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京虽仅十天,但季节却好像发生了很大变化。出发之前还郁郁苍苍的神宫森林颜色已退。通往绘画博物馆道路两侧的银杏树也开始落叶。在阴暗的天空下,树梢更显单薄。逐日看来,很难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但时隔十天再看,切实感到,秋天已经加快了脚步。
回到日本那天夜里,伊织睡得很香。第二天早晨八点钟醒来之后,他浏览了一遍不在期间积存的报纸,然后吃了富子做好的粥。近来,在欧洲倒是不难吃到日本菜,但却很少有餐馆能吃到粥。正好富子煮了粥,伊织感到,自己又已经完全恢复成日本人了。
伊织把给所内职员买的刺绣手帕和给笙子买的手袋全部放入公文包,离开了公寓,时间比平时早些,才上午十点钟。
“您慢走!”
富子高兴地欢送他。大概因为离家多日的主人回来了,家里充满生机,或者也许是因为十分满意伊织给她买的中国挂毯。总之,富子非常高兴。
伊织自己开车来到事务所,所内职员一齐站起来欢迎他的归来。
“您回来了!”
平时,伊织来了,所员们都忙着工作,只是分别道声“早晨好”。伊织本来就喜欢这种不拘形式的随便做法。但这次毕竟出去了十天,职员们对他的归来似乎盼望已久。
“大家都好吧?”
“是啊……”
大家都像是松了口气似地点头应道。
“这是给大家买的礼物,不成敬意。大家分一分吧!”
伊织把东西交给大家,又环视一周,看了看每个人的面孔,才走进所长办公室。昨天已经打电话和望月联系过,所以大致了解外出期间情况。有些急件,昨天已在公寓看过,做了指示。
尽管如此,办公桌上堆积的邮件仍然像一座小山。他看着邮件,突然想起,刚才没见到笙子。
“她怎么了……”
他靠在椅背上思索着。坂井端茶进来,伊织等她把茶放在桌上后,问道:“相泽小姐为什么不在?”
坂井有些茫然地回答说:“她好像请假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太清楚,两天前开始休息的。”
伊织慢慢喝着茶,等她出去后,又靠在转椅上思索起来。
他刚听说笙子两天前就休息的事。昨天在机场没见她来接机,就感到有些奇怪。当时他只是想,可能因为工作忙。他还曾想,她也许不想看到自己和霞一起旅行归来,所以没来接。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在他归来的前一天,笙子就已经休息了。既然她休息了,来接机的职员该告诉他一声。不过,也许是他们认为没必要说,或者也许是他们难于启齿。
无论如何,笙子休息,实属少见。她外表弱不禁风,其实健康得很,偶尔感冒,也很少休息。
要不然把望月找来,了解一下她请假的原因……他今天早上刚来到事务所,就问这件事,大家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若是别的女人倒无所谓,事关笙子,他反倒不好启齿。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望月拿着文件进来了。休息期间积累下来的事情实在太多,文件竟然有一大捆。望月汇报了一遍,然后问他:“欧洲怎么样?”
“哎,还好吧!”
“气候已经很冷了吧?”
“在荷兰时风很大,维也纳已是晚秋,风景很美。这次旅行,时间充裕,倒还轻松。”
“有值得参考的建筑物吗?”
“如果说参考的话,欧洲的建筑物全部都可供参考。但要说不行,那也确实都不值得参考。建筑构想和我们迥然不同。”
伊织说完,像刚想起似地问道:“相泽小姐为什么请假?”
望月突然神色诧异地说:“你不知道吗?她说已经和所长谈过了。”
回来后,他既没见到笙子,也没通过电话。
“是吗……”
看到伊织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望月离开了办公室。
室内充满午后的阳光,光线比欧洲强得多。
旅行前自不必说,就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笙子没和他联系过。昨晚回来后,他既没接到笙子的电话,处理外出期间的邮件时,也没发现笙子写的东西。然而,她却说已经联系过。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信口说说而已?还是由于某种情况而耽误了联系?原因虽然不明,但事情却似乎不同寻常。
他思来想去,决定给笙子的公寓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响了六次还没人接,伊织挂断后又重新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
从没人接电话这一点可以断定,不像是感冒,可能是出门了。
伊织放下话筒,接着吸烟。
桌旁放着公文包,里边装着给笙子买的礼物;手袋。买手袋时,伊织内心有一种对笙子赎罪的感觉,企图通过买手袋来缓解自己内心深处因和别的女人出国旅行产生的内疚。
今早出门时,他原打算见到笙子时,先把手袋交给她。当然他不好当着大家的面交给她,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多得很。到时说一句“这是给你的礼物”,然后交给她,出发前的不愉快可能就烟消云散了。
看来,这种想法未免过于一相情愿。难道她还对自己和霞去欧洲旅行的事耿耿于怀……
伊织认为她休息可能与这事有关。然而,关键人物笙子不在,既无法问明理由,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整整一天,伊织为此坐立不安。
由于十天时间不在事务所,所以事务所里来访的客人很多,时而还要和职员们商量工作,忙得连椅子都没坐热过。然而,就是如此繁忙,还是有时突然想起笙子。
她现在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电话……
但是,在客人面前,他不能流露出这种情绪,只能佯装平静。然而,每次给客人端茶和禀告情况时进来的人不是笙子,总是感到别扭。笙子在时,心有灵犀一点通,现在换了别的女人,每件事都必须仔细说明。办完事应请客人尽早离开时,笙子总能巧妙地安排他们离开,而现在的女人却还在必恭必敬地献上新茶,令伊织烦躁生气。
