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伊织要离开办公室时,发现窗外挂着一弯彩虹。刚刚下了一场小雨,出现彩虹并不奇怪,但是秋天里的彩虹却实在少见。

但是仔细想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天空都可能出现彩虹。伊织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为他以为只有在夏天雨后才会出现彩虹。现在,七彩的彩虹就挂在天空中。过往的行人可能都发现了它,停住脚步,仰头观看。然而彩虹只显现了几分钟时间。伊织收拾好文件,把烟和打火机装入口袋要离开办公室时,彩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伊织心想,秋天的彩虹真是昙花一现,在和一个重要人物见面之前看到彩虹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和内兄村井康正约好今天下午三点钟在饭店见面。村井是个内科医生,在品川开了个诊所。他比伊织大两岁,人品忠厚老实,在妻子一家人中,和他最谈得来。昨天,村井突然来电话说要和他见面。

伊织稍加思索,决定在青山绘画博物馆附近的一家饭店和他见面。之所以选择在饭店见面,首先是因为公司里有众多职员盯着,不适合会面。而如果在公寓见面,又担心他会看到自己独身生活的实际状况。

和妻子分居以后,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见过面。这次是村井特意出面来谈,他预感到谈话的内容一定事关重大。不过,也许他是作为内兄想要劝说他们破镜重圆。

但是,伊织猜错了。

他们在饭店找了一张靠窗边的桌子,坐了下来。简单地说了几句有关天气和各自近况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以后,村井接着话茬很快言归正传。

“我妹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这次看来她终于下决心离婚了。”

刹那间,伊织拿着香烟的手停在半空。村井倒像是若无其事,慢慢地喝着咖啡,又说了一句:

“她也很犹豫……”

街道两旁的银杏早已开始成熟,树叶上洒满了阳光。

“她本该早点下决心,但毕竟是女人,只是一味地考虑自己……”

“不……”

伊织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拖一年多时间才下决心离婚,按说花的时间并不算长。实际上,就是伊织本人,刚才听说妻子已经同意离婚,也难以相信这是事实。老实讲,当初自己离家出走时,虽然说了一句“想要和你离婚”,但也并没真想就此各奔东西。当时只不过想分居一段时间,各自冷静思考一下而已。

现在看来,在分居的这段时间里,妻子确实是认真思考过分手的问题。有时伊织回家时,两人也从未深入谈过。看来,分居对于妻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实在不好意思,有时做事拖泥带水,有时又很急躁,给你添麻烦了……”

“对不起……”

“其实双方都是一样……”

村井虽是内兄,但并不偏袒妹妹。正因为他为人憨厚冷静,所以伊织离家出走时特意取得了村井的谅解。

“对不起,请原谅我太任性……”

伊织的话只说了半句,就低下头表示歉意。

这时,村井又说道:“既然你要离家出走,那也只好如此了。”

话虽如此,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村井自然感到不放心。不过,他没有加以深咎。清官难断家务事,村井在只言片语中已经流露出不愿多管闲事的想法。

然而,在沉默之中,他似乎看透了一切。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岁月无情”,由此表达了他内心的感触。伊织之所以要和妻子分居,也确实是岁月在作祟。当初的确是想和妻子白头偕老,但是到中途却过不下去了。他也想要爱她,但是不知不觉中却再也爱不起来了。夫妻之间的裂痕,归根到底,就是时间的缘故。

这可以说是任性,也可以说是自私,但是确实是岁月的流逝促使爱情变得黯淡了。正因为说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两人之间横着那样一条难以逾越而且无法弥补的鸿沟。村井早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伊织再次感到坐在面前的村井很亲切。因为他是妻子的家人,所以有一种亲近感,而如今他们都作为男人,又有一种可以得到理解的安心感。

“这件事已经跟孩子们说了吗?”

“好像两三天前对他们说了,孩子们听说以后都哭了。但既然妈妈决心已定,她们也没办法,只好承认现实。夫妻虽然分居了,但孩子仍然是孩子。”

伊织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和妻子分道扬镳了,但两个孩子仍然是自己的。

“我现在还有一点忙乱,但双方都已认可,所以我想再找个第三者来帮忙,委托法院办理,你意下如何?”

