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零零三年 伦敦
The Harmony of the Spheres
1589
Design for the Stage Scenery for the Intermezzo
Il L'Armonia Dellasfere
Bernardo Buontalenti(1536-1608)
V&A Images The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白色的鸽子,逃命似的往蓝空飞去。
目送着那只白鸽远去的身影,炫光中,竟忘了身在何处。刹时,她茫然无助地站着。
充满威严却垂垂老矣的妇人。
珍珠光泽的长袍裹住身体,白色的蕾丝和灿烂的宝石缠绕着颈子。
女子悄悄地左右张望,想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
不知从哪儿传来孩童高亢的歌声。
你的血是红色的吗?就像白鸽的血一样?
你的身上也染着红色的血吗?就像被斩首的白鸽一样?
猜,下次会轮到谁?谁会变成染血的鸽子?
无邪的宏亮歌声在耳畔响起。女子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啊,别唱了,别再唱这首歌了。求求你发发慈悲,别在我面前唱这首歌了。我讨厌它,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纠结的胃就好像被什么抓住一样痛苦不堪。她仿佛听见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求求你,别再唱了!
猛然回过神来。
她正站在洒满阳光的庭院,发现自己一直注视着遮挡太阳的手指。
晴朗的初秋,宫殿中庭,微风中混杂着桂花的香气。没什么好怕的。她总算明白过来,刚刚只不过是梦到了过去。有一瞬间,她凝视着自己那布满细小皱纹和淡褐斑点的手指,仿佛它是别人的东西。“啪哒”一声,手垂落到膝盖上,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枯朽的树枝。
即使如此,她的腰杆依然挺得老直。绝对不能靠到椅背上——总是无意识伸直的背脊,即使年纪大了仍然端正挺立。
这是怎么回事?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梦见童年的噩梦。我不是已经逃离那个诅咒了吗?
风暖暖地吹着,鸟儿的啼叫如同音乐一样,在空中缭绕。
她缓步走上中庭的石阶。
没有人在旁边。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总是如影随形、簇拥着她的宫女,还有总是毕恭毕敬、低着头的侍卫呢?
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成为她的第二本能。只要她不说,谁都别想从她这里套出口风;只要她不留下字迹,谁都别想抓到她的证据。就这样,至今为止的人生虽然辛苦,她总算也挺过来了。众多侍从中,有几位是她精心挑选、值得信任的,不过,宫廷里经常有贵族的耳目,妄想利用各种手段,窥探她的一举一动。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不消片刻,不管夜有多深、路有多远,马上就会传到苏格兰各诸侯耳中。然而,把众人屏退,一个人独处,却意味着另外一种危险。暗杀或是谋反,为今已经表面化或尚未表面化的危机,正在台面下蠢蠢欲动,令人防不胜防。不只国内,就算跨过多佛海峡,各种结盟也是诡谲多变的。凭着自小养成的谋略和过人的意志力,她得以经历大风大浪独撑到现在,然而,对她而言,能在这座古老的小庭院里,一个人来回踱步个几分钟,却比什么都还要珍贵。这种时间是绝对必要的。
为何她会偏爱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庭院呢?她自己也不知道。窄小干涸的喷水池、四处横生的野玫瑰、破旧寒酸的独角兽石像。要不要把喷水池的水转开?曾有人这样提议,不过,她拒绝了。这样就可以了,她还记得当她这么说时,众人面面相觑的神情。
不可触摸、被遗忘渐至腐朽的独角兽;裂痕绽出、覆满青苔的喷水池;未经修剪、恣意乱长的野花。这种不经修饰的自然正是她钟爱的。更何况,现在国库也没有多余的钱来供养这个年久失修的老旧庭院。
至今为止,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种过一朵花,一次都没有。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干涸的喷水池走去。
花是权威的象征,是表演的小道具。没错,花确实使自己看来更加美丽,然而,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武器。不只是花,包括华丽的服饰、如云的秀发、灿烂的笑容,这些全都是为了活下来所用的手段而已。连人民的赞赏和爱戴也都是自己值得生存的正当理由之一。
“——那样真的可以吗,陛下?”
突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里,她惊醒地回头看。
围着中庭的回廊,不知是谁跪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头黑发的男子。
“谁在那里?”她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平常她不会这样说话,因为这种声音会让空气产生微妙的震动,使周围的人吓得跪拜在地。
“你忘了我吗?”男子不为所动地继续蹲伏原地。
她的表情转为讶异。好一段时间,她就这么盯着那个男人。没错,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他是谁。如果没记错,今天罗伯特·凯利应该不在才对。
男子抬起头,往这边看来。可是,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因为他的上半边脸罩着一张小面具。
她不由得笑着站起来:“罗伯特,你的行前测验考得如何?怎么你还在这里蘑菇,像小孩一样淘气?”
她没有多想就往前靠近,可是男子依然毫不惊怕地望着她。
她猛然停下脚步,对方释出的森冷气息让她起了戒心。
刺客?
“来人,快来人!有人闯进来了,立刻逮捕他!”
正当她要大喊的时候,男子迅速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行动。
“不要误会,我是你的老朋友。”
不知为何,那说话的语调让她心生犹豫。
没错,我确实认识这个男人。只是,在哪里认识的呢?我那些握有强权的贵族亲戚,眼中总是闪着猜疑和贪婪,他们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好像没有人听到她惊喊的声音。回廊尽头、风吹拂而过的院落,依然一片寂静。她一边庆幸没有造成混乱,一边却又想着这个中庭果然不安全,要是真有个万一,侍女们也听不到她的呼喊。
“请别担心,我绝对不会伤害您的。”男子好像能读出她的心思,用一贯的冷静语气保证道。
她一脸纳闷地盯着他瞧:“你是不是有什么冤情,或是想举报谁,所以才戴上面具?”
男子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寂寞、悲哀的微笑。那个笑让她有些在意,不过,最后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冤情——也对,那样说也可以。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讲讲话?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奇怪的男人。
她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好几倍的男子。
“你还没报上你的姓名呢!”
“你早晚会知道的,请忍耐一下。”
男子敏捷地站起来,率先往前方走去。
“去哪里?”
“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跟在男子后面。昏暗中,隐约可见发出低沉跫音、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如果他突然回过头来攻击我,那可怎么办?她用目光测量彼此的距离,确保这个男子就算突施奇袭也不致伤害到自己。
昏暗的回廊,回荡天井的跫跫足音,发霉的腐败气味。我一直在这片黑暗中摸索,一路胆战心惊地走来。
有东西悄悄滚落脚边,是一只毛线球。廊柱后方窜出一位小男孩追着球跑。她睁大了双眼。
呀!那是,那个小男孩是——
走廊尽头的男孩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他转过头来,可爱的蓝色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伊丽莎白,是你在那里吗?”