黄昏时分,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伊织再次给笙子公寓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当天晚上,他和纤维厂家的经理约好在筑地共进晚餐;这位经理是伊织设计他的大楼以后新结交的朋友。整个晚餐过程中他总是时时想起笙子。晚餐后,他应邀到了银座,在新桥附近的夜总会又挂了一次电话,笙子依然不在家。
“到底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打完电话,伊织闷闷不乐。经理询问,他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没什么……”。
喝着女招待调好的加水威士忌,伊织自己再次感到吃惊不已。笙子不在,自己竟然如此消沉。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和霞去旅行。就因为两个人偷偷摸摸去旅行,才酿成今日的苦果。不过,他虽然这样责备自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认为和霞去旅行是头等重要的大事。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然而,回到事务所才发现,笙子不在,事事不如人意。换句话说,他再一次认识到笙子在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作用。
一般来说,离开银座,至少还得再去一家酒馆接着喝酒,但他心绪不宁,再加上旅途疲劳,无心再喝,十点钟就和那位经理分手了。
他拦住一辆出租车照直回到公寓,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平日总是富子负责从下面的信箱取回邮件。他一看信封上的字,心里已经明白是笙子写来的。伊织本想尽快看到内容,但又害怕打开,于是拿着信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才慢慢地拆开。
一张日本式便笺,折了三折,上面写着笙子那工整的字。
祥一郎先生:
欢迎您归来!旅途疲劳,却没能去接您,十分抱歉。您刚回来,提出这件事,我自己也知道冒昧。请允许我辞去事务所的工作。
衷心感谢长期以来您对我的关照。
您可能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辞职?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这是我太任性的缘故。工作虎头蛇尾,一定令您感到吃惊,请您原谅我这最后一次的任性吧!退职日期可以从这封信送到之日起计算,也可以从开始休息那天计算,悉听处置。工作方面,我已向坂井仔细交代清楚,估计不会受到影响。
目前我不在东京,待思绪恢复平静后,我再去当面向您道歉。
谢谢您长期以来的关照,您给我希望,让我愉快,这四年来的一切,我将终生不忘。
您每天工作很忙,请多保重。再见!
笙子
伊织反复看了两遍,把信放在了桌上。要说丝毫没料到这结果,那是瞎话。
但他没想到词句竟然如此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他已经感到事情不同寻常,但又觉得尚可挽回,实在小看了她。
这封信显然是最后通牒。在辞去事务所工作的同时,她还同时宣告,过去两个人的关系也一刀两断。
伊织坐立不安,又看了一遍信,然后点着一支烟。尽管他一口接一口地使劲吸烟,但信的内容依然如故。伊织又重新看了一遍,思索着字里行间是否还存在找回笙子的余地。
信的开头是“欢迎您归来”。看来在伊织回来之前,她已决意要这么做了。
文辞有条不紊,字斟句酌,丝毫看不出激动的痕迹。然而,信的内容却冷酷无情。无论看多少遍,这也是一纸宣布与伊织诀别的通告,同时也表明借此机会辞去事务所工作。
“这四年来的一切,我将终生不忘”,每读到这里,伊织都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是啊,已经四年了。往日的一切历历在目,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
初次相逢以后,他们相互爱慕,终于同床共枕。他们相爱,但又不断发生摩擦。自从她来到事务所工作以来,笙子每时每刻都在竭尽全力为他服务,两个人都坚信永远不会分离。就是这个笙子,如今提出要和自己分手了。
老实讲,在伊织来说,这事仍然缺乏真实感。眼前就摆着信,他也明知是笙子写的,但他仍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为什么呢……”
伊织手里拿着信自语道。
近几个月来,和笙子的关系确实一直别别扭扭。有时表面和好如初,但实际上内心深处潜藏着不信任。原因很明显地是霞的介入。他能推测出,这次分手的直接导火线也是因为他和霞去欧洲旅行。笙子生气,理所当然。尽管如此,伊织仍想不通。
“何必如此小题大作呢……”
伊织又一次从信的字里行间中寻找和解的余地。然而,抑制情感轻描淡写的词句反倒正表明了笙子毅然的决心。
信的抬头只写“祥一郎先生”,而没写“伊织祥一郎”。伊织最终从这里找到了一丝希望。
笙子寄出这么一封信,人到底在哪儿呢?他又看了看信封背面,上面只写着“相泽笙子”,没有地址。既然不在公寓,她肯定不在东京,但光凭这一点也还是无法查清。他想看看邮戳,也许能了解寄信的邮局,于是仔细查看,结果只模模糊糊地看出是“长野”两个字。
长野是笙子的老家。
这样看来,原来笙子目前在老家……
伊织激动得立刻想给长野挂电话。他还没见过笙子的父母,只和她母亲通过一次话,她母亲给人的感觉和笙子一样,忠厚而且认真。他记得她母亲非常谦恭地感谢他平时对自己女儿的关照,反倒使他感到不知所措。
伊织不知道笙子如何向她母亲解释他俩之间的关系,但从电话交谈的情况推测,她母亲是一个守旧的老实人。
他记得那时正值新年。两个人关系如胶似漆,新年休假几天不能见面也感到痛苦难忍,于是两人约好时间互相打电话,聊以慰藉。现在想来,他甚至怀疑,是否真有当初的时候。
总之,他知道她老家的电话号码,只要想打电话,现在马上就可以打。
然而,他感到犹豫不决:是自己打过去?还是等她和自己联系?
笙子这个人决不会虎头蛇尾,将来总会和自己联系。但是想到等待下去就会心神不定,又觉得莫若打个电话倒还痛快。
伊织从酒柜里拿出白兰地,像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喝了一口,拿起了话筒。
他一边拨号码一边说服自己:“秘书放下工作溜之大吉,上司找她,理所当然!”
