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光影中飘舞。这种情形,有些地方称之为“狐狸嫁女”。久违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在落地的同时便立刻消融不见了。雪为消融而降,只有在落下的那一瞬间才拥有生命。气温并不很低,因此雪花很大。在那旋转着的六角形花心周围,仿佛还带有许多装饰。究竟该如何为雪计数呢?如果说它是结晶,那么该称之为“一个”

呢,抑或该称之为“一粒”?然而,这漫天飘飞的雪,恐怕无法这样加以计算。

当然,使用“一片”来数雪也许令人感到奇异。人们由此可以联想到一片花瓣或一片落叶。然而现在,飘然而落的飞雪,的确也只能用此来形容了。宛如一片片洁白的花瓣在飞舞和摇曳,这光影中的雪花,表里毕现地慢慢洒落下来。

伊织坐在书房的窗边,眼望着这光影中飘飞的白色舞蹈。这场所谓的降雪,已是在三月之初了,尽管雪色洁白,人们却感觉不到寒意,相反,倒是让人觉得春天已然近在眼前了。

果真是日月如梭。

就在不久之前,刚刚迎来了新年,然而转眼二月就已经匆匆离去。眼下这时,一年的六分之一已然过去。接下来便是赏梅观樱的四月,又是新绿迷眼和薰风窒人的夏季。半年、一年,就这么在季节的梦幻中逝去。伊织这时痛切地感到,岁月流逝真是太快,的确只有“光阴似箭”才足以形容。

孩童时代从未感到过这样步履如飞的岁月流逝。从小学到中学,他总是巴望着日子过得快一些。进入高中以后,即使偶尔感觉到时光飞逝,却也并不曾因此而感到惊慌。就是到了二十多岁时,他也很少在意光阴的流逝。过了三十岁,才开始感到迷惘。“啊!不知不觉已经三十了!”惊叹之余,他开始感到,岁月不饶人。

但是,此时尚有余裕。一旦年过四十,便会猛然地觉察岁月流逝的迅疾。刚才还在繁茂的山林中潺潺流淌的溪水,出了山谷,突然间流速剧增。浑浑然过了五十岁,又过了六十岁。流逝的速度更加湍急。如果以河水比喻,他可能会看到流水以更快的流速冲出陡峭的山崖,最后成为瀑布,飞落而下。

不过,伊织眼前只见到光影里飘飞的雪花,他还听不到山岩流水的咆哮和瀑布落下的轰鸣。

在朝阳里降落的雪,接近午间时,已经停了。

刚到十一点钟,伊织离开书房,走向卧室的西服衣柜前。

今天中午,城市广场将在世田谷现场举行开工仪式。关于设计方面,和百货公司虽然有些小磨擦,但最终还是采取了伊织建议的形式决定下来。这类事情,如果从一开始就放手让他来做的话,就会妥当得多。可事情并不能如此顺利,正说明了企业的复杂。

雪已经停了,下午的天气看来会变得暖和起来。伊织决定试试那套浅咖啡色的西装。虽然吹来的风还有些寒意,但是穿上这领先季节的春装,他觉得心情还不错。

他穿好裤子,正在系衬衣钮扣,富子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领带。

“这条好吗?”

富子替他选的是一条浓茶色的素底细纹领带。他拿起领带,放在胸前,对着衣柜的穿衣镜比试了一番,感到正好与浅色的西服相配。

“就这样吧。”

富子已经了解伊织的喜好。虽然她作为佣人到这儿工作才不过二年时间,但凡事交由她去办大抵都不会错。富子选好领带后,又替他挑好了袜子、手帕。都是清一色的咖啡色。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伊织觉得他和妻子分手后,富子好像变得更加不辞劳苦了。她以前总是准时准点地来去,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却早来晚归,而且没有提出加钱。她一心扑在伊织身上,任劳任怨的态度溢于形表。伊织虽然觉得富子不会打算填补充任其前妻的位置,但看她如此玩命,有时反倒心情沉重。

伊织准备停当后,刚点上香烟,望月便开着车子来接他了。

“虽然下了雪,天却变暖和了。”

“是场无常的雪。”

刚才的雪已经融化,阳光下的道路湿漉漉的。

望月稍稍打开车窗,若有所思地说:“宫津他们到底还是打算要结婚了。”

“宫津……”,“他和相泽,我昨天收到了他们的请柬。”

伊织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上火。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分明在微微地震颤。

望月所言确实么?刚才的话,伊织从未耳闻。不论笙子,还是宫津,都没跟他提过这事。当然,他也没听到过有关这两个人的传言。

过年时,笙子倒是给他寄来了一张贺年卡,上面只写了“恭祝新年多福”几个字。从以往的交情上看,显得冷淡,但能收到一张贺年卡,伊织也就满足了。应当说,自从与她分手之后,透过这张贺年卡,伊织感到笙子的心里还有着他。

然而,笙子要是和宫津结婚,那么,情况就全变样儿了。他心里所谓笙子对自己余情未了的想法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可……”

伊织欲言又止,他沉默着。他想问望月这是否真是事实,但他不想让望月体察出自己内心的慌乱。望月原本就以为伊织知道此事,所以才跟他谈起来的。

“你听谁说的?”

“是他们寄结婚请柬来通知的。所长,您那儿没收到吗?”

“没……”

早上临出门前,还去看了邮件,没发现有请柬。

“宫津这种男人,很果敢也很能干,他辞掉事务所的工作,是为了追求相泽。”

伊织同样也是初次听到这话。

“那他现在哪儿干?”