嗯,是我在这里,我的小弟弟。比谁都尊贵的弟弟,父皇千盼万盼的儿子,为了你,好几个女人流了血。
“我们来跳格子。”
嗯,好啊。从前我们总是玩在一起,就连你的受洗典礼,也是我替你捧上礼服。
地面上已画好线。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西班牙、维吉尼亚、放逐国外、称王、伦敦高塔、判决、死亡,被线框住的狭小空间里,孩童扭曲的字迹写着这几个字。“咚”的一声,少年踢出的石子落在“死亡”的格子里。
“换你了!”
少年龇牙咧嘴地叫嚷,原本天使般的容颜翻然改变。她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不、不,不是我,我还活着,玛丽姐妹也还活着,请你先把宝座让给皇妹吧!这是我的衷心企盼,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让我活着就行了,只要你们别来打扰我就行了。我不想像珍一样让人从塔丘揪出来,不想蒙着眼,跪在冰冷坚硬的刑场。珍,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她被拥上皇位,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继承大统,却只做了九天女王,就被冠以叛乱者的罪名,押赴塔丘刑场。
从容就死。
她想起老师的话。年幼的自己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为什么她非死不可?那根本不是她的错,不是吗?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老师说:
“死未必就是悲惨、不名誉的,有时死也是一种解脱,代表一种胜利。”
“你不这么认为吧?”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掩着脸的她抬起头。这里依旧是昏暗的走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男子悄悄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就快到了吧?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以细小的声音虚弱地问道。
男子轻轻摇头:“我们哪里也不去,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聊聊?”她怔怔地重复对方的话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闲聊,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勾心斗角、讨价还价、退让、威胁、逼迫、引诱、宽宥、哀求、将计就计,在这样的生活里,哪里还有空去闲聊?
“你怕死吗?”男子冷静地问。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回廊正前方现出一个椭圆的光影。
“不。”她简短回答。
“现在我已能了解老师话中的意思。死确实是一种安息,是一种解脱。不过,要死得漂亮真的好难,换句话说,死得不漂亮的人真是不幸。盖棺才能论定,而我绝对要死得漂亮,绝对不容失败。我必须考虑身后留下的人,必须考虑这个国家、教会,甚至海洋的另一边。”
从光影中透出的笑声,遮住她模糊的回答。
大男人用脸颊摩挲着怀里的婴儿。小娃娃格格地笑,男子也满面春风,高兴得合不拢嘴。
是父皇。
“伊丽莎白也来参加吧?为了可爱的弟弟。伊丽莎白也一同接受凯瑟琳的指导吧?就一起?为了弟弟。”
为了弟弟,为了弟弟。她觉得有点恍惚。当时的父亲是多么气派威严啊!高大的身躯,充满自信的眼睛,浓密的头发,阳刚味十足的胡子。
父亲的轮廓散发着光芒。
好,我很乐意。
正当她想这么说的时候,不知谁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猛然回头一看,披散着头发、双目充血如炬的女子扑上前来。
“您大发慈悲!大发慈悲!我求你了,亲爱的。”
她尖叫着把那个女人推开。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光影中的父亲奔去,父亲手里抱着婴儿,背过身子,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
“求你大发慈悲!”
她背贴着墙壁,全身不住颤抖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是凯瑟琳·霍华德,被判以通奸罪名的王妃。只是,她早已失去昔日的光采,摇尾乞怜的她就好像一副骷髅,憔悴得不成人形。
她用力吞着口水,目睹这一幕。武装侍卫踩着沉重的步伐,仿佛黑旋风般从她身旁经过,他们追凯瑟琳去了。
回廊尽头的光影突然消失。“啊!”黑暗中传来临死的哀号。
她的背抵着墙壁,用手塞住耳朵。
惨叫声又长又凄厉,久久不肯散去。
“——陛下?”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依然在昏暗的走廊里和男子并肩而行。
“啊。”
她痛苦地看着他。男子身上飘着桂花的香味,令人怀念的桂花香。她在塔中的时候,也只有这个香味会无时无刻陪伴她。
两人低沉的跫音交叠在一起,产生共鸣。
“你是不是施展了什么魔法?”她临时想起,向男子问道。
男子侧着脸轻柔地笑了。
“我才没有那种力量,陛下,真正拥有力量的是您呀!”
她干笑道:“我?我哪有什么力量?如果有的话,就只是这个过分沉重却毫无作用的头衔。这个头衔代表的力量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大家却红着眼拼命要来抢夺,真是一群笨蛋!”
男子一脸认真地开口:“您是个聪明人。我听说您非常刻苦,想必从小就没日没夜地用功吧?”他自顾自地说道。
她哈哈大笑出声,枯萎的心好像稍微有点活力了。“用功。是啊,说得好。没错,或许我真是块读书的料子。不过,这一切全是继母凯瑟琳·帕尔的功劳。能够遇见她,是我一生的造化——真希望她能活久一点。”
她发现自己说话的语调愈来愈温柔,就好像当公主时的轻柔优雅。
“她好像是个很不错的人。只是她真的是因为难产而死的吗?”
“嗯,真是晴天霹雳。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因为生产去世。继母会失去生命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没有对象也是你想不透的原因之一吧?”
她扑哧一笑,淘气地瞪着身边的男子。
“怪人。怎么像学究一样?难不成我该叫你一声老师?”
“也对。真要认真说起来,我该算是那一类人吧。陛下的事,我也是看书才知道的。”男子想了一下才回答。
她偏着头不太了解:“看书?我的事?”
“您曾后悔身为女人吗?”
对于她的疑惑,男子不予回应,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思考着。
迎面吹来和煦的微风。咦,这是什么味道?
回廊的出口豁然洞开。
“喂!”她好像少女一样,舞动双手,召唤着对方。
澄净的蓝天下,紫色山丘无尽延伸。阳光欢唱的森林,自树叶缝隙筛落的光点在地面摇晃。淡紫色的石南释放馨香,她尽情呼吸,让它充满胸臆。
“好高兴。没想到还能看到英格兰的春天。不,这是我的第一次,像这样在春天的原野里尽情奔跑。”
珍珠色长袍似乎变轻盈,阳光熨暖脸颊。
“您不记得了吗,陛下?”
她在紫色的花海里奔跑,耳畔传来温柔的私语。她实在太兴奋了。一边喘气,一边好脾气地回答:
“记得什么?”
“我们的事。”
“谁是我们?”
“我们曾经见过。”
“在哪里?”
“偶尔,在你的梦里。”
“我的梦里?”
两人拨开身旁的长草,爬上小山丘。悬在老橡树顶端的太阳射出猛烈的光芒,刹时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在那片炫光中,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过,她想不起来。
好不容易爬到橡树的根部,她叹了口气,抚着树干的坚硬纹路。
绕着树走;绕着树走一圈,我们就会遇到。
她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一边把手贴着树干而走。戴着面具的男子从另一边过来,用自己的手盖住她的。因为他背着光,她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想起来了吗?”