不一会儿,响起了蜂鸣声,屏住气息等了一会儿,传出了年长女人的声音。
“喂,我姓相泽。”
接电话的好像还是她母亲,伊织朝电话轻施一礼,自报姓名说:“我是伊织……”她母亲又礼貌地寒暄了一阵。伊织谨慎地问道:“笙子在家吗?”
“笙子今天中午已经回东京了。您有事吗?”
“没事。既然回来了,就算了。”
伊织如释重负似地再次向看不见的对方低头行礼,放下了电话。
笙子到底回了老家。虽然没直接和她通话,但知道了她的去向,总算稍微放心了。
既然已经回东京了,一会儿也许会来电话。
伊织起身脱掉西装,换上睡衣。
从国外旅行回来后,有许多该做的事还没着手做。多摩地区新开发绿化地带的设计必须立即考虑,建筑杂志稿件的截止日期也快到了。另外,还必须给欧洲旅行时给以关照的东野和木崎写封感谢信。但现在实在无心工作,他躺在沙发上,喝起白兰地。
也许是因为刚回到日本第二天的缘故,大脑和身体都还没恢复常态。他也知道这不是时差造成的影响,但总觉得就是无法集中精力。他只好看电视,但脑子里还在想着笙子。
已经十一点了,笙子为什么还不来电话?笙子母亲说她中午就离开了长野,五六点钟就该到了。即使乘傍晚的快车,十点半也已到达。再加上回公寓的时间,十二点之前总该回到家了。
笙子以前从未这么晚回来过。即使和朋友见面,总是大约十点,最晚不超过十一点就回到公寓。照这样推测,她现在应该回来了。
伊织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打开了一瓶啤酒。身体虽然疲惫不堪,但头脑却很清楚。喝了一口啤酒,看看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伊织终于等不及,开始给笙子的公寓打电话。伊织等了一会儿,没人接。电话铃响了十次,仍没人来接。他挂断再打,仍然没人接。
“到哪儿去了呢……”
他这么焦急地等她,她为什么不联系呢?他对笙子和自己都感到气愤,猛喝啤酒,仰面躺在沙发上。灯光太亮,他刚刚闭上眼睛,电话铃响了。伊织跳起来,迫不及待地拿起话筒,就听到里边传出轻轻的说话声。
“喂,喂……”
“你……”
伊织刚要发火,发现对方不是笙子,急忙把话咽了回去。伊织当时脑子里只有笙子,电话铃一响,想当然地认为是笙子打来的,但是,来电话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喂,你怎么了……”
虽然声音很轻,但压低了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伊织这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是霞。
“现在方便吗?”
霞似乎也觉察出伊织的反应异常,楞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今天就上班了吗?”
伊织点点头,脑子里渐渐想起和霞去欧洲旅行时的情景。一天之前刚刚回来,但他觉得那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你很累吧?已经恢复了吗?”
“哎……”
“我一个人睡不着,刚才一直一个人独自喝威士忌。”
好像有些醉意,霞的声音愉快但有点含糊不清。
“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干什么……”
“喂,你想见面吗?”
听到霞突然一问,伊织才发觉,今天一整天,霞的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让我尽快给你打电话吗?”
经她一说,伊织才想起,他确实这么说过。
“你真坏!”
“坏……”
“是,坏透了。带我去旅行,养成了坏毛病,你说怎么办?”
霞说完,小声叹了口气。
“你不想再理我了吗?”
无论说他好还是坏,伊织的脑子还没完全转到霞身上来。
“后天晚上,见个面好吗?”
“……”
“你很忙吗?”
“不,是晚上吗?”
“我能去你的公寓吗?”
“哎……”
“那我到时候就去了。”
霞又停了一下。
“你真是个薄情人,要遭现世报的。”
薄情与否另当别论,现世报这句话倒是真的,伊织默默地点了点头。
霞挂断电话以后,伊织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刚才虽然不是等待已久的笙子的电话,但放下话筒后,他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些了。
回想起来,虽说今天一整天只想着笙子,但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他还有霞。
“我又何必只念念不忘笙子一个人呢……”
伊织一边往杯子里倒白兰地,一边自己排解。
笙子的确工作出色,态度认真,但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感到有些讨厌,成为一种负担。交给她的工作虽然完全可以放心,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她还很幼稚,动辄就高喊正义和诚实。这样看来,还是霞开朗大方。她倒不是随便,而是比较随和,显得大度。
“笙子的事,就这样吧……”
他再次说服自己,喝着白兰地。但一杯热酒下肚,又挂念起笙子。她可能早已回来了吧!也许回家后就打电话了,这里正占线而没打通……
自己究竟为什么总惦记着笙子呢?刚才还想自己有霞在,但转瞬之间就又要等笙子的电话。他觉得自己太无聊,从而感到不安和吃惊。
“大概是她提出分手的缘故吧……”
刚才霞主动打电话,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大胆地要求和他幽会。然而,笙子却执意要离开自己。她明知自己在等她,但就是不打电话。他自己也明白,这不至于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但她越沉默就越勾起他的思念。大概是因为笙子走了,他才醒悟笙子的难能可贵。也许是因为知道她一去不回头,才感到依依不舍。
“我为什么没早点察觉到呢……”
以前,他的确觉得和笙子约会太嗦,如今要和霞幽会,又感到心情沉重。他这种随心所欲的心情并不是要断定孰是孰非,只不过是由于爱恋过于诱人而造成的罪孽。
翌日清晨,伊织又给笙子的公寓打了个电话,但是仍然没人接。虽说她回了东京,但她也许中途又改变了方向,或者住在了朋友家。总而言之,为今之计,只能等她来联系了。
伊织放弃寻找,但仍为笙子的不辞而别生气。
即使不满意自己和霞去旅行,她也不该把个人感情与工作混为一谈。公私不分,太过分了。
他虽然这样想,但仍然恨不起来。
他的心中交织着愤怒和怜惜。一方面他想朝她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这么干!”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紧紧地拥抱她。
第二天,他向替代笙子的坂井问道:“相泽小姐是不是对你交代了她不在期间所有的工作?”