“辞工后他原打算自己创业,但挺艰难的,现在好像在野田建筑公司打工。”

野田建筑公司是建筑界的十大巨型企业之一。他也许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进公司的,可话说回来,想在大企业里施展个人的才能是不容易办到的。

“反正他家里开着一间大旅馆,早晚得回乡下去。”

“是啊……”

伊织还是不能相信宫津和笙子要结婚的事情。仿佛是心里觉得没理由会发生的事情成为现实。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过去并不是没有预料他俩人的结合。他的内心一直觉得那件事情不会发生,而其实这种心理乃是源于他害怕发生这种事。即便如此,女人的心思也真让人难以琢磨。她和宫津一起出去旅行,受了他的强暴,哭着道歉,懊悔自己的轻率,还说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了。

可没过半年,又要和他结婚……

伊织心里很清楚,笙子对他坦诚告白,费尽心思地向他道歉,而他却邀了霞到处去游玩。这种态度使笙子对他产生了不满。如果那时能待她温柔些,或者没跟霞上欧洲旅行的话,笙子的情绪也许会有些变化。

但是,就算事情变成那样,她要和宫津结婚又算怎么回事呢?那么多男人,她为什么非要和宫津结婚呢?人们也可能认为,她不过是为了捣乱才结婚。从笙子当时悲痛欲绝的样子看来,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仔细想想,也许她表面上厌恶宫津而内心并不尽然。宫津强暴了笙子是实情,他曾经爱着笙子也同样是实情。虽然是一时糊涂做出了粗暴的举动,但他心底里是爱笙子的。从这一点上看来,比起伊织那种对身边的女性满不在乎的人,也许应该说,宫津的所作所为远胜于他,来得更为诚实。

无论如何,女人就是倾向在她身边而能常给她爱意的男人。她们不喜欢讲大道理的人,很自然会移情到她身边并满足她愿望的男人。在理想与现实之中,倾向于现实的实在,这并非女人的专利,男人同样也是如此。对于不知何时能回到自己身边的没有指望的人,没必要永远等待下去。这种不满情绪最具有说服力。

“宫津辞职后还和笙子继续交往……”

他原来以为笙子辞职以后,就会呆在长野老家一个人寂寞地生活。没想到完全估计错了。

“那么,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伊织转脸向着车窗,用极力平静的口吻问道。

“我记得是下月三号,没错吧?”

望月反问伊织。伊织原本就没收到请柬,所以也就无从回答。

“所长,您出席吗?”

“嗯,不……”

“我也不去。”

望月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好像千叶也收到请柬了。他是宫津大学的师弟。”

宫津就请了望月和千叶两人吗?他如果一直做到现在,恐怕会邀请事务所里所有的人参加。考虑到宫津辞职的内情原委以及新娘是笙子这一情况,或许他不好意思邀请原公司太多的同事,这两个人也许最为合适。

伊织想到望月在听说他不出席后马上表示自己也不去,还替千叶补充解释了一番他和宫津的校友关系。伊织也许有些过虑,但是感到这是为了向自己表示忠诚。

“你可以去参加婚礼呀!”

“我跟他以前也不很熟,况且他现在已经辞职走人了。”

整个事务所里,人尽皆知伊织和笙子之间的关系。虽然没人清楚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儿,但大家都觉察出笙子后来辞职的蹊跷。他们也许从中揣摸到了什么,所以总是设身处地照顾伊织的情绪。

“是呀,两个人都挺好……”

伊织特意用清晰的声音嘟哝道。他故作洒脱,希望表明自己的大度。他想告诉别人,笙子跟宫津要好,自己总不在意,相反倒挺高兴。

“他俩人也许很般配。”

“他们辞职后还混在一起,竟然不透一点风,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不是也蛮好吗?”

“可是……”

望月愤愤不平地说着,而伊织倒仿佛是在劝解他。

“只要他们能幸福就好了……”

伊织望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道路,言不由衷地低声说道。

开工仪式在世田谷建筑工地的现场准时举行。先是由神官做法驱邪去恶,然后是所属单位的协和百货商店总经理致辞,最后在工地附近一家餐厅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小型聚餐会。

与会者以百货公司的总经理为首,包括新店店长指派的董事们和承包施工的大村建设公司的有关人员以及当地知名人士等四五十人。

“要让它成为这一带的象征,请多关照了。”

百货公司的须贺部长兴奋不已地和伊织搭话。伊织表面上平静而得体地应酬着,脑海里却翻滚着笙子的事情。集会大概要持续一个小时,伊织只呆了三十分钟就出来了。

“现在直接回事务所吗?”

望月问道。伊织跟他说有点儿事,在涩谷下了车。原本打算仪式结束后马上返回事务所,但刚才听到有关笙子要结婚的那些话,所以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伊织和望月在涩谷分手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朝着阳光下的道玄坂方向走去。他中途进了位于一楼的一间咖啡馆,午休后的店铺显得空荡荡的。伊织坐在那儿一边喝着咖啡,再次思索起宫津与笙子的事情。

老实巴交的望月不会说谎,况且连请柬都送来了。他俩的婚事自然勿庸置疑。可是笙子为什么没给自己发请柬呢?从他两人与伊织之间的旧情看,他们首要的而且最应当邀请的贵客是伊织。

反过来想,也许正是最亲近所以反而不与邀请。站在宫津的立场来看,伊织是他昔日的情敌,也是过去的上司。现在将要和横刀夺爱得来的女人结婚了,难道他能若无其事地邀请伊织参加婚礼么?笙子何尝不是如此呢?她能心安理得地看着曾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出现在婚礼上么?这自然缺乏常情。

不请他,也许这是他俩人的默契……

虽说如此,他们难道就不该用别的方式告诉他一声吗?纵有种种隐情,不也得遵守礼节么?伊织耿耿于怀,他们唯独没有通知他的做法令他感到懊丧和孤独。假如宫津与笙子直截了当地请求他出席婚礼,伊织也许并不一定出席。要是他们说,逝事似流水,从此既往不咎,伊织也并不愿意和宫津就这么僵持下去。虽说形同情敌,但是如果宫津当初对他直言一定要得到笙子,他也许会让给他。对笙子也同样,尽管自己对她浓情眷眷,但只要是她愿意,伊织也不会为难于她。他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有这点肚量的。