“什么?”
“我们曾像这样在树下相会。短暂的春天,在两道彩虹之下,你是那么美,就像女神般。只要一想起你在彩虹下奔跑的样子,至今仍教我心动不已。”
“像女神般?我很羡慕被你这样称赞的女孩。我虽然是一位国王,却不是什么女神。”
“不,对我而言,你就是女神。”
“我听不懂。”她假装不感兴趣的样子,解开发饰,往太阳底下走去。云雀鸣叫着,它正站在枝头上讴歌春天。
随风扬起的头发变得有点重,她不明白为何用手拂过的触感会那么柔顺。
飘过眼前的头发,饱含水分且有重量。闪闪发光的金发,而非司空见惯的枯细黄发。生命从里面透出光芒。
她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后来又注意到自己的手。一个斑点也没有,光滑细嫩有如瓷器般的手指,这是谁的?
“伊丽莎白。”
山丘那头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
我在这里。
变成少女的她转过身,奋力朝声音的源头跑去。
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两手交握胸前的凯瑟琳·帕尔正在呼唤她。
“伊丽莎白,法文老师已经来了呦。”
我马上过去。她神色稍敛地应道,可是心里依然无法抑止见到凯瑟琳·帕尔的喜悦。她加快脚步,凯瑟琳·帕尔的脸上也洋溢着慈爱的笑容。她喜欢这张脸,充满智慧、体贴的笑脸。在她至今认识的女人里,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脸。她投入凯瑟琳·帕尔的怀里,环着自己肩膀的手臂传来沉稳的力量,让她感到几近晕陶的喜悦。
“伊丽莎白,知识对你的将来很有帮助,语言可以守护你一辈子。伊丽莎白,我们虽然弱小,却可以仔细观察四周,多加思考。一个人就算年纪再小,也能想出保护自己的方法。”
是,是,我知道。因为您的教导,我才能活到现在。比父皇、可爱的皇弟、皇妹、你、甚至任何人都要久。谢谢你,凯瑟琳妈妈,真的谢谢你。
突然,她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失去了力量。同时,在自己和继母之间,有某样东西正逐渐膨胀。继母的肚子愈来愈大。
母后!
她拼命叫嚷。继母胀大的肚子将两人愈隔愈开。
“伊丽莎白!”
继母在遥远的另一头无力地伸出手,她的眼眶凹陷,端庄凛然的面容变得憔悴,痛苦的唇因不停呕吐而歪斜扭曲,下巴沾着肮脏的吐泻物。
“砰”的一声,继母的肚子忽然爆开,血和内脏四处喷散。地上横躺着巨大的胎儿,全身裹着喷出的分泌物——不,不是这样,白色独角兽的尸体倒卧在血泊中——咦?它就这么从眼前站起,使劲摇动全身,把黏在身上的血和内脏甩开。闪着银色光辉的神兽,就此往山顶奔去。
等等我!
她追赶着那匹圣洁的生物,忽然,脚被东西勾住而绊倒。
往下一看,被砍下的头颅在她的脚边打转。
啊——她失声尖叫,往旁边闪躲。头颅把脸转向她,双眼熠熠发光。惨白的脸孔,是妈妈。她的生母,安妮·波琳。
“伊丽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笨得终生不嫁?你看看我,虽然我变成这样,可我还是幸福的。我是亨利的妻子,是生下你的母亲。你说,除了为人妻、为人母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好做的?你也生个孩子吧?生个继承人,生个支配我们的男人。然后再把流落到各国,无时无刻等着继承王位的落魄王孙给杀掉,将自己的孩子拱上宝座。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快乐的?啊?去吧,咬住那些家伙的喉咙,把他们杀掉,将那些威胁你孩儿皇位的家伙,一个也不留地全部杀光!”
安妮的面容愈来愈狰狞,口沫横飞、扯开喉咙地对她叫骂。她冷汗直流,害怕地不停往后退。
不,不要,我已经厌倦了。我讨厌杀人,也讨厌被杀。
“你说谎。”
“咚!”背后忽然撞到什么东西。
“亏你说得出来,你不是就杀了我吗?那些教众又怎么说?撒谎也要有个限度!”
恶毒的咒骂从天而降。
她表情恍惚地抬头一看。
“血腥玛丽”站在自己面前。人如其名,她浑身血污,从头顶流下的血液让她的脸也染成了红色。
玛丽姐妹!
她不由得双手合十,好像祈祷似的朝玛丽跪下。
请你体谅我,我并不想杀你。我犹豫了好几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活着。我不想知道那些总有一日会消散的流言,也给了你公平审判的机会。可是,你是那么的顽固,把我给的机会全浪费了。
“什么审判?那些罪名全是你编派的。你早已答应继承我的王位,把我赶下台后,自己再风风光光地上场,这些全是你的计谋。”
不,不是这样。
“因为你的母亲,我的母后才会被父皇废掉,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和我的母亲有何关系,只能说你的母亲流年不利吧。我妈还被父皇处死了。你找错人了,如果要恨的话,应该恨父皇才对。
玛丽的脸因为愤怒而严重扭曲。
“你说的是什么话?竟敢怪罪这么好的父亲,英格兰的国王?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这孩子不会懂的,身为女人的本分。”
头颅在地上打转的安妮,嘴巴一开一合地动着。
“哼,什么嘛!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别人要碰一根手指也不行?美丽?端庄?真是笑死人了,占据皇位这么久,竟然连个屁也生不出来!莫非你没有感觉?也不曾有过感觉?”
她苦笑着。
是有怎样?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有感觉没感觉那么重要吗?又有什么差别?还不是只能汗流浃背地安睡片刻?为了这片刻的安宁,你们出卖了什么?提供自己的肚子当道具,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流血斗争的一颗棋子,你们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散布灾祸的种子,制造另一场纷争的材料罢了!
玛丽的眼中泛着不甘的泪水。
“你根本无法了解我的感受是吧?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和我有什么差别?还不是都一样。反正早晚都要化为历史的一页鲜血,都是别人舍弃的棋子。你的母亲赶走我的母亲,你要我怎样原谅仇人的女儿?要我怎样能让你救我?我恨你,攻击你,谋求正当的皇位继承权,这是我天生的使命,是我活下去的信念。我的这种心情,你能够了解吗?”
她尖叫道:
“那,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孤军奋斗,靠自己活下来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刀子从后面捅来,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下毒,天天提心吊胆,没有人可以信任,连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这种日子你能了解吗?你可知道在众目睽睽下,这顶王冠有多重?”