可能是伊织的态度生硬,坂井有些紧张地回答说:“她告诉我招呼来所的客人,还要安排所长的日程。”
“她说过要休息几天吗?”
“最初说一周左右,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也许就此辞职。相泽小姐真的要辞职吗?”
“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了?”
“十点钟左右打到我的房间。她突然请假,但还是惦记着工作。”
“她当时说要辞职吗?”
“她只说也许会这样……我冒昧地问一句,笙子小姐是不是要结婚?”
“结婚……”
“我不清楚。但我想可能是吧!”
坂井和子比笙子小三岁,从进事务所时起,就仰慕笙子。连穿衣服的式样都模仿她,好像还时常到笙子的公寓去玩。
“她目前在什么地方?”
“所长不知道吗?”
坂井认为所长是明知故问。从他们往日的关系看,她自然会这样想。伊织抑制住自己,不再追根问底,端起茶喝起来。
再接着问坂井,那就难免要完全暴露自己的狼狈相。
坂井出去以后,伊织独自思索起来。最后告戒自己说:
“以后不要再想笙子了。无休止地想着她,那就没法工作。如果中途笙子出现,也只好到时候再说。现在只能认头,承认她已经辞职。实际上,如果不这么办,势必影响今后的工作。”
话虽如此,现在还很难作出退职处理。即使有人要求退职,如果不和本人直接谈一谈,他也很难下决心。当前比较稳妥的办法是按休假处理,留有将来复职的余地。
笙子连着休息了四天,所员们开始疑惑。大家背地里议论纷纷,猜测她家里的情况,谣传说她犯了过失。
伊织决定对此保持沉默。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和笙子的亲密关系,但他总不能跟别人说,笙子是因为发现他和别的女人去旅行而闹别扭,况且他也还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笙子辞职的全部理由。无论怎么说,他自己也不能主动说出这种不大光彩的事。
倘若长期休假,又不能放置不管。笙子一休假,其他女职员的工作负担必然加重,而且熟悉工作的笙子不在,其他职员似乎也觉得难办。
实际上,这四年来,笙子不仅做伊织的秘书,还担任着事务所的财会工作。
她还一直起到伊织和职员们之间桥梁的作用,因此工作受到很大影响。绝不能长此下去,必须立即解决。伊织虽然这么想,但却难以痛下决心。
然而,他不能允许一种不透明的气氛在所内蔓延。
相泽笙子为什么请假?看样子只有所长知道理由。但所长一直保持沉默,职员们似乎已经开始感到烦躁。
这一天,伊织六点离开了事务所。他已和霞约好七点见面,于是径直回到公寓,上身换了一件茶色衬衣,外套一件浅驼色开襟毛衣,下身则换了一件同样颜色的法兰绒西裤。
伊织的西装大致分为蓝色和茶色两大类。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喜欢哪种颜色,只是觉得穿蓝色会显得年轻一些。近来,也许因为上了几岁年纪的缘故,又觉得穿上茶色显得稳重大方。外表看着年轻,心里自然高兴,但又不想让人看着过于年轻。男人还是应该与年龄相称,显得老成一些才好。年轻总令人感到轻薄肤浅。
不过,他最近也很少一回家就立刻换上睡袍或睡衣,更很少穿毛衣或者开襟毛衣。他虽然特意买了室内穿用的开士米毛衣和天鹅绒居家服,但说来可笑,一想到只是单身一人睡觉,就提不起精神来打扮自己。
这一天,他难得穿上了一直压箱子底儿的驼色毛衣;这件毛衣是意大利造,两侧带有口袋。正当他喝着啤酒看晚报时,通往楼下的对讲机响了。他一看表,差五分七点。他在烟灰缸里掐灭了刚点着的烟,打开了入口大门,不一会儿,霞露面了。
“可以进来吗?”
霞窥视般地朝里边看了看,关上了门。
“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
“三十分钟之前就回来了。”
霞今天穿了一件蓝斗篷,脚踏长筒黑靴,与以往穿和服时判若两人,充满现代气息。她脱掉奢华的斗篷和长筒靴,里面穿着高领毛衣和紧身裙。
“好久没到你这里来了。”
霞审视般地慢慢看了一遍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向伊织低头致意。
“那几天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
突然一本正经地道谢,伊织感到惊慌失措。这时,她眼中流露出怨恨的神色说道:“你根本就没想要见我。”
“当然……”
“当然是什么意思?”
“想见你。”
“你用不着勉强。是因为我说想见你,才见我的。对吧!”
霞说完,突然扔下手中的斗篷,扑进了伊织的怀抱。
几天来,伊织脑子里光想着笙子了。但是,他也没有因此而不想和霞幽会。他有时也想起霞,只是没心情打电话约她出来。
“我想你!”
霞紧紧贴在伊织胸前。从胸脯到脚尖,整个身子都用力向前靠。这样一推,伊织向后退了两三步,但一直紧紧抱着霞。他感受到胸前软软的躯体,眼睛看着披散在胳臂上的黑发,又想起了在欧洲的日日夜夜。
在眺望公园的窗畔,在床边,在晚秋的森林中,他不只一次地拥抱过她的肩膀,看过她烫成波浪的黑发。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感觉比头脑的记忆更牢靠,他搂住霞,笙子的面影逐渐从他脑海中消失,站在他面前的霞越加清晰。
“你真坏,让女人提出幽会。”
“刚回来,太忙了。”
长时间拥抱后,两个人松开手,面对面站着说。
“就是再忙,总该能打个电话吧!”
