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五年 牛津
Memories/Du lawn tennis
1889
Fernand Khnopff(1858-1921)
Muse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Bruxelles-Koninklijke Musea voor Schone
Kunsten van Belgie,Brussel
连花也梦到了?
最近,只要一回过神,他就会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这些事。
是因为傍晚的风太舒服了,还是花期将尽的蔷薇开得太香?
他抬起头,望着书房窗边摆的红色天竺葵。
橘色的彩光衬着绿色的山毛榉树林,宛若透纳笔下的风景。
话说回来,后面的庭院几乎都还没整理呢!他不想像法国人一样,把院子弄得太过工整,不过,稍微整理一下,至少午后可以在院子里喝上一杯茶。
听说以前的屋主是伦敦一个肥皂商人,好像特别喜欢附庸风雅,所以院子里做了一大堆造景。虽然现在这些全被夏日的野草覆盖,不过,根据牧师的说法,里面有个小池塘,还有石造的凉亭。艾伦也说看到一个爬满长春藤的小屋子。
附近的农家都会在家里栽种天竺葵。最初我们找上这个村子的时候,就被那可爱的风景给迷住了。后来我们决定买下牧师馆隔壁的石造小屋,当时我和艾伦就商量着,将来也要在自己的窗边种这种红色的花。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只要一远离伦敦的喧嚣,就不会想到如今那污浊的空气和沾满煤灰的街道依然存在着。
我们的邻居都是这一带的农场主人,喜欢住在气派的大房子里。只要从窗外传来“咚、咚”的木槌声,我们就知道小伙子们正在敲打松脱的马车车轮。他们总是神采奕奕地工作着。傍晚时分,他们开心地享用主人宴请的烈啤酒,发出爽朗的笑声。
等候邮差到来是一件乐事。邮政制度的建立真叫人感激,虽然我不想再搬回伦敦,不过,花上一便士就能和伦敦的友人互通书信,感觉踏实多了。如果跟法国联络也能这么方便就好了。自从邮政开创以来,邮差成为令人敬重的职业。每次只要看到蓄着体面胡子的邮递员从山丘那头过来,艾伦就会马上冲出去,看看有没有孩子们寄来的信。
中国有个寓言叫黄粱一梦,在煮顿饭的短暂时光里,就梦见自己的一生。最近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每当像现在这样,手握着笔,望着窗际的天竺葵时,我就会想到自己的一生短得好像是一杯红茶凉掉的时间。至今为止积累的庞大岁月都到哪里去了?当我这么思索时间的去向时,我的意识又存在于哪里?
而我梦到的梦又属于它们之中哪一个?
研究历史的我就像个大钟摆。原本应该背对现实,挖掘陈腐的过去,却在摆动之间,发现自己又荡回现代。
随着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来临,世界的变动也愈来愈快。工业革命开始了,产生雇主和劳工的关系,很难想象劳工的力量会日益高涨。以人权为武器的时代终于来临。不久的将来,他们将会争取到很多东西吧?虽然,这个过程无比艰辛,可是前仆后继的无数劳工是不可能放弃的。只要主张人权,一切都名正言顺。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他们绝不可能削减这项战备。日趋狭小的世界,每个人分到的资源只会愈来愈少。从工人到首相,大家都争着主张个人的权利,直到把对方的血吸干为止。世界就要陷入混乱了。创新的技术不断被研发出来,每次只要听到这种消息,他就会想,爆发世界大战是迟早的事。
然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仍然有人像他们一样过着不变的生活。
规律转动的水车,厨房墙角堆着女士们用麦草编织的篮子,参加板球比赛时男士们的吆喝声。
他觉得人类的意识就好像泡沫,它绝对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或许全体人类的意识汇集在一起,如同一股巨流,而个人的意识只不过是水中沉浮的小泡泡而已。无数泡沫浮出波涛汹涌的水流表面,倏地消失了。而现在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或许就是那巨大意识梦见的一个大梦也说不定。
红茶已经冷了,手也完全停止了动作。
看来是写不下去了。我轻轻叹口气,抚着光滑的皮革封面。
工作日志也好,备忘录也罢,我用日记记事的习惯已经持续几十年。身为一位历史学家,我希望能留下纪录对后人有所帮助,所以才会一直写到现在。不过,说老实话,那些都是经过修饰的东西。当我开始写这本新日记时,我是为了自己,为了平复心中莫名的骚动,因此,我早知道会记得支离破碎。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里面的内容。
第一个梦是我初次见到这栋房子时做的。
我们之所以决定告别伦敦的生活,是因为妻子艾伦在街上遭抢,被人打伤所致。虽然她没丢掉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有好一阵子不敢出门,就连有人来按门铃,都会一脸惊恐。当时我已从学校退休,孩子们也都独立了,所以觉得没必要再住在治安这么坏的地方。
经过朋友的辗转介绍,我决定搬到这个村子。我们前前后后跑来好几次,寻找合适的房子,最后终于遇见现在的家。
当时太阳正要下山,爬满长春藤的石造房舍,以及把屋子围在中间的杂乱庭院,全都镀上一层柔和的橘光。
看到这个景色的瞬间,我知道它就是我们在找的房子。妻子艾伦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连我都感受到她的心慌意乱。
我们就好像孩子一样,在屋子里东转西转。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光我们老夫妻两个住,并不需要很大的空间。
我不经意打开通往后院的门,突然——
眼前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我吓了一跳,心想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吧。
不过,这个女孩未免也太新潮了。就连在伦敦,也没看过哪个女孩这样打扮。那身打扮实在怪异,颜色朴素却很大胆,她穿着膝盖以下全部裸露的茶色短裙。
我没办法说清楚自己当时的心情。我确实感到惊讶,不过,怀念的情绪却占了大半。我感觉自己好像认识对方似的。
女子的美丽和聪慧写在脸上。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
女孩这么说着,向我伸出了右手。至今我没收过女学生,该不会是哪个徒弟的妻子吧?
“啊?”我愣了一下,打算把手伸出去。
“爱德华,怎么了?院子里有什么新鲜事?”
艾伦走近我的背后,我猛然回过神来。
眼前半个人都没有。
我吓傻了,走进庭院,前后巡了一遍。那女孩到哪儿去了?刚刚还站在眼前的女孩呢?
