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点,哈迪就驾车上了路。
他不知道他们会住在众多宾馆或者汽车旅馆中的哪一家,不过要是弗兰妮和孩子们待在蒙特雷的话,那他们肯定会先去水族馆。
再过十五分钟水族馆就要关门限制游客进入了,但从入口到小山坡之间的这段路上,参观者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他从小山坡上开始寻找,一直走到入口处的队伍尽头,都没有找到他们。随后他发现街对面有道矮墙,可以坐在那上面一边休息,一边观察不断加长的队伍。
从一号公路一路开车过来,他没有见到海岸上有雾气,而且没有一点起雾的迹象。一般来说,蒙特雷和旧金山一样都是雾气笼罩的城市,不过今天显然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无须再穿着身上那件薄外套了。
离他两条街远的一个上坡处的拐角那儿,他们出现了。孩子们打打闹闹,显露出了他们那个年龄阶段的稚气。就算隔着这么远,文森特那哧哧的傻笑声也飘进了他的耳朵,接着是瑞贝卡发出的尖叫声,就像是她从他的身后扑过来,故意惊吓他时那样清晰可闻。弗兰妮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走着,宽容而不加干涉地看着他们闹腾,双手揣在身上那件斯坦福式的运动衫口袋里。她穿着短裤和跑鞋,再加上那随意披散下来的蓬松的红色长发,很容易让人把她看成是那两个孩子的姐姐,也就是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样子。
哈迪从矮墙上站起身,继续注视着他们朝自己这个方向慢慢走来。孩子们像顽皮的小狗一样玩得正欢,不停地用手逗弄着对方,大声地笑着。在家里,孩子们的这种打闹经常让哈迪感到烦躁,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突然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哈迪觉得自己能客观地审视这个问题了。他的孩子只是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玩着他们这个年龄应该玩的东西。他们其实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忽然获得了一次令人喜出望外的外出度假,正在一起享受着一段美妙宜人的,无忧无虑而又利于身心健康的时光。
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不能更多地去欣赏他们,让他们感到快乐昵?哈迪对此感到困惑。
现在,瑞贝卡搂着文森特的肩膀,他们俩的个子几乎一样高了。弗兰妮突然一个箭步从坡上俯冲下来抓住了他们,嘴里发出快乐的叫喊声,捅着他们的肋骨胳肢着他们。“我逮到你们了!”孩子们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和大笑声。此时,他们转身面对着妈妈,不停地在她身边跑来跑去,而妈妈则快乐地闪躲着,向前跑着。这一刻,他们到底有多快乐?哈迪简直无法想象。
文森特又向妈妈发起了一次进攻,并且成功脱身。与此同时,哈迪起身穿过了街道,距离他们只有一个路口那么近了。他的儿子停了下来,从上而下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文森特认出了爸爸,不管不顾地冲了下来,快乐地尖声喊叫着“爸爸”。五秒钟后,他就穿过人流,全速狂奔冲进了哈迪的怀里,胳膊和腿都缠绕在了他爸爸的身上,还没等哈迪把他放下来,他就给了哈迪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妈妈说你太忙了。”
“我决定不让自己那么忙了。”瑞贝卡也跑了过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很高兴你在这儿,爸爸。这是如此完美的一天,不是吗?简直不敢相信这有多美。我太开心了。”
“我也这么认为。”哈迪让她在自己怀里待了一会儿,然后扬起一只手,理亏而胆怯地跟他的妻子打着招呼。“嗨。”
她的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不冷不热地说道:“嗨。”
瑞贝卡——任何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问道:“你们两个家伙在互相怄气吗?你们没打算离婚,对吧?”
“从未想过这回事。”哈迪说这话的时候还搂着自己的女儿,“就算是我们在生对方的气,我们也不会离婚的。”
“你确定吗?”
“可笑,贝克。”文森特已经对他姐姐的妄想狂行为失去了耐心,按捺不住地插起话来,“他们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他们不打算离婚。”他的头在父母之间来回地转着,期待着得到他们肯定的回答,“对吧?”
“没错。”哈迪说。
弗兰妮一直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个字,但突然之间,她脸上一直挂着的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而且她几步就来到了搂着贝克的哈迪跟前。“我非常爱你的父亲。”她一边说着,一边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而且我们是决不会离婚的,永远都不会。”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几。“尽管有一天我也许得杀了他。”
他女儿的下巴拉了下来,惊愕地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之色。“妈妈!”