“可以……”

伊织对村井的想法没有异议,但对事态发展竟然如此之快,他也感到有些困惑。

原来他以为可能还要拖一段时间,如今却突然变成了现实,他实在不知所措。

“无论怎么说,妹妹从未在外面工作过,只是一直呆在家里……”

伊织同意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妻子并不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既然离婚,他也打算尽自己所能尽量帮助她。生活费自不必说,他还觉得必要时可以把现在住的房子也给她。

“我明白您的意思……”

“对不起……”

村井说完低头致意。同时,两人相对苦笑。双方都说“对不起”表示歉意,总使人觉得很滑稽。

“这样一来,我们就作不成亲戚了。不过,咱们归咱们,今后请多加关照……”

“是我要请你多加关照呀!”

伊织也觉得为此而断绝了与村井的交往,实在可惜。

“你最近一直呆在东京吗?”

“我正打算下周去欧洲旅行。”

“离婚手续,只要双方同意,似乎也不太复杂。我们再电话联系吧!是因公去欧洲吗?”“啊,工作和旅游兼顾吧……”

其实是和霞一起去旅行,伊织总觉得自己的作为违背道德,感到内疚。但他又想,今后再这样去这种旅行,恐怕就算不上道德败坏了。

两人走出饭店后就分手了。伊织独自顺着神宫外苑向绘画博物馆走去。暮色将至,耀眼的夕阳斜照在银杏树叶上。一个身着运动服的年轻人跑过树下,左手有一张长椅子,一个牵着狗的老人挺直身板坐在上面。

秋风从背后吹过,伊织轻声叨念一句:“离婚。”

这个词语过去曾使伊织感到些许心酸,心情沉重,但同时也还有一丝甜意。他一直觉得,事情虽然麻烦,但如果达到目的,一定会感到如释重负,心情舒畅。然而,一旦变成现实,他又突然感到寂寞无聊。他曾经期待着独身一人可以自由自在,可现在又觉得好像气球飘在风中,无依无靠。

身后又过来一个身着运动服的年轻人,喘着粗气跑了过去。年轻人的身后落下了几片银杏树叶。在本应无色的秋风中,伊织好像看到一种颜色。回头一看,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一页白纸,正在路上飘来飘去。神宫的森林和林荫道都笼罩在黄昏之中,伊织这时突然产生一股冲动,真想大声喊叫:

“我要离婚了……”

他本想大声叫喊,然而却咽了回去。他站住一看,发现身着校服的几个女学生正排成一排向他走来。

大概是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们高举手中的书包,一边晃着一边笑。

她们的年龄和自己的大女儿差不多。伊织回忆起来,村井告诉他孩子们听到父母离婚都哭了,于是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这种罪孽,可能一生也还不清,而且自己就要和霞一起动身去欧洲。就在妻子女儿深感痛苦和烦恼的时候,自己却要和别的女人出国旅游,无论如何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仅此看来,自己也只算个冷血的男人。

不惜牺牲一切,非要和妻子离婚,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即使因此而得到了自由,果真就能幸福吗?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才离婚呢?几年前就盼望和憧憬的离婚,而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可自己并不觉得舒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伊织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有些吃惊和气恼。

正值晚秋,路两旁的银杏半边颜色变黄,半边依然碧绿。树叶的寿命大概也各自不同,一部分树叶已开始落下。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大概是放学回家,弯腰捡起落叶,而这时却又有一片枯叶飘落在他那娇小的后背上。

林荫大道的中间有个电话亭,他看到之后,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最初,他并没想打电话给任何人。看到电话亭像躲避阳光似地悄悄伫立在那里时,不过是想进去看看。可一旦面对电话,他就像早有此意似地掏出10元硬币投了进去,拨通了位于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

“喂,喂……”

铃声响了两遍之后,接电话的是二女儿美子。大女儿说话开始有些拿腔拿调了,二女儿还像小时候一样开朗欢快。

伊织突然犹豫起来,楞了一会儿。他现在并没有特别的事要和女儿说。他本来只是走在银杏树下,无意间看见了电话亭,就糊里糊涂地走了进来。

“喂,喂……”

