗,比如说在公司的政策问题上?”
罗斯绷起了下巴,克制着心中的火气。“你是在开玩笑吗?”他问她。
“开什么玩笑?”
“按照我的理解,你这话的意思是在问我,是否会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争论而去杀死我多年的朋友和生意伙伴。我讨厌听到这样的说法,见鬼去吧,这是不可能的。”
“我绝对没有间你那个问题,”亚什说,“是你自己跳出来这样说的。不过就当是问到了这个,请你作出回答吧。”她的目光定定地盯着他。
他也毫不示弱地对她回以眼色。“不,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产生一丁点杀人的念头。”他直接对陪审团说道,“蒂姆是我的朋友,一个关系亲密的朋友。”
罗斯强迫自己把情绪缓和下来。此时,一只新加满水的水罐进入了他的视线,也许它已经放在那儿有一阵了,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而已。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水,喝了一口。“我需要指出的是,亚什女士,对婴儿艾米丽的医疗决定,尽管是很不受欢迎的做法,但并不是完全错误的。事实上婴儿艾米丽成功地转到了郡福利总院,住进了早产儿护理室,在被送回波托拉之前,她在那儿活得好好的。我绝没有采取什么手段去杀死她,甚至根本没必要去危害她的性命。”
“不过马卡姆对这一切是作何反应的?”
“在这件事成为一个大新闻之前,他并没有把它当回事。”
“你们两个人就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争吵吗?”
“当然有过,是在这事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之后。他认为我本该跟他商量,不该仅从生意的角度去行事。”他再一次直接对着大陪审团,“我们都说过一些激烈的言辞,这是事实。我们一起经营着一项庞大而复杂的生意,而且有时候我们各自的职责有交叉重叠的部分。十二年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迎着亚什的目光,暗自决定不能再对亚什的指桑骂槐忍气吞声了,不然只会助长她的威风。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他们一行人在洛的希腊餐厅里坐下来,开始星期二聚餐时,特雷娅为格里斯基的缺席向大家表示了歉意。说正要过来的时候,他被一个电话给叫走了,让他赶去猎人点的一个杀人现场。哈迪相信,这个借口完全是个谎言。
猎人点的一个杀人现场,这事不假,哈迪坐在那儿默默地琢磨着特雷娅说的这事。好像这种事也并不是每星期都会有的。哈迪知道那不过是一些青少年犯罪团伙的成员在自相残杀,而且有二三十个囝观者在光天化日之下呐喊助威造势,包括那些不明世事的孩子。吸毒者、飞车党、星座杀手之类的事情,格里斯基作为一名部门的行政长官,是不会被要求到猎人点的杀人现场去的。
在哈迪看来,这个借口还有更深的含义。这种很平常的解释,尽管从表面来看很容易让人接受,实际上却非常经不起推敲,缺乏说服力,这其实是格里斯基个人向他传达的表示不满的信息。杀人现场,骗鬼去吧,他心里想。用到这儿,就跟说“我的外婆死了”或是“这狗把我的家庭作业吞到了肚子里”之类的借口一样拙劣。
由于对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大为恼火,尤其是哈迪,阿布在刻意回避今天的聚会。今天早上,阿布听到杰克曼已经指示过斯特劳特,同意韦斯法瑞尔把他委托人的母亲的尸体挖出来。在他们各自落座之前,斯特劳特告诉哈迪,他出于好意已经给阿布打过电话,跟他讲了关于这个决定的事。在电话里,格里斯基充分向他宣泄了对这个问题的愤怒,发完火之后也没忘谢谢他告诉了自己这个情况,还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接受杰克曼做出的批准。
不过看起来他的缺席似乎没有给在座的其他人造成困扰。在谈话进人到火热的状态之前,大家并没有好好地把主题固定下来。大卫弗里曼一开始就对帕纳塞斯的情况作了几句评论,这说明自上星期以来他们就对这一切很有先见之明。就在不久前,桌上的半数人还在七嘴八舌地争论这个或是那个评论,没有形成一致的话题。终于,他们把话题停在了杰夫·埃利奥特写的第一篇关于马拉奇罗斯的专栏文章上,这让杰夫向玛琳问起了她是否已经和罗斯谈过话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大陪审团面前表现得怎么样。
她先是笑了笑,眼睛瞥了一眼杰克曼,然后抿了一口冰茶。“无可奉告,恐怕我不能对此作出任何评论,即便我们在这儿的谈话是不被记录在案的。”
“我听说的是,罗斯和马卡姆是关系密切的私人朋友,”哈迪说,“他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任何相互猜疑。”他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特雷娅,“就像我和阿布那样。”
不过埃利奥特认为自己清楚这个说法是靠不住的。“我来问问你这个吧,玛琳,”他开始说了,“迪兹认为他们是关系十分密切的私人朋友,我还听说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们对对方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异议,比如就你提出的那些事——婴儿艾米丽,斯鲁斯托普,用药目录,等等。”
玛琳不紧不慢地喝了一日她的冰茶。“我不能谈论这个,杰夫。这是大陪审团来评判的事,明白吗?我甚至连我跟谁谈过话都没有说过。你愿意认为这个人是罗斯,那你就说吧,随你的便。”
“然而,这只是今天的事,对吧?大陪审团还要在星期二和星期四继续进行听证吗?”