“哇,这里真是泥泞不堪。是因为早上下了雨吧?”
艾伦似乎想进院子,却犹豫地看着自己的鞋子,我也跟着看向自己的脚。靴子踩在泥巴里,附近地面上只有我自己的脚印,刚刚见到的女孩并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返回投宿的旅馆后,我还是在想自己看见的东西,不过,脑袋一团混乱,始终想不出答案。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是在做白日梦,可偏偏门外只有我的脚印。那种时候,踩在那样的泥巴里,就算是个体重很轻的小孩也肯定会留下脚印。或许,我该承认那个女孩真的不存在。
做了如此真实的白日梦,让我觉得有点可怕;可是,也因为梦中的主角过于真实,致使我一点都不怕她,真是不可思议。
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像现在这样把事情写成日记。
搬家的杂事一堆,我很快就把那个白日梦忘得一干二净。出席亲友举办的欢送会,处理乱七八糟的杂物,一一向新邻居打招呼,就这样,时间嗖地过去了。
就在我总算适应新生活的时候,第二个梦出现了。这次是在深夜,我坐在沙发上,正在打盹。
我梦到自己坐在灯火通明的地方。
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让我觉得好熟悉,好怀念。她的年龄应该很大了,我看到她浓密的银发闪着光,不过,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见她的脸。
灿烂的灯光从上面打下来;整面的玻璃墙,就好像万国博览会的水晶宫一样。
这里是哪里?眼前的女子又是谁?
我拼命地搜寻记忆。
突然眼皮一阵刺痛,我赶紧抬手遮住自己的脸,就在这时我醒了。
吓了一跳的我连忙爬起。
屋里黑得不太寻常,随着夜晚的寂静渗进体内,我总算了解刚刚看见的是梦。
梦?梦。刚刚那真的是梦吗?
惊恐之中,我徒劳地四处张望。
虽然脑中一片紊乱,但我还是不停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于是,我心中尚存的一丝理性告诉我一个事实。
刚刚梦到的那个女子,跟之前白日梦时出现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有把握,然而,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第一次出现的女子是年轻的,这次是年老的,不过,她俩是同一人。
我坐回沙发上,试着分析这项事实。
难不成我开始痴呆了?
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性。一个人能否判断自己是不是痴呆,我是不晓得啦,不过,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更何况我的记忆并没有出现中断或丧失的情形。相反地,我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新的记忆正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酝酿着。当然,我从未体验过这种事。于是,我决定不再分析,就用处理一般工作的方法,让自己看到的东西重新呈现吧!
以上就是这本皮革日记的由来。
从那之后,日记的篇幅页数缓慢却也踏实地往前推进。
我已经不像一开始会做白日梦了,不过,每到夜晚她就会出现。
那名女子到底是谁?为何她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虽然梦的事让我挂心,时间依然缓慢流逝。
待在这英国一角的宁静院落里,会让人觉得世间的纷扰好像都是假的。
我读书,撰写关于历史的文章,艾伦泡茶、种花。我们早晚会到村里散步,一点一点地整理庭院。我们打算在通往庭院的那扇门外铺一条石板路,因此只要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会把石板一块块埋进土里。
很自然地,我们融入了这个村子。我们会亲切地与村民互打招呼,到村里的小酒馆坐坐,礼拜天时参加教会的祷告,甚至有时还会讲历史故事给小朋友听。
每天都过得平静安稳。
艾伦好像比较担心嫁到法国的小女儿。女婿是个家境富裕的毛织品商人,又很有责任感,所以到最后我们只能答应这门婚事。不过,艾伦自始至终都是反对的。远渡多佛海峡,人生地不熟的,身为英国人的女儿会不会受到欺负?她大概是担心这个吧?我们晚年才生了这个女儿,因此特别疼爱。记得她出嫁的时候,我俩还抱在一起痛哭呢!不过,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读着女儿不时捎来的书信,我们知道坚强的她在鲁昂过得很好。孙儿陆续出生,她早已是孩子的母亲了。
为了帮单调的生活添点色彩,我开始期盼那个梦的到来。
或许她根本是我自己创造的?身为历史记录者、思考者的我,长年在自己的心中架构了这么个虚幻人物,也许这个女孩就是我被压抑的梦想也说不定。
当我开始这么想后,写日记就成了我的秘密乐趣。
出现在梦中的美丽女子。一想到她的存在只为了我一人,我的心就欢欣雀跃,虽然都这把年纪了。
伊丽莎白,是她的名字。
我试着用舌尖复诵这个名字,我梦中的女子,只为我一个人而来的女子。
人类是一种习惯性的动物。
我开始焦急地等待梦中女子的到来。年轻时,根本没空睡觉的我,现在却一进书房就很自然地打起瞌睡。
然而,这断断续续的梦境却在某天傍晚透着不安的色彩。
我来到某个很宽阔的地方。
脚下是一块块铺平的石板,广场的范围很大、很大,一大堆人挤在那里。他们戴着帽子,穿着外套,非常兴奋地骚动着。人群里也有不少女性,是赛马场吧?不过,没看到马战跑道,只有满坑满谷的人。他们等待的目标好像还没到,因此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我孤独地走着,穿过这片混乱。
天空灰蒙蒙,冷雨哗啦啦地下着。
梦中的我很年轻,对世界感到悲观、绝望,我这么感觉。
我想要大叫,却喊不出声。没有半个人理我。
我既孤独又凄惨,感觉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虽然我知道周围很热闹,却半点声音也听不到,只有景物不断流过眼前。雨的冰冷、孤独的痛苦慢慢侵蚀我的心。
突然,一个少女穿过人群,向我跑来。年龄约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
是伊丽莎白!正在做梦的我觉得胸口一阵小鹿乱撞。不过,梦中正在独行的我却还不知道这名少女的存在。梦里的我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少女好像拼命想对我解释什么。然而,我只是惊慌失措地用冷淡的态度面对她。我们开始边走边谈。周围的群众依然在等待着,情绪愈来愈兴奋。
两人无视于四周的喧扰,继续谈论着,不过,我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一边做着梦,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可惜只看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一边做着梦,一边暗叫可惜。
场面陡然生变,我感觉到一股很强的冲击力。
伊丽莎白好像被某个庞然大物撞到,发生意外了?
