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尼曼又给安托万·兰斯打了电话。“那个英国人有消息吗?”

“我在主恩医院,他一直没有清醒。医生都不抱希望了。英国大使馆派了个律师组直接从伦敦过来了。记者们也来了。想想最坏的情况吧,你又要降职了。”

卫星信号很好,兰斯的声音异常清晰。

尼曼想象着西岱岛上的局长,他还看到自己在医院审问着受皮条客迫害的妓女:青肿的脸,被手上戒指的捶击造成的眉弓撕裂。他也看到被他打骂的嫌犯血淋淋的脸,看到铐在床上的手。一堆泛着冷光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房间阴森的苍白色中闪烁着、抖动着。

他仿佛看见巴黎圣母院的广场。凌晨三点的夜晚,他正从主恩医院出来,不但疲惫,还挨了打。皮埃尔·尼曼是一个斗士,他的记忆闪着金属、枪套和战火的光芒。他突然为这种生活感到伤感。虽然这种生活几乎没有人向往,却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原因。“你的调查怎么样了?”兰斯问道。

语调没有打第一次电话时那么咄咄逼人:同事之间的团结、共同度过的岁月和以前的友谊显出了优势。“我们现在有两起凶杀案,却没有半点线索。但是,我正在跟进一条线路,我知道我的方向是对的。”

兰斯没再补充什么。但是尼曼能感觉到,这种沉默是信任他的证明。

他问道:“那我呢?”

“你什么?”

“我是说,对于我的流氓行为,局里没有反应吗?”

兰斯凄凉地笑笑。“你是说警局的纪检部门?他们等这等得太久了,可以再等等。”

“等什么?”

“等那英国佬死了,告你谋杀。”

大约十一点,尼曼到了阿讷西。他上了明亮的干道,在茂密的树荫下行驶。路灯的光线拂着叶丛,好似分割的粼粼波光。在林荫路尽头尼曼看到些小小的建筑,好像是从天窗里冒出来的:亭子、喷泉、雕塑。因为很小,从几百米远处看,这些建筑就像音乐盒里的小人像或钱币上轧制的小图像。这个城市好像将它的宝藏都藏在广场和公园边的一些石头、大理石和叶子做的首饰盒里了。

他沿着汇入进阿讷西湖的阿讷西运河行驶。这里很像是阿姆斯特丹港口,他都不相信自己离盖侬、离那两具尸体和残忍的凶手已有十几公里远。他来到了城中的居民区。榆树街、沃维尔大道、高风路……对阿讷西人来说,这些名字能在他们心中产生美好的梦,是力量的标志。

他把车停在朝下延伸的一条路的路口。高高的住宅一间间拥挤着,既风雅又繁重,被藏在灰绿色矮墙后的花园隔开着。要找的门牌号对应的是一间特别的方石墙宾馆,门上方有长方形的雨罩。警长按了两次菱形门铃,那门铃按钮像只眼球。下面,一块黑色大理石板上写着:埃德蒙·切纳塞,眼科。

没人应门。尼曼低下头。这个门锁不是问题,只要撬开就行了。他灵巧地转动着锁闩和锁销,潜入铺了大理石板的过道。一些箭头标志沿着过道左边,指示着候诊室的方向。但是,警长注意到右手边的一扇皮革门。

是问诊室。他转动门把手,发现一个长条形的房间。这其实是一个宽阔的走廊,廊顶和两面墙全都贴着玻璃砖。黑暗的某个地方,有哗哗的水流声。

尼曼花了几秒钟,才看清房间后面的人影,面对洗涤槽站着。“切纳塞医生?”

那个男人目光朝他看过来。尼曼走近他。他清楚看到的第一个细节是手。那在水流下黝黑、闪亮的手,苍老得像树根,布满棕色的斑点,网状的青筋朝强壮的手腕延伸上去。“你是谁?”

声音深沉而平和。他个子虽小,可身材肥胖。这个男人看上去六十多岁,白头发呈刚劲的波浪形立着,高高的褐色额头上有棕色的斑点,侧脸像峭壁,胸膛像墓石牌坊。这个男人好似一块巨石,一块神秘的岩石,却只穿了T恤和白色衬裤,就显得更奇怪了。“皮埃尔·尼曼警长。我按了门铃,但是没人应门。”

“你怎么进来的?”

尼曼像马戏团魔术师那样,动了动手指。“充分利用资源。”

那个男人优雅地笑了,没有怀疑警察的不正当手段。他用手肘关上水龙头的长柄,穿过透明的房间,抬着前臂找毛巾。一些双筒光学仪器、显微镜、展示着眼球和周围血管纹理的解剖图隐在阴影里。

加纳塞语气平淡,“今天下午,一个警察已经来过了。你又想干什么?”