吉娜洛克加入了谈话。“在座的还有谁赞成取消那个第一修正案吗?”这话就像是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以轻松的方式在不经意间被说了出来,“她不能谈论这个,杰夫。真是这样的,即便是对像你这样的一个大牌记者也是一样。”
“这根本不能算我在试图逼她说点儿什么。”埃利奥特无奈地摇了摇头,被这些律师玩的把戏给逗乐了,而且看得出来,他显然是当真了。他脸上闪现出了笑容,眼睛在桌上扫了一圈。“然而,罗斯医生有个秘书叫乔安妮,我给她打电话找罗斯的时候,她告诉了我他在什么地方,这给了我们自己一些启发。我认为她一直没有被允许进入公司的核心内幕部分。”
“她跟你谈了,”罗亚克用怀疑的口气问道,“在上个星期你跟她的老板谈过话之后吗?”
埃利奥特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她也许还产生了我打电话过去是为了道歉之类的印象。”
弗里曼和杰克曼就上星期的议题——那个可能具有欺诈性的门诊病人就诊费用账单——展开了更为严肃的讨论,这时哈迪却弯下身子悄悄地跟埃利奥特说起了话。“你是怎么听说斯鲁斯托普这件事的?”
“跟我发现罗斯在大陪审团前作证一样,用的是同样的办法。我是名记者,我可以打听。你也许会感到吃惊,但人们是会谈论这些事情的。”
“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惊讶。我自己也跟一些人谈过话。你在肯森的单子上发现什么东西了吗?”
埃利奥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打住了话题。这会儿洛正好走了过来,向大家报了一下今天的特色菜品,包括茄子、豆腐、鱿鱼和某种用芝麻油调制的酸甜酱。他信誓旦旦地跟他们讲,这些菜的味道真的都不错,可以称得上是烹饪技术的突破,虽然他用来形容的那些词并不准确。
在他们点了所有的特色菜之后——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洛就往别的餐桌去了,杰克曼说话时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埃利奥特将身子靠向哈迪跟他交头接耳起来。“你说的是那些不明原因的死亡吗?我知道有一件事情是真的,这纳粹是个传言而已。”
哈迪的脸沉了下来。难道杰夫在他之前已经核实过肯森名单上的死者了吗?或许他已经发现了像詹姆斯莱科特那样的,死于自然原因的那八个死亡病例了。“你是什么意思?”哈迪问。
“我想我可能说得不正确,不要激动。”埃利奥特伸出一只手按在哈迪的衣袖上,“我不是说这仅仅是个谣言,虽然现在还没有事实可以证明它的真伪。我的意思是它是个传言,很多人都在谈论。如果我能找到更多像这样的新闻题目,我愿意把它们都集中在一起,写出另一篇专栏文章来,不过至今还没有题材。我已经跟波托拉的一些人谈过,但没有人掌握哪怕是一点点的事实。绕来绕去都是那些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说法。”
“我们的朋友罗斯怎么样?”