二女儿听不见有人回答,有些奇怪似的自语道:“真奇怪……”和大女儿相比,二女儿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伊织脑子里浮现出她歪着头说这句话时的情景。

“是谁呀?”这次又装成了大人腔调,然后电话就突然挂断了。她可能认为是有人打错电话或者恶作剧吧,不会想到是爸爸打来的。她这会儿可能正在告诉妈妈“是个莫名奇妙的电话”,或者早已把电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又迷上了什么别的玩意儿。

拨通电话却一句话也不说,是不大像话。但伊织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因为美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事事拔尖,不让人,但性格软弱,脾气随和,说话不装腔作势,比较随便。至少从刚才听到的声音可以推断,她不再因为父母离婚而哭泣了。

尽管他不愿意仅仅根据一个没有答话的电话乱下结论,但至少从女儿的声音来看,大体可以猜得出,家里一切正常。

出了电话亭继续朝前走,林荫道已到尽头,正前方是个水池。夏天的时候,这里是年轻人凑热闹的地方,如今喷水池已不再喷水,浑浊的池水表面漂着几片干枯的树叶。

圆水池前面是运动场,再往前走就是圆顶的绘画博物馆了。听说里面收藏了许多明治时期的美术作品,可伊织还从没进去过。红色瓷砖装饰的古典建筑物沐浴在夕阳之中,朝西的一面闪着红光。

伊织回头看了看刚刚走过的银杏树,吸了一支烟,抬手拦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

“路程不远,开到表参道。”伊织打算谦恭一些,可出租车司机一句话也不说,关上车门就走。从他的表情看,似乎也没不高兴,也许他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伊织现在却毫不在意,也许冷淡些更好。他现在不想被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呆会儿。可能的话,他想照直回自己的公寓,仔细考虑一下刚才村井讲的那番话。

但是,现在一个人再怎么想,恐怕也毫无结果。既然已经决定分手,今后只能是进一步琢磨具体的做法。他虽然全明白,但心里仍然不踏实。

照这样下去,今后还能工作吗……

然而,已经约好五点钟给职员们开会,商量有关城市广场的解决方法。他现在突然觉得毫无心思,但又不能因为私事而停止工作。他想趁坐车的时候,一个人稍加思索,然而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暮色将至,他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汽车已经开到了事务所。

车钱付给表情冷淡的司机,刚一进屋,笙子迫不及待地走了进来。

“您不在时,村冈先生来了电话,请您回电话。还有,这个寄到了……”

笙子把一个茶色信封往桌子上一放,就出去了。伊织关上房门,等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打开信封一看,原来里面装着他和霞两个人的机票。

刚才出门时,窗外的彩虹早已消失,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深红色的彩云。伊织收回视线,又拿起桌上的机票。

由于是国际机票,所以一翻开头一页,就看到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伊织详一郎”和“高村霞”。熟悉国际航班机票的人,自然知道人名就在那个地方。

难道笙子已经看见了机票……

她刚才拿进屋时,机票是装在信封里的,信封外面写着机票代理公司的名字。

如果他从机票代理公司送票人的手里收到信封后,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伊织,她应该既没看里面的内容,当然也不会知道里面装有霞的机票。但信封并没有封死,想看就能看到。伊织不知道机票何时送来的,但是自己外出将近两个小时,她有足够的时间看里面的内容。

笙子当然也知道,伊织下周三要去欧洲旅行。他早把航班时间和所住饭店的日程表交给了她,所以机票送来并不会引起她的怀疑。

可她并不知道要带霞一起去。

当初告诉她要去欧洲时,她曾问过:“就您一个人吗?”伊织顺口答道:“当然了。”笙子如果相信,就不会看信封里面的内容,要是怀疑,也许就要看。即使不怀疑,收到信后,她也可能漫不经心地打开看看。不过,笙子不是那种偷看别人文件和书信的女人。在寄给伊织的信中,虽然有时剪开信封的一端,但她从来不看里面的内容。然而,这种克制力又让人感到不可理解。偶尔有女人寄来的信,她总是把它放在邮件的最上面,这充分说明她很在意对方。

无论看了还是没看,只能面对笙子,察颜观色。如果比往常冷淡,就可能看过了,如果和平时一样,就可能没看。

再回想笙子刚才的态度,总觉得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她态度生硬,过分尊重,说话公事公办的样子,显然是不高兴,至少看上去很像如此。

看来,她也许看过了……伊织考虑的结果是想再试探一下笙子的态度。他坐在转椅上转了一圈,把文件摊在桌子上,按了一下对讲机。

“你说给村冈回电话,是打给他家吗?”

