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女摄影师的影像渐渐显现出来。

剔掉两鬓头发的运动员在战前柏林的体育场里奔跑着,轻盈、强壮、庄严而呆板。他们的奔跑节奏像是断断续续的老电影,电影画面布满颗粒,好像历经风霜着了色的陵墓表面。他看着奔跑的男人们,听见他们的脚步踏在跑道上,感觉到他们嘶哑的呼吸,随着奔跑的每一步规律地打着拍子。

但是,一些模糊的细节很快冒了出来。他们的脸太暗了,绷得紧紧的,眉弓那么坚毅凸出。这些目光里藏着什么?突然一声沉闷的、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在台阶上响起,运动员们的眼眶突然空空如也,没有眼球,他们却好似依旧能看见东西,甚至是奔跑。然而,在那些鲜活的伤口深处,又好像有蚂蚁在爬……四处响起啧啧声……还有闪光的动物……尼曼醒了,出了一身冷汗。电脑闪着的白光让他感到刺眼,仿佛身处一场戴假面的人群对他进行的审讯中。他悄悄恢复镇定,缩了缩脖子。然指莱尼·里芬斯塔尔。

后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打盹儿了,恐惧让他做了恶梦,原型就是在苏菲·高约瓦家看到的那些照片,一名纳粹女导演电影里的那些影像,不过他忘记导演名字了。

晚上九点了。

他只睡了四十五分钟。他去走访那间仓库后,就立刻把他的发现小活页本、金属网和一丁点儿浅白色粉末——寄给了格勒诺布尔的化学家帕特里克·阿斯提耶。材料是由马克·科斯特转寄的,而尼曼一直在医院等冰川里的那具尸体。

后来,尼曼就来了这里——大学图书馆,用“河流”和“血色”这两个关键词来查资料碰运气。他首先在地图和信息索引里没什么发现,最后不小心睡着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他的神经已经支撑不住了,好像断了线的木偶。

警长又看了眼宽敞的阅览室。沿着桌子和玻璃隔间,十几位便衣警察正在做调查,辨读着描述罪恶、纯洁和眼睛等主题的书籍。他们中的两位列出了一个经常查阅这些书籍的学生名单,也就是嫌疑人名单。另一位一直在读雷米·高约瓦的论文。

但是,尼曼已经不相信查阅书籍能找到线索了,那些警察也是如此,他们现在正等着接班。所有人都知道,考虑到尼曼、巴纳和维蒙组合的调查结果不尽人意,两小时前,格勒诺布尔的司法警察已经插手此次调查。

事实上,虽然警力增强了,调查仍没九*九*藏*书*网有一点进展。为了支援维蒙队长的警队对米雷峰地段和美人峰西面山坡实行分区控制,驻扎在罗曼斯基地的三百兵力已经被征调。他们是大约晚上七点坐卡车到达的,并且听从维蒙的命令,立刻进行夜间地毯式搜索。除了这些士兵,队长还征调了驻扎在瓦朗斯的治安部队的两个连。

三百多公顷的地区已经被搜索过了。目前为止,没什么发现——也不会发现什么了,尼曼心里明白。如果凶手留下什么线索的话,应该早就察觉了。然而,警长仍与维蒙保持着联系。他也在国家地理研究所地图上,梳理了调查的各个关键点:第一具和第二具尸体的发现地点、大学位置、赛迪的仓库、山上每个避险小屋的位置……对公路系统的监控也增强了。通过八个路障设置,监控系统二十四小时运行。现在,它覆盖了盖侬周边地区非常广阔的区域。所有的城市和村庄、高速公路的出入口、国道和省道都处于监控下。

纸质资料方面的调查行动也处于巴纳队长的管辖之下,选择调查的范围也延伸了。传真不停地发来:证词、调查问卷回复、回忆记录……其他调查表也发去了周围的滑雪场。一些信件和通报也已经投寄,警队的电话总机甚至还配备了几台新的电话传真机。

从下午开始,警察们还仔细审问了最近几个星期所有接触过第一位受害者的人。另一个小组一直在盘问这个地区最好的登山运动员,尤其是攀登过瓦雷纳冰川的人。还有不生活在盖侬,但生活大学城附近的山坡上,住在周边村子里的人。警队里再没有空闲的人。