“只是玩笑话,贝克,是个玩笑。”为了给父母解围,文森特转着眼珠子,对他姐姐的傻气表示嘲弄。“就像她真的要杀爸爸一样。”然后,猛然间,就在他看似漫不经心的当儿,瞅准一个空子,又再次戳了她一指头。她立刻爆发出一串嬉笑声,转身从哈迪的怀抱里飞奔开去,追着他跑下了山。
现在,孩子们都跑远了,只留下哈迪和弗兰妮站在那儿。
“你愿意我在这儿吗?”他问。
“当然。虽然我不希望我用绑架孩子的方式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我也希望是那样。不过我猜有时候得那样才行。”
“我不认为你的这种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也许你能想办法让自己改变。”
“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做的就是为了改变自己。我正在努力。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也在努力,”他补充道,随后有些难过地摇了摇头,“对不起。”
她抬起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开始向山下走去。“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布拉科住在日落区帕切特大街上的三间房子里,下面是一个独立的车库,前面是他父亲的房子。
过去的这一个星期他一直在外面为工作上的事奔忙,几乎没有时间回家,因此今天早上他回这儿睡了一觉。用哑铃做了一小时的健身之后,他又去慢跑了一阵,然后就着一盒麦片粥吃了五根香蕉。这时,他冲了澡,穿好衣服,正和他的父亲坐在厨房的木桌旁,旁边有一扇窗户开着。这座房子的背面是朝南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铺满了半张桌子。时不时地,一丝轻风会从外面吹进来,拂动着窗边的窗帘花边。
安杰洛·布拉科的外形看上去跟他的儿子很相像,不过在六年前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她过去给他做益于健康的饭菜,还让他注意保持自己良好的外形。妻子死后,他又回到了吃肉和土豆这种简单而单调的食物的日子。随后,他开始给市长当司机,一天到晚都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那个坐椅上。在过去的几年中,他的体形就像是发酵的面包一样迅速膨胀了起来。想想吧,他五英尺九英寸的身架支撑着大约二百二十磅的体重。今天早上,他穿着一件合身的T恤。父子俩各自呷了一口自己杯中的咖啡,达雷尔决定开口说点什么。“你知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用我的哑铃锻炼锻炼身体。它们就在外面放着。”
他父亲选择了用绕弯子的方式来回答他的这个提议。“我看见你今天早晨出去了,你跑了多远?”
达雷尔对他父亲的答非所闷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究竟有多远。也许有五英里吧。今天真是个跑步的好天气。”
“不能抗拒的诱惑,嗯?就像他们说的,感觉在燃烧吗?”安杰洛啜了一口咖啡,“要是我跑五英里,可能会倒地而亡的。”
“你可能会那样,不过你不要一开始就跑那么远的距离,可以循序渐进地增加路程。”
安杰洛明白他儿子是为他好的,并且点头表示了认可。“好吧,也许我会的。”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一起散步。你得开始做点什么了,爸爸,让你肚子上的肉掉一点吧,”他指着父亲那高高隆起的肚皮说,“他们说散步的效果跟跑步一样好。”
“对什么好?你相信那些吗?”
达雷尔勉强地笑了笑。“不,但这是个开始。不过那哑铃……我的意思是,如今有很多用来锻炼身体的东西。你甚至可以加入一家俱乐部。”
这话招来了安杰洛一阵爽朗的笑声。“也许我会散步,好吧,真的,我会考虑这事。不过加入俱乐部就算了,好吗?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遭罪。”他在椅子里坐直了一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说出心里话,“那么这就是你来敲我门的原因吗?来向我说教解决问题的好处吗?”
“不,”达雷尔严肃地说,“我碰巧注意到我的爸爸增加了一点体重,这可能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仅此而已。我愿意他活得更长一点,好吗?”
“好。”
“因此我到这儿来目的是为了哈伦。”
“他怎么了?”
“听我说,今天是星期六而且我们俩都没有工作安排,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我今天也没有难办的事。如果我们要出门的话,那就是为了现在我们手上的这桩杀人案,要访谈目击证人。要想把这件案子办好,就得出门。不过他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今天是星期六……我只是刚才跟他说过。”
“那么让你为难的事是什么?”