的确如此,只要想打,早该打电话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笙子。之所以时而想起霞而没打电话,还因为顾虑她在堂的家。给有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打电话,总是不方便。刚带她出国旅行了十天,回来后又立即打电话约她出来,未免太过分。
自己早已成了情夫。事到如今,他倒并不想假装正经,只是很在意霞有家。虽说偶尔有时忘记,但他马上就又想起霞的丈夫,感到恐惧。他总想,刚拉她出去旅行归来,最好这段时间谨慎一点儿。正是这种想法促使他犹豫着没打电话。而对女人来说,这些事似乎都不在话下。一旦烈焰焚情,她将不顾一切,所谓对不起丈夫和孩子,都只不过是胆小怕事的遁词。
“你真自私!”
霞又用抱怨的眼神看着伊织,伊织又向后退了半步。他想,霞这种娇艳的眼神也是在这次旅行之后才出现的。
“噢,对了,在欧洲拍的照片洗好了。”
霞拢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打开了在维也纳买的手提包。
“为了冲这些照片,我特意跑到镰仓去了一趟。”
因为旅行时拍的照片,多是伊织和霞二人合影,所以不能拿到附近的彩扩部去。
“那么个照相机,照得还满不错吧!你拍的模糊不清,我拍的都很棒!”
照片全部是彩色的,将近四十张。两个人的合影是东野和导游小姐给拍的,单人照片是两人互相拍照的。
“这张照片太够呛了。”
在以夏布隆宫殿为背景拍的那张照片上,不知为什么,霞只照上了半张脸。
“可能是宫殿太漂亮,注意力都集中到宫殿上了。”
“不对吧!你只顾看我身旁的美人了吧!”
她身旁的确站着个金发女郎,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我觉得这张很有纪念意义。”
在阿姆斯特丹王宫前拍的那张照片,两个人都目视前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刚到欧洲,东野又使劲盯着,两个人并排站着紧张的缘故。后来拍的那些照片,表情自然,姿势也不那么呆板了。
“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你先呼呼睡着了,我一生气就拍了一张。”
霞拿的一张照片,照的是伊织正歪着嘴睡在维也纳饭店的床上。
“你只带来我出丑的照片,自己的藏起来了吧?”
“没有的事,全拿来了。你的技术不佳,有五六张洗不出来。”
霞又拿出一张,说道:“这一张不错吧?像不像电影中的镜头?不过,男主角差劲。”
大概是在维也纳森林的小路上,两个穿着大衣的人,身体前倾,正随便地靠在一起,悠闲地走过来。
“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导游小姐给拍的。”
“这张给我,行吗?”
“当然可以。我加印了一张,放在家里了。”
她居然敢把这样的照片放在家里!倘若家里人发现,那该怎么办?伊织有些担心。他觉得也是这次旅行之后,霞才变得这么大胆的。
“还没吃晚饭吧?”
“不,我不吃。今天九点钟必须回去……”
霞虽然摇头,但眼神里却充满热情。伊织看到那眼神,像是受到吸引,悄悄伸过手去。
“到那边去吧!”
“我今天只来看看你。”
看着看着,霞已经抬起了身。伊织拉着她走进了卧室,于是两个人不再犹豫。他亲吻她,他用舌尖吸吮霞最敏感的耳朵。霞身子一蜷,说道:“别……”
“快点脱吧!”
听伊织一说,霞顺从地转过身,解开裙带。
伊织先脱完,钻进被窝,霞还是半蹲着靠近床前。
她没穿睡衣,斗篷裹着身体,下身一丝不挂。靠近以后,她一下子抛开斗篷,像一发白色炮弹似地扑向伊织的怀抱。
伊织紧紧搂住她,伸出嘴唇在她耳边摩擦。
“啊……”
霞被蹭到痒处,轻轻叫了一声,整个身体用力靠向伊织。
“我瘦了吧!”
“有点儿……”
“都是因为你不好。”
伊织不明白,为什么坏事都是男人的。
“我好想你。你也想我吗?”
伊织没回答,手却向她下半身摸去。
虽然从欧洲回来时间不长,但霞似乎期待已久,那里已经湿润。
往日里,伊织总是先爱抚一阵,但今天他被霞挑逗得急不可耐,两个人马上结合在一起。
霞微皱眉头,轻轻叫了一声,两手用力搂着他的脖颈。现在已经分不清谁攻谁守,两人掉进爱的漩涡里。
做爱之后几分钟,伊织发觉门铃在响。
最初,门铃声被霞的喘息声淹没,听起来很遥远。仔细一听,他才发觉的确是自己房间的门铃在响。公寓的门是自动撞锁,但有时也有些人不按对讲机跟别人一起进来。
这个钟点,是谁呢……
伊织搂着霞不再动弹,但烈焰焚情的霞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她扭动身体,不让伊织停下来。
“别动……”
伊织俯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好像有人来了。”
这时,霞好像也听到了,慢慢睁开了眼。
门铃声再次传进安静的卧室中。
“你锁门了吧?”
是霞后进屋的,伊织觉得好像看见霞锁上了门。
“没问题,你约了谁来?”
伊织思索片刻,觉得今天没约任何人到公寓来。
“那人没拿着房间钥匙吧?”