“是的。”

“再没别的电话吧?”

“没有。”

只靠电话,仍搞不清楚。听上去,说话也并不比平时冷淡。

伊织挂断电话,看看表,离开会还有一段时间。他照笙子所说,开始给村冈打电话。

“你还是那么忙吗?”

村冈说完以后,接着又问伊织是否知道星期六下午宇土教授的女儿举行婚礼的事。

“是两点开始吧?”伊织今天早晨看了记事本,所以记得。

“刚才媒人来电话,说想请你在婚礼上致辞。”

“我?为什么?”

“据说,原定是小姐的钢琴老师,但他突然生病不能出席。仓促之时,选中了你。”

“可是,我并不了解这位小姐……”

“不过我们以前多次去过老师的家,在她小时侯就认识她。小姐虽然有几个朋友和校友,但其中好像没有第一个致辞的合适人选。”

“等一下。”

伊织曾受到宇土教授的关照,所以肯定会出席教授最心爱的小女儿的婚礼。但在婚礼上,让他作为新娘方面的代表第一个致辞,担子可有些重。

“是老师让我干吗?”

“当然是教授的命令。宇土先生亲自点将!”

凭心而论,他现在根本不适合参加婚礼。即将和妻子离婚的男人,还要在婚礼上致辞,不合时宜。

“没办法,考虑再三才定下来的事,我看行吧?”

“可我实在不适合这个角色。”

“你不必太拘谨,只是婚礼致辞而已。说几句新娘是个才女之类的话就行了。”

因为村冈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和妻子闹离婚,所以他心情很畅快。

伊织勉强答应,挂断电话,已经五点了。

“大家都到齐了,在等您。”

笙子进来通知他开会,伊织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先走了。”

笙子低头致意。事务所女职员的办公时间是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五点以后,即使有会,她们也可以下班。然而,以前遇到这类情况时,笙子总是稍微晚走一会儿,帮着沏茶和接接电话。

“明天……”

伊织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了。明天是星期六,笙子休息。

“不,没什么事。”

伊织摇摇头,笙子立即转身出去了。

还是有点不对劲。也许她知道了自己和霞去旅行的事,不高兴了……伊织走进会议室,望月等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正兴高采烈地闲扯,看到伊织进来,立即停止闲谈,围坐在屋子中央的会议桌旁。

虽说是开会,但气氛并不紧张。开会时有人喝茶,有人吸烟,也有人托腮而坐,甚至有人侧着身坐着。伊织凡事都不讲究形式,认为最好是随便一坐,自由展开讨论。关键是做事群策群力,而不是追求形式。

会议开始后,望月先报告了一下城市广场的设计情况,伊织补充,然后研究了一下今后的方针。尽管发生了一些争议,但双方最后仍然决定维持原有方案。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采纳百货公司的意见,原设计方案还能保留多少。无论如何,要先解决对方提出的意见,因此,大家失去干劲。总之,最后决定多用玻璃,创造宽敞明亮的田园风格,定下了方案。

“那么就照这个原则,由望月负责执行。”

他也感到这样做有些不负责任,但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决定全权委托他们处理这次的设计工作。

第二天是星期六,伊织下午一点离开公寓。因为要在婚礼上致辞,所以想穿一套礼服,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问做家务活的富子,她也说没见过。他想,以前确实穿过,也许放在原来的家里没带出来。一年前离开家时,按说必要的用品都收拾好运来了,而那套衣服可能当时送去干洗了。

伊织仔细一想,这一年来,他从未出席过婚礼。今年春天叔叔死时,他正赶上去纽约而未能参加葬礼,后来朋友的女儿结婚,也因工作忙没出席。看来,他一直没机会穿,早把这事儿忘记了。现在虽然急需,但既不方便到已答应离婚的妻子那里去取,而且又难于询问。