还有另外一个小组,仔细地复原着雷米·高约瓦最后一次远足的可能路线。而其他人已经开始描绘第二位受害者爬上冰川顶的路线,包括凶手的。绘出的轨迹已经被数字化,录入存储器进行信息技术比对。

面对办案的热火朝天和战争似的喧嚷声,尼曼坚持着内心分析的模式。他从未如此坚信,他会通过找出作案动机,从而揪出凶手。而他的作案动机,也许就是复仇。但是,他必须要根据这个假设,做些特别的预防措施。不管是当局还是公众,他们都不喜欢犯罪层面的出奇言论。在官方看来,只不过是一位凶手杀死了无辜者。然而,尼曼现在正试图揭露受害者的真相,他们也不是清白无辜的。

要怎么做呢?高约瓦和赛迪已经把他们的秘密带进了坟墓。苏菲·高约瓦什么也不肯说,对她的监视目前也没什么结果。至于赛迪的母亲和助理护士的同事那边也已经问过了,他们对菲利普·赛迪只有表面印象。他母亲甚至不知道仓库的存在。

然后呢?

此刻,尼曼只想着另一个谜,另一个开始取代意识里其他一切事物的谜。他拨通巴纳的电话:“于斯诺那边有消息吗?”

这位年轻的中尉,这位渴望成长为办案能手的无可挑剔的警察,一直都没再出现过。

“有,”巴纳发出浑浊的声音,“我派手下的一个人去了盲人研究所,去了解了下他后来会去哪儿。”

“结果呢?”

队长的声音听着有些疲倦沙哑:“于斯诺大概下午五点的时候离开了研究所。他好像去了阿讷西,拜访一位眼科医生,是盖侬大学的一位教授,负责照顾研究所的病人。”

“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当然打了。我们尝试打他的办公室和私人电话,都没人接。”

“你知道眼科医生的地址吗?”

巴纳告诉尼曼街道名字,那位医生就住在诊所里。

“我去跑一趟。”尼曼总结说。

“可……为什么?于斯诺会处理好的……”

“我感觉有责任。”

“责任?”

“如果那孩子做什么蠢事,冒什么没用的险,我肯定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懂吗?”

巴纳用平静的语调反驳道:“于斯诺会出现的。他是年轻人,肯定因为跑错线索干着急,没脸见人了……”

“这我同意。可他现在可能有危险,他却不知道。”

“有……危险?”

尼曼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钟。巴纳好像没有明白警长这番话的意思。他突然补充说:“啊,我差点忘了,于斯诺还打电话去医院了,他想要查看档案。”

“档案?”

“大学医院地下有庞大的档案储藏室,档案记录了这个地区的所有关于出生、生病以及死亡的事件。”

警长感到不安让他缩紧了身体:那么,年轻的金发警察正在单独跟进一条路线。这条路线从研究所开始,将他引向眼科医生,然后就是医院的档案室。他最后问道:“医院那边有人看见他吗?”

巴纳说没人看见。尼曼刚挂断,电话又响了起来。现在已经顾不上寻呼、代号和保密措施的问题了,所有调查人员都在全速工作。

科斯特颤抖的声音传来,“我刚接收了尸体。”

“是赛迪吗?”

“是他,毫无疑问。”

警长舒了口气。三小时前搜集的所有关于菲利普·赛迪的线索可以结合起来调查了。那么他就能派一个警员小组,去仓库做更细致的搜索。

科斯特接着说:“与第一具尸体的残缺有个不同之处。”

“什么不同?”

“凶手挖走了眼睛,但是,还砍掉了双手,切断了两只手腕。因为尸体胚胎状的姿势,残肢卡在膝盖之间,所以当时您没看到。”

眼睛。手。尼曼知道这些解剖学因素之间似乎有种内在的联系,但他也不知道这两种不同的残缺是按怎样的可怕逻辑结合的。

“还有吗?”他又问。

“目前没了。我正要开始解剖。”

“要多久?”