霞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不过,她也知道只有女佣富子有房间的钥匙,而她这时是不会来的。
“不管是谁,我去看一下。”
伊织急忙穿上内衣,披好大衣,但又怕万一是熟人来了,这种打扮不合适,所以又穿上了毛衣和裤子。
霞露出了不满的神情,好容易如胶似漆,男欢女爱,却被打断了。
“我马上回来,你别动。”
门铃响了几下后停止了,也许来人认为主人不在家,停手不再按了,但似乎还是呆在门外没走。伊织下床悄悄离开卧室,走向房门口。
他先在门前悄悄站稳,从门口的猫眼向外看了看,没发现有人。来人也许死了心走了。他想核实一下,悄悄打开了门。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正朝走廊离去。
“啊……”
几乎就在伊织自语的同时,那女人也回过头来了。
转回头的人是笙子。夜间的公寓走廊里十分昏暗,一张憔悴的面孔,蜷缩在风衣帽子里,直勾勾地看着这边。
隔着走廊,两个人对视了好一阵。然后,笙子转身朝这边走来。她一只手拿着皮包,一直手插进大衣口袋,走廊里响起高跟鞋发出的声响。
伊织头伸向门外,呆呆地望着她,继续保持沉默。笙子就要进屋来了。但是,屋内的床上,霞正赤身裸体地躺着。伊织感到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但却像被紧紧捆住似地动弹不得。
“你怎么回事……”
还有几米就要来到眼前,伊织再也无法忍耐,喊了一声。笙子也好像感到很吃惊,疑惑不解地看着伊织。
“我以为你不在家,刚要走……”
的确是千钧一发,如果再稍微晚一会儿,笙子就可能已经上了电梯下楼去了。
“因此就……”
他想稳住神,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我给公司打电话,说你直接回家了。所以才到这里来看看。”
“不过……”
“我本该事先给你打个电话。不过,我以为你大概在家,所以突然跑来了。真对不起,正在休息吗?”
这话正击中要害,伊织连忙摇头。笙子冷静地说道:“看来你很忙,我以后再来。”
“不,没什么事。”
因为正在门口,再这样嘀咕下去,屋内的霞可能会听到。伊织果断地说:“对过有一家名叫‘凡’的咖啡馆。你到那里等我,我马上去。”
“可是,我并不一定非得今天。我只想见您一面,说声对不起。”
“对,除此之外……”
伊织极力抑制住想说的话,有些口吃地说道:“我马上下去!记住,是叫‘凡’咖啡馆。好吗?”听他叮嘱完,笙子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点头。
“那好吧!”
伊织看着笙子转身走远,又轻轻叫了一声:“我就来……”
门口的鞋帽架上还放着霞的长靴,刚才急匆匆开了门,没来得及把它藏起来。站在对面的笙子肯定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关上门后,伊织接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霞虽然还在床上等着,但他现在很难马上回到她的身边。他已经没心思再接着和霞在床上做爱,刚才和笙子短兵相接时的尴尬局面更使他裹足不前。
但他总不能呆呆地站在门口不动。没办法,只好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又回到卧室,看到霞正用被单裹住身子,坐在床上。
“这回可麻烦了……”
他轻声地咋了咋舌头,掩盖自己的难为情。霞二话没说,下床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穿衣服。”
霞蹲下,拿起叠好放在床边的衣服。
“我们好容易才……”
“你不是要出门吗?”
霞冷淡地说道。看来,她到底还是听见了刚才门口的对话。
“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跑来。这家伙太缺乏常识了……”
伊织开始发牢骚。他曾经那么焦急地等待她,但她根本不联系,偏偏选在他正和霞上床的时候跑来了。而且,她也不按对讲机,居然径直来到房间。就算要直接跑来,也该打个电话来呀!自己这时候睡觉固然不合常理,但这种来访的方式也实在缺乏常识。他越想越气。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不能让她走掉。
一直在找,好容易才见到。他正和霞在床上,感到心虚。这两种思索使他感到犹豫。他直觉地感到,不能只在门口见一面就让她走掉。如果今天打发走笙子,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无论如何,如果现在不抓住她,两个人谈谈,一切就全完了。
但是,和笙子见面必然伤害霞,事实上,霞已明显露出不快。
“靠那边去!”
霞说着,关上了卧室的门。正值男欢女悦的高潮,居然有个女人来找,这样的男人实在没用。这种男人居然半道停下来,跑出去追别的女人。那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霞要他“靠那边去”,眼里充满了愤怒。
但是,今晚的事绝不是伊织故意制造的,纯粹属于偶然。
然而,仔细想来,在此之前,霞和笙子已经有好几次险些碰上。有一次,他正和霞接吻,笙子打来了电话。还有一次,他刚和霞幽会完,笙子就来找他。他们去欧洲旅行时,在机场上,霞又清清楚楚地看见过笙子。另外,打电话时,两人也曾多次听到过对方的声音。
今天撞车,实在难堪。不过,以前没碰上过,毋宁说是一种幸运。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早晚会发生像今晚这样的事,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没办法呀……”
他尽力安慰自己。然而,无论怎么说,今晚的事实在难堪。假如两个人正在聊天或喝酒,倒还无所谓,可如今正在床上,而且正在做爱,这时间实在太不合适。况且,他又不能马上离开家。笙子从他的表情和态度上,一定知道事情非同一般。更糟糕的是,他又慌慌张张地约她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这不仅使笙子感到奇怪,也伤害了屋里的霞。
“真糟糕……”
他自暴自弃地拍拍脑袋。这时,霞已经穿好衣服,从卧室走了出来。
“那么,我回去了。”
听那声音,和刚来时比较,简直判若两人。她拿起大衣就要走。
“喂,喂,等一下!”
“不是有女人在等你吗!”
“可是……”
这样分手的话,他和霞的关系也会变僵。
“我今天的确没约她来,纯属偶然。是因为工作,有急事才来的。”
“女人会在晚上因工作到男人的公寓来吗?”
“可是,她是秘书……”
“秘书兼情人吧!”