曾经有过关系的男人就不能去参加她的婚礼么?他倒是很愿意面对他俩让往事一一随风去,一切从头始,向站立在新的人生起点上的他们表示祝福。如果他们邀请,他还能说上三两句祝辞。他自认为自己拥有这样的魄力,事到今日,他不会当面翻老账,旧事重提。

那么,如果收到了请柬,真的就能心情舒畅地去参加婚礼了么?刚才的种种想法,到底不过只是假设罢了,一旦面对现实,也许情况就会全然不同。他们请他祝辞,他就能流露出由衷的喜悦么?眼见新郎和新娘双双列于堂前,自己真能报以潇洒的掌声么?老实说,伊织对自己并没把握。他也许难免会在祝辞时就会流露出冷嘲热讽;或者嘴上说着“祝福你们”而心底里却希望他们夫妻离散。仔细想来,也许还是没收到请柬反倒更好。不然的话,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倒不如现在这样来得干脆。

伊织想到这儿,思绪如潮,不觉引发了别的联想。

也许不送请柬正是笙子的一番苦心呢……

大概是她认为,与其唐突地送来请柬,给他添麻烦,倒不如保持沉默有礼节。大概是她不愿意去打扰一个曾经给予自己关照的人,所以犹豫不决地没有发出请柬。

伊织品着冰冷的咖啡,独自点了点头。他断定笙子是这么想。虽然她要和宫津结婚,但她并没完全抛弃自己。她的婚姻不是自愿的,她不过是由于失去了精神支柱,难耐心灵的空虚,结婚是她为了填补心灵上的失落而选择的结果。这些想法也许自己一厢情愿,可事到如今,除了如此这般自我解嘲之外,伊织实在别无他法。但当他想到,即使笙子结了婚,她心里还想着自己时,伊织的心情才变得开朗些。

千言万语,是自己将处女的笙子变成了真正的女人,也是自己教会了她做女人的乐趣。虽不足以说是“呕心沥血”,但也确是名符其实,的的确确是自己精心造就了笙子。伊织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笙子的一切。无论是她那精巧的胸脯、纤细的蜂腰,还是少女般坚实的臀以及右腹下方小小的黑痣,伊织都铭刻在心。他如数家珍一般清楚明了的这么一具躯体,该如何去接纳别的男性,最后又是什么表情呢?笙子身上最敏感的部位,爱抚时需要的指力强弱以及如何使她飘飘若仙的姿势,他统统都知道。伊织花费了四年的时间,一点一滴去发现和挖掘,教她感受。

这是伊织与笙子之间的秘密,也是唯有他俩才能共享的感觉。

年轻的宫津果真能了解这些……

姑且不论体力,在对待女人的经验和技巧上,伊织自认为他决不逊于宫津。他拥有比青春年少更为重要的柔情与技法。四年的时间里,笙子的躯体已经完全适应了伊织,整个情爱过程自始至终都接纳伊织的做法。

那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伊织一边想一边说服自己。宫津就算夺走了笙子,让她决定嫁给他,也不能独占她的肉体。无论笙子如何依顺,肉体也不会如此听从。当宫津拥着笙子随心所欲时,他抱住的正是伊织精心培养和调教过的躯体。无论宫津如何倾诉爱语,笙子又是如何欣然接纳,她的肉体却不会忘记过去的历史。头脑里已然忘却的过去会存活在肉体里,肉体不会轻易跟着头脑一起背叛。

“肉体的记忆比精神可靠。”

伊织现在宁愿相信这些。除此之外,他无法缓解心头懊丧;他爱抚四年的躯体现在已经转手他人。

他的头脑接受了俩人结婚的事实,内心却始终无法释怀。为了摆脱这种煎熬,伊织起身到收款台前,往堂打了电话。

笙子从此再也不复返了,现在唯有霞能帮他排除空虚。他本以为下午她可能不在家,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接着才是霞的声音,开始接电话的似乎是她女儿。

“不是约好后天吗?”

唐突的电话使霞不由反问,他们本来约好后天见面的。

“今天能出来吗?”今年以来,他每周都抽空与霞约会。如果是白天,霞也许会更多地出来与他幽会,但是在晚上,总有限度。俩人也偶有白天幽会,但终因伊织需要工作,有时不能如愿以偿。

“出什么事了?”

“突然想见你,……现在,马上。”

也许是他少年般的急切十分滑稽,霞似乎轻声地笑了。

“你不用工作了么?”

“我不管这些。”

伊织原定返回事务所,看看文件,然后四点钟召开一个有关多摩计划的会议。

如果霞能来,会议就推迟到明天。与会人员都是本所职员,找个适当的理由就行了。

老实说,伊织今天不愿在事务所里露面。今天早上,望月一见面就马上提起笙子的事,看来请柬是昨天收到的。此外,年轻的千叶也收到了帖子。此事必定成为所里职员们议论纷纷的焦点话题。这种时候露面,心情实在沉重。

笙子虽然已经辞职,但职员当中难保没人认为她与伊织仍有瓜葛。

就算知道了两人已经分手,肯定也会有人心存好奇,想要看伊织什么表情。

“现在不行吗?”