“我为难的是,我们是搭档,而且我不想把他撇在一边,不过我打算去跟一些人谈谈。”
“那就再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要去做什么,而且动手去做吧。”
“就这么简单,嗯?”
他父亲点了点头。“通常就是这样。”
“今天是二零零零年四月十四日,星期六。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本人是探员达雷尔布拉科中士,警徽号码是一六八九。我的常住地址是布利瓦德湖二五五五号。受访者是杰米拉什,出生日期是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二日。这次访谈是依据对编号为002231977的案件的调查而进行的。”
问:拉斯夫人,你对卡拉马卡姆了解多少?
答: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的女儿在一起上幼儿园时我就认识她了。
问: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答:上个星期二,听说蒂姆发生的事后我就到她家去了。
问:你在那儿待到多晚离开的?
答:我离开时九点半过了,差一刻十点的样子。
问:除了马卡姆的家里人,你离开的时候还有谁在那儿?
答:肯森医生还待在客厅里。不过我们其余的人都成群结队地离开了。
问:在那天晚上之前你就认识肯森医生吗?
答:我知道他这个人,但我们没有见过面。我觉得他来的时候,卡拉看上去似乎有点意外。
问:为什么?
答:是这么回事……这正是让人感到尴尬的地方。他和马卡姆先生合不来,而且那天他正好是值班医生。当然,这是在我知道肯森医生杀了蒂姆这事之前。
问:我认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他杀了马卡姆先生。
答: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我认为他还期望卡拉为除掉了蒂姆这事而感谢他。肯森医生所不知道的是,他们已经冰释前嫌,重新和好了。
问:你是说,在他死之前,马卡姆先生和夫人一直没有住在一起,是这样的吗?
答:客观地讲是这样,不过后来,就在上周末,卡拉告诉我他们和好了。蒂姆向她袒露了自己卑微的灵魂,告诉了她关于他婚外情的一切,他工作上遇到的难题,所承受的难以置信的压力,心里的惶恐与不安。因此,她对他们的婚姻又燃起了希望。星期二他们就一起待在家里了,所以她无法接受他走得如此突然。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问:在你看来她显得绝望吗?流露过任何她可能自杀的倾向吗?
答:绝对没有。我认识卡拉九年了,探员。在最近的这两年分居生活中,她已经接受了没有蒂姆的日子。为什么?因为无论如何有一天她都会离开他的,她清楚这一点。
问:但你刚说过他们已经和好了。
答:只是这一次而已。但谁知道会维持多久呢?蒂姆最终又会故态复萌——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而且最后还是会离开她的。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肯定。因此他的死可能会让她感到失望,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有些伤心,不过也不可避免地夹杂着某种获得解脱的成分。但不管怎样她也不会为此事而自杀的。
※※※
肯森走了六步台阶,按了按门边上的门铃按钮。这是他在安扎街上的老房子。他仍然把它当做是他的房子,而且看到安已把它搞得面目全非,这让他感到极其难受。那曾经明亮而招人喜欢的墙面涂料已经退色,变得暗淡苍白,失去了昔日的光泽,而且还斑斑驳驳的,到处都出现了脱落。房子白色的外部装饰物也已经变得灰暗。一副破败的景象。离他最近的那扇窗户的百叶窗的一端掉了下来,歪歪斜斜地吊在边角上。窗台上的花盆架脏兮兮的,而且不知怎的还跑到了它们不应该出现的位置。更别说那些他曾辛辛苦苦地种在里面的花了,它们早已不见了踪影。话说回来,在他和安恩恩爱爱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打理着房子,即使是他们都在全职工作,也会抽出时间来收拾它,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此刻,他低头看到了门廊的角落里堆放着的已经存了半年的垃圾——挤扁了的饮料罐,被最近的暴雨浸透的废报纸和广告宣传品,糖果的包装纸等,脏乱不堪。他想,自己要动手开始把窗台花盆架再栽满花花草草。
安在哪儿?见鬼,如果她还在睡觉,他一定得做点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做什么事。她应该醒了,至少要让孩子们吃早饭吧。他又按了按门铃,但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猜想门铃一定已经坏了,于是他又敲了敲门,很用力。他用拳头捶打了不止三下,同时还用手晃动着门,但还是没动静。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听见屋里传来了她的声音。
“谁啊?”