埃利奥特遗憾地耸了耸肩。“我已经跟他谈过了,你可能还想得起这事。而在那之后,这事就变得更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了,兜来转去地没有什么进展。罗斯和特雷莎修女没有共同的世界观,除了他的贪婪、无情和富有这些事实之外,我似乎不能写出另一篇有别于这些内容的专栏文章来。”
“我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听好了。”
哈迪接着将自己的关注点指向了桌子的对面。“在约翰那儿。”他提高了自己的嗓门,这样斯特劳特就可能听到他的话,“我几乎都忘掉了。”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它推到了桌子对面。“帮我个忙吧。下次只会在八九成胜算的事情上跟你赌,记得提醒我这一点。”
正如哈迪想要达到的预期效果那样,这个小小的表演引起了第一个人的兴趣。他原本是打算利用这举动间接地向格里斯基证明自己有理。如果他能把这群人引向关于莱科特尸体解剖这事的讨论上,阿布也许会明白哈迪的立场并非完全是只顾一己之利的,那也不是律师惯用的下三烂的障眼法,这种理念本身就是好的,而且是值得去不断追求的。然而,现在他意识到了他可以给特雷娅造成一种相似的印象,并且相信能通过她让阿布回心转意。摆在眼前的现实依然是,如果他不能让格里斯基支持他的工作,那他将不可能彻底洗清他委托人的罪名,这一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尽管心头的火气还没有消,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工作而失去最好的朋友。为了自己的职业,他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东西。
对于大家对他此举异口同声地提出的疑问,哈迪回答那只是在偿还他的一笔赌债。“我强烈地感觉到詹姆斯莱科特是被杀死在波托拉的,跟蒂姆,马卡姆的情况一样,也许用了完全相同的方式。而且我得为我说过的话掏钱。”
杰克曼和弗里曼就这种做法是高尚还是愚昧这一问题持有不同的意见,但是借着这场讨论,哈迪可以把话题顺势转入韦斯·法瑞尔在处理罗琳女士尸体解剖一事上所面临的情况,这也是他一直想要实现的另一个意图。
他注意到,埃利奥特开始做起记录来了。
杰克曼并不打算让哈迪轻易地走掉,他要给他一个警告。午餐结束后,他们一行人站在第七大街和布莱恩特路的拐角处,等待着过马路的人行绿色信号灯亮起。杰克曼装着要给哈迪讲一个关于阿肯色州输精管切除手术的黄色笑话,把他拉到人群后面。看起来这类笑话大部分都具有共同的地方,涉及一听啤酒、一枚粉红色炸弹和一个不借助自己的手指头就无法从一数到十的弱智。哈迪听完故事笑过之后,发现别人都已经过了马路,只有他们两个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单独留在了马路的这一边。杰克曼很擅长讲笑话,因为当别人被他的妙语逗碍前仰后合时,他从来不跟着笑,而总是表现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眼下,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的笑意,而是一脸的严肃和认真。“我要提一个慎重的意见,迪兹,如果你能再抽出一点时间的话。”
口气的转换是如此的突然,足可以让人在一时之间感到错愕,而且哈迪的表情也显示出了他的这种心理变化。“没事的,”他说,“当然可以。”
“根据我们协议的精神要求,我一直都是在假定我所认为的东西是真实的这个前提下开展工作的,但是,玛琳昨晚向我提起了这一点,就在我刚刚决定同意你要约翰进行第二次尸检的请求之前。”
“那不是我要求的,先生,那是韦斯法瑞尔的要求,那是他的委托人。”
“迪兹。”声音低沉,充满了关爱。杰克曼像长辈那样,和蔼地将一只手用力按在了哈迪的肩膀上,大约用了三十磅的力量。“我们不要走到那一步。”
哈迪认为这话虽然只是片言只语,却真实而又让人感动。“对不起。”他态度极其诚恳地说道。
“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杰克曼的手已经收回去放到他的口袋里了,现在他们正走在穿过马路的人行横道线上,“我一直都在按照我们共享信息这一预定的情况进行工作。我们要给你我们掌握的情况,而且同时作为交换,你要保证你的委托人在大陪审团面前与我们合作。不过除此之外,我希望你也要给我们——尤其是给阿布——你找到的没有牵连到你委托人的任何信息。”
他们一时无语,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哈迪打破了沉默。“他近来情绪不是很好,不太听得进别人的话。”
“我知道,不过如果你继续努力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这一直是我的目标。不过交换的条件是,我的委托人愿意跟大陪审团谈,而不是在一间放有摄像机的小屋子里跟一群警察谈。”
“我接受你的建议,不过阿布似乎正趋向于对此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他认为,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坚持要避开正当的办案程序来办这个案子。”说话之间,他们来到了司法院的门阶上并停住了脚步。杰克曼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对这件事我是极其敏感的,甚至对表面上迹象都很敏感。”
“阿布说起过这事吗?”