说完之后,霞卷起大衣,快步走向门口。伊织想追出去,但又站住不动了。他不愿这样和霞分手,但笙子还在对面的咖啡馆等着。再不抓紧时间,笙子会逃掉。那可一切全完了。
“对不起……”
伊织道歉,霞却一声不吭,稶的一声关上门走了。伊织独自一人,又站在厕所的洗手池前照了照镜子。
虽然刚才和笙子照过一面,但如果被她看穿刚才正在做爱,那就更糟了。
他简单梳了梳头发,又看了看嘴唇周围,这才拿起烟和打火机。
他刚要出门,又想起该检查一下卧室和客厅。和笙子见面后,如果回到房间来,被她发现有女人来过,可就麻烦了。客厅茶几上放着两只玻璃杯。他赶忙收好。接着,他又查看了卧室。霞已把床整理得干干净净,但他还是再次掀起床罩检查了一遍,看看是否有丢落的发卡。又看了枕头和床单,没发现发卡和头发。
“这下没问题了……”
伊织点点头,穿上了鞋。
他让笙子等候的咖啡馆就在公寓对面,因此用不着穿大衣。他穿上外衣,围上围巾,乘电梯下了楼,刚要走出公寓大门,忽然发现右手的大厅里坐着个女人。他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笙子。
“怎么回事?”
吃惊之余,他不禁大声嚷了起来。
“我不是说让你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吗!”
“我去了,但人太多,没座位。”
笙子双手插进口袋里,声音冷酷无情。
“那你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笙子默默地点头。看来,真是祸不单行,如果她一直等候在这里,那么她肯定看见霞出来了。霞也一定看见了独自一人呆在大厅里的笙子。
“要是您没时间,我以后再来。”
“不,没什么……”
真是自作自受。总之,今晚上不走运。看来无论怎么煞费苦心,也是白搭。但是,就此和笙子分手,他又感到太窝囊。
“我们先找个地方谈谈吧!到我的房间去吧。”
“不。”
笙子站在深夜的大厅里,断然摇头拒绝。
“那么,到外边去谈吧!”
伊织也不愿回到刚和女人睡过觉的房间。他们出了公寓来到右边大楼地下室里的快餐馆。
“这里只有麦片粥和简单的三明治。”
“我不吃。”
快餐馆又细又长,餐桌成L型。伊织感到寂寞的时候常来这里,所以和这里的老板很熟悉。
“要一杯加水威士忌……”
伊织向老板说了一句,又问笙子喝什么。
“要一杯咖啡。”
“你真让我大吃一惊……”
伊织双肘支在餐桌上,叹了口气说道。
“从欧洲回来,没想到你请假了。”
“……”
“信我也看到了。信是在我回来两天后才收到的。我马上给长野挂了个电话,你母亲说你已经回东京了。”
笙子只是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突然请假,大家都觉得奇怪。突然让坂井接替你的工作,她也有点为难,其他人也感到诸多不便。”
“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你这是为什么。就算是辞职,也要得到上级允许,得到大家的谅解才行呀!你一不高兴,就突然辞职,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伊织担心说得太过分,但如果低声下气,又会一败涂地,所以只好强硬地说道:“而且,一走几天不见你的踪影,今天又突然冒出来。”
“真不凑巧,打扰您了。对不起。”
笙子一口气说完,又一下子扭过了头。
伊织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自己该强硬呢,还是该低声下气。按理说,他应该加以训斥,然而对方已经打算辞职,如果再予以训斥,结果只能是赶尽杀绝。再说,她已经察觉到自己和霞的关系,要强硬也难以做到。
“算了,这件事就这样吧……”
思来想去,结果说出来的话还是软弱无力。
“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辞职呢?”
“……”
“不会是因为对工作待遇感到不满意吧?”
笙子双手握住咖啡杯,沉默不语。
“是不是遇到了不愉快的事儿?”
他明白笙子辞职的原因只有一个,但又不好由自己说出来。
“你既然突然想辞职,还是希望你说清楚理由。”
“我不是突然想辞职。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辞职。”
笙子伸手慢慢拢了拢头发,耳朵下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
“我想该换个活法了。”
“对以前的生活不满意吗?”
“倒也不是。我在事务所已经工作多年。再说,年龄也一天天大了。总之,我想改变一下现状。”
笙子的解释未必令人信服,但伊织明白她要说的意思。尽管有种种理由,他还是可以理解笙子希望改变现状的心情。
“不过,辞职以后,干什么呢?”
“暂时先回长野。”
“坂井说,你可能要结婚。”
“不是。”
“真的不是吗?”