“可是,”地上的安妮吐气似的说,“现在你是国王了。”
“是国王了。”玛丽喃喃复述一次。
“总算是国王了。”
“纵使沾满鲜血。”
“纵使不择手段。”
“你是国王了。”
反复的叨念如同不断冒出的泡泡,让她掩住自己的耳朵,紧闭双眼。
颅内发热发涨,炽热的火正在燃烧;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陛下。”
再一次,她惊吓地睁开眼睛。
男子正担心地注视着自己。虽然对方的脸上依旧戴着面具,可是她可以感觉到他为她担心。
“你哭了吗?”
“没有。”她低声应道。
事实上,她的脸颊和眼眶都还是干的。明媚的春光中,年轻貌美的她漫步爬上山坡。不知什么时候,伴随于旁的男子也比刚刚在回廊看到时更加年轻。云雀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我可以再问你一次吗?你是否后悔身为女人?”
她不顾一切地一直往前走。
“后悔,什么是后悔?”
她望向那个男子。再也没有比那更清醒的眼神了,然而,在这样的眼神中,似乎隐含着绝望。
男子想了一想。
“就是留恋过去吧。”
“我没有那种工夫,哪来的时间去后悔?不过,我不后悔我就是我。只要我对过去稍有留恋,或是如我所想真的回到从前,那么我就会像盐柱一样垮掉。”
“就像罗得的妻子?”
“嗯。”
风拂过整片山丘,紫色的花海摇曳着。
“你觉得孤单吗?”
男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气带着不安。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我看起来很孤单吗?”
“嗯,有一点。”
“怎么会?照你的说法,我们不是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我总是一副孤单的样子吗?”
“不,没这回事。”
“是吗?太好了。”
“不过,现在的你却显得孤单。”
你说得没错,她心想。像现在这样,跟一位陌生的男人,一位陌生又英俊的男人并肩同行的我,也不过是个女人。更何况,就算一国之君也有孤单的时候——与平民百姓一样。她看得很豁达。
“那你呢?和孤单的我走在一起的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我并不孤单。”
“为什么?”
“你想知道吗?”
“嗯。”
越过山丘后,森林的后方赫然出现一座古堡。
咦?那里怎么会有城堡?
她眯起眼睛,望着那座城堡。好像曾在哪里见过。没错,很久以前她曾去过那里。
天空无比澄澈。她的心一阵悸动,尘封已久的情感开始发酵。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不会孤单。”
她吃惊地望着身旁的男子,再度揣测: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会在回廊等我?
“你到底是谁?”
“你不记得了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砰!砰!
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天空正在施放烟火。天色什么时候暗的?她感觉周围有很多人,大家嬉笑喧闹,玻璃杯碰在一起,音乐从窗口流泻而出。
她环顾四周,就着烟火的火光,隐约可见锦衣华服的宾客。
烟火一发发打上天空,宾客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假发配提袋,外套加帽子。
她的记忆无意中苏醒了。
她怎么会忘了呢?
流坠的烟火缓慢地划过整个夜空。
肯尼沃斯堡。曾经,罗伯特·达德利邀请我来这里做客。如今,故人已去……
烟火照亮整个天空,此地成为不夜之城。满山的宾客就像闻到蜂蜜的蚂蚁,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如梦的夜晚?难道那个化装舞会也是一场梦?当时,我四十二岁(应该吧)。
她感觉烟火的火光在自己的脸庞映出驳杂的斑点。
城堡里灯火通明,暖洋洋的橘色。欢乐、喧嚣的能量直达天井,穿透墙壁。
宽广的大厅里,摩肩接踵的宾客正在跳舞。在烛火的照耀下,戴着面具的宾客宛如星星,不停绕着大厅旋转。随着他们的舞动,墙壁上映出变幻多端的影子,女士们的珠宝晶灿闪动。
她混入人群中,游泳似的横越杂沓的大厅。
她没有刻意找他。罗伯特,曾经是她的最爱,却叫她完全遗忘。
走着、走着,厚重的窗帘后面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了进去。
罗伯特?
她轻声叫喊。帘幕后的男子用食指抵着唇,露出可爱亲切的容颜。两人相视而笑,拥吻在一起。
他们挤进大厅的人海,加入盛大的绕圈运动。影子收缩伸展,几千支蜡烛的火光摇曳。两人不停旋转,无止无尽地绕着圈子。笑声、喝彩声。罗伯特的笑脸在转,她的笑脸也在转。圆周运动持续着,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
“你爱过他吗?”
她发现自己正在空旷的大厅里,跟着戴面具的年轻男子旋转。
大厅四个角落都点着大蜡烛,可是,烛光终究无法照亮整间屋子。昏暗的厅房里,两人的影子跃动着。
“嗯,我爱过他。”
“那你为何不嫁给他?”
“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婚姻只是权力斗争的一个手段,我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最后他终将被卷入充满血腥的权力争夺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的婚姻可以不算数,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不管离婚的理由或是再婚的许可都可以编造,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好像是这样。”
音乐、人声都已经听不到了,大厅的气温愈来愈低。
他俩停止了动作。
男子牵着她的手,往大厅后面走去。
“这次你要让我看什么?”
她显得有点期待。她相信这名男子使用了魔法,让自己看见某些东西。
大厅后方,突兀地摆着两张椅子。她挑了其中一张坐下。
啪!灯光突然打亮。厅堂的正面有一座舞台,深红布幔悬挂在半空中。
“喔,原来你要请我看戏呀?是不是最近很红的莎士比亚啊?”
站在舞台前的男子“喔”地点了下头。
“原来如此。也对,这时四大悲剧已经完成了。”
“咦?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您看过莎士比亚的戏吗?”
“我没看过,不过听人讲过,大概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那个应该不是一个人写的——我想应该先由某人拟好大纲,或许这个人就是我们身边的亲信——他提供巨细靡遗的丑闻,再由一群人分工合作去写。因为光凭一介演员是无法取得这些秘辛的。”
“哦,陛下真是明察秋毫,后世也有这样的说法。”
男子露出佩服的神情,可惜她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其实,对方讲些什么都无关紧要,她只顾张着孩童般的纯真眼睛盯着舞台。
“赶快开始吧!接下来会演什么?”
“您想看吗?”
“嗯,别卖关子。”
“时间的里面。”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撒!幕帘左右分开,四周亮了起来。不一会儿,舞台已恍如白昼。好厉害,这是怎么打光的?
她觉得很兴奋。
挑高的天花板和舞台两侧,穿着特殊服饰的人排排站着。这是哪一国的服装?有点东方调,还露出脚踝。
有人影浮在半空中,是用钢索吊上去的吧?还是垫着东西上去的?
七彩云雾不停地变幻缤纷的色彩,这竟是从舞台流泻出来的,让她大为折服。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技术?
风从舞台那边吹来。飕飕刮来的风,冲散了云,吹动好像玩具摆着姿势、一直站着的人们衣襟。
雄浑的合唱声从天而降,形成一堵厚重的音墙。完美诠释的音阶让她鸡皮疙瘩竖起,打了个寒颤,浑身宛如电流通过。
“好厉害,这是什么剧的布景?”