倒卧在雨中的伊丽莎白。我直觉地感受到她是为了救我,是代我承受了这起意外。
鲜血从少女的嘴角流出,她躺在我的怀里。
那种体验真是太恐怖了。我意识到少女的生命就要从我的手中消失。
我的胸口痛得好像快爆开,不断涌上的后悔和绝望让我不住颤抖。
不,不要,谁来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别让她死,别让伊丽莎白死!谁来救救这个快要死掉的女孩!
我奋力叫喊,可是,根本没人听到我的声音。
少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把白手帕递给了我。
那个梦真是太悲伤了。虽然知道它是梦,我却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
“老公!老公!”黑夜中,我被妻子摇醒。
艾伦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啊。”我轻轻叹了口气,深沉的哀伤依然驻留心头。我一方面安心于噩梦终被打断,一方面却又希望能继续把少女搂在怀里,情绪很乱。
“是梦。”
“好像很可怕喔,你还喊救命呢!”艾伦露出放心的表情。
“唔。”
我把头靠回枕头上,艾伦好像又睡着了。
听到她发出的呼吸声后,我继续回想心中残存的影像。
梦中少女的死带来的冲击,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我发觉不对劲是在梦到少女死去的数日之后。
喝完早餐的红茶,我正在看伦敦送来的报纸,不经意地注意到妻子正在替向外推出的小窗挂上窗帘。
用草绿色棉布缝制的美丽窗帘,正好适合这种早晚转凉的季节,暖色调的色彩看上去也很舒服。或许它也能防止风从缝隙吹进来吧?窗帘的长度正好合那扇边窗,就像量身订做的一样。我暗中惊叹妻子的缜密周到,另一方面又觉得纳闷。
我记得看过那块窗帘。
那是我们决定搬家后,妻子在伦敦缝的。
所以,她开始缝的时候,应该还没看过这间房子才对。
我端详着举起细瘦手臂、悬挂窗帘的妻子。
难道她只是把尺寸改了?有可能在还没见过这扇窗之前,就缝了这么刚好的窗帘吗?很明显地,这扇窗是设计突出的边窗。
“大小刚好呢!你真厉害,连这种形状的窗子,都能做出合适的窗帘。”我敬佩地出声赞美,艾伦不解地望向这边。
“啊?”
“你不是在伦敦就开始缝了吗?我是说你能算得那么准真不简单。”
讲完后,我正打算起身到书房,这时妻子的表情让我吃了一惊。
艾伦的脸整个僵掉了。
她好像被什么吓到,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
“怎么了?”
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想上前关心,可是她却突然别过头,“不,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忘了准备牧师馆茶会要用的茶点。”
艾伦忙着掩饰自己的慌张,随即钻进厨房去了。
我当场傻了眼,一个人愣在客厅。
刚刚妻子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记得第一次被介绍给艾伦时的事。
只会做学问的我是个老古板,父亲的朋友不着痕迹地想要撮合我们。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差,觉得她是个严谨、端庄的好女孩。当时她显得有点畏缩,总喜欢躲在别人后面。仔细一看,她还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她对自己的美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加上穿着打扮又老土,总是穿着老人才会穿的颜色和样式。不过,我自己也不太注重外表,所以我们正好是半斤八两。
第一次约会跑到牛津博物馆,现在想起这个,我们两人都还会笑;不过,对当时的我们而言,那是很适当的场所。看着展览的物品,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只要和她谈过话,就会发现这个女孩非常聪明,年纪轻轻却很用功。很自然地,我们互相吸引,随着交往的时间愈久,她的转变愈大。当我们决定结婚时,她已经出落为一朵盛开的花了。想当初我们刚交往的时候,一些朋友还嘲笑她老土。“真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美人!”现在他们全后悔了。
只是,偶尔她会出现非常不安的表情。
我看过好几次,只要听到傍晚的钟声,或是大雨倾盆的夜晚,她就会不安地搓着手,站着发呆。每次我都忍不住问她,到底是什么令她如此不安。
没什么。
她总是这么回答,露出笑脸。
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吧?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该往哪里去。大家不是都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候吗?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讲的话,不过,光那样就会令人如此不安吗?我实在感到不解。
后来小孩出生,我也忙着工作,每天被杂事追着跑的艾伦似乎就没再发生过那样的情形。不过,搬来这里后,我发现她又和刚结婚时一样,脸上经常挂着不安的表情。
自从梦到少女死去之后,我有好一阵子没再梦见她。
下过一阵雨后,秋天来了,草木也开始换上新装。
庭院的石板路渐次往前延伸,我们也开始进到里面,分头整理园里的花木。因为庭院实在太大了,光凭我们两人之力,不可能三两下就把它整理好。夏天过后,植物不再那么茂密,我们终于可以把脚踏到院子里。
“看来整理这个院子还要花上很多时间。”
利用早上散步的时候,我们顺便把新的石板埋进土里。
“你看,就是那里,那个就是牧师先生说的凉亭。”
顺着妻子指去的方向,我看见树林深处有一栋长方体建筑,上面爬满了长春藤。
“只要等草再枯一点,我们就可以过去了吧?”
“呵,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围着披肩的艾伦温柔地笑着。
我梦见白鸽在空中飞翔。
蔚蓝的天空里,一大群鸽子飞舞着。
啊,这是好久不曾梦到的,关于她的梦。
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总觉得,她就在某个地方。
人群聚集,欢声雷动。到处都是人,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之情。
这一次的声音可以听得很清楚。每个人嘴里都在喊着万岁、万岁。
是她。这是群众对她的欢呼声。
好想见她。即使一眼也好,好想见见她。好想看看她那女神般威风凛然、庄严的身影。
这到底是哪里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群众拥护她呢?虽然怀着疑问,自己的内心还是充满欢喜。
群众歌颂着她。
歌颂着我的伊丽莎白。
艾伦不太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只要我一求她说,她就用小时候一直生病、记不太起来的理由避开话题。
她的双亲是非常正直的老实人,但他们也不太提起艾伦小时候的事。他们只说那时候她总是一直发烧,两老担心得不得了,成天烦恼这孩子是否可以养得大。因为一直活在可能失去这个孩子的恐惧中,所以当时的事也记不太清楚了。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好好想过这件事。但来到这儿之后,看到艾伦那种不安表情的机会增多了,我也因此再度想到她的童年生活。
她那不安的表情,大概与童年生活有所关联吧?