伊织对她如此肯定的回答感到意外。他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掐灭了烟,继续说道:“你也许有各种理由,但你是否再重新考虑一下。”
“……”
“过去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
不知不觉,伊织的口气已经变成了哀求,而笙子仍然低着头,眼睛盯着餐桌,一言不发。
不过,伊织却在这默默不语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如果她真的不想回事务所,即使劝她别辞职,她也会断然拒绝。就算她干脆离去,也不足为奇。可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由此可见,并非完全不能挽回。如果毫无希望,她也就不会来公寓找他,更不会明知霞在,还要等他。如果单为办辞职手续,她完全可以白天去事务所公事公办。然而,如今是笙子一个人深更半夜来公寓找他。
也许笙子嘴上表示要辞职,实际上并没有下决心。至少到今晚来公寓时为止,她大概还没下定决心。
如果真是这样,她跟霞的事就显得更糟糕。笙子本来是打算来找他商量,可刚才这一闹,很可能立刻打消了这念头,也许早已伤心透顶。
“总而言之……”
伊织轻轻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说道:“你好像有些误解。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指霞,但不知笙子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工作关系,仅此而已……”
说完之后,伊织忽然发觉自己刚才对霞也讲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刚刚对一个人讲了些辩解的话,唾沫星还未干,又对另外一个人说同样的一句话。张嘴就是瞎话,这种男人简直就是个顶风臭四十里的大骗子。
不过,他跟霞说这话时,是真心不想失去她,现在面对笙子,也是出于真心,不想失去笙子。可能有人说他满嘴跑火车,也可能有人骂他是骗子,其实他每次都是出自真心。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结果就是如此。被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眼见就要不断出麻烦,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可以明确地说,绝对不想失去笙子。
“以前可能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我向你道歉。”
他想把话解释清楚,但仅仅三言两语,不仅说不请,还要露出破绽,所以他只能含含糊糊地道歉。
但是,笙子依然沉默不语。最初,这种沉默显得像是在趁机撒娇,但现在看来,倒像是暗示着极大的愤怒。
伊织喝干杯子里的威士忌,站起来说道:
“走吧……”
再呆下去,似乎也无法谈拢。不过,要说已经谈妥,那也确实早已经说清楚。如今是想要反悔,当然就困难重重。
“好,那就走吧!”
伊织朝服务台招了招手,老板也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俩。两个人平时总是有说有笑,今天却气氛沉闷,老板似乎也觉察到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反常。付账出门后,他又发现街上飘着落叶。伊织突然想起,阿姆斯特丹的大街上也出现过类似的景象。
“再坐会儿吧!”
伊织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问道:
“哪儿去?”
“公寓……”
笙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回去。”
“可是,我们还什么都没谈妥呢!只呆一会儿……”
回到房间,两人独处,也许还能够挽回。尽管这么做有点卑鄙,但只要回到房间后强行和她拥抱,再接个吻,也许笙子的情绪会有所缓和。然而,笙子可能早已看穿了他这套把戏,或许根本就没这种打算,所以她凝视着寒风吹去的方向,只是说道:
“那么,我告辞了。”
“等一下!就算你要辞职,也得商量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还要交代一下工作。再说,你的东西不是还放在事务所吗?”
“我明天去事务所。”
“你乱来,我不好办呀!明天下午我要去建设省,晚上也有事。”
“您不在也没关系,我会跟望月和坂井交待清楚的。”
“恐怕不仅仅是交接工作吧!还有公寓的事,再加上……”
笙子住的公寓是伊织租的,里面至今还放着伊织的书籍和毛衣。这些虽不急需,但是持续了四年的关系总不能这样草草了事吧!为了缓和气氛,伊织背对着刮来的风慢慢地走起来。这与自己公寓的方向正好相反,但他现在只好跟着笙子往前走,希望尽量和她一起多呆一会儿。
笙子大步流星朝前走去,根本不把身边走着的伊织放在眼里。
“可是……”
伊织从后面追上来对她说道:“你再冷静地考虑一下,怎么样?”
“……”
“说是分手,也不是那么简单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笙子突然转过身来,霓虹灯下,她的脸色苍白。
“请你不要说这种不可理解的话。”
“不是……”
伊织模棱两可地自语着,脑子里又回忆起往事。
伊织是因为爱她才主动付出,因此并不要求她偿还,但他对笙子确实尽心尽力了。他送她各种礼物,给她足够的钱让她生活得好些。伊织现在倒也并不想强调这些事。他说的不仅是指经济方面,更包含了长达四年的时间和精神方面的联系。但是,现在只凭一句话,一切都将结束。他表示不愿分手,然而就从这一刻起,男人就成了一只懦弱的落水狗。
“不过,我们已经交往了那么长时间……”
“……”
“都已经四年了……”
伊织特别强调四年这个字眼。他只是想说,四年来,两个人相亲相爱,他们培养起来的一切都来之不易。
但是,这一切将化为乌有。伊织和笙子可能都感到吃惊和诧异,它竟然如此脆弱。
枯叶飘过街道。伊织突然屏住呼吸,等到风刮过之后,低声说道:“我们拦辆出租车吧!”
“不,我要回去。”
伊织没听她的,抬手叫住了一辆车。总不能这样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不如先上车,然后再谈。
“上车吧……”
车停了,伊织招呼她,但笙子照样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你不坐车吗?”
他又喊了一声,但笙子依然不回头。司机对拦住车却又不上车的客人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
伊织连忙向司机道歉,然后想追上前去。然而,这时笙子突然拦住另一辆车坐了进去。
“等一下……”
他喊着追了上去,但汽车已经开动。
“喂!喂……”
他使劲敲车窗,然而笙子好像根本没看见,只是盯着前方。然后,汽车沿着夜色朦胧的街道开走了。
伊织呆呆地站在路旁,凝视着尾灯慢慢消失。
笙子到底走了。他现在已经麻木地感觉不到喜怒哀乐。他突然觉得身体软绵无力,无依无靠。时间已经将近十点,车辆变得很少。宽敞的大街上,落叶突然飘过。伊织像是被风推着,慢慢地走向公寓。
“原来如此……”
他还是觉得无法理解,只是信口低语。
刚才,车启动时,如果他拼命抓住不放,也许她会停下来。
但当他看到笙子直视前方头也不回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失去了拼命的劲头。
夜虽已深,但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他不打算再去追一个女人乘坐的汽车。
再追上去,只能更惨。他刚才看到,笙子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心灰意冷的表情。
“尽管如此……”
伊织双手插进兜里,躬着身子边走边想。那种冷淡的表情说明了什么?温柔的笙子为何一反常态呢?不久之前,她还言听计从,宁愿牺牲。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却变得如此冷酷,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就算完了吗?”
伊织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汽车。宽阔的大街上,只有枯叶漫无目标地飘向天际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