“十几年前,在佛罗伦萨的世纪婚礼上演出的幕间剧,负责舞台制作的是伯纳多·普翁塔蓝堤。”
“喔,‘烟火者伯纳多’是吧?”
“嗯,在费迪南德一世和卡特琳娜·德·麦迪奇两场婚礼上。”
“原来如此,难怪既豪华又新奇。这到底在隐喻什么?我最讨厌故弄玄虚了。”
“你就是这样。不过,请仔细观赏,这是专门为你演出的。”
不知什么时候,男子也坐了下来,轻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怀着兴奋的心情,她不放过舞台任一细节。雄壮威武的男众宛如雕像般矗立,云雾不停从后方涌来,似乎源源不绝。还有,这个风也是。天花板附近,类似闪电的红光、蓝光,忽明忽灭地闪动。乍现的光打在悬于半空、手拿巨斧的巨人身上,让他有如素描,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不安的闪光,是暴风雨的前兆,还是暴风雨已经过去?
她一边感觉风扫过脸颊,一边思索着。
佛罗伦萨。这个跨越全盛时期,宛若老妪的城市——就好像是我。意大利的重心移往罗马,麦迪奇家族的风光早已不再。就连那么繁盛、绚烂的文化也禁不起时代的考验。如今,时代的中心陆续移往中欧,一切正在褪色、崩坏当中。
突然,一股虚脱的感觉向她袭来。是的,一切都变了。不管再怎么挣扎,命运早已决定。
庄严的梵唱笼罩着她。声音的压力让她想起痛苦的回忆,她感觉诸神好像在责备她。“是你先把丧钟敲响的!”——她觉得他们这样怪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罪恶感?你是千古少有的女中豪杰啊。”
“住口!别胡说八道!”她仰起脸,扭曲着唇,“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事。我没有为人民着想过,连家人也没有。只要不弄脏自已的手,要我怎么做都行。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我拼命地努力,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自己。嫁给国家的女子?处女女王?那全是骗人的,我只是不想痛苦罢了,只是不想麻烦罢了。每天说着模棱两可的话,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这些都只是为了要活下去。笑吧!玛丽,你是对的!”
她对着舞台喊叫。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高亢笑声,使神圣的梵唱变了调,充满笑闹。
你的血是红色的吗?就像白鸽的血一样?
你的身上也染着红色的血吗?就像被斩首的白鸽一样?
猜,下次会轮到谁?谁会变成染血的鸽子?
“别再唱那首歌了!”
她痛苦尖叫,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旁的男子安抚似的握紧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甩开。从舞台吹来的风愈来愈强。
“你看,那就是天球。”男子高喊道。
定神一看,巨大的球体正浮在舞台中央,闪着银光,在空中来回打转。她看不出里面有任何机关。巨大的球体——无比神秘、好像有生命的不祥圆球微微晃动地悬浮在舞台上,偶尔它会因上面的闪光而变红、变蓝。
“什么?什么是天球?”
“就是掌管人类宇宙的东西。”
她紧紧抱住他。风吹得如此之大,但球体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静静浮在空中。
一直悬在半空的巨人缓缓降落,朝球体移动,手中的巨斧透着森森冷光。
“那男人是谁?”
她整个人都乱了,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那个男人是‘命运’。他手上拿的是将宇宙的两极结合在一起的斧头。”男子的声音依旧非常冷静,在她的耳畔私语。
“为什么?明明是把东西剖开、捣毁的斧头,为什么可以结合两极?”她的声音几乎是叫嚷了。
“东西愈是切割,结合在一起的力量就会愈大。将一根长树枝折断,可以做成一束树枝。用两股丝线捻成的绳子绝对比用一股丝线强韧。蜜蜂到远地求偶,才能飞得远;两只手的距离拉开,才能握得紧。”
亮闪闪的斧头渐渐逼近银色的球体。
面无表情、双眼空洞的巨人轻轻举起巨斧。
“不要!”
凌空劈下的巨响把她的心撕裂了。
好像有东西被切开。她不知道是什么开了,似乎有一只巨手撑破了舞台的天花板。
头上有一群鸽子飞过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觉得眼皮愈来愈沉,愈来愈重。
下一秒,当她睁开眼时,自己竟握着沉重的巨斧,飘在半空中。
一片漆黑。
四周只有重重黑幕。
眼前,被她劈中的天球正慢慢一分为二。
巨大的球体慢慢地分成两个小球。
巨球本身带着柔软的黏性。最初它裂成两半,但一旦分割后,两个半圆就好像被拉扯似的开始膨胀,变成两只光滑的独立圆球。
她感觉到这就是所谓的“生命”。
手持巨斧、悬在半空的她凝视着球体的变化。
在这苍茫无所依的世界里,她已停止思考,任由精神麻痹。
无垠无涯的黑暗。月亮不停地变换、移动,仿佛活动的影像;宛若白色粉尘的星星缀满遥远的子夜。
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的金色长发在黑夜中伸展,寻找那个男子。
“你把天球劈开了。”
有声音钻进自己的脑袋。
“在哪里?你现在人在哪里?”
她瞪大眼睛,环视黑夜,身体却没有移动。也许她看起来好像一动也没动,可是,实际上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转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里,就在你的下面。”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下方。
男子有如豆粒大小,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他。
银色的球体互相追逐似的开始打转,不停重复绕圈的动作。
“啊,球!”
终于,两个球似乎丧失了相吸的引力,“砰”地撞在一起后弹开了。
“分开了。”
球愈飞愈远,不一会儿就只剩一个小白点,消失了踪影。
剩下的只有黑暗。
恐怖的空虚和失落感让她感到绝望。
“啊,不见了。”
“嗯,它们被分开了。”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无助地叫喊,泪涌了上来。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的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滑落脸颊。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好几年没流过泪了吗?甚至连凯瑟琳·帕尔死的时候,我都没哭啊。
“不见了,不见了。”她像小孩一样扁着嘴,哀哀哭泣。
“什么不见了,陛下?”
男子现在变得有如小狗大小,不过,他还是在很下面的地方。但声音已经可以听得清楚了。
“我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国家,就算肉体被毁灭也一样。”
她在黑夜里大叫。面对毫无响应的巨大黑幕,她一边抽泣,一边呐喊着。
“只有我的灵魂是我自己的,谁都别想束缚它,谁都别想干涉它。我的灵魂没有任何头衔,祖先、王位、教会、父母或是男女情爱都不能左右它。只有我的灵魂——”
她张开双手,往宇宙飞去。
“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只要它还存在的一天,就能永远飞翔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地老天荒。”
她突然恢复神智。
正面,相隔有点远的地方,男子正站在那里。不,是飘在那里。
男子依然戴着面具。只是,说也奇怪,她竟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是平静的。
“你的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吧?”