“没有。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命令他不要逮捕谁。”
“对于这事,克拉伦斯,那完全不是你做的。在我们达成协议的时候,你承认你很可能没有足够的证据去定罪,甚至连所谓的招供都没有。而且现在他仍然没有这种东西。”
“我要严肃地指出,这是最近才出现的抱怨。”
哈迪点了点头。“他处于不满的情绪当中,克拉伦斯。他认为我发现了运用感情手段去施加影响的时机,而且也那样做了。我要严肃地指出,这让我有点生气。我没有做那样的事,而且也不会做。阿布他们这些人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不错,你们两个大男人中必须有一个人找出某种办法来解决你们之间的分歧。同时,玛琳很可能乐意知道你已经掌握的情况,无论是来自阿布或是别的什么渠道。显然你手头上有些事情正在进行,比如说,尸体解剖的事。而且,作为题外话,请允许我说一下,做事要与我们双方合作的精神保持一致,这或许是早一点让他们关注我们的合适的做法。”他不等哈迪的辩解出口就挥手止住了它,“没关系,这好比是桥下的水,还淹不到人。不过不要忘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尤其是在与凶杀案组头儿之间的关系上——在这种情况下还允许斯特劳特继续干下去。我希望这些……有违常规的尸检能够说明一点,你的委托人不会去做什么傻事,或是溜到一边拒绝在大陪审团面前开口,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似的被人耍了。”
“那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克拉伦斯。不过在这里我不能跟你讲我已经找到了另一个比肯森更合适的嫌疑人。好消息是,我已经有了几个不错的人选。”
杰克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没有对此作出太大的反应。“那你需要让阿布审查他们。”
“那是我做梦都在想的事,克拉伦斯,我说的是实话。除了还清在韦斯法瑞尔请求做尸检这事上所欠的人情债。”
“用什么还呢?”
哈迪的脸色露出了他内心的担忧之情。“在这一点上,克拉伦斯,几乎是用任何东西。”
他们互相道了别。哈迪注视着杰克曼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里才离开。台阶上悬挂着一篇关于仁爱的评论文章,不知道是谁为了闹事或是想得到法律方面的解释故意这么干的,或者是这篇文章自己从走廊掉落到了这儿而已。一对体形巨大的大丹狗被铁链拴在楼梯的金属扶手上,就睡在暖和的石板地上,每一个从这儿经过的人都远远地避开它们。最近一个年轻女子被狗伤害致死,这种一度被这个城市的男人当做最好的朋友、大受追捧的动物,如今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台阶的另一端,远远地有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正在用午餐,身旁放了一个音响,大声播放着亚洲的说唱音乐。
飘散过来的包子的味道,让他一下感到自己现在很饿。那是一种用黏黏的生面团和让人胃口大开的熏猪肉做出来的食物,洛餐厅今天的特色菜或许在烹饪技术上有新的创意,不过桌上的大多数菜还没有长进到能让他们赞赏不已的地步。哈迪基本上就没怎么吃。
等到杰克曼完全看不见了的时候,哈迪才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四层。格里斯基不在办公室里。哈迪走到大厅,用手机拨了个电话。
响了两声之后,电话里传来客气的声音。“格里斯基。”
“猎人点的事情怎么样了?”
“你是哪位?”
“猜猜看。”
格里斯基拍了一下脑门,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你想知道什么?”
“只要你五分钟时间。你究竟在哪儿?”
“在二十二区。”
这是三楼上的一个法庭,格里斯基只要在这里就会关掉手机,不这样做就会惹得里奥科莫罗大发雷霆。因此,按照这个情况来推测,这时候不是法庭内空无一人,就是处在庭审期间的休息时间,而且格里斯基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接了这个电话。
哈迪打算指责阿布不向他提供手里掌握的情况这件事,而且阿布确实也是这样干的。他要当面责问阿布的这种做法。上尉就坐在远离法庭中间通道的后排座位上。他转头匆匆向哈迪进来的那个入口处扫了一眼,然后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上去不打算用眼神跟哈迪打招呼了。他们两个为了避免尴尬都是这么做的,尽量不与对方有目光接触。
“我刚跟克拉伦斯谈过了。他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合作。”哈迪的声音在空旷而幽深的空间里发出阵阵回音,“我本来可以对他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方向相左的,没有合作的可能,不过我没有那样做。”
“你真好心。”
“不过,让我纳闷的是,为什么你的探员从来没有大范围地去查一查马卡姆死时都有谁接近过重症监护室。你只是跟他们讲肯森做过这事,所以他们就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操心了吗?”