“我是埃里克,安,开门。”
“你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吗?”她问,“两小时前我给你打过电话。”
“嗨,爸爸。”他九岁的儿子在屋里喊着。
“特利,不许吵!”
“嗨,特利。嗨,姑娘们。你们都在吗?”
他听到了他两个女儿的应答声,安珀和卡西琳。
“不许嚷嚷!”他的妻子对着女孩们大声吼叫,然后隔着门跟他说起话来,“我给你留了一条信息,告诉你不要过来。”这是安最爱玩的一种把戏。尽管她知道埃里克有手机,也有传呼机,但她只会打他的住宅电话,同时留下一条他不会收到的信息。接下来她就可以以他没有看到她的留言为由对他大发雷霆。
“哦,我绝对没有收到。你试过打我的手机吗?”
“我没有想起打你的手机。我以为你会在家里。”
“今天早上的天气真不错。我出去吃早饭了。”
“我猜是和你的女友在一起吧?”
他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试图转动门把手把门打开。
“快点吧,安,你愿意把门打开吗?”
“我不这么想。不。”
“好吧,对我来说,带他们去看球赛是有点难办,不是吗?”这一个星期内,他的日程安排只允许他抽出很少的时间来看望孩子们,因此他特意提出了要在周末这天来接走他们。安受够了生活的困扰,也总是乐于把他们扔给他照看。
“安?这事怎么样?”
“你不能见他们。”
他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没有让它爆发出来,仍然和气地跟她商量着。“你愿意把门打开,我们谈谈这事吗?”
“没有什么要谈的。要么你走开要么我向上帝发誓,埃里克,我会打电话叫警察过来的。”
“安,我们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这样做。你就开开门吧。”
“不行!你不要进来。我不会让一个谋杀犯带走我的孩子。”
哭泣声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安珀最先发出来的,她在三个孩子中排行第二。不过其余的孩子在她的带领下也跟着哭了起来。然而安那让人心惊胆战的吼叫声却让孩子们的哭声一下子静了下来。“别哭了!你们都给我住嘴!现在就给我停下来!”
“安!别这样。”肯森在门外恳求道。
“妈妈!”他的儿子特利歇斯底里地叫喊道,“我要跟爸爸出去!你不能阻止我。”
“哦,我当然能。”
门里传来了使劲拍打什么东西的声音。
“天哪,安!你在干什么?”
传来了更多捶打的声响。接着是安的吼叫声。“特利,上楼去,照我说的做!女孩们,也给我上楼去!”
肯森双手紧紧抓住门把手,晃动着门。“安,让我进去!现在就让我进去!开门!”
她在把他们都赶到楼上,关进他们的房间里。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又站了一会儿,随后跑下台阶,穿过房子边上已是杂草丛生的车道到了屋后,发现后门也被锁上了。
不过跟前门不一样,后门的上部方格里装有六块透光的小玻璃。
肯森真希望现在的天气不是反常的暖和,而是这个时节该有的寒冷,而且他穿的还是一件夹克,那样他就可以用它把自己的手包裹起来,砸掉门上的玻璃,进到房子里去,只不过眼下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带领子的高尔夫T恤。尽管如此,他还是握紧拳头打算砸下去。他只能这么做,不管有没有东西护手。但他马上想起去年有个男人试图也这么做,但他割断了自己的动脉,六分钟后因失血过多死亡。这刹那的犹豫又让他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他已经是一个谋杀嫌疑犯了。不管有什么理由,最好还是不要强行闯入妻子的住所。只不过孩子们可能要遭殃了——安的情绪已经失去控制,虽然以前她从未动手打过他们,但现在她有可能会做出任何事情。
他掏出他的手机并拨打了报警电话九一一,随后跑回到了房前面。线路接通了,他报了安家的地址并简要地描述了情况。“我现在就在房子外面。我需要一些帮助。”
回到台阶上时,他听楼上的安还在冲孩子们大喊大叫。屋里有扇门被砰的关上了。终于,他听到了里面楼梯上传来了她下楼的脚步声。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的这道门后面。“埃里克,”她说,“埃里克,你还在那儿吗?”