“这回可糟了……”

虽然富子还在自言自语,伊织已经决定穿一件近似礼服的黑色套装。

离家出走时忘带的东西,一旦急需,还真措手不及。伊织心想,以后和妻子正式离婚时,还需要再收拾一下遗忘在家里的物品。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走出了公寓。

他走上大街,上了出租车。来到婚礼会场的饭店一看,可能这个周末又是黄道吉日吧,宴会厅附近聚集着许多出席婚礼的宾客。接待处的牌子上写着“吉川、宇土两家婚礼”。伊织走到那里,交了贺礼。这时,村冈迎面走了过来。

“辛苦了。你接受了致辞任务,教授非常高兴。”

果然不出所料,村冈身着整齐的礼服。伊织穿着普通的西服套装,觉得不妥,但还是照直去休息室向教授表示祝贺。

“恭喜您,您终于舍得女儿出嫁了。”

“想嫁就随她去吧!”话虽说得粗鲁些,但教授的眼睛却笑眯眯的。伊织又向新娘祝贺。近来不大见面,今天看她穿上结婚礼服,漂亮得像变了个人似的。

“昨天村冈说让我致辞,您认为我合适吗?”

征求新娘和坐在旁边的教授夫人意见时,夫人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说道:

“能请到伊织这样的杰出人物致辞,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我可并不杰出。”

伊织说的是真心话,夫人和新娘却好像认为他是在谦虚。

婚礼正点两点钟开始了。首先,新郎和新娘在婚礼乐曲中入场。二人就坐后,媒人开始讲话。新郎像是一家大贸易公司的职员,和新娘一样喜欢音乐,所以结成伴侣。媒人的话还是老一套,说什么“新郎是前途大有可为的青年……”不过,了解到新郎毕业的学校和就职的公司,似乎确实如此。年纪不过三十岁,已经是委以重任的负责人。上学期间,留学一年,几乎转遍了东南亚地区,看来不仅仅是个秀才。

继媒人之后,是新郎所在公司的顶头上司部长站起来讲话。伊织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听着听着,他回想起来,是三年前负责多摩地区开发项目时见过他。部长夸奖了一番新郎如何优秀之后,开了句玩笑说:“新郎酒量很大,但没想到找女朋友也这么在行。”

紧接着,伊织被点名致辞。昨晚村冈说了以后,他曾经考虑过一阵儿,但没琢磨出特别动听的语言。他想说新娘是个才女,尤其弹钢琴技术精湛,但只这些好像还远远不够。

考虑的结果,他记起了一件往事。以前他去教授家时,恰好大衣扣子掉了,新娘首先发现了这件事,帮忙给钉好。他说,新娘是个细心开朗的姑娘,娶到这样的新娘,这男人真是太幸福了。他还进一步拿建筑物打比方祝贺他们说,只有一根支柱,建筑物不稳定,但有两根支柱,就牢不可破。最后,他又加了几句:“虽然婚礼隆重,但也不必一下子就产生沉重的思想负担,倒是该适当地松口气,悠着劲儿,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伊织讲完后,新郎方面又有一个人讲了话。来宾祝辞结束后,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切婚礼蛋糕,开了香槟酒。

“贺辞讲的很好呀!”

伊织刚干了一杯香槟酒,村冈就悄悄地对他说。

“哪里我最不擅长这种差事。我不是那种在这种场合讲人生大道理的人。”

“你刚才所说悠着劲儿,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说得真好。”

“双方都还不识庐山真面目,我无法祝他们天长地久。”

“其实用不着想那么长远,这只不过是个仪式而已。”

司仪再次站起来,各桌又开始祝酒。和刚才的祝辞不同,现在随便多了。为了使新郎新娘开心,大家讲了一个又一个的笑话,婚礼上一次次爆发出欢笑声。有人说到新郎迷上新娘突然要学习钢琴,有人还提到他向朋友借钱买歌剧票的往事。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又唱起歌来,最后是新郎朋友们的大合唱。婚礼仪式充满朝气蓬勃的欢快气氛。

宴会将近结束时,双方父母都站了起来,新郎和新娘分别向对方的父母献上一束鲜花。此时,突然全场的灯全部熄灭,聚光灯照在父母亲所站的位置上,手持鲜花的新郎和新娘在《妈妈之歌》的乐曲声中慢慢走近,一对新人向父母行了礼,献上鲜花后,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聚光灯下,宇土教授有些生气似的接过了鲜花。

“教授一直说,绝不把小女儿嫁出去。教授强忍着泪呢!”