“你真不听话……”

霞用母亲的口吻说道:

“那您等等。”

等了好一会儿,再次听到霞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好吧,我过去。大约一小时后出门,我想,四点左右能到您那儿。”

“谢谢了!我就在公寓等着你。”

伊织拿着话筒低头致谢。

他接着给事务所挂了个电话,通知他们原定傍晚召开的会议因有急事延期到明天再开。由于自己的原因,单方面地变更了原定计划,恐怕可以说是小型事务所老板的特权。同样是总经理,如果是身在大企业,这就甭想了。

伊织对此越发深有体会,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到机关和银行等呆板的部门工作的。他过不了那种早晚按时上下班的生活。最初大学毕业时进的公司就比较自由,此后另立门户,独自经营,时间方面就越发散漫了。现在的事务所正是贯彻着伊织的这一方针,所以连出勤卡也不打。虽然从表面上看有些松松垮垮,但伊织对此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认为,只要把工作干好就行。搞设计这一行工作,至关重要的是灵感和创造力,而这些只有来自于宽松自由的氛围。当然,像今天这样随意变更会议时间是有些过分。他单纯为了要见霞,改变会议日期,不过只是一种任性的举动。

细细一分析,也许正是有了这种自由度,伊织到了这把年纪还有精力正而八经地追求女性。如果没有这些,他打一开始就因为行不通而死心,恐怕也不会对女性欲火中烧。假若周围的环境要求严格,恋爱成为禁忌,或许为了适应环境,他只好压抑自己的欲望,大概也就出现不了今天的局面,免却了许多痛苦。他相信,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如果都必须按部就班,那么,自己作为有妇之夫,断然不会去追逐其他女人。

这是真心话么?难以令人相信。

那种表面上一本正经的人,有时会突然变得好色起来,或者干出淫猥下流的事。压抑自己,结果是更为阴暗,更为隐蔽。所以,正是他们这种人,才会到酒吧变态地触摸女性的肉体,时不时地耍酒疯。

伊织在这一点上真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可以在自己的事务所里任命喜欢的女性作私人秘书,一切都做得不显山露水。因为他从事的不是那种形象严格的工作,这样做并不会招来是非,即使招致非议,他也不用怕因此而丢掉饭碗。在他这个行业里,只要能有出色的设计方案,无论与多少女性追逐嬉戏都无所谓,一切都可以原谅。相反,拿不出像样的设计作品,无论如何一本正经,只能被认作是个无能之辈。

不过,这种自由的气氛中也有它的负面。作为所员的宫津胆敢公然抢夺所长爱慕的笙子,不能不说是自由导致的结果。

伊织呆在书房里,查阅了从事务所里带回的文件,其中自然也不会有结婚请柬。

“您在忙着呢。”

富子中间给他来沏茶时说道。伊织含混着答话时突然想起似地说:“你可以走了。”

“有客人来吗?”富子的直觉敏锐异常。伊织漫不经心说的一句话,她也立刻从中嗅到,知道有女客来访。

“才四点钟……”

“今天,你可以走了。”

伊织有些不耐烦了。富子一度退出了房间,约莫十来分钟,她又穿戴齐整地出现在伊织面前。

“那我就回去了,床单已替您换好了新的。”

她知道有女客来访,特意整理了床铺,这确实是富子令人反感的地方。伊织不作声。

“那么,我先告辞了。”

富子最终过于谦恭地道别后,回去了。她是个不易驯服的女人。伊织离开了富子,日常的生活马上就会寸步难行。说来说去,他现在的一切吃穿用全靠富子一手操办。

要知如此,还是妻子好……伊织正凝神痴想,电话铃响了。他担心霞打来的电话告知她不能赴约,话筒里此时却传出了年轻女人的声音。

“您是伊织先生吗?”话音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正当他含混其辞之际,对方的话音突然间变得激动起来。

“爸爸……”

伊织这才听出是大女儿真理子的声音。

“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怎么管爸爸叫‘伊织先生’?不像话。”

一月份正式离婚后,他这还是第一次接到大女儿的电话。

“可是,你就是伊织先生呀!”

真理子说。她还是那样地快言快语。

“刚才美子受伤了,她被汽车撞断了腿,骨折了。”

“真的吗……”

“现在住在站前医院。”

伊织看看表,已经过了四点。真理子说得很快,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

“美子骑车出去买东西,回来的路上被车给撞倒了,马上送到站前的深野医院,说她的右腿骨折了。”

“右腿什么部位?”

“听妈妈说,是踝骨上边。要她打上石膏住院,将来走路不碍事吧?”

伊织无从回答她的问话,因为他不是医生。

“妈妈呢?”

“她去了医院。我今天准备考试,所以在家。”

妹妹出了事故,她一个人在家里。真理子大概感到不安。

“二号街拐角处不是三叉路口吗,有点陡坡的那地方,美子骑车从那儿下坡,突然窜出一辆汽车,就出事了。我以前就觉得那地方危险,还是……”

伊织更担心的是美子的伤势。

“那么,妈妈和美子在医院里了。”

“是的。爸爸,您给医院打电话吗?”

“直接打电话问问医生,大概就能清楚了。”

“那样好是好。但我想,最好别叫妈妈听电话。”

“怎么了……”

“我问过她,想把妹妹受伤的事告诉您,她说不用了。我现在打的电话可得保密。”

妻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她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难道她不再把他当成孩子们的父亲了吗?虽然只不过是推测,但伊织觉得,她说不定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还是通知一下爸爸好……”

“谢谢你,能告诉爸爸,太好了。”

比起分了手的妻子来,孩子有血缘关系,感情还是比较深厚。

“好吧,爸爸只问医生就是了。”

“爸爸,您不去医院吗?”

