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曼递了个眼色:“只不过是些女人,于斯诺。瞧,这就是行动。”

沉闷阴暗的天空飘着细雨,柏油路蜿蜒穿过整个校园,通向每一栋有着蓝色窗户和铁锈的淡灰色大楼。尼曼拿着学校平面图,开着车沿着通向独立体育馆的路缓缓行驶。他来到一栋崭新的大楼前。这栋楼立在那里,更像是地堡,而不是体育馆。他下了车,深吸了口气。

他看着几百米开外的校园和大楼。曾经,他的父母也是教师,在里昂郊区的小学校教书。不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一直在努力忘记。很快,家庭的束缚对他来说像是软肋和谎言,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独立奋斗,越早越好。十三岁开始,他要求住校。他决意离家,没人敢拒绝他的要求。但他还记得母亲在他房间的隔墙后低声哭泣,这是他脑海里的声音,同时也是一种感觉,一种皮肤能感受到的潮湿和温热。他逃走了。

整整四年的寄宿生活,整整四年的寂寞和体能训练,同样,也是整整四年的课程。那时,他所有的希望都朝向一个目标、一件事情:军队。

十七岁时,皮埃尔·尼曼作为荣誉毕业生,参加了为期三天的入伍预选评估,他要报考警官学校。当军医告诉他他被淘汰了,并向他解释判决的法国入伍预选中心CSO对应征入伍青年进行为期三天的选拔。这三天里,进行应用心理学测试和体检,决定入伍者是否符合部队服役的条件。

当说起原因时,年轻的尼曼明白了:他过分暴露的野心出卖了他。他知道,他的命运会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完美无缺却布满鲜血,还有疯狗在黑暗的尽头狂吠……若是其他年轻人,早就放弃了,他们会顺从地听取精神科医生的判断。但皮埃尔·尼曼不会,他顽强地坚持着,用双倍的激情和意志继续体能训练。年轻的皮埃尔从未成为军人,他选择投身另外一种战斗,那就是,在大街上与日常罪恶做默默无闻的斗争。他要将他的力量、他的灵魂,献给这个既没有荣耀,也没有锦旗,但是他能确定要坚持到底的战争。尼曼要成为一名警察,带着这个目标,他长年累月地训练,以应对将来的精神考验。接着,他考取了戛纳—埃克吕斯警察学校。自那以后,剧烈训练的阶段开始了,他的射击训练取得了优异成绩。尼曼不停地提升自我,强大自我,成了举世无双的警察:坚韧、暴力、桀骜不驯。

他先是加入了街区警察的行列,然后成为大队的精英射手。这支大队后来成为BRI(调查干预警察大队)。特别行动开始了。他杀了第一个人。在那一刻,他暗暗和自己达成约定,这是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厄运。

不,他从不是傲慢的士兵,也不是骁勇的警官。他是城市的战士,狂热而固执,将自己的恐惧淹没在暴力和街道的躁狂中。

尼曼深吸了口山间的空气。他想念去世多年的母亲,想念过去的时光,思潮好似汹涌的大峡谷。回忆开始裂缝,然后消失,在遗忘面前,撞击成碎片。

突然,尼曼听到一阵小跑声,好像在梦里一样。那狗肌肉发达,短毛在细雨中发亮。它的眼睛,像是两只上了灰暗色漆的小球,紧盯着警长。

它靠近了,轻轻摆动着屁股。警官一动不动。狗又走近了几步,湿湿的狗鼻子微微抖动着。突然,它叫了起来,眼睛放着光,它感到了恐惧,来自警长的恐惧。

尼曼僵住了。他的四肢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腹部的某个地方开始抽搐,似乎让他的血液消失了。狗开始狂吠,卷起下垂的唇部。尼曼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惧激活了嗅觉分子,狗便有了恐惧和敌意,恐惧再产生恐惧。狗叫了一阵,然后喉咙里咕噜咕噜滚动着,牙齿嘎吱作响。警察拔出手枪。

“克拉丽丝!克拉丽丝!回来,克拉丽丝!”

尼曼从僵硬的状态回过神来。他远远看到,在红色遮布的那边,一个穿着套头衫、花白头发的男人正快步走来。

“你疯了吗?”尼曼咕哝道,“警察。快走开。把你的狗带走。”

男人被吓住了。

“该死,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来,克拉丽丝,来,小东西……”

主人和他的狗走远了。尼曼想吞口水,却感到喉咙一阵干涩,像火炉一样。他摇了摇头,插回枪,绕过大楼。转向左边的时候,他试图回想:自己多长时间没有看心理医生了?