村冈伸起腰看着,伊织没看教授,只是跟大家一起随乐曲声拍着手。

村冈还要说什么,伊织却先坐了下来。

献完鲜花后,全场又灯火通明,最后新郎就职公司的领导提议大家再次干杯,然后宴会就结束了。

宴会场出口处,媒人、新郎、新娘和他们的双亲站成一排,向退场的客人一一致谢。伊织祝福新婚夫妇,再一次向教授说:“祝贺您。”教授连声向伊织致谢,并主动把手伸了过来。

握过手,来到走廊后,村冈从后面赶上来说:

“时间有点不当不正。”

一看表,才知是四点半。现在去喝酒,时间有点早,然而就这样回家去,又觉得不过瘾。

“咱们到这家饭店的酒吧去坐会儿吧!”于是两个人上了十二层的酒吧,在圆形吧台前并排坐下。

“真够排场!无论什么时候,婚礼是最好看的。”

村冈似乎还沉醉于婚礼仪式之中,伊织没有回答,要了一杯加冰的苦味马提尼酒。

村冈似乎察觉到伊织的严肃表情,有点不放心。

“你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总之,我不大喜欢婚礼。”

伊织喝了一口冰水后,又喝了一小口马提尼酒。苦味的酒慢慢咽了下去,心里感觉痛快了一些。

“你不愿意看到大家祝福一对新人开始新生活吗?”

“不是讨厌,只是觉得脊背发凉。”

“是吗……”

“虽然大家都夸他们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是才女,祝他们百年和好。可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这很难说。不过,在场的人都是希望如此。”

“大家都天真地认为举行了婚礼就能幸福了,还祝他们好好努力,祝他们幸福,我讨厌这种不负责任的乱说。”

“那该如何是好呢?总不能说祝他们不幸吧!”

听村冈这么一说,伊织也哑口无言了。但是,如今的婚礼太过于讲究形式,简直就像是流水线。在老一套的宴会上,照例乱哄哄闹腾一阵后,簇拥着一对新人离去。

“年轻人本来最讨厌形式,却站在流水线上,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表现出似乎多么满意的神情。在我看来,他们太肤浅了。”

“对于被大家吹捧得晕晕糊糊的当事人来说,心情也许很高兴,但对于观众来说,这种演出未必令人愉快。”

“不过,我可是头一回见到教授那么激动。在接过鲜花的那一刻,连我都十分感动。”

“老实说,我并不太喜欢那种做法。播放着音乐,全场一片漆黑,在聚光灯照耀下,流着泪,或者说是做出流泪的样子,表演得太过分了。”

“不过,那才是婚礼仪式的高潮呀!”

“为了表演这出戏,请这么多观众来看,完全没有必要。”

“你今天是怎么了?”村冈喝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在桌上,审视着伊织。

“出了什么事?”

伊织慢慢摇了摇头,虽说对刚才的婚礼仪式批评了几句,但这和妻子离婚的事情并没关系。他觉得刚才的仪式中,有太多的矫揉造作和形式主义。当然,事实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想着和妻子离婚的事。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虽然在婚礼上只喝了一点啤酒和加冰威士忌,但大白天喝酒总感觉有些晕。

再加上进酒吧之后又喝了马提尼酒,伊织觉得醉意朦胧。他又要了一杯马提尼,突然说道:“这回,我可能要离婚。”

村冈吃惊地看着伊织说:“真的吗?”

“我妻子终于同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昨天,内兄来找我。下一步就剩下在离婚书上盖章了。一旦下了决心,竟然如此简单。”

话题过于意外,村冈比本人还紧张。忙乱之中,他打了两次打火机都没着,第三次好容易才把烟点着。

“你同意离?”