“如果伤势严重的话,要去,呆会儿还有客人来。”

“妈妈她虽然这么说了,我想您去了也没关系的,而且您要是去了,美子一定很高兴……”

放了电话,伊织马上查出医院的电话号码。拔完了号,伊织报了姓名,说孩子遇上了事故给您添麻烦了,想问一下她的伤势如何。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答话,说医生现在正忙,接不了电话。说话的好像是护士长。

“右脚踝骨骨折,但无大碍。也不用动手术,上了石膏就没事了。医生说,一个月左右就可以痊愈。现在受伤的脚肿得历害,所以暂时住院为好。”

“非常感谢您,我是孩子的父亲,请您多多关照。”

伊织致谢后挂了电话。这么看来,现在不必急匆匆赶到医院去了。

他放心些了,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四点过二十分。如果现在赶往医院,就会错过和霞的约会。硬把她从堂的家里叫出来,好不容易赶到了这里,吃个闭门羹,霞肯定会生气。事后解释,她也许会通情达理,不过刚才实在太悬了。

妻子不愿把女儿受伤的消息告诉他,让他颇为恼火。看样子,今后再遇见女儿生病住院之类的事情,妻子也不打算通知他了。虽说夫妻已经离婚,但孩子的生活费还是伊织支付。就算离了婚,他还在尽作父亲的义务。那样做未免过于冷酷无情。

也许妻子是不愿让他担心。这次女儿要求与父亲联系,妻子断然拒绝,说是“没必要”。伊织再次为她的冷漠程度震惊。

还是女人厉害……

伊织现在体会到,孩子们是攥在妻子手里的人质。伊织纵是用心良苦,妻子只要说个“不”字,孩子们也就不会轻易靠近父亲。

实际上,离婚后两个女儿都没打过电话来。也许那也是妻子在唆使。虽说是自作自受,但伊织一想到陷入儿女离弃的孤独时,心头就涌上一阵细微的寂寞。

伊织为了缓解自己沉重的心情,站到阳台上看了一阵夕阳下大楼的景致。对讲机就在这时响了。开门几分钟后,霞出现在面前。

“我能进来吗?”

霞像以前一样地小心翼翼,警惕地四下里打量一通后才悄声进屋。

“够快吧!”

在咖啡馆里打电话是下午二点差几分。霞做好准备出来,算来的确够快。

“出门急,这付打扮就出来了。”

霞身着淡桔色夏奈尔套装,黑纹绢质的衬衣在胸前若隐若现。她手里还拿着外套和花束。

“来得真好。”

“您一声命令,哪能不到!今天怎么突然有空?”

“不是那么回事儿……”

伊织没心情跟她讲孩子受伤的事情。在男女幽会时,涉及家庭历来被视为禁忌。这同时也是中年之恋心照不宣的惯例。

但女人总是在不经意中隐约透露家庭的只鳞片爪。霞在过去和现在都不曾主动谈起她的家庭及丈夫,充其量也不过有涉及女儿的话题,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但伊织也不会主动谈及家庭。他本来就讨厌这话题。原本与妻子分居,伊织虽然不是跟她学,但自然如此。如今告诉霞女儿受伤的消息,女儿的伤势也不会有所好转。

“我带花来了,可这儿还有花?”

霞看着装饰柜上放着的插花说道。富子近来时常买来鲜花。窗前花瓶里正生机盎然插放着蔷薇和霞草。

“女佣给插的。”

“让她骂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悄悄插好吧!”

霞略带顽皮地说着,从手中白色的花包里取出了六月菊。

“近来的花店缺少季节感,这花一月份就上市了。”

伊织点点头,眼前浮现出笙子带来的鲜花与霞的花草怒目相向的情形。

霞插好的花形,有说不出的雅致。她拿起桌上的水晶玻璃烟灰缸时,伊织就在想:不知她用它做什么。她在中间放上了剑山,然后插上六月菊。白色的水晶玻璃缸配上紫色的六月菊,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仿佛是那烟灰缸里开出了花朵。

“就放在这儿好不好?”

霞把它放在桌子上。

“要能插到窗前花瓶里就好了,这花太漂亮了。”

霞大概是有意避开装饰格上的蔷薇花,可是她那盆水晶玻璃缸里绽放的六月菊,因为清雅,反倒更引人注目。

“真是太精彩了。那边的花给人的感觉是塞进去的,这一边的花却别有韵味。”

“用不着勉强说表扬话!”

伊织像是等着她说怪话,走向霞的面前,轻轻地贴过脸去。

霞微微地偏过脸,像是在斥责他,当伊织伸手揽住她的双肩时,霞极其自然地仰脸接住他的热吻。

霞坐在沙发上,伊织猫着身与她接吻。他轻轻地拉起她,她随着他的牵动起身,两人唇吻不离地走向卧室。孩子的事渐渐地从伊织的脑海中消逝得无影无踪。霞穿西装的好处就是脱光衣服上床之前,身上一丝不挂。和服还有贴身穿的长衬衫可言,西装却不尽然。伊织这次也是先上了床,看着她。霞脱光了衣服说:“借件浴衣。”伊织没作声。霞清楚浴衣放的地方,从西服衣柜里取出男式浴衣,穿在身上。

伊织以为她会马上爬上床,不料霞却身着浴衣在床前亭亭玉立地站着。在伊织看来,霞早已不是大姑娘,用不着作羞涩忸怩之态,尽可以直接进入主题,而霞却需要酝酿情绪。

最合她心意的做法是对她柔声说声“快来”或者硬拉她的手上床。伊织这一次却佯装不知,静默以待。终于霞僵持不住了,轻声地说:

“哎……”

她催促似地望着这边。伊织算是答应她的恳求,缓缓地掀开了被角。

“来吧,到这儿来……”

于是,霞穿着浴衣,悉悉索索地从床边钻了进来。

“脱掉吧,那东西穿在身上,就像抱着个布娃娃似的。”

伊织说着便撩起浴衣下摆,下面露出霞天生丽质的裸体。伊织愉悦地抚弄着那柔嫩的肌肤,另一只手解开衣带。当前襟敞开,裸露出两只肩头时,伊织再次紧紧地抱住了霞。

霞温顺地躺在床上,甚至轻轻地拧着上身,来配合伊织脱下浴衣。在这片安谧中,笙子、孩子都从伊织的脑中消逝,而唯有霞牢牢地占据着他的脑海。霞是否知道男人的这种心理活动呢?她纹丝不动地躺在伊织的臂弯里,凝神屏息着。然而,这一段肌肤相亲的静止时刻,正是迈向此后激情的一个阶梯。伊织松开几乎要折断肋骨的紧抱着霞的手臂,霞轻轻吐了口气,微微抬起头。伊织再次把她的头纳入左手臂弯里,右手在背部摩挲着。