他闭着嘴没有出声。他把身子紧贴在墙上,屈身藏在门阶的台面以下的地方。他知道,即便她靠着前面的窗户伸长脖子向外看也不会看到他。他屏气凝神,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从远处,他听到了像传说中的海妖发出来的那种时断时续的哭泣。
接着他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看到门把手动了起来。他一跃而起抓住它并迅速拧动,随即用自己的肩膀顶住了门,把她撞得连连向后退。安大声尖叫了起来。
不过她没有倒地。
与此相反,她稳住阵脚朝他使劲扑了过来。“从这儿滚出去!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他抓住她的胳膊,但她不停地用脚踢着他,脚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腿上,小腹上。她一个劲地踢打让他有点招架不住,抓着她的手松了一下劲,她趁机挣脱出一只手并照着他的脸就扇了过去。他感到这次重击之后脸上有股热辣辣的东西往下流,知道她剐破了他的脸。他举起自己的手在脸上摸了一把,看到了手的血。“我的天!”他说。
“爸爸!妈妈!”孩子们在楼上哭喊着。
“不许叫!”安尖声呵斥道,“待在那儿,不要下来!”她说这些话时连头都没回,而是再次向他逼了过去。她不断地逼近,一直把他逼回到门边,随后又到了门阶上。她又开始踢向他的小腹,脚脚都不落空,踢得他的身子都侧向了一边。在踢不到他小腹的情况下,她又拼尽全力,伸出手冲上前去抓他的脸。
他一边自卫性地向后退着,一边用手拨挡着她的袭击。她前冲的动作一下子就把她顺势带到了他的近前,脚落到了散落在地上的湿报纸上,哧溜一滑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她收势不住,一头磕在了水泥地上。她从门阶的台阶上一路滚落到下面的便道上,躺在那儿不动弹了。
肯森看到孩子们都惊恐地探着头看着这一幕并飞快跑下了楼梯。一辆警车警笛大作,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一个急刹车靠路边停下来。就在这时,他们正好跑到了她身边,跪成一圈。两个巡警手拿着枪从车里出来了,枪口就对着肯森。
“不许动!举起双手!”
格里斯基和特雷娅睡了个懒觉,很晚才起床。他们都觉得今天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非常适合外出走走,于是一时兴起决定开车前往城北四十英里外的迪隆海滩去消闲一下。在去海滩的路上,他们绕道去了霍格岛,在那儿待了一小时左右,用他们能想到的各种各样的方式美美地吃了一顿牡蛎大餐——生吃,涂上三种不同的调味酱再挂在钩子上烤着吃,用面包渣和着吃,拌上酸泡菜酱煎得透透地吃。不仅如此,更让他们感到心满意足和心旷神怡的是,他们沿着海岸向北走了好远,在那条“Z”字形的狭窄的单车道上蜿蜒前行,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穿过马林郡西部那片售卖日用食品的农场,红杉树和桉树丛生的小树林,还有那些亘古不变且似乎被人遗忘了的定居点。
这儿与大海湾区的其他地方比起来,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尤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有些人的心目中,其受人推崇的地位类似于索萨利托圣地之于那些艺术鄙俗但技巧娴熟的文艺旅行者,米尔谷地之于那些高贵而又时髦的雅皮士。在塔玛尔派斯这边,主街道上有五六幢上百年的老建筑,其实也就是些顶上盖有楔形板的屋子,唯一能显示出这儿还具有生命活力迹象的东西,就是那些停放在此地独此一家的沙龙酒吧外的二十来辆哈雷摩托了。有这么多这玩意儿出现的地方,总是会有个沙龙存在的。沿着这条道一路驶来,他们每隔几英里就会看到钉在路边那些古老的橡树树干上的,手工制作的售物广告标牌从眼前闪过,有卖活鸡、活猪、活羊的,还有卖新鲜鸡蛋和牛奶的。
这儿大多数的东西看上去都破败不堪,而且格里斯基之前来过好几回了,但那会儿碰到的都是终年雾气弥漫,风吹不息的天气,那景象看上去让人几乎觉得它是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一块真正的废墟。不过今天,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在他们掉头回家之前,海滩上的温度会达到八十华氏度——眼前这幅飘摇欲坠且破败如昔的风景,好像是故意作了一番精心的准备一样,焕发出了从未向外人展示过的魅力,给他的心灵突然的震撼。很多六十年代出生的嬉皮士,和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垮掉的一代与颓废的一代从外面迁来,在这儿扎下了根,他们不愿意去改变它原有的风貌,他们不想看到崭新的车子和人为建造的高楼大厦,却以较为缓慢的速度和节奏,容忍了邻居们的到来并接受了享受私人空间的态度——这些人对生活一无所知,他们没有活在现实世界里。