“也没什么。因为对方已经认可,只能如此了。”

“你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听他这么一说,伊织也发现,自己还没有离婚的切实感受。

“这么一来,孩子和房子如何处理呢?”

“这些还都没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目前,只是双方都同意离婚了。”

大概是刚参加完婚礼吧,五个身穿和服的女人一齐走了进来,坐在了窗边桌子旁。她们好像都已经喝过一些,个个兴高采烈。伊织面无表情地朝他们看着,村冈说道:“你不打算重新考虑一下吗?”

伊织收回视线,看着吧台上放着的一排酒瓶。“也不是不可以。可对方已提出分手,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当初是你离家出走,提出要离婚。只要你想回头,总会有办法的。”

“……”

“你夫人并不想离婚吧!因为你提出来了,人家才勉强同意的呀!”

“也许是吧!”

“真是弄不懂你。你到底想不想离婚呢?”

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一问,伊织自己也搞不清了。目前的确是希望离婚,但一想到将来独身的生活,又感到麻烦和寂寞。

“我认为你应该尽量别离婚,维持现状,一起生活。当然,我也不是要强迫你别离婚。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

伊织盯着手中的杯子点了点头。村冈所说的在理,也知道他不想多管闲事。但夫妻之间产生裂痕的原因的确很难说清楚。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是否另有新欢?”

看到村冈盯着自己,伊织转过了脸。

“还是为事务所的那个女人吗……”

伊织曾给村冈介绍过笙子,还一起吃过饭。伊织虽没挑明说过,但耿直的村冈早已猜到他们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是为了和她结婚,才离婚吗?”

“不,不是。”

伊织把杯子中的冰块晃得哗哗响,摇摇头。要是从前,也许在和妻子离婚后,会想立刻和笙子结婚。至少一年前离家出走时曾有过这种打算。但现在离婚和与笙子结婚的事一点儿不沾边。

“你已经和她分手了?”

“倒也还没有……”

凭心而论,他并不是有了目标才要离婚。正是毫无目的和没着没落的感觉才使得离婚这件事搞得他心事重重。

“你不会还有别的喜欢的女人吧?”

伊织听后吓了一跳,但他想村冈不会刨根问底。瞒着倒反而让他担心,于是他自己主动说了出来。

“我想下周到欧洲去旅行几天。”

“在这种时候?你有公干吗?”

“去学习,顺便想放松一下。”

“原来如此,也许这样更好些。”

村冈似乎是认为伊织为慎重地考虑离婚的事,他要去欧洲静一静。他当然以为伊织是独身前往,做梦也没料到他是和霞一起去。

“离开日本一段时间,也许能改变想法。”

村冈似乎希望有这么个结果,可伊织却根本没这打算。自己提出来,妻子也答应了的事,再不可能反悔。

“如果没有要和谁结合的目标,我看也不必坚持离婚。”

伊织耳边听他说话,心里却想着霞。如果现在甩开妻子结婚,心里首先想到霞。以前虽然那样喜欢笙子,但仍然没下决心结婚,原因可能心里仍然忘不了她与宫津的事。

但是霞已经是为人之妻,有丈夫又有孩子。即使自己成了独身,也很难和霞结合。霞要想离婚,肯定会遇到比伊织更大的困难。

“我不想扫你的兴。不过,我们这样年龄的人,要一个人过,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虽说有女佣帮忙,但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诚实的村冈真的很替他担心。

“我有一个画家朋友,离婚之后瘦了五公斤。”

“他多大年纪?”

“四十六岁吧!有一个孩子。”

伊织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和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至少明白一点:离婚需要决心和毅力。它远比结婚更烦琐,而且更消耗精力。

“你去欧洲几天?”

“十几天。打算到荷兰和维也纳转一圈。”

“太好了,我也很想去呀!”

如果村冈稀里糊涂地提出来一起去,那可麻烦了。伊织没理他,只管喝马提尼。“下星期三动身。”

说了实话以后,伊织又突然不安起来。如果他知道霞也同一天出发,那就糟了。村冈大概不会给霞打电话,但也许只因为一点小事,就可能要泄露出二人一起旅行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