男子镇静地低语。
她一脸讶异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我的梦?”
“嗯,是的,你的梦。伊丽莎白,你也该想起我了,我是你的一部分,存在你的时间里面。”男子耐着性子说。
她觉得一阵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在我的里面——
“我们曾见过面,几千次、几万次,你不记得了吗?”
突然,叽——震耳欲聋的噪音从天而降。她捂住耳朵,吓得反射性地缩起身体。猛烈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
“那是什么?打雷吗?”她害怕地问。
一张开眼就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十字架穿过厚重的云层。
“鸟?”
“德国的轰炸机。你将死于一九四四年的伦敦大空袭。”
“一九四四年。”
复述对方话语的同时,她也忙着闪躲。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什么时候变成小女孩了?火药的味道,灼烧的感觉,呛人的浓烟。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她呜咽哭泣着,在瓦砾堆中寻找出口。
火焰燃爆的声音夺走了她的意识。
转瞬间,小草沾着雨水的味道轻轻搔挠鼻子,她上气不接下气,沿路跑下辽阔的果园。身体变轻盈了,肌肉充满力量,我成了一位少女?
她迫不及待往前奔跑。
胸口胀胀的。涌上心头的幸福预感,有人守候的被爱感受,让她的心雀跃着。只差一点,她的心脏就要爆开了。
雨停了。阴暗的天空一角,仍可见云在移动。湿润的空气漾着春天的气息,两道彩虹横跨天空,群鸟在那端盘旋。
只要穿过这片茂林。
欢喜的预感。
就要见面了,我们就要见面了,只要绕过这一片树林。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片漆黑,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一个人被关在雨声的牢笼中。
身体好重。虽然她还在呼吸,不过湿热黏腻的空气叫她每喘一口气都觉得痛苦。
这里是哪里?是某个南方的国度吧?白色的窗子,白色的墙壁。她看见笔直的光束正猛烈击打地面。
啊,求求你,赶快来,赶快来到我的身边。我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为什么身体会那么重,就好像被绑在床上一样?滞重的空气让她冒出一身冷汗,又黏又湿。她感到焦急、无奈,却动弹不得。
鸽子缓缓飞过天际。
她抬头仰望天空。待在阴暗的高塔里,只能看到一小块四方的蓝天。她想变成鸟,想在空中飞翔,她总是定定地望着天上的一点。
什么时候她才能在开满石南的山丘上,无人打扰地尽情奔跑?就她一个,在无人的山坡上一直跑到日落黄昏。
光影在晃动,从树缝筛落的阳光在地上交织成网子,桂花的浓香扑鼻而来。
她奔跑着。
一个人在丘陵上奔跑着。
小女孩的她、年轻的她、垂垂老矣的她,同一时间,同一场所,头也不回地奔跑着。
她喘着气,额头和腋下滴着汗水。太阳西斜了,山顶的橡树镶着一圈金色的轮廓。心脏跳得好快,好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再一下下,再忍耐一下下。
她激励自己,爬上丘陵。
橡树的树荫下有人站在那里。她的心头一紧,无法呼吸。
啊,总算到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跟你见面。
太阳在橡树间闪着金色光芒。
伫立树下的黑发青年。
她唤道:
“爱德华。”
眼前,戴着面具的青年就站在那里,她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青年的面具裂成两半,掉在草地上。
眼前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俊美的爱德华。大理石般的肌肤,轮廓鲜明的五官,精悍却又敏感的黑色眼珠。露出安详笑容的他,一直在橡树底下等着她。
她颤颤地爬上斜坡,显得惶恐不安。
“你想起来了吗?”
青年轻声问她,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她揪着脸,不住点头:
是的,是的,是的。
“对不起,爱德华,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她颠仆地往爱德华的怀里奔去。“喀!”好像有东西扣到了一块儿。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那样的疑惑。”爱德华平静地说。
“因为我总要到最后一秒才能想起所有的事。”
风抚着两人的脸颊。这是什么时候的风?春天?夏天?早上?傍晚?去年还是明年?
“不过,在我不断反刍记忆的过程中,我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一两天才发生的——我的记忆全部混在一起,里面有未来、有过去,顺序大乱。我觉得非常奇怪,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开始安静散步。黄昏的山丘上,携手共步的剪影透着橙色的光辉。
“那是谁的声音?是谁的梦?又是谁的思考片段?这些东西好像一直重复出现在不同的空间、时间。渐渐地,我终于理出了头绪。”
静谧的风景,和平美丽的世界。这里是哪里?
“不过,那个‘伊丽莎白’到底是谁?这个美女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瞬间就夺走了我的心。”
爱德华热切且陶醉地说着,眼睛看着远方。
她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她很清楚对方说的并不是眼前的自己,而是在记忆里和他相遇的女子。神话一般的女子,那名女子当然不会是活在现实世界的她。
“经过思索,我发觉——并非我去找她,通常都是她来找我。她可以任意和我接触——也就是说,一直在梦游的不是我,而是她。”
爱德华难过地低语,那个表情刺痛了她的心。
“那么,那会是谁的梦呢?我下定决心要找到那个人——我长期放逐,游走在几千几万人的梦里,偶然之中,我进入你的梦。”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回廊是吧?为何戴着面具?”
“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我听过你的名字,可是,并不知道这就是开端。”
“我的名字?”
“嗯,谁都知道喔。这个名字威震天下,千古留芳。”
“怎么可能!”
“是真的。”
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从前她就一直在想,当不断寻找的东西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人类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爱德华低语。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
“那,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吧?”
“我想听你说。”
“所谓的心境祥和吧。我就只会这么说,因为,我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觉得如何?”
“好棒啊!没想到我还有这种感情。”
爱德华略微扬起嘴角。
“这里是哪里?”她环顾四周,不记得曾看过这么美丽的地方。
“这个嘛——会是哪里呢?我也不知道。这大概是你不自觉中找来和我见面的地方吧。”
突然,火光冲天,天摇地动。
“啊!”
他俩蹲了下来,紧紧搂住对方。
浓烟不断喷出,白色塔形的物体一飞冲天。
“那是什么东西?”
“火箭吧。”
“火箭?不会刚才那出戏还没演完吧?”
“难不成这里是——”
“是什么?”
“不,应该不是。”
周遭再度恢复平静,风变冷了。
希望能够永远这样散步下去。两人手牵着手,感受心灵的祥和,吹着黄昏的风。她不自觉地握紧对方的手。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终于,爱德华停了下来。她也跟着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爱德华温柔地笑着。然而不知为何,那个笑容看起来好遥远。
“怎么了?”不安的阴影在她的胸中膨胀。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就让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你应该知道的。”
“什么?”她紧抓住爱德华的手臂不放,想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
“我们始终无法长相厮守,因为这是你所盼望的。”
“胡说,我希望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
“没错,正因为如此,你才没办法和我长期相处,因为你要的是灵魂的完美结合。”
她愈来愈不安。爱德华那镇定认真的眼神告诉她,他坚信自己说的是正确的。
“来,伊丽莎白,请你回答我。”
爱德华转过身来面对她,握住她的肩膀。她看见自己映在他那亮黑的瞳孔上。
“什么?”她害怕地问。
“我是谁?”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爱德华吗?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啊。”
“伊丽莎白,仔细想想,为什么你会叫我爱德华?”