今天在这片海滩上,他正注视着一位他通常将其称之为“老迂头”的上了年纪的嬉皮士。这是个年纪跟他不相上下的男人,也就五十出头吧,正在往一个小女孩的头发里编插着鲜花。格里斯基发现自己几乎是在忌妒他所享有的这种简单而朴实的生活。跟他在一起的那女人——那个女孩的妈妈吗?——也是一个“老迂头”。她的头发松散地垂落下来,盖住了她的半个后背。她并没有刻意地打理,而是任其显示出自然的灰白本色。她用手指弹拨着一把吉他,当她记起那些歌词的时候,就会悠然自得地吟唱上一小段乔尼米歇尔的歌曲。格里斯基站在警察的角度上想,有可能他们两个都处在服用违禁药品带来的飘飘欲仙的兴奋当中,不过也许不是这样。或许正如他和特雷娅一样,他们在今天出来也仅仅是为了享受这世间最大的快乐。
“用一块巧克力饼干换你此刻的想法。”她挽着他的胳膊坐着,用自己的身子替他遮挡住阳光。他舒展身体,侧身躺在他们铺在温暖沙地上的毯子上。
“先把饼干拿来再说。”他啪的一声将整个饼干都咬进嘴里,并嚼碎了它,“谢谢。”
“现在轮到你说你的想法了,”她说,“这是交易。”
“你不会愿意听到我的想法的。那些都是听起来让人感到害怕的想法。”
“你在这儿还会有可怕的想法吗?”
“我喜欢这儿的一切,我全身心地陶醉在其中,这就是让人害怕的地方。”
“舒适与幸福是令人害怕的东西吗?”
“它们是不会持久的,你不愿沉溺于安乐的。”
“是的,绝对不会,”她伸出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胳膊,“当然了,忘掉过去那几个月里,你和我一起走过的那段相当不错的旅程吧。”
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不是指我们自己。”
“好啊。因为我没有打算让这持续下去,瞬怕就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就好。我会赞成的。”
“最起码,说来该是又一个十九年吧。”
“什么十九?”格里斯基话没完就停了下来,看着她问道。
“是十九年。”她说这话时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虑。由于他们之间在年龄有十九岁的差距,结婚之前,他们在是否该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差点分道扬镳。格里斯基告诉过她,他对这事早就断了念头。
这是她曾处理过的最棘手的事情之一,不过特雷娅告诉他,如果那是个问题的话,他们不得不说再见,彼此都不要再出现在对方的眼前。她不想以一种强加于人的手段,利用这件事来得到或是缠住他不放。如果再次为人父母不是他所愿意经历的事,她表示完全理解。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而且她爱他,但她清楚自己是谁,想要的是什么。
有时候,格里斯基曾勉强接受过她的决定,还有他自己的,然后有一天他醒悟过来了,意识到他已经改变了自己本来的想法。在他的生命里,她的存在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他不能失去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分离这种事情出现。
不过现在,那曾经看似遥远的某一天已经来到了面前。特雷娅正紧张地咬着嘴唇,琢磨着她丈夫是否会接受这个现实。“我认为,如果孩子们生在一个父母感情不和的家庭,他们就没有良好的成长机会,所以我想我们真的应该维持现在这种局面,至少要等到孩子们走出家门,独立生活了以后再考虑要我们自己的孩子这件事,你不这样认为吗?”她努力想让自己露出笑容,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一只手,迎着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昨晚我们到家的时候我就打算跟你说这个的,但当时你的探员在,不便开口,他们走的时候又太晚了……”她那因胆怯而微微发颤的话语声变得越来越微弱,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了。
他迎着她的目光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儿,表情逐渐变得温和,浮现出有点不解的样子。“你为什么认为那会花我们很长的时间呢?”他把她的手捧到自己的嘴边吻了吻,“那绝不是为自己没有努力而开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