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姆开了近两小时的车,内心的弦紧绷着。

他想着那张脸,那张孩子的脸。有时,他想象着一种怪物:一张平滑的脸,没有鼻子,没有颧骨,镶着两颗发光的白色眼球。有的时候,他想到一个平凡的男孩:有着柔和、平凡、毫无个性的轮廓,一个如此平凡以至于不会被人们记住的孩子。有时候,卡里姆看到一张不可思议的脸:轮廓波动起伏、摇曳不定,映射出所有看他的人的脸。发光的轮廓反射出每张脸的样子,暴露了虚伪笑容下灵魂的秘密。他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解开迷团的关键就隐藏在那张脸上。唯一的、不可逆转的关键。

他在阿让上了高速,朝图卢兹的方向开去。然后,他沿着米迪运河,穿过了卡尔卡松和纳博讷。他的车真是个噩梦,汽缸的咳嗽声和零件的哐当声同时作响。即使是顺风,时速也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公里。现在,他沿着海岸,朝塞特的方向开去,渐渐接近圣·让·德拉克瓦修道院。沿海淡灰色的朦胧景致让他冷静了下来。踩足油门,他仔细考虑着目前已经收集到的信息。

对摄影师和神甫的拜访改变了他的调查角度。卡里姆瞬间明白,让·饶勒斯小学丢失的资料可能在盗窃事件之前就被偷走了。路上,他给女校长打了电话,校长也证实了这一点。

1981年和1982年中级课程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几位老学生,他们没有一个人还留有学生照片。要么,放着照片的房间突然着火;要么,就是被人偷了;又或者,有人记得有一位修女,她来找照片,但没人能认出她来。所有这些事件都在同一短时间内发生:1982年7月。小茱德死前一个月。

下午大概五点半左右,当他沿着托湖行驶时,卡里姆找到一个电话亭,拨通了克罗齐耶的号码。电话里,长官喊道:“我希望你已经在路上了,卡里姆。我们说好的下午六点。”

“长官,我在追踪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请让我继续查下去。每一步都印证了我的直觉。墓园那边,您有没有新进展?”

“你一个人秘密行动,你想让我……”

“请回答我。您找到那辆车了吗?”

克罗齐耶叹了口气。“我们已经确认了七辆拉达车的主人。没有一辆是我们要找的车。其他的还在找。”

“您已经核对过司机最近的行程了吗?”

“没有。但是我们在墓园附近发现了些车胎颗粒,是碳化轮胎,质量很差。我们要找的这部车的主人用的是原装轮胎,而我们找到的车用的都是米其林或固特异轮胎。买主们买了这种类型的车后,要换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轮胎。”

“没了吗?”

“目前为止没了。该你说了。”

“我要进行反向调查。”

“反向?”

“我找到的东西越少,就越证明找的方向是对的。昨晚的盗窃事件背后隐藏着更重大的案子,长官。”

“什么样的案子?”

“我不知道。是牵涉到孩子的某件事。绑架或谋杀,我不确定。我会再给您电话的。”

还没等长官提出新的问题,卡里姆就挂断了。

在塞特周郊,他穿过一个面朝大海的小村庄。这里,利翁湾的水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界限模糊的巨大泥沼,周围长满芦苇和蓬乱的灯心草。警察放慢速度,沿着一个奇怪的港口徐徐前行。看不到一只船,只有长长的浅黑色鱼网竖在窗户紧闭的房子间。

一切都冷清清的。

一股重重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不像大海的腥味,更像是肥料的味道,同时夹着酸味和粪便味。

卡里姆·阿杜夫接近目的地了。他看到些指示修道院方向的路牌。太阳西沉,照耀着泥沼表面刀片一样细长的盐洼地。开了五公里,警长又看到一块路牌,指示着右边一条绵延向上的沥青路。

终于,修道院大楼矗立在眼前。卡里姆惊呆了。在灰暗色的沙丘和疯长的野草间,两座教堂高耸着,十分壮观。其中一座教堂上有几座精细雕镂的塔,上面刻有条状凹沟的圆顶,好似巨大的糕点。另一座是红色的,看上去很笨重,由许多小石块砌成,中间突出来一座高塔。塔顶是平的,像个轮子。这两座真正的大教堂在一种海洋的气息中,让人不禁想起被人遗忘的沉船。马格里布人无法理解,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荒凉、绝望的地方。

靠近的时候,他又发现第三栋楼。这是个只有一层楼的建筑,窗户狭窄且严实。也许这就是主修道院了。它看上去似乎将自己身上的每块石头都裹得紧紧的,好像要避免与其他神圣建筑的一切接触。

卡里姆停了车。他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过宗教,也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频繁地接触过宗教。他想起一种他从前听到过的论证。当他在戛纳—埃克吕斯警察学校的时候,有时会有些警官到学校里来讲述职场经历。其中一个给卡里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高大、平头、戴铁框眼镜的家伙。他的演讲让他着迷。那位警官解释说,犯罪总是会反映在目击者和亲朋好友的思想上。要把他们想象成镜子,凶手一定就藏在其中一个死角里。

那个男人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听众们都入了迷。他还谈到了原子结构。他说,当一些即使看上去很平凡的元素和细节频繁出现在调查中时,就要把它们记住。因为它们一定隐藏了深层的含义。每个案子都是一个原子核,重现的元素就是它的电子。它们围着原子核转,勾画出潜在的真相。卡里姆笑了,那个戴铁框眼镜的警察是对的。这个评述正好适用于他现在的调查。宗教就是那个反复重现的元素,里面就可能隐藏着令人惊讶的真相。