在体育馆的第二个拐角,警长发现了那个女人。

法妮·费雷拉站在大门边,用砂纸打磨着一块红色泡沫板。警察猜想,那是用来漂流的,她就是坐在那上面冲下急流险滩的。

“你好。”打招呼时,他点了下头。

他找回了热情和自信。

法妮抬起眼睛。她应该刚二十多岁,皮肤晦暗,卷曲的头发微微转动着,太阳穴周围有细小的发卷,瀑布似的垂到肩上。她的脸颊暗淡、圆润,但是眼睛却十分明亮,几乎是过度的明亮。

“我是皮埃尔·尼曼警长。我在调查雷米·高约瓦的谋杀案。”

“皮埃尔·尼曼?”她怀疑地重复道,“该死,真不敢相信。”

“什么?”

她用头示意,指向放在地上的一台小收音机:“新闻刚刚还在谈论你。他们说你昨天晚上在王子公园体育场,逮捕了两个杀人犯,这很好。可他们还说你将他们其中一个揍得面目全非,这就不好了。你是有分身术还是什么本领?”

“我只是跑了一夜。”

“你在我们学校干什么?这里的警察还不够吗?”

“照他们的话说,我是来增援的。”

法妮又继续工作——她将泡沫板的长方形表面打湿,然后用两个手掌紧压,同时把揉皱的砂纸捏碎了。她的身体看上去矮壮,结实。穿得不考究——氯丁橡胶的潜水长裤,水手罩衣,亮皮登山鞋,鞋带紧紧系着。暗淡不明的光线将整个场景烘托出温和的气氛。

“你似乎很能忍受精神打击。”尼曼继续说道。

“什么打击?”

“呃……发现……”

“我只是努力避免自己去想。”

“你不介意再提起吗?”

“你就是为这个而来,是吗?”

她没有看他,手沿着浮板忽上忽下,动作生硬、粗暴。

“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尸体的?”

“每周末,我都会去漂流……”她指指她那翻转的小皮艇,“坐在那个上。校园周围,岩石形成的天然大坝阻挡了河流,所以便于靠岸。我正在搬皮艇的时候,看见了它……”

“在岩石上吗?”

“对,在岩石上。”

“不对,我去过那里。我注意到那里根本没有空间,顺着峭壁向上看,离地十五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看到什么。”

法妮将砂纸抛进垃圾桶,擦了擦手,然后点燃一支雪茄。这些简单的动作突然引起尼曼心里强烈的欲望。

女人长长地吐了口泛蓝的烟:“尸体是在岩壁上,可我不是在岩壁上看到的尸体。”

“在哪里?”

“我漂在河上时看到的。因为它反光,一块白斑映在水面上。”

尼曼的表情放松了:“这正是我所想的。”

“这对你的调查重要吗?”

“不。但是我喜欢把事情搞清楚。”

尼曼顿了顿,然后继续问道:“你会登山吗?”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这个地方。还有,你看上去很……运动。”

她转过身,朝着从山谷中高耸出来的大山张开双臂。这是她第一次笑。

“这是我的天地,警长!从美人峰到大卢斯群山,我熟悉所有这些山地。当我不去险滩漂流的时候,我就去攀登山峰。”

“依你看,把尸体放到墙沿上,需不需要会登山?”

法妮又变得严肃起来。她观察着雪茄燃烧的一端:“不,不一定。岩石形成了方便的天然石阶。不过,要背负如此重量的尸体而不失去平衡,就得非常强壮。”

“我的一个警员认为,凶手可能是从另一端爬上来,那里的斜坡没那么陡峭,然后再将尸体绑在绳子的一端放下去。”

“这就绕远了。”法妮犹豫了下,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有第三种办法。很简单,只要懂点攀登技术就行了。”

“请讲。”法妮用脚踩灭烟头,又捡起来弹开。

“跟我来。”她命令道。

他们走到体育馆内部。阴影处,尼曼看到堆着的地垫、双杠笔直的影子、撑杆和打结的绳子。

法妮走向右边的墙,评论道:“这是我的窝。夏天,谁都不会到这里来,我可以寄存我的家当。”

她点燃一盏马灯,挂到工作台上。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金属器件,尖端和刃口各异,泛着银白色的光或发出尖锐的音响。法妮又点燃了一支烟。尼曼问道:“这是什么?”

“一些滚轴、铁锁、传动杆、手杖:都是些登山器具。”

“那么……”

法妮又吐了口烟雾,佯装咳了几声:“那么,警长先生,凶手只要有这些东西,知道怎么使用,将尸体从陡峭的河岸边毫不费力地运上去是不成问题的。”

尼曼双臂交叉,靠着墙。法妮嘴上叼着烟,摆弄着工具。她这些微小的行为加强了警长的欲望,他内心深处很喜欢这个女孩。

“我说过了,”她带着责备的语气,“这里的峭壁像是有天然的路阶。对于一个懂得登山或者习惯于高山徒步的人来说,攀登就像是小孩的游戏那么简单。”

“然后呢?”

法妮抓起一只绿色荧光的滑轮,上面布满了小孔。

“然后,你把这个固定在岩石上,石缝上方。”

“岩石上!怎么做?用锤子吗?这样要花好多时间,不是吗?”