那表情下隐含的讯息,是否和她还有她父母都不愿提起的过去有关呢?
散步在夕阳西照的庭院里,我心里正踌躇着该怎么开口。
她到底有何不安?当她看着如此静谧的黄昏景致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将庭院淹没的草,已逐渐转为灰色。而灰色的草皮,没多久就变成萎缩的枯草。
在某个初秋的晴朗日子,附近几个年轻人来帮忙,将爬满凉亭的长春藤清除掉。这些年轻人平日锻炼出来的劳动力可真不容小觑。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将阻碍道路的茂密枝叶劈开了。
“哦?”手抓长春藤的红脸青年低声叫嚷。
“这不是凉亭嘛——是间温室吧。”
“啊?”
在一旁看着他们工作的我们听了这句话,不由得瞪大眼睛。
“你看,是间小小的温室耶。不过里面的花全部都死掉了。”
随着藤蔓被一一清除,小巧整洁的玻璃屋呈现在眼前。
“啊,是真的耶。这么小的温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之前的主人真有心!”
我们趋前探看。
虽然玻璃相当脏,但并没有因为藤蔓的攀爬覆盖而产生裂痕。只要好好整理一番,应该就可以立即使用。
“真是太好了,我们在这儿种些花吧!”
艾伦的眼睛发亮。
我虽然也怀着不亚于她的好奇心,却又没来由地心烦。
我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温室。
那个梦是在我有点发烧时梦到的。
蔚蓝的天空。晴朗无云的美丽蓝天。
好像是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总觉得那个地方不是英国。
宽阔平坦的草原,无尽往前延伸。
放眼望去,尽是身着蓝色军服的士兵。
战争。这是战争。眼下,战事就要爆发。
伊丽莎白呢?
我在梦中问道。
她会在哪里呢?这种战争的场合,她在这里做什么?
环顾平原四周,我了解到她并不在这儿。
那么,为什么?这跟那个梦没有关联吧?
这个没有她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还搞不清状况,战争就开始了。如怒涛般向前推进的士兵。脸部扭曲,因恐惧而眼睛充血的突击军队。痛苦哀号、枪剑交锋、鲜血四溅,陆续倒下的青年们。
转眼间,平原充满血的气味,火药和硝烟的气味在风中飘散。
堆积如山的尸体。鲜血和哀号,咒骂和咆哮。
然而,即使烟雾弥漫,天空还是一样的蓝。
在晴朗澄澈的天空下,永无止尽的战争正在进行。
停止吧!为何要白白牺牲年轻的生命?为什么要让这么年幼的孩子死去?你看!他们都还只是未经世事的纯真孩子呀!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被杀?此时此刻丧失性命有何荣耀可言?停止吧!立即停止那场战争。无益的战争。它所索取的代价实在太高了。
就在此时,我突然醒了过来。
全身微微冒汗。身体沉重,头部发烫,关节疼痛。
还是规规矩矩地躺着吧。
我唤了声艾伦,才想起她外出参加教会的茶会去了。
忍住关节的不适,我到厨房喝了杯水,换上睡衣之后,笨拙地躺回床上。
梦又继续。
好痛。脚好痛。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痛。
我在梦中哀号。脚似乎受了重伤。
在感觉疼痛的同时,有东西浮现眼前。
这是什么?这个数字是?
不知是谁写了一个数字。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在纸上重复写着相同的数字。
我终于了解那代表日期的月、日。
三月。三月十七日。
纤细的手不停地反复写着那些数字。
三月十七日。
这个日期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喃喃叨念着:三月十七日。
突然,眼前雷声大作。我不由得全身紧绷。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在一片宽阔的农场里。那是个照顾妥当、收成丰硕的农场。
平缓的山丘上长着翠绿的青草。正前方是苹果树。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
天空阴暗。阴晴不定的天气,云层迅速移动。
仔细一看,天边出现了彩虹,而且是两道彩虹。
白色的鸟群飞过,好像从彩虹底下穿过似的。这一幕似乎正在祝福着什么。
我觉得情绪激昂。心脏剧烈地跳动,有股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终于来了。她很快就要来了。
我的伊丽莎白。
那一瞬间,我在梦中领悟到了。我领悟到了我的命运,我自己和伊丽莎白的命运。
我们两人曾经有好几次在纷乱的地方相遇,而这次又是短暂的重逢。
此时此刻,胸口溢满了就要炸开的喜悦。好想大叫,好想大声哭出来。
没错。她终于要来了。我的伊丽莎白就要穿过那道彩虹。
“啪!”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她就在那里。
女神般的年轻女孩。满脸笑容的女孩。
世上最美的女孩,穿着白裙跑过来。
那张脸满是喜悦,因为要与恋人相会而兴奋地散发光芒。
啊,是呀,我们又相见了。在时间的缝隙里,在芸芸众生的意识洪流中。我们被赋予生命,一直活到现在,就是仅仅为了这短暂的瞬间。
我在梦里用力地点头。领悟、了解、确认自己生存的目的后,我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在梦中得到莫大满足的我,体温升得更高,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终于我的烧退了。我勉强坐起身体,振笔疾书。
或许是大病初愈的关系吧?我觉得有些虚脱。
窗外的天空明朗辽阔,小鸟的鸣叫声传来。
一直在病榻旁照顾我的艾伦,过来收走盛粥的盘子。确认过我真的没事之后,她说想睡一下就走了。那瘦弱的肩膀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疲倦。
我偷偷爬下床,坐在书桌前将最后梦见的那个梦写下来,然后静静将日记本合上。
自从了解那个梦,还有人生的意义后,我感觉自己的内在有了某种转变。
我的人生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很快地,伊丽莎白就要在我眼前出现。那个美丽的女子,我超越时空的恋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等候那一刻的到来。我的心像少年扑通直跳。然而,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时候,我又想到以如此年迈的躯体和她重逢,会是怎样的情景。
于是,在我的眼中,就连这么美丽的田园生活,也显得逊色。
心爱的妻子,如画的黄昏,以及那小巧的温室,都让人提不起劲儿了。
她会以怎样的形式在我面前出现呢?是有一天她突然来家里找我吗?