“咦?”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脚底好像踢到了东西。
往下一看,一颗毛线球正在打转。
她惊讶地抬起头,往球滚来的方向看去,年幼的弟弟正蹲在地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出声询问。结果,弟弟却仰起脸,乖戾地喊着:“接下来换你!”
“别这样,爱德华!”她对天大喊。
“伊丽莎白,你会出席爱德华的受洗典礼吧?”
父皇的声音。
姐弟俩穿过圣职者组成的行伍。她走在亨利八世的皇太子——年幼的爱德华六世后面。
在塔中,她仰望着天空。穿越天际的鸽子,缓慢移动的云朵。
从侍女那儿听来的话,一直在她脑中盘旋不去。某天,年轻的国王爱德华五世和他的弟弟约克公爵理查德,突然从伦敦高塔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服毒自尽,还是被刺身亡。
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失去肉体的两条孤魂会去哪里?她望着窗子出神地想。
而我会去哪里?如果就这样死在塔中,我的灵魂会去哪里?或许会飘出这个窗子,像鸽子一样飞得高高的?若真是那样,该有多好!能飞到外面去,总比像现在这样被囚禁在阴暗中要好多了。
“请回答我,伊丽莎白。”
爱德华的黑色眼珠凝视着她。
“我——”
她偷偷往后一看。
山丘下,一大群人站在那里,男女老少,大家全都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年幼的弟弟爱德华,在伦敦塔失踪的爱德华五世和他的弟弟理查德,父皇、母后、凯瑟琳·帕尔和玛丽。在断头台殒命、因疾病去世,还来不及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就从历史扉页中消失的人们;全身染满鲜血,像棋子一样被舍弃的人们。
“是,我想过解放他们——解放他们灵魂已经净化的部分。”
“嗯,那些被解放的灵魂其实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这些全加起来就变成你的爱德华了。”
“我的?”
“嗯,所以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无瑕的灵魂纯粹地结合在一起是你的心愿。可是,所谓的纯粹结合经常会产生矛盾。你的灵魂不愿归属于任何人,因此只要一和他人结合,就会开始污浊,失去光采。因为分隔两地,你才能保持纯粹;只有刹那的邂逅,才能让你的灵魂发光。”
她开始轻轻发抖:“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可能长相厮守。”
她感到不安。
“那我该怎么办?因为这样,你一再受到伤害,我让你一再承受别离的痛苦。”她的声音抖颤着。
爱德华缓缓绽开笑脸。就像两人初次见面时,他对她露出的那个笑容,那么令人安心。
“没关系。”
“啊?”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没错,我确实很痛苦。相对于重逢的美好,紧接而来的离别不啻是绝望的深渊。你还记得吗?你曾在我的怀中死去——那时的绝望和恐惧。至今我依然忘不了,不过,就算这样——”
爱德华沉默了几秒,垂下眼睛,低声呢喃道:“我能变成你的梦,真是太好了!我能成为你的爱德华,真是太好了!就算是梦,就算只有一瞬间,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比谁都爱着梦见我的你啊!”
凛冽的冷风愈吹愈大。
她突然注意到爱德华的手正流着血。
“你的手受伤了吗?”
“喔,刚刚被面具划伤的。”爱德华看向自己正在流血的手指。
她取出白色的手帕。
她生日那天弟弟送来的手帕,听说是特地请侍女缝的。她很喜欢它,一直贴身带着。
from E. to E. with love
她伸出手,温柔地帮爱德华包扎。
过程中,爱德华一直盯着那方手帕,但他突然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看向远方。
“你看!”爱德华指着前方的一点。
地平线那头,一头独角兽正踩着稳健的步伐穿越森林而来。
“啊,那是——”
她慢慢恢复记忆。
在高塔阴暗的房间里,她借着从小窗射进来的光线画画。
在从石墙刮下的沙土上,她用手指描画着徽章。
她专属的徽章。左边的少女用布蒙着眼,胸前插着一把利剑。
独角兽,代表着纯洁。五官盖住、胸口插剑的女孩,没有头衔也没有名字的女孩,就算肉体灰飞烟灭,也不出卖自己的灵魂——
她用手指写下箴言。
“灵魂!”
“灵魂!”
她和爱德华一起念着那段文字。
“凌驾所有。”
“凌驾所有。”
祷念的声音变大了。无数王子、女人、少女的她、存在于各个时代的她一同念着:
“在时间的里面。”
“在时间的里面。”
全身发光的独角兽缓步奔上山丘。美丽的圣兽来到两人身边,用无邪的眼睛看着他们。
两人无语地望着对方。
“来吧,”爱德华低语,“请再说一遍。把那句能让我提起勇气的话语再说一遍,它能帮我度过漫长的等待岁月,直到下次的相逢。”
“——记住了,爱德华。”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记住了,爱德华。是的,记住了,别忘了我。请记住这个总是把你推落地狱,总是跳不开轮回,总是得不到神的宽宥的我。
爱德华露出安心的笑容听着。
“每次我只要见到你,就觉得‘啊,能遇上你真好!’”
爱德华用力挤出声音,呢喃着:我也是。
“每一次,每一次。”她的声音颤抖,“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好像世界绽出金光一样。”
爱德华用唇语诉说着:我也是。
“爱德华!下次,什么时候?”
她才刚喊完,爱德华就已挨着独角兽,开始离她远去。他一边回头看她,一边走下黄昏的山丘。她一动也不能动。
下次,什么时候?在时间的缝隙里,没有姓名的男女再次相逢。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伫立在山坡上。
好长一段时间,她就这么孤零零地站着。
周围没有半个人影,景物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她蹒跚地走了起来。
要走去哪里?能回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疲倦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迟缓地走下山坡,突然发现自己的正前方立着一扇门。
门?怎么看都像是门呢!