格里斯基转过头来面对着他。“你在说些什么?”
“我说的是布拉科和另一个家伙,他的搭档,以及这个星期他们正在做的事。”格里斯基抄起胳膊抱在胸前摇了摇头。哈迪把他的不吭声当做是一种默认。“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到马卡姆死亡的那家医院走访一下。你不觉得这不正常吗?那里才是跟证人谈话的、符合办案逻辑的地方,你不这样认为吗?”
“那你的意见呢?”
“我相信你告诉过他们到那儿去。那是你会去调查的第一现场。”
“没错,事实也是这样的,那的确是我们去过的‘第一现场’之一。那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就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打算把你们掌握的全部情况提供给我。那个协议规定的内容是我可以得到你掌握的情况,还记得吗?”
“你确实得到了。”格里斯基说。
“我没有得到医院方面的任何人的任何情况,而且现在你跟我讲你的人到那儿去过。你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格里斯基似乎在认真琢磨这件事。过了一两秒钟,他看了哈遣一眼。“也许那些副本还没有打印出来。”
“也许是这样吧。那么那些还没有被翻录过的录音带在哪里?你认为我也有一大堆那样的东西所以才不给我的吗?”哈迪跟刑法打交道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他清楚地知道警方用来赢得起诉的一些惯用的招数。“也许,”他直言不讳地加了一句,“也许你会命令他们不要记得录音。”这是一种通行而又平常不过的手法,几乎不可能证实到底有没有施加这种人为干扰的外力作用。
“这让我想到,”哈迪继续说道,“你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没有按规则办事,所以,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这么做。”
格里斯基的嘴紧绷了起来,上面的疤痕更加显眼了。哈迪知道他敲打到格里斯基内心的最痛处了,但是无论如何他得让他明白这件事情。
“你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花了四天时间去弄清楚你已经知道的情况。”哈迪说。
“是什么情况?”
“就是有很多人具备杀死马卡姆的作案时机,也许还有动机。”
格里斯基并不为哈迪的这番话所动。“如果你不能找到它们,那是你的问题。我的探员去了,也问过了。他们得到了一张记录事发当天的完整的事件排序表,从马卡姆的收治到……”格里斯基突然停了下来,快速看了哈迪一眼,随后又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什么东西上面。他鼻翼翕动着,呼哧呼哧地喷着气,撅起了嘴巴,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到什么?”哈迪问。
格里斯基的神色骤然起了变化。他想起来的什么事情让他心里不由得一紧,呼吸也急促了起来,紧接着这种感觉进一步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
哈迪等了片刻,说:“我在听。”说完又等了一会儿。
终于,上尉流露出一种厌恶与困惑交织的神情,头开始慢慢地左右摇晃起来。“他们忘记打开录音机了。是布拉科和菲斯克,你知道的,这是他们接手的第一起案子。他们没有遵守办案规程,而且……”他再次停了下来,心里明白这样的努力和进一步的解释都于事无补。
没有哪个人,尤其是哈迪,会相信他此刻说的话的,而且在出现了这些情况之后,他更明白没有人会这么做。
哈迪的第一反应跟亚什预料的毫无二致。“就表面看,我会把这称为自私自利的行径,”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回答道,“现在用上这套说辞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会儿我看到你居然也想起来用这种解释了。这真是方便又好用的借口啊。”
话语之中全是嘲讽之意。
“只有一件。”哈迪起身朝法庭的门口走了一步,转过头来面对着他的朋友,诚心诚意地说,“就是我了解你,阿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而且我信任你就这个案子说的每一件事。如果你跟我说情况就是那样的,那么那就是事实,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情况就是那样的。”格里特斯没有勇气看着他,只好避开他的目光说道。
“好吧,就这样吧。也许有人能就他们掌握的情况给我整理出报告来,那我会马上上楼去取的。”他伸手去推门,不过又停了下来,迈出半步又掉头对格里斯基说:“哦,对了,还要恭喜你,特雷娅打过电话,跟弗兰妮说了那件事。”
随后哈迪就到外面的走廊里去了,留下格里斯基独自经受哈迪带来的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