或是因为什么意外将两人牵在一起呢?
不过,我有自信,当那一刻来临时,我一定会知道。
我在焦急、期盼中,度过了每一天。
我不知道会是何时,但那一天肯定在不远的将来。只要一想到那一瞬间,我就坐立难安。我该作出怎样的表情呢?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的思绪纷乱,脸颊发烫。
我高昂的情绪再也掩饰不住,这让我和妻子之间发生意想不到的微妙变化。
妻子敏感地察觉,我的心思被什么东西给占满了。
为了想知道那是什么,她开始偷偷观察我。
然而,尽管相处的时间这么多,她还是无法查知谁从她那里夺走了我的心。因为她不可能看见我的梦。
另一方面,我开始对妻子无时不在的窥探视线感到不悦。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好像二十四小时都受到监视一样。渐渐地,我闷在心里的怒气愈胀愈大。
看不见的裂痕把明明最亲近的两人拉开了。面对这种状况,妻子益发不知所措。我虽然知道,却也无能为力。
妻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的脸。也许她是想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情,但她永远无法理解我心境的变化。不久,她变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总是用年轻时经常露出的畏缩表情窥探着我。那表情让我更加心烦,更想疏远她。我对妻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种疏离感是为什么呢?对她感到疏离让我开始讨厌起自己,而这种自我厌恶感又让我更想逃离她。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不再一起散步了。
在她的巧手下,温室日渐辉煌耀眼。
艾伦在温室度过晚秋的午后,这成了一个习惯。
而我就一个人一边漫步在无趣的街道上,一边梦想着与伊丽莎白相会的日子。
有天晚上,我外出到好久没去的小酒馆坐坐,一回到家中,正好撞见艾伦从我的书房出来。
艾伦僵立原地,盯着我的脸瞧。
那一瞬间,我突然领悟到她在我的书房做什么。
她一定看了那本日记。
“你做了什么?”
不自觉中,我的声音充满质问的口气。
艾伦眼眶红了,别过脸去。我看到她的太阳穴上因年老而浮现的淡褐斑点。
“你做了什么?”
也因为喝了酒的关系,我不自觉地放大声量。
“伊丽莎白是谁?”艾伦生硬地低问。
“你看了我的日记?”
“那个女的到底是谁?你的心到底是被谁给夺走了?我们两个一直相依为命,那女的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闭嘴!”
我用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咆哮着。艾伦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
艾伦在温室里将盆栽排列整齐。她一个劲儿拼命地播种,好像在种植从别处分来的球根。
我在书房一边看书,一边想着和伊丽莎白相会的日子。
即使和艾伦的关系已经变成这样,我整个脑袋还是只想着她。
真希望那天能够早日到来。之后会怎样都没有关系,在相见的那一瞬间失去生命也无所谓。如今你到底在哪里呢?怎么还不出现在我面前?
从前在伦敦教书时的老同事约好了要带妻子到这边来玩。
因为要招待他们晚餐,我和许久不曾交谈的艾伦说话,商量一些准备工作。然而,我们的对话空洞,总觉得彼此好像很见外。
为了取出成套的餐具,我伸手要将厨房的壁橱打开。但试了之后才发现壁橱的门是锁着的。我轻轻啐了一口。
“艾伦,餐柜的钥匙借我。”
“餐柜的钥匙?”正在炖东西的艾伦问道。
我提高声量:“哎,就是厨房角落那个嘛!”
“啊!钥匙放在那扇边窗的天竺葵花盆里。从我小时候就一直搁在那儿的。啊,是因为约翰曾经打破过一次!”
哐一声,什么东西打破的声音。
我立刻转头看向妻子。
厨房的地板上,白色器皿的碎片散落一地。
“没事吧?”
我连忙要跑上前去,但妻子的表情让我停下脚步。
那似曾相识的表情。仿佛时间暂时停住了的脸。
看到那种表情,我也发现事有蹊跷。
“艾伦,你刚刚说什么?”
艾伦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睁大双眼。
“我住过这里。”
艾伦低语。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啊?”
艾伦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曾经住在这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难道?所以你是在伦敦出生的啰?”
“之前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
“对呀。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艾伦紧抓着我不放,开始抽抽噎噎,激动地哭了起来。
“我对八岁之前的事一点记忆也没有——好像是遭遇到什么变故。在伦敦郊外,我满头是血,走在路旁,被经过的马车救起。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被人送进了医院。虽然后来伤是治好了,但我对以前的一切却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救我的商人是个好人,他在报纸上刊登寻人的广告,却还是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他将我介绍给客户中的一对夫妇,那对夫妇无法生育,却很想有个孩子,他们就是我现在的父母。我父母对我疼爱有加、呵护备至。我也觉得他们是我真正的亲人。但,我总觉得不安。我到底是谁?我的家人到底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受伤、失去记忆呢?”
艾伦哭累了,静静地说着。
威士忌加水稀释后,我们两人一点一点啜饮。
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隔着餐桌坐在一起说话了。
我感觉到横在心里的芥蒂正慢慢消失。
难怪。所以她父母和她才会不提童年的往事。所以她有时才会流露不安的神色。
“有时候我好像就要想起来了。我想你也有注意到,每当看到夕阳西照的天空,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记忆深处浮现。”
艾伦的身体轻震了一下。
我轻轻伸出手,包住她那十指交握的嶙峋双手。
艾伦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次看到这间房子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有些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也是日落时分,整个屋子沉浸在夕阳余晖下——我当时不是一个人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吗?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情绪呢?窗帘那件事也是,在你告诉我之前,我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恐怕是在听你说要找房子,提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动手缝制窗帘了。听到村子的名字,我已经回想起自己的家。我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想着,一定要为那扇向外凸出的窗户装窗帘。还有——还有那个餐柜的钥匙也是。我脑海浮现弟弟伸手将钥匙放进盆里的影像——约翰。没错,我有一个弟弟叫作约翰。”
艾伦的声音颤抖着。
我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两个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时间,却做梦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话。长久以来她一直独自承受着痛苦。如果她说出这样的经历,也许连婚也结不成吧?她一直为那段没有记忆的过去担心受怕。
“之前的事你回想起来了吗?你的亲生父母?还有你遭遇了什么意外?”