女人叼着烟卷说道:“您对于登山的知识几乎为零,警长。”她从桌上抓起一些带钩螺钉。

“这是射钉,插在岩石上的。只要有像这样的钻孔器,”她指向一种沾满油污的黑色钻孔机,“只要几秒钟,你就能够把射钉钉在任何石头上。再把滑轮固定,然后你只要吊起你的身体即可。这就是我们在狭窄险峻的地方,用来搬运背包的方法。”

尼曼怀疑地撇撇嘴:“我没有爬到那上面去,但是,在我看来,那个石缝应该很窄。我不清楚凶手怎么能够在悬崖上得到支撑,仅仅用手臂的力量拉住身体的重量,空间还这么小。或者我们假定,凶手是个巨人。”

“谁跟你说是从那上面拉上去的?要吊起他的受害者,登山者只需要做一件事:从滑轮的另一端滑下来,借助滑轮,尸体就自己升上去了。”

警官突然明白了技巧,笑了起来:“但是这就要求凶手的体重要比死者重,不是吗?”

“或者体重相当。当你被悬空时,体重会增加。尸体一被吊起,凶手就能一直沿着岩壁的粗糙表面迅速爬上去,将尸体嵌到那个夸张的凹缝里。”

尼曼又看了下桌上的射钉、螺栓和扣环。他在猜想这是一个撬窃贼,但又是一个特殊的撬窃贼:一个高空作业的重力钻工。

“这样的操作要花多少时间?”

“对像我一样的人,不到十分钟。”

尼曼点点头。凶手的影像渐渐显现。

两人出了体育馆。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照在如水晶般明亮的山峰上。

警长问道:“你是这所大学的教授吗?”

“地质学教授。”

“还有呢?”

“我在教几门课:石头分类学、地质断层构造学,还有冰川学,研究冰川的演变。”

“你看上去很年轻。”

“我二十岁获得博士学位,那时就已经是讲师了。我是法国最年轻的学位获得者。现在我二十五岁,已经是正式教授了。”

“真是个学术动物。”

“是的,学术动物。我是这里盖侬大学名誉教授的女儿、孙女。”

“那你也是社团的一员吗?”

“什么社团?”

“我的一位中尉在盖侬上过学。他跟我解释说大学拥有一个特别的精英社团,由大学教授的子女组成……”

法妮用一个调皮的姿势摇了摇头:“我更愿意说那是一个大家庭。你所提到的孩子们在学校教育和文化熏陶下长大,然后取得优异的成绩。这看起来很自然,不是吗?”

“即使是在体育方面?”

她抬了抬眉毛:“这个,是大山的恩赐。”

尼曼接着说:“你也许认识雷米·高约瓦。他人怎么样?”

法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孤僻、自闭,还总是皱着眉,但却很有才华,极具教养。这里有个谣言……人们说他读过图书馆里所有的书。”

“你认为这个谣言成立吗?”

“我不知道,但是他很了解这个图书馆,这是他的巢穴、避难所、领地。”

“他也很年轻,是吗?”

“他在图书馆长大的,他的父亲曾经是大学图书馆馆长。”

尼曼略略踱了几步:“我不知道这个。高约瓦一家也属于你们那个‘大家庭’吗?”

“当然不是。相反,他对此报敌对情绪。尽管他有文化,但是他从来没有获得过他预期的成绩。我想……其实,他嫉妒我们。”

“他的专业是什么?”

“哲学吧。他完成了一篇论文。”

“什么主题?”

“不知道。”

警官沉默了,看着大山。大山越来越明亮,好像耀眼的巨人。

“他的父亲,”他又说道,“还活着吗?”

“不,消失几年了。登山事故。”

“这方面没有可疑的情况吗?”

“你要找什么?他死于雪崩,阿勒蒙峰的雪崩,发生在1993年。你可真是敬业。”

“我们有两个爱好登山的图书管理员,父亲和儿子,两人都死在山里。这种巧合该引起重视,不是吗?”

“没有什么能说明雷米是在大山里被杀的。”

“对。但是,他星期六早晨去远足了,他应该是在高山上突然被凶手袭击了。也许,凶手知道了他的路线,才……”

“雷米不是那种会照传统路线出游的人,也不会将路线告诉其他人。他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

尼曼鞠了个躬说:“非常感谢你,小姐。您知道程序的,如果你还回想起什么细节……能打这些号码中的一个联系到我。”

尼曼写下他的手机号码和校长给他在大学里安排的房间的联系方式——这个警察更喜欢待在学校,而不是警局里。

他小声说道:“再见。”

年轻的女人没有抬眼。警官正要走时,她问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她清澈的瞳孔盯着他,尼曼感到一阵局促。这样的虹膜太明亮了,像玻璃一样,水汪汪的,又像冰花一样冷硬。

“请说。”他回答道。

“收音机里,他们说……好吧,你曾经是杀死雅克·梅林的大队一员,是真的吗?”

“那时我还年轻。但是,对,是真的。”

“我想问……之后,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之后?”

“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