霞的胴体有几处敏感且柔弱的部位。从下颚沿背脊向下延伸的一条线便是其中之一。只要用指尖若即若离地沿着背部向腰部下洼处轻柔地爱抚,她就会“啊……”地低吟。与此同时,上身随之抽动,一下翻身过来,就像一个反应灵敏、别致的电动开关玩具。有意思的是,当从上而下再由下及上地交替抚弄时,她的呻吟声会渐次高涨,最终哀告“停下来……”此时,霞全身燃烧起来,无论触摸哪儿,都会敏锐地回应,感觉全身都是性感地带。

霞的胴体已经撤去所有防卫。

然而,伊织并没有一鼓作气地冲进去,敌人既然已经举起了双手,请求归降,进入城池只是个时间问题,不用着急。

“唔……”不久,霞终于忍不住哀声呻吟起来。这时,才无可奈何般地缓缓进入。

一旦入得城池,从陶醉于美酒的瞬间开始,男人便会被抽去筋骨,最后反倒落得失败的命运,所以最好是尽可能地推迟进城。

攻陷敌城,在进行激战的同时,一瞬之间发出了呐喊,不一会儿,静寂造访,两人之间犹如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霞照例微微低着头,前额贴在伊织胸前,头枕着他的右腕,两人的脚就像三明治似的交缠在一起。

就这样纹丝不动地躺着。平时两人总是六点或七点钟见面,霞到九点钟回去,所以每次幽会都得记挂着时间。今天见面提早了将近两个小时,因此时间还很充裕。伊织在这之后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两个人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当伊织醒来时,床头柜上的钟表显示七点。他与往常一样,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当他想起离霞回家的时间还有两个钟头时,又安下心来。

伊织近来患有轻度的失眠症。他以前从未出现过睡不着觉的情形,尤其是饮过酒后,头一挨着枕头就能雷打不动地睡着。他有时都为自己的神经如此迟钝而感到惊奇。然而,这两三个月以来,就算是上了床也辗转难眠。明明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可头脑却出奇地清醒。开始还自以为看看书就能够睡着,却不料这也不怎么见效,严重时,一直似睡非睡,直到天亮。

这期间,他便迷迷糊糊地思索诸如工作、离婚的妻子、霞、笙子以及自己的将来等事情,一切都毫无头绪,而又突如其来。因此即使考虑,也只能是来回兜圈子。

伊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是与妻子分手,独身一人才导致这样。

昨晚他也饱受了失眠之苦,或许因为睡着时已近凌晨四点钟,所以仍然没有睡够。他觉得,如果能抚摸着霞柔润的肌肤,那么就随时都能睡着。然而这样睡下去的话,到晚上恐怕又会失眠了。

伊织心里正犹豫着是起床还是再静静地躺一会儿,霞却在他身旁睡得又香又甜。她依然轻轻地趴伏着,只有左肩头微露在被角外,鼻息声很细微。但是,刚才伊织欠起上身看钟表时,她却犹如不让他动似的,轻轻地用手指划了一下伊织的手腕。虽说是无意识的,但她居然能够本能地察觉到男人要从床上起来。她这个动作,说好笑也挺好笑,说可爱也蛮可爱的。

伊织感受着霞身体的温润,头脑中再次想起孩子受伤的事。

以后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再问一问?然而,只要他一想起妻子说“不用通知他”这句话时,就再也没有心思去过问了。看来,说女儿住在医院里,没有多大问题,无须自己担心。伊织说服自己,似乎又睡着了。

当伊织再次醒来时,时钟已转过八点。这次是霞先醒,他随后也醒了。

“太好了!……”

霞看了看表,似乎放心了,于是又把舒展的上身埋进床单。伊织也核实了一下时间,然后柔声对霞说:

“睡得好像很香呀!”

“啊,睡了两个小时,真不好意思。”

“中途还打了呼噜。”

“这绝对不可能。你瞎说!”

“唔,倒也不是打呼噜,可是你的鼻息喷在我的胸口,怪痒痒的。”

“对不起,可是您应该跟我说。”

“不,我挺舒服。”

霞柔和的鼻息,既是她活着的证明,也似是她爱的呢喃。

“可真安静啊!”

四周确实很静寂,让人想不到现在还只是晚上八点。

“今天穿了西服,所以不用费时间。”

“可是,也该起床了呀……”

每次幽会,结果都是一样。他们总是直到迫近分别时才从床上急急忙忙地爬起来。

“我送你回堂吧!”

“不用了,你就这样歇着好了。”

“我已经睡够了,今天也没喝过酒,不要紧的。”

“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我送你,不乐意?”

“瞧你……”

“那就送吧!我们两个人好久没兜风了,一起出去不也挺好吗?”

伊织曾经送霞回堂,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当时皓月当空,月色清雅,伊织眼见霞的背影消逝在绿树葱葱的宅邸,心里涌起了丝丝妒意。于是,为此他曾决心再也不送她。可是今夜,以前的印象已显得相当淡薄。

“如果开车送你,咱们还可以再歇一会儿。”

“可是,已经八点半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霞还是点头同意了。伊织恋恋不舍地再次抚摸霞光滑的肌肤。

与和服相比,西服穿脱起来更简单。不用三十分钟,霞就穿好了夏奈尔套装,发型梳整得和来时不差分毫。

“我真能一个人回去。”

霞还婉言推辞,伊织不容分说地让她坐到副座上。

“离上次您送我回家,已经一年了。”

霞的神情,仿佛也在追忆去年的送行。

“我基本上记得路。不过,开到附近时,请你告诉我一声。”

伊织一边踏着油门,一边再次想起女儿的事。在女儿因车祸受伤的日子里,自己却正载着他人之妻兜风。虽然他觉得很不负责,但只要一想到妻子都不愿意告知他这消息,不禁又觉得心安理得。

“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车在路上跑!”