我不由得兴奋起来,一个劲儿发问。
惊觉艾伦不发一语,我连忙坐正。
“对不起,你还一片混乱,我却……”
“不,我终于有种心安的感觉了。但是,也仅只如此而已。我只记得有个名叫约翰的弟弟,只记得我住过这间屋子,还有餐柜钥匙放在花盆里的事。虽然我依稀记得有父亲和母亲,但失去记忆时的种种还没完全想起来。”
艾伦抬起脸盯着我瞧。虽然她的面容憔悴,但的确恢复平静。那种恐惧的表情已经不在。她正逐渐找回失去的自我。
“一定还有人记得你父母才对。”
艾伦神色紧张,略略点了点头。
“我们去教会试试看吧?”
阳光射入屋内,好心的牧师难掩一脸讶异的神情。他忙碌的手指交叠,有点拘谨地看着艾伦。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布莱德雷先生的女儿?”
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明白过来我们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也很讶异呀,无论如何,请你暂时替我们保密,不要告诉村里的人。我们想视情况,等时机恰当时亲口说明这件事。”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牧师好像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似的,不停点头。
“话虽如此,我对布莱德雷先生也不是很清楚呢!总而言之,那个人一搬来这儿就碰上了那场灾难。”
“灾难?”
我们的身体向前倾。
“嗯,布莱德雷先生十分喜爱园艺,兴致勃勃地在这个村子里买了自己的房子,还盖了间温室。他的买卖事业在伦敦,但园艺工作却在这里,所以必须来回奔走于两地。他好像收集了很多珍奇的植物。”
只要看过那间温室及宽广的庭院,就会认同牧师说的话。
“他家里有个美丽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小孩,是一对姐弟。我还没听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呢!才刚说了下个礼拜终于可以拜访村里每户人家,结果就在回伦敦的途中遭到强盗打劫。”
我知道为什么艾伦听到强盗这个名词会惊恐万分了。
“那是一场残忍的屠杀。受害者的头部遭到棍棒猛烈痛击,马车里到处都是鲜血,行李被抢走之后,连人带车整个被推落山谷。因为那个地方不太有人去,尸体过了半年才被人发现。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遭到野狗和鸟类的啃食,所以虽然只找到三具尸体,人们还是认定另一具尸体大概是被拖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么,那个就是艾伦。”
“可能是途中被扔下车的吧?忙着赶路的强盗大概没发觉小孩还有呼吸。他们是晚上遇袭的。”
艾伦的身体瞬间颤抖了起来,塌陷的眼窝不断涌出泪水。
我伸手搂住不停啜泣的她。那瘦弱的肩膀令人心痛。
我能理解,她在遭遇抢劫后是如何的惊恐害怕。曾经遭受强盗袭击的记忆,还残存她的体内。
“因此,那个家之后一直没有人住。那个庭院就这样荒芜了。”
“没想到,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我不禁发出感叹万千的呼声。
“这是神的指引呀。发生这样的巧合,真令人感到惊异。”
牧师若有所感地不住点头。
我和艾伦走在回家的路上,精神有些恍惚。
太阳在高空中闪耀,阳光照着初冬的村庄。
周遭的景物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命运。
我的命运。艾伦的命运。两个人被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牵引着,最后来到了这里。
不知什么时候,梦中那个女孩已经离我远去。
梦中的女孩该怎么说好呢?现在我和妻子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白衣的女子,已经打动不了我的心。
她也许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吧?会有那么一天吗?活到这把岁数,既然之前什么也没发生,也许那始终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只是梦见了在另一世和我相遇的她,也许这一世她没有必要出现。
幻想着与梦中的女子相会,一个人欣喜雀跃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
不仅如此。我伤了独自承受痛苦的妻子,亲手放弃安稳的日子,竟然还厚着脸皮想要靠近妻子,真是可耻。
我看着走在身旁的艾伦。
艾伦还记得那本日记的事吧?她还在介意我的梦吧?
胸口隐隐作痛。我伤她太深了。从今以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
虽然尚未和好如初,但已经恢复之前的和谐气氛了。
我们两人又再次结为一体。即使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挂记着那本日记,但我相信已大致恢复原来的样子。
艾伦的脸上再也看不见那恐惧的神情。大概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不安了吧。
每日晨昏我们一起在庭院散步,一起整理温室。
我觉得有点害怕。
如果现在伊丽莎白出现的话。如果她用那灿烂的笑容在我眼前出现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该回答什么好呢?我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呢?
那种焦急等待的日子,对现在的我而言,甚至是一种沉重的负荷。我对此时此刻的生活感到满足,和妻子在一起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种生活被破坏了,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即使和命中注定的她见了面,整颗心被她吸引,但之后还是要面对痛苦的离别。受过这种打击之后,艾伦还会再次接纳我吗?我还能够和她一起过日子吗?
我害怕了。害怕她来找我,害怕和她邂逅。我无法相信那个曾经沉迷在幻想里、致使妻子受到伤害的自己。
降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瑞雪。
大概过不了多久,雪就会覆盖这个庭院,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在空旷的庭院里,砌起一条通往温室的石板路。
树木掉落整身的叶子,为能耐过寒冬做好准备。
我的伊丽莎白还是没有出现。命运的女神。命中注定的相会。
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我开始思索,也许这是对我的一种惩罚。
像这样一面担心一面等待伊丽莎白出现的处境,是对伤害妻子的我所作的惩罚。也许,这也是命中早就注定好的一部分。
我像小鸟一样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艾伦已经不会再出现不安的表情了,或倒不如说她变得愈来愈心不在焉。每次唤她,她都要过一会儿才会发觉,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
“艾伦?”