一扇门就这么出现在野外的草地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
敲了两下。
“请进。”低沉平稳的声音传来。对方似乎是个年老的长者,她有点紧张地把门打开。
里面是个很大的书房,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面对书架的大书桌前,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闷不作声地背对着她。
“请问——”女子嗫嚅道。
老人慢慢转过头来。
不知从哪传来温柔的歌声。
喔,英格兰,我的狮子心。
因为逆光的关系,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不过,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认识他很久了。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却能体会他是欢迎自己的。
“呀,伊丽莎白。”
她将身后的门掩上,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你好。
门“啪哒”一声关上,同一时间,山上的一切全部消失。曾经在那里的那扇门已经不见了,孤单伫立的少女也失去踪影。
就好像一开始什么都不存在似的,静谧的山丘慢慢隐入黑夜之中。
巨大的太阳即将沉落。
逐渐沉下的早春太阳在大玻璃窗上映出影子。
寝室里挤满了人,大家好像在等待什么,全都不敢呼吸。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迎接终将到来的那一刻。
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不停昏睡。她的脸皱巴巴的,毫无血色。形容憔悴的侍女,不时伸出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抑郁的空气一直持续到半夜。闻讯赶来的大臣为了牵制彼此的行动,不时互相瞪视,清清嗓子,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一刻。
不过,那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正当陪侍在旁的人纷纷打起瞌睡的时候。
半夜之后,一片寂静的宫殿里。
“……华。”
老妇人忽然喃喃念着什么,让医师和仕女惊跳起来。
“陛下?陛下!”
大伙儿窥视老妇的脸。
一瞬间,那张满布皱纹、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泛起了微笑。
正当众人以为那副躯体好像稍往被窝里沉时,没想到,下一秒,床铺却变轻了。
“陛下!”惊声四起。
啜泣声传出,在女眷之间互相感染。
消息的散布就好像涟漪一样,传出走廊,蔓延至整个皇宫。
待在其他房间的大臣们一听到女王驾崩的消息,全都站了起来。这群人兴奋地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工夫,已各自展开行动。
他们其中一人是女王晚年的大臣罗伯特·塞西尔。他偷偷走出房间,朝站在走廊角落的男子招手。
“该你上场了。”
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接过塞西尔递来的不起眼书信,消失在黑夜中。
“拜托了。”塞西尔小声说道,目送骑士骑着传送密件的快马离去。
夜幕下,骑士罗伯特·凯利不顾一切往前奔驰。
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朝目标苏格兰迈进。
凯利用他已经麻痹的心驾驭着马。
结束了,全都结束了。女王已经不在了,伟大的时代终于画下句点。
这是他唯一了解的。他忠诚服侍着年老的女王,伟大的伊丽莎白一世,美丽聪明的女王。他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女性吧?英格兰、联合政权接下来会怎么样?
凯利拼命地向前奔驰。为了把继位的公文送到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的手中。
这一天,都铎王朝宣告结束,新时代的序幕开启了。然而,同一天,一名女子的梦开启了另一个故事,却没有人知道。
令人窒息的不只是夏日野草的呛鼻气味。
佛罗里达的天空离得远远的,又蓝又高。
肯尼连滚带爬地在草原上跑着。
陡峭的坡度令人吃不消,更别提天气有多热了。
他已经迟到很久了。
晴朗的蓝天似乎也在祝福这个日子。这可不是瞎说,今天全国各地都欢欣鼓舞地期盼那一刻的到来。
他得快一点才行。真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比利,那家伙不是应该在杰米家吗?
我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吗?说不定人家正要回家呢?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糖果记得放进口袋里吧?本来还想冲去杂货店买冰淇淋的,可是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肯尼满脑子都是吉儿的金发和那件水蓝格子的洋装,他很喜欢吉儿那件洋装。
去!要是有台脚踏车就好了。不过,今天一早老哥就先把它骑走了。现在老哥肯定在某个凉爽的树荫下,环着安妮塔的肩膀,仰望天空吧?肯尼不太喜欢安妮塔。她长得是很可爱啦,不过声音实在恐怖。每次只要一听见那个声音,他就会忍不住盯着她的背,看看是不是有哪根螺丝松了。最好笑的是,安妮塔闭口开口总是那一句:“噢,好浪漫喔!”
以前肯尼经常模仿安妮塔的动作,不过自从让老哥狠狠修理之后,他已经不敢了。老哥曾经挤眉弄眼地告诉他,女孩子有多么喜欢罗曼蒂克,为了制造罗曼蒂克的情景,她们什么都愿意做。这些他都记得,可是,他实在不懂怎样才算浪漫,因此,他只能从厨房专放糖果的罐子里,拿出两根棒棒糖。一根草莓的,一根香瓜的。肯尼一边想着吉儿会选择哪种口味,一边跑开小路,跨过旁边的栅栏。他估算着,直接切过肯特先生的农场会比较快。
反正,肯特一家人现在肯定正守着电视吧?
好像被农场的风推着走一样,肯尼没命似的跑。
心脏和呼吸同时行动,催促着少年。
夏日的午后,纯真的季节,无忧无虑的阳光。
远处的苹果树下,一颗金色的头在闪动。
焦急的脸庞突然往这边看来。
肯尼用力地挥着手。
少女的脸安心地绽开笑容。
喜悦涌上肯尼的心头。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刻。夏日午后,往树下等待的少女奔去的喜悦,在他的体内燃烧。
眼看着少年就要冲到情人身边,忽然,他发现少女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
察觉异状的肯尼顺着女友的视线望去。
“那是?”他们两人都傻住了。
绿草如茵的农场矮坡上,站着一对男女。
这两人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没见到还有谁在农场上。如果他们早就在那里的话,刚刚他跨过栅栏的时候就会看到了。
年轻美丽,飘逸脱俗,看似一幅画的两人。
“他们是谁?怎么那副打扮?”吉儿低声问道。
那两人的服装确实很怪异。年轻的女子穿着纯白长裙,男子胸前别着飘逸的白缎带,身上罩着黑色的斗篷。
“结婚典礼吧?”
好像童话故事的男女主角喔!就像从学校演的舞台剧里走出来一样!
就在此时,平静的地面开始晃动。
“啊!”两人同时惊叫,望着天空。
巨大的地表震动从远处排山倒海而来,接着是连续不断的轰隆声。
“成功了!”
“成功了!”
他们连刚刚见到的怪异二人组都忘了,少男少女高兴地欢呼,跳了起来。
在白色浓烟的环绕下,白色的机体闪着橘色火光,笔直地往天空冲去。
目睹神圣的新时代在自己面前展开,两人忘了言语,凝视着渐行渐远的飞行物体。
骄傲的情绪溢满胸怀,脸颊因感动而发烫,吉儿甚至还流了几滴眼泪!
这就是所谓的罗曼蒂克吧?
肯尼瞥着吉儿激动的侧脸,悄悄把棒棒糖从口袋里拿出来。
“给我的?”吉儿以万分感动的声音轻问道。
白色的闪光已经走到太阳的位置。
肯尼突然伸手,想要握住吉儿的手。
“我,喜欢香瓜的。”
肯尼失望地缩回手,把香瓜棒棒糖递给吉儿。
美俄两国间的激烈军备竞争,以人类成功登陆月球的阿波罗计划为引爆点,就此展开了。
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目送火箭远去,直到看不见火光为止的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两个打扮怪异的人是什么时候从山坡上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