由青山大道经二四六号国道,上八环线,再由此进入第三京滨高速路,这条线路与上次一样。

“今天来得突然,后天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六点啊!”

“还见面吗?”

“后天不是定好的正常约会时间吗?你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什么,只是总见面,会被你厌倦的……”

“怎么会!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现在……”

霞只重复了这两个字。

“唉,后天还是算了吧!”

伊织摇了摇头,望着霞肃然的侧脸。

“那么,后天就依你,下周去京都吧!”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但星期六可以去。很久没两人去旅行了,所以我想去。”

“……”

“去京都的新干线很方便。你选吧,后天见面还是下周去京都……”

霞望着前方,仍然不言语。

“哎,怎么样?”

“我想去京都。”

正面出现红绿灯,他们来到第三京滨高速路的收费站。过了这儿,沿右车道行驶,便进入横滨新道。新道前端双线交汇,平时总是塞车,而一过九点,这里的车流量也减少了,道路很通畅。

“照这样,或许十点钟之前就能到。如果再悠着点出发就好了。”

伊织觉得像是吃了亏似的,而霞却并不觉得早点到有什么不好。

“去年去奈良是六月吧?”

当时,在京都住了一夜后马上赶往奈良,所以没能好好玩。这次从一开始就只定京都一个地方,那样就可以比上次玩得更痛快了。

“我们还是住旅馆吧,很久没住了。”

“有熟悉的地方吗?”

“东山脚下倒是有一间小型的旅馆,那地方有庭院,相当有情趣。近来没去住,明天再先定下房间吧!”

去京都和欧洲旅行时都是住大饭店,偶尔住一住日式房间也不坏。伊织回忆起来,淡淡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线,映照着日式房间,想象着他们在房间的角落里铺上褥子度过一夜的情形。

“樱花还早了一些,可春分樱也许开了。”

想到又终于可以与霞一起旅行,伊织的心里激荡着欢悦。

“星期天的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在新干线的候车大厅碰头吧!不过,在那之前还想要和你见面,怎么样?”

霞不置可否地望着远处。

“不要紧吧?”

伊织再次提醒道,过了好一会儿,霞才说道:

“我去。”

“那好,就这么定了。”

伊织换只手握住方向盘,汽车此时好像正由新道进入一号国道,四周的房屋突然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增多了。

“今天虽然有些阴,却是朦胧月夜。”

右手的山际,仅仅可以看到春月淡淡的影子停在远方的云端。伊织右手握住方向盘,腾出的左手悄然放在霞的膝上。

离开国道线,到达堂时,刚过十点。应该比从东京车站坐电车要早到一个多小时。

“到海岸去看一看,怎么样?”

伊织这样邀请道,霞瞟了一眼汽车里的钟表,什么也没说。伊织曾经到这附近的高尔夫球场来打过两三回球,所以这一带的地形还算摸得着门道。

“从这路口往左拐就到了。”

他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伸手打开车窗。顿时,海风夹带着咸腥味,吹进车里。

“久违了。”

今年还是第一次来湘南。两旁一排排的房屋终于被抛在后面,变得稀稀落落的。迎面只有开阔而黑暗的天际。再开过一个缓坡道,好像就是海边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你该放心了吧!”

伊织觉得已经挨近她家,霞大概就会安心了。然而,大概是离家太近反倒更让她不安,霞依旧没有回答。爬过了那道缓坡,果然不出所料,大海就展现在眼前。道路从这儿沿着海岸线平行延伸而去,大路两旁的松林连绵不断。伊织右转方向盘,向小田原方向开去。

“平时总是拥挤不堪的,真讨厌。”

伊织也记得这条路非常拥挤。正是因为这条路从逗子和叶山经江之岛到茅之崎与小田原一线,与蜿蜒的海岸线相连,所以一到周末或休假时就会车水马龙,塞得水泄不通。然而,现在除了偶有车辆往来,四周万籁俱寂。

继续往前行了二三公里,左边有个宽阔的停车场。伊织在那儿停了车,打开车窗,海浪声顿时近在耳际。

“好安静啊……”

海上浓云密布,就连来时依稀可见的月亮也看不到了。

“来这儿看过海吗?”

车的副座正好停在靠海的一边,所以伊织要看大海,自然而然地靠近了霞。

“或许因为住得太近,反而不看。”

“春天到了。”

从微开的车窗飘进来的海风里,果然有着春天的气息。伊织呼吸着这微风,把手放在霞的肩上。后面开来一辆小汽车,从车旁急驶而去。

当这车灯一消失,伊织便轻柔地与霞接吻。

在熄灭了车灯的车里,男女两人相拥接吻。没有人看见这一情景,偶有车辆路过,也都悄然扬长而去,然后静寂再次降临。从微开的车窗只传来春的微风和波涛的声响。

伊织轻轻放倒座椅,放在霞膝上的手慢慢往上摸索。

伊织原本无意在车内缠绵,彼此相拥接吻后才生出了猥亵之心。他也并不想学年轻人的汽车做爱,只是想让霞发窘难堪。一旦这么分别,霞就可望而不可及了。这种想法更加刺激了他那种猥亵的心理。

伊织移动着唇,由唇至霞柔软的耳际,右手悄悄在她的两膝之间摸索而上。

霞瞬时叫道:“不行”,随即合上了双膝。伊织并不强来,依着她收了手,他打算伺机再动,重整旗鼓。

即使一时一刻不见成效也无妨。只要坚持不懈,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有一点点地接近目标,才饶有情趣。霞只看到了伊织困顿和放弃的外表,实际上他的手此时已不知不觉地摸到了她的大腿附近。霞起初还在抗拒,双膝紧紧合拢,现在却痛快地敞开着,上身也似乎回心转意了。