每当我有些担心地叫她,她就会回以灿烂无邪的笑容。
“真不可思议。我刚才才梦见小时候耶。和弟弟在一起玩耍的记忆,在院子里来回奔跑的记忆,依着某种节奏逐渐充满整个身体。好像才一不留神就被吸进记忆里去了。”
听着她如此回答,我觉得她好像有些离我远去,这让我感到不安。
这大概是对我的惩罚之一吧。
某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发作了。
早晨一觉醒来要爬起身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胸口像被利刃刺入般的痛楚。
当时我心里想,自己是不是会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这样倒下去。
独自按着胸口,屏住呼吸,等待时间的到来,那个过程好像一辈子那么久。在接下来的一秒钟,疼痛突然消失了。
我全身瘫软无力,背心冷汗直冒。
艾伦在身边静静睡着。
我偷偷看着她熟睡的脸庞。
我有预感。此后,这种疼痛一定会不断发作。而且最后这个疼痛一定会要了自己的命。于是,某天艾伦醒过来时,她会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
再也不曾梦见过她。
我也很少再去打开那本皮革日记了。
她会来吧?在我所剩无几的生命里,我们真的会有相见的时候吧?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境很不可思议地有种看破红尘的达观。
出现也好,不出现也罢。因为这一切在我命中早已注定。
半夜开始降下冷冽的寒雨,不久就没了声响,雨变成了雪。
夜里我被一阵呻吟声吵醒,本以为是自己发出的,但我感觉不出身体有任何异状。
那是从艾伦口中发出来的。
我害怕地跃身而起。
她正陷入深深的梦魇中。
一看到她那笼罩在死亡下的脸,我心中涌现无比的孤独。也许先我而去的人是她。也许天明时醒来,发觉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的是我。
那是种绝望的恐惧。好像全身力量都泄尽的恐惧。令人想要逃避的恐惧。
一回过神,我动手将艾伦摇醒。
艾伦苍白着脸一下子全醒了。一发觉出现在眼前的是我,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眼神完全是一副在看陌生人的感觉,着实令我受伤不已。
“——爱德华?”
艾伦低声唤我,目不转睛盯着我瞧。那目光炯炯的眼神,那略带责备的眼神。
我再也受不了那个眼神了。
我偷偷别过视线。心中充满苦涩。
果然,我们还是不行。和好如初,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现在,她还是不原谅我。
“你做噩梦了。”
我沙哑着声音说道,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钻进被窝里。
然而,我的心正因为无比的失落而不停下沉。今晚我体悟到自己注定要失去什么,也体悟到了自己是如何的绝望。
翌晨雪停了,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庭院里覆盖了一整片白茫茫的雪,在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
我醒过来,心情异常平静。
看了看身边,艾伦已经起床。
飘来一阵阵红茶的香味。
“今天早上我们在温室喝茶吧!外面很暖和呢!”
听到艾伦沉着平静的声音,我知道那一刻到了。
“好呀!”
我微笑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踏在覆盖白雪的石板道上,在雪上留下足迹,慢慢走向那间小小的温室。
温室中有如天堂般温暖。
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我们中间隔着小折叠桌,面对面坐着。
突然间,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曾经在哪儿有过这样的体验呢?
香浓的红茶注入杯中。
艾伦静静将杯子向我递过来。
我突然感到背脊发凉。
时候终于到了。接着艾伦一定是要跟我告别了。我就要孤零零地悄然返回伦敦吗?而她,一个人在从小生长的这个家生活。
似乎可以看到等在眼前的孤单岁月。
“爱德华。”
艾伦用庄严的声音开口说。
我想也不想地闭上眼睛,举起手来制止她的谈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错。”
我低声说。虽然已经死心绝望了,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不是的,爱德华。请听我说完。”
艾伦沉着镇静,但语气坚定果断。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瞳孔里,浮现非比寻常的决心。
受制于她的气势,我不再出声。
“——我梦见了。这个地方,我一直梦见它。”
艾伦的视线落在遥远的某处,开始说道,“在梦里面,有一个总是会遇见的人。一头黑发,身材高挑的男子。是个十分优秀的人。他总是一直救我,总是在我的梦中哭泣着。”
我陡然抬头看着她的脸。
艾伦没有在看我。
那满是皱纹的小脸,正穿过我,看着远远的某个地方。
“我爱那个人。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如此。虽然我只见过他几次。虽然等在我们前方的永远是痛苦的离别。但我爱他。”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难道!难道?怎么会这样?
“我们总是在超越时间、空间的情况下邂逅彼此。我们之所以活着,是不是就为了这短暂的一瞥?”
“艾伦,你?”
艾伦双眼通红。她单薄干枯的嘴唇颤抖着。
“笨蛋。我真是个大笨蛋。我一直记不起自己。原本的自己。我失去了自己原本该有的记忆。我梦见过的。和弟弟在一起游玩的梦境。弟弟好几次呼唤着我真正的名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呢?我们两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岁月,我们这样相依为命了这么久,这样彼此关爱着对方,两个人就这样近在咫尺,我却……”
泪水从她的眼眶滴落。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动,身体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下来。溢满胸口的热血,从身体某处静静流泻出来。
是的,我见过。
这一幕。
我曾经在梦里见过。
我的爱人。我的命运。像这样在温室里面对面,背着光线,阳光下她那闪亮的银发。
“我真正的名字是——”
未即听完,我便站起身来。
接下来的话已经没有听的必要了。
我们已经将命运掌握在手中,再也不会放手了,这是我们的命运,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像今天这样,它确实就在彼此的手中。
“啊,等你很久了。是鲍恩小姐吧!”
当管理员如此确认时,伊丽莎白怀疑自己的耳朵。
“咦?”
管理员听到这样的响应也不以为意,依然取出一大串钥匙。
“哎呀,警察那边的人已经来好几次了呢。不过,大致上似乎告一段落,已经没事了。”
伊丽莎白觉得一头雾水。
因为碰巧来到附近,所以想顺便造访一下纳森教授家,怎么这个管理员会知道我的事呢?
“详细情形我是不清楚啦,只是依照教授的吩咐办事而已。”
总觉得他好像从白天就一直在喝酒的样子。
只要他的头一低下来,就飘来威士忌的气味。
管理员找出钥匙。老旧的钥匙环上刻着奇怪的徽章。
管理员察觉她的目光,了解似的点了点头。
“啊,这个呀。很特别吧?这是纳森教授亲手做的哦。听说这是护身符,他亲口告诉我的。”
“喔,是护身符呀。”
她的目光被那个徽章吸引住了。好像是独角兽和身披长袍的人。
真是特别的图案。待会儿回社里查查有没有相关资料好了。
家里面已经有些霉味。没有主人在的屋子,不一会儿就成了失去人味的空屋。
教授真的不在了。
伊丽莎白开始对这个事实有了真实感。
“你看,是这个吧?”