“两小时,至少。”

“从眼眶开始,一有发现就给我打电话。凶手肯定在尸体上留了线索。”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地狱的信使,警长。”

尼曼穿过图书馆大厅来到大门旁边,他注意到有位虎背熊腰的警察正倾着身子阅读雷米·高约瓦的论文。他绕了个弯儿,走进玻璃小阅读间,坐在他对面。

“怎么样了?”

司法警察抬起眼。“真费劲。”

警长笑笑,指着厚厚一摞资料问:“没发现什么新东西?”

警察耸耸肩。“都是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体育竞技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赛跑、标枪、搏击……高约瓦谈论了体能竞技的神圣性质、最高记录,您看……”他抿了抿嘴唇,表示怀疑,“一种……一种与上层力量的相通。据他所说,在那个时代,体育记录被认为是与上帝沟通的真正桥梁……比如运动员始祖阿特龙,他能超越自己的极限,发掘大地的力量……注意,我们看到某些人对足球比赛的狂热时,就能肯定这项运动发掘了惊人的力量……”

“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东西?”

“据高约瓦所说,在古希腊,运动员同时也是诗人、音乐家、哲学家。他对此确信不疑,他非常怀念那个精神和肉体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时代,这就是他在论文《感怀奥林匹亚》里所要表达的:怀念头脑聪明且身体强壮,才华横溢而又体格健硕的高级人类时代。高约瓦反对当前这个残缺的时代——知识分子不屑于增加丁点儿体重,运动员脑袋里又空空如也。他从中看出了一种衰落,一种精神和肉体的分离。”

尼曼立刻想到了他噩梦里的运动员,那些确切存在的瞎子。苏菲·高约瓦跟他解释说过,他丈夫认为,柏林运动员又重新实现了身体和思想之间的深层融合。

警长还想到了大学的那些冠军:于斯诺对他提到的那些教授的孩子,在所有学科上,甚至是体育上,都能取得最好的成绩。按他们的思路,这些神童与完美运动员的概念也很接近。当尼曼在大学的校长办公室前厅里注视着优胜者照片时,他惊讶于他们脸上令人困惑的青春力量,好像在诠释一种力量,又好像在诠释一种特别的精神。哲学吗?他对正忧虑地看着他的年轻警员笑笑。“看来你读懂了很多。”他总结道。“走一步算一步,我大概能理解个二分之一吧。”那个男人轻轻敲着鼻尖。“但是我相信我的嗅觉。显然,我很了解这些法西斯分子。”

“你认为高约瓦是法西斯吗?”

“我不能完全确定……看上去比这更复杂……可是,他那纯精神运动员的出奇言论,让我想起、高级种族,这个永恒的疯狂论调,以及类似的胡说八道……”

再一次,尼曼眼前浮现着高约瓦公寓过道里关于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照片。在这些照片以及盖侬的体育最高记录背后,存在着一个秘密。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构成一个整体。可是,究竟是什么呢?“没有影射河流的文字吗?”他最后问道,“比如血色河流?”

“什么?”

皮埃尔·尼曼站起身。“忘掉我说的话吧。”

司法警察目光跟随着这位穿蓝色大衣的高大男人,说:“坦白说,警长,您可以去问学生,找个比我更能胜任这方面工作的家伙来……”

“我需要专业的、能结合调查来阅读资料的人。”

警察又微微撇了撇嘴。“您真的认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案子里能起作用?”

尼曼抓着玻璃隔板边缘,探过身子。“在一个案子里,每个元素都有作用。没有偶然,没有无用的细节。一切都像一个原子结构一样运行,明白吗?继续读吧。”

尼曼走了,留下满脸疑惑的警察。

校园里,他看见远处电视台人马的闪光灯。他眯起眼睛,看见文森·绿兹瘦削的身影。这位校长站在大楼的台阶上,结巴地发表着抚慰人心的演讲。他还看见地方、国家,甚至瑞士法语区等电视频道的台标。记者们前推后攘,不勘抛出各种问题。

该来的还是来了,媒体的镜头聚扩、在了盖侬。谋杀案的消息会蔓延到整个法国,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