尼曼离医生只有几米,察觉到医生身上有一样特质让他不同于常人,那就是他的眼睛。切纳塞的目光没有神采,灰色的虹膜让他有蛇的警觉,瞳孔好像细小的玻璃鱼缸,致命的披着鳞片的生物仿佛会从里面游过。

尼曼说:“我来问您几个有关他的问题。”

那个男人宽容地笑道:“真是新鲜。现在,警察们要互相调查了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想,大概下午六点吧。”

“这么晚?您记得他问了什么问题吗?”

“当然。他问我盖侬附近一个研究所里寄住者的情况。那是一个接收患眼疾的孩子的研究所,我也经常去那儿看诊。”

“他问您什么了?”

切纳塞打开一个桃心木壁门的橱柜,拿出一件宽阔褶皱的亮色衬衫穿上。“他想知道孩子们染病的原因。我跟他说,那是遗传病。他还想知道,这种病是否还会由其他原因引起,比如中毒,或药方错误。”

“您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这很荒谬。遗传病与这座城市的孤立有关,与婚姻关系中的近亲繁殖有关。联姻血统太近,通过血液传输,疾病就会不断产生。这种现象在孤立的社群中很常见。比如圣—让湖地区、魁北克,或者美国的阿米什群体。盖侬也是这种情况。这个山谷里的人不喜欢与外界交流……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现象找其他解释呢?”

虽然尼曼在场,这位医生也不感到局促——他正在穿一条海军蓝云纹长裤,有种罕见的雅致和考究。

警察继续说:“他问您其他的了吗?”

“他跟我提到了移植。”

“移植?”

那个男人扣上衬衫纽扣。“眼球移植。但我没理解他的问题。”

“他没跟您解释案件调查的背景吗?”

“没有,但我很配合地回答了他。他想知道,是否有人为了做角膜移植而挖取别人眼睛的。”

看来,于斯诺考虑的是外科手术方向。“然后呢?”

切纳塞一动不动,用手背抵着下巴,好像是要感受下他那新生胡子的硬度。透过玻璃隔墙可以看见外面摇曳的树影。“我跟他说,这种行为不合理。如今,替代角膜很容易找到,人工材料已经取得了很大进步。至于视网膜,我们还都一直不知道怎么保存,那就更谈不上移植了……”医生发出轻微的冷笑。“要知道,这些非法买卖器官的故事不过是传说罢了。”

“他还问了您什么问题?”

“没有了,他看上去很失望。”

“您有没有建议他去什么地方?有没有给他其他地址?”

切纳塞露出和蔼的微笑。“看起来你们好像把同事给弄丢了。”

“回答我。您能推断出见了您之后,他去了什么地方吗?他有没有跟您说他之后会去哪里?”

“没,绝对没有。”他的脸严肃了起来。“不管怎样,我还是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尼曼从大衣里拿出高约瓦尸体的照片,摆在桌上。“是关于这个。”

切纳塞戴上眼镜,打开一盏三脚架小灯,观察着照片——张开的眼皮,空空的眼眶。“天哪……”他咕哝道。

他看起来很震惊,同时又被所看到的吸引。尼曼看到桌子的一端,一个中式文具盒里,摆放着一套镀铬探针。他决定问些其他问题——审问下这个专家,顺便向他提些专业问题。

“我有两个这样的受害者。您认为尸体上这样的损伤会不会是一个专业人士做的?”

切纳塞抬起头,脸上沁满了汗珠。他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问道:“上帝啊,你想说什么?”

“我在说眼睛切除术。我有些大图。”尼曼将放大的眼球伤口照片递过去。“您看这有没有可能是专业人士造成的伤口?特别的伤口?凶手摘除眼睛的时候,很小心地没有损坏眼皮,这种做法常见吗?需不需要解剖学方面的重要知识?”

切纳塞又仔细观察照片。“谁能干出这样的事?会是怎样一个……魔鬼?在哪儿发生的?”

“盖侬周围。医生,回答我的问题:依您看,是不是一个专业人士干的?”

眼科医生直起身。“很抱歉,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用了什么手法,依您看?”

医生凑近照片。“我想他将一个刀片插到了眼球下……利用眼皮的柔韧性,切断了视神经和动眼肌肉。接下来利用刀面作为杠杆,翻转了眼睛。就像硬币那样,明白了吗?”

尼曼收好照片。医生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还在透过大衣看着照片。衬衫的前胸有些被汗湿。“我想问一个普通的问题,”尼曼呼了口气,“回答我之前好好想一想。”

医生后退几步,示意警察继续说下去。走廊里摇曳的树影好像挥之不去。“您觉得一个人的眼睛和手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这两个部分之间有什么联系?”