管理员随意进进出出,一副对这地方很熟的样子,啪嗒啪嗒上了楼梯,从上面的房间拿了一条白色手帕,又走下来。
伊丽莎白呆在原地。
看到她一脸错愕的表情,这次换管理员觉得讶异。
老旧的蕾丝手帕,质地很好。
伊丽莎白轻轻接过手帕,看着缝在手帕一角的刺绣。
from E. to E. with love
伊丽莎白歪着脑袋。
“喂,这样满意了吧?好了,出去了,出去了。”
管理员事情一办完就催着伊丽莎白离开。
“啊,请问,纳森教授对这手帕有提过什么吗?”
伊丽莎白小心翼翼地问道。
管理员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又传来一阵威士忌的气味,伊丽莎白不自觉地憋住呼吸。
“他说,如果有一个名叫鲍恩的女人来找他,就把这条手帕交给她。”
“把这条手帕,交给我?”
“对呀。我的任务就到这儿为止了。就这样,我告辞了。”
管理员匆匆忙忙消失了踪影,伊丽莎白就这样孤零零一个人被留在屋外。
from E. to E.
爱德华给伊丽莎白。
这句话在脑海响起。
同时,脑海中也浮现纳森教授那和蔼可亲的模样。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
紧紧盯着伊丽莎白瞧的那双眼睛,散发着温暖。
那几乎是无限感慨的表情。
伊丽莎白呆然若失地看着他的脸。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就和我想的一样。”教授低语。
伊丽莎白不假思索地凝神细听,但她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和他想的一样。
因为教授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瞧,伊丽莎白有些心慌。
一看到她那副表情,他好像发觉什么似的笑了。
“噢,是了,今天是我俩的初次相逢。”
啊?伊丽莎白含糊地应了一声。
“哎呀,不知不觉就怀念起从前了。那,我们开始工作吧!”
教授露出阳光般和蔼的笑脸,请伊丽莎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然后,他自己也在椅子上坐正,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上方。
“好,那么,我就从教授成长的过程开始问起了。”
伊丽莎白好像松了一口气,伸手取出记事本开始进行访谈。
教授的健谈,让伊丽莎白渐渐放松下来。她也慢慢进入状况,当察觉到时,整个访谈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
随着那直爽坦率的说话方式,沉稳睿智的表情,还有听教授这大半辈子对学问的专注与执着,伊丽莎自觉得自己被他深深吸引。
怎么会有如此优秀的男性?虽然他的年岁已大,但怎么还是这么俊美,深具魅力?
那一瞬间,她几乎已经爱上他了。
“听了您这番话,真令我受益良多,谢谢您。今天这一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伊丽莎白双颊酡红,眼睛发亮,将手伸向教授。
教授轻轻与她握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
他的眼中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
“——我也是。”
伊丽莎白感觉对方的语气怪怪的,她回望教授。
“是啊,我也有同感。”好像在叹气般,教授低语着。
伊丽莎白看着教授的脸,催促他往下说。
教授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日子。在那个挤满了兴奋群众的汉瓦斯机场。”
教授的视线落在远方,断断续续说着,“那是历史性的一天,大家都十分狂热。爱蜜莉亚·埃尔哈特就要从黑潭飞来,每个人都引颈期盼着。”
爱蜜莉亚·埃尔哈特。那是著名的女飞行家。到底是几年前的事呢?
在心里,疑问如同漩涡旋绕不已。虽然教授的话着实令她心慌,伊丽莎白却已经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教授的双眼别开了。非听不可。我现在,已经是非听不可了。
“但是,我却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会走向那种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失去了亲人,被心爱的人背叛,漫无目的游走,一个人在人群里徘徊。”
教授的眼里泄露一股阴郁。
“那一天,我打算寻死。就这样,为了寻找葬身之所,孤单徘徊着。没有梦想,没有希望,求学的道路已然中断,我绝望无比。然而,我连想在某处静静死去的心愿也无法实现,不知不觉中,我被卷入那样拥挤的人群里。”
那双眼一瞬间闭合,再张开时,已经变得沉着冷静。
“就在那里,我遇见了你。你是为了要见我一面而来的。为了救我,你奋不顾身地来到那里。”
为什么会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我是怎样的喜悦呀!我是如何的感激呀!谢谢你。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谢谢你,伊丽莎白。”
突然间他好像全身的力量都泄去了一般。
教授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
伊丽莎白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
“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教授如此低语,静静地笑了。
“应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才对。保重。我们下次再见面吧——我的狮子心。”
我的狮子心。
伊丽莎白紧紧握住放在外套口袋里的白色手帕,在寒冷的街道上走着。
纳森教授会到哪儿去了呢?的确,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确实好像有所觉悟。他是觉悟到了什么?他是自动消失的吧?又为了什么?
——是要去和谁相会?
突然间,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他穿越了时间、空间,寻找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所以,教授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发现自己在想这些略嫌傻气的事,伊丽莎白一个人伸了伸舌头,脸颊泛红。
都几岁了还在想这种事!
伊丽莎白加快脚步。
可是,她觉得还可以再见面。她相信,在某天的某个地方,自己会再和那个俊美并充满魅力的男性不期而遇。
今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似乎浪漫过了头。
伊丽莎白一个人窃窃地笑着,一面走在拥挤的街道上。
经过唱片行门前时,里面传来了华丽的女声吟唱,她停下脚步。
噢~英格兰。
我的狮子心。
啊,是凯特·布什的第二张专辑。
她瞄了瞄店里堆放的唱片。
这阵子太忙,把要买唱片的事全忘了。
《咆哮山庄》的热卖让人记忆犹新,但她还是比较喜欢第二张《狮子心》。比较合她的口味,充满英式摇滚的调调。店里的扩音器传来《狮子心》的歌曲,她低声哼唱着。
顺便把它买下来吧!
伊丽莎白走进店里。
几分钟后,她已经将纳森教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将包装好的唱片挟在腋下,她迈向冬天的街道。
朝着她的岁月、她的未来前进。
一名单身年轻女子,轻快地往约会的咖啡馆走去,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