又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两车交错的刹那间,车灯的光亮洒成一片,伊织却全然没在意。他全身的神经都凝结在右手的指尖上。还有一步,他想着,手在偷偷地向上袭进。在他多次反复地尝试后,一种柔软、湿润的感觉透过指尖传了上来。霞的私处,已经耐不住长时间的侵袭,变得润泽了,伊织一边移动着,一边喃喃自语。

“全都知道……”

不知霞是否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她只是不断地吁着气。

伊织现在可以断言,他对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已经知道所有关于霞的秘密。在霞纤巧的外表下,有着丰腴的体态、圆润的肩及腰的线条,还有她那隐秘处的喜好。拥有如此自信,伊织体会到无比的欢喜和无限的满足。

汽车里虽然只有两个人,却也并不自在,更没法与床上相比。伊织左手抱住霞的肩,腾出另一只手来抚摸霞。

伊织在出发之前已经要够了,他无心再继续。他只想在临别之际用指尖去表达他的惜别和依恋之情,那是想摸弄的一种轻松心情之下的爱抚形式。但是,对于接受了抚爱的女人而言,这样会给她带来不快。女人要爱就干脆做到底,不然从一开始就别去碰她,让她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可真折磨人。

伊织也许对此内情并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翻云覆雨。当然,如果霞一定要的话,他也许会答应。在这停靠路边的汽车里,做起事来不安心,这样也太大胆了。霞也似乎早已经断了这念头,所以也不会要求他这样做。但是,肉体的情欲之火一旦燃烧起来,是不可能轻易熄灭的。

“不要……”霞呢喃着,她的下身接受了已变得柔软的手指,一边娇喘着。

她小声的呻吟,仿佛是在怨恨伊织刚才的所作所为。伊织听到她呻吟的声音,多少感到了责任。他觉得,是他点燃了火焰,自己却一直佯装不知,这样做也许过于残酷了。

“我们找个地方吧……”

手指还放在那儿不动,他低声问道。

“这附近一定会有二人独处的地方。”

“你说什么……”

“这儿离你家近,完事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我不去。”

伊织的请求,反而唤醒了霞的理智。霞这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慌忙起身,按住伊织夹在她双膝之间的手。

“不要了。”

伊织想不到她的口吻会如此严厉,于是停了手,像个受了责备的男孩似的,沮丧地把手收回来。霞着急地理膝整发。

“回去吧!”

“就这样回去好吗?”

伊织不怀好意地问道。霞又从手袋里取出化妆镜,背过身照看自己的容貌。

伊织替她打亮了内车灯,隔着背说:

“不想让你就这样回去。”

霞长叹了一声,没答话。她还沉浸在方才的余韵之中犹未清醒,所以似乎正艰难地整理着思绪。

“对面有亮光在动。”

天空上仍然盖满了厚厚的云层,既见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远处黑乎乎的,海面上有一个亮点在明灭闪动。

“走吧!”

伊织在霞的催促下,踩响了引擎。沿着海岸道路前面松林之间的小径行驶,他们回到了来时的路上。在红绿灯的地方向左拐,进入堂。伊织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到霞的膝上。

“这儿,好可爱……”

“你好狠心!”

“怎么了?”

霞一声不吭地抓住他的手指,看来是在怨怪他调起了欲火,而又中途作罢。

“从这儿向右拐。”

伊织按她说的向右转弯。车的两旁突然出现了树木繁茂的街道。

“在那前边吧?”

远处有一片竹林,再前面还有白色的围墙,围墙尽处就是霞的家。

“星期六,一点钟!”

伊织在靠近她家门前的地方停了车,提醒她道。

“明白了。那么,晚安了。”

霞和以往一样,每当分别时总是显得很淡漠,她急急忙忙地下了车,小跑着进去了。

“晚安……”

伊织望着她背影嘟哝着。他相信,霞的爱处至今仍是湿漉漉的。

告别了霞之后,伊织的头脑里再次浮现出孩子的事情。她现在一定上了石膏住在医院里。今后会怎样呢?妻子就这样呆在医院里吗?大女儿是不是还在一个人看家?桩桩件件涌上心头。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直至方才都还在公寓里和霞幽会,然后又开车送她到堂,一路上还反复做着淫狎之事。他一直在做世间难以容忍的事,而如今却想要恢复成为一个普通的父亲。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伊织思考着,他觉得自己和基格尔博士、海德一样,具有双重人格。担心孩子受伤的事,想到打电话去询问情况时是基格尔博士,与霞沉溺于爱欲之时是海德。

然而,姑且不说外表,在伊织的内心,这二者并不矛盾。二者皆是伊织,而且他打算让这两者相辅相成地保持平衡。实际上,如果成天光想着妻儿子女的事,是做不成工作的。这样一来,也许就只能成为一个只顾家庭的慈爱的父亲。为此,必然会缺少作为男人的意志。虽说已是中年,但男人萌生出作为雄性的欲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问题在于伊织的欲望不是针对妻子,而是针对其他的女性罢了。

那是一夫一妻组织这一结构中的问题。作为雄性,产生那样的欲望也许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了。从某种层面上讲,至少这样的男人比那些对异性毫无兴趣、却为同性相吸的娘娘腔男人更好些。

总而言之,在伊织的深处的的确确潜在着两种面孔。他目前的外表体现出的形象,正是作为一个善良父亲拥有的面孔。

伊织看到前方有自动售货机,它的前面还有电话亭。于是他在那儿停下车,往东京家里拨电话。他打算如果是妻子来接,马上就挂断它。可却是大女儿真理子接的电话。

“啊,是爸爸呀,您去医院了吗?”

“我还在忙着呢,没空去,美子还住在医院里吧?”

“是的,但是她没那么疼了,和大家住在大病房里也不寂寞。妈妈说她很快就能回家。”

“啊,今晚不要紧了,是吗?最近我会去探望她,如果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到公寓里来吧!”

伊织放心了,他现在已经俨然成了基格尔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