眼科医生踱了几步。他恢复了镇静,恢复了作为科学家的沉着。“共同点是显而易见的,”他终于说道,“眼睛和手都是我们身体独一无二的部分。”

尼曼颤抖起来。自从科斯特给他启发后,他就“感觉”到了这个,只是脑袋里没能清楚地明确到底是什么。现在,轮到尼曼开始出汗了。“什么意思?”

“我们的虹膜是独一无二的。组成虹膜的数以千计的原纤维是专属我们的组织,是生物学标记,由基因决定。虹膜是与指纹同样重要的标记。这就是眼睛和手的共同点,人体只有这两部分具有生物标记。夺走人体的眼睛和手,就等于毁了他的外部标记。可是,谁会没有这些标记就死了呢?几乎没人。丢了个人标记的无名尸体,也许还丢了灵魂。谁知道呢?总之,没法想象比这更可怕的结局了。简直是人类肉体的共同坟墓。”

玻璃砖将光线印在切纳塞无神采的瞳孔里,使瞳孔显得比原来更透明。现在,整个房间都好像一个玻璃虹膜。解剖图板、背光的影子、树木的枝丫,每个元素都好像在一面镜子里舞动着。

警长突然有了灵感。他想着高约瓦的手指并没有指纹,所以凶手没有砍掉双手。

凶手偷走了这些受害者的生物识别标记。“个人来说,”医生又说,“我甚至认为眼睛比指纹更能精确确认身份。警局里,你们的专家应该也想到了。”

“为什么这么说?”

切纳塞在黑暗中笑了。“一些科学家认为,我们不仅可以从虹膜深处判断一个人的健康状况,还可以读出他的所有故事。这些围绕瞳孔闪烁的片状组织能告诉我们自己的起源……你从来没听说过虹膜学吗?”

尼曼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似乎相信此番对话会给整个调查带来新的角度和方向。

切纳塞继续说道:“这是二十世纪末产生的学科。一位德国老鹰训练师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现象。他的一只鸟撞断了爪子后,他就注意到它的虹膜上出现一个新的标记——一个金色的划痕,好像事故在鸟的眼睛里引起了反应。先生,这样的身体反应是存在的,我敢肯定。也许你的那位凶手挖出受害者的眼睛,是想抹去一个能通过虹膜看出来的事件痕迹?”

尼曼往后退了退,医生的影子在他们之间蔓延。他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今天下午,您为什么没接电话?”

“因为我拔掉了电话线,”医生笑着说,“我星期一不坐诊,想把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用来整理诊所。”

切纳塞转身走向橱柜,取出一件外套,利落地穿上。整体是蓝色黯淡、轻盈笔直的。他好像终于明白了尼曼来访的原因。“你联系过我?很抱歉,我本可以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还麻烦你跑过来,浪费了你的时间。”

尼曼不相信他说的每个字。他那古铜色额头的每个毛孔都渗出自私和冷漠,他甚至可能已经忘了雷米·高约瓦那惨烈的眼眶。

尼曼看着被剥了皮的眼球的划痕,看着眼白上跳动的血淋淋的脉络,好像是墙和天花板的厚玻璃上摇曳的树影。“我没有浪费时间。”他呼了口气说。

外面,一个新的惊喜正等着尼曼警长。路灯的逆光下,一个男人靠在他的车上。他和尼曼一样高大,拉斯特法里式长辫,戴着彩色软帽,还留着路西法式的山羊胡。

当和人交叉而过时,有经验的警察能识别出对面的人是否属于危险人物。这个瘦高的人虽然姿态安静,可却让尼曼想起在巴黎夜空下经常追捕的毒贩子。尼曼甚至愿意用他的枪来下个大赌注,赌对方者不善。尼曼手握住MR73枪柄靠近,却发现那马格里布人对他笑了。“尼曼警长?”当警长只有几米远的时候,他问道。

马格里布人把手伸进外套。

尼曼立刻拔出枪,对准他。“不许动!”

脸型像斯芬克斯一样的男人笑了,夹杂着镇定和讽刺。即使在最奸诈的嫌犯中,尼曼也很少遇到有那种力量的傲气。

马格里布人用平静的语调说:“放松点,警长。我叫卡里姆·阿杜夫,是警察中尉。巴纳队长跟我说,我能在这儿找到你。”

马格里布人把手伸出外衣,在光线下拍打着三色警员证。尼曼犹豫地插回手枪。他看着这个年轻马格里布人的奇怪装束,和辫子下几只闪闪发光的耳环。“你不是阿讷西警队的?”他疑惑地问道。“不是,我来自洛特省的萨扎克。”

“没听说过。”

卡里姆揣回证件。“我们很少知道对方的秘密。”

尼曼笑了,仍然打量着这个瘦高个。“那你是什么类型的警察?”

斯芬克斯弹了下车子上的天线。

“我正是你需要的那种警察,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