他走向一个小石门廊,敲了门。几秒钟后,门缝里出现一张笑脸。那是一种古老的笑容,周边围着黑白头纱。卡里姆还没开口,修女就侧过身,说道:“进来吧,我的孩子。”

警察走进一个朴素的门厅。只有一个木质十字架挂在墙上,位于一张隐约反光的桌子上方。右边沿着走廊有几扇打开的门,反射出灰色的光线。透过近一点的门洞,他看见一排排釉亮的椅子,铺着亮色的地漆布——那是个完美的祈祷室。“跟我来,”修女说,“我们正在吃晚饭。”

“这个点吗?”卡里姆很惊讶。

修女发出咯咯的笑声。她有着年轻女孩的俏皮。“你不了解加尔默罗会修女们的作息时间吗?每天下午,我们都要在六点开始祈祷。”

卡里姆跟随着修女,来到一个大厅。在刺眼的灯光下,三十多位修女边吃饭边聊天。她们的面孔和头巾让人感到一种微微生硬的冷淡,像干硬的圣餐面饼一样。有些人瞥了眼警官,有些人在笑,但是谈话并未中断。

卡里姆听到几种不同的语言:法语、英语,也有斯拉夫语,或者波兰语。

听从修女的建议,他坐在桌子的一端。面前的凹碟里装满了结了赭石色块状物的汤汁。“吃吧,我的孩子。像你这样的大男孩……”

又是“我的孩子”……但是卡里姆并不想冒犯修女。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碟子,才想着自前晚起自己就一直没有吃饭。他咽了几匙汤,然后吞了几块面包片和奶酪。每道菜都有种奇特的深入内心的味道,像是家里做的,还用了沿海特有的烹饪方法。他给自己倒了点水,然后抬起眼睛。

修女正一边观察他,一边和同伴交谈。

她低声说道:“我们在谈论你的发型……”

“怎么了?”

那修女面带微笑。“这些辫子是怎么弄的?”

“是天生的,”他回答说,“如果让它自由生长的话,卷曲的头发自然会形成辫子。在牙买加,人们把这个叫做脏辫。男人们从来不会剪头发,也不剃须,那是与他们的宗教相悖的,跟犹太教徒一样。当发绺足够长的时候,为了让发绺更沉些,他们就在里面装满泥土。还有……”

说到这里,卡里姆停下了,这次来访的目的涌入脑海。他微微张开嘴唇,想要解释下他的调查。

但是修女先发问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我的孩子?你为什么带了把枪在大衣下?”

“我是警察。我要见安德烈修女。”

修女们继续着谈话,但是中尉明白,她们听懂了他的请求。那个女人发话了:“那我们去叫她吧。”她审慎地向邻座一个修女示意,然后对卡里姆说:“请跟我来。”

警官向同桌进餐者弯了弯腰,表示感谢。走上长长的一条过道,脚步没发出任何声音。

突然,修女转过身,“有人事先告诉你了,是吧?”

“告诉我什么?”

“你可以跟她说话,但是你不能看到她,也不能靠近她。”

卡里姆注视着修女头巾的边缘,它像个拱形的阴影一样弓着,让他想到了教堂厅堂、天蓝色的穹顶,还有划破罗马天空的钟楼。当你想象天主教上帝的脸时,这样的景象总是会浮现在脑海里。“黑暗,”那个女人叹气道,“安德烈修女发誓要活在黑暗中。我们已经十四年没有看见她了,她应该已经瞎了。”

外面,太阳的最后几缕光线消失在宏伟的建筑后,荒凉的庭院被均匀冷淡的色调侵袭。他们朝竖着高塔的教堂走去。

教堂的右侧面有一扇小木门。修女在她裙子的褶子里掏了掏,卡里姆听到钥匙撞击的叮当声。

门开了,修女将他留在半开的门前。

黑暗中充满着潮湿的气味,到处是摇曳的蜡烛,四周是磨损的石壁。

卡里姆走了几步,抬起头。他辨认不出教堂拱穹的高度。彩绘大玻璃稀疏的反射光已经被黄昏吞噬了,蜡烛的火焰好像被教堂的宏伟压抑着。

他经过一个贝壳形的圣水缸,穿过告解室,然后顺着凹室向前走。

这些地方隐约唤醒了他脑中一些模糊的回忆。虽然有着特别的出身和肤色,他的潜意识里却充满了天主教信条。他记得在家乡时,每个寒冷的星期三,他们都要通过电视课堂里上教理课。十字架殉难、耶稣基督的仁慈、面包的增多,所有这些蠢事……卡里姆感觉心里生起一种淡淡的乡愁,他开始思念家庭导师们了。他为产生这样的情感而自责,他是个活在当下的人,不应该过分沉湎于过去的回忆。

他继续顺着教堂的穹顶往前走。在木栅栏后面,壁龛深处,他看到暗色的地毯、浅白的瓦砾和金色编织画。每走一步,他都闻到灰尘的味道。

突然,一声沉闷的响动让他转过头。他花了几秒钟来看清那阴影中的阴影,然后放松了他本能抓起的格洛克手枪柄。

在凹室里面,安德烈修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