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一年 瑟堡
La Primavera
1868-73
Oil on canvas 860×111Omm
Jean Francois Millet(1814-1875)
Museed'Orsay,Paris
Photo by SCALA
才刚打了一个小喷嚏,就预感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头痛即将袭来。
佛兰苏瓦的脸,不自觉地扭曲。
只要不更严重就是万幸了。
他尽量不移动头部,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这凛冽的寒风好像更强了。
从刚刚开始,天气一直变化无常。前一秒才以为会降下一场骤雨,一瞬间,蓝天又从云缝里探出头来。让人心慌意乱的风,奔驰在早春的原野中。
为了忘记头痛,他努力去想其他的事,脚步也尽可能放慢,采取不使上半身摇晃的平稳姿势,走在被雨淋湿的土地上。这几年,烦人的头痛和眼疾一直困扰着他。只要一开始痛起来,他就什么也无法思考,什么都做不了。眼睛不断流出泪水,强忍疼痛的紧张心情,让他直冒冷汗,腋下都被濡湿了。连握住铅笔、画一道线也无法随心所欲。即使好不容易挨过了疼痛,和疼痛相抗的疲劳,也让他全身沉重、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情况下,眼前的画布变得遥不可及。奥特曼托付的一系列作品,迟迟未有进展。
身穿黑色外套,双手交扣于后,在人烟稀少的田间小径上低头散步的男子,看上去大约五十七八岁吧?但他没有衰老的样态,体格结实壮硕,柔和的脸庞蓄着蓬松的胡子。
虽然大地还残留冬天的影子,但脚下的泥土和野草却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鼻子、太阳穴还有颈部,都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呼吸。那是孩提时代就闻惯了的、沉淀在记忆深处的气味。大地是如此的宁静,但从远方传来的消息,却夹杂着血的味道。
这几年来,佛兰苏瓦亲眼目睹妹妹还有亲友的惨死,对他而言,巴黎的杀戮和斗争都只不过是一场虚幻。
他一边感受映在脸颊的温暖阳光,一边漫步在泥泞路上。
低垂的天空有一抹乌云,正急速扩散开来。
又要下雨了。
佛兰苏瓦一想到此,开始想找个避雨的地方,稍稍加快了脚步。
虽然头痛才刚开始发作,但好像还没痛到很严重的地步。这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开始加快脚步,在田间小道中疾行。
小小的紫罗兰三三两两地在草丛间点缀出鲜艳的色彩。那惹人怜爱的顽强生命力,令人心折。
一根小草、一片花瓣都是上帝的精心杰作。在这些自然万物里,正有我要描绘的事物。
爬上平缓的山丘后,一整排整齐的树木出现在眼前。
滴答滴答,冰冷的雨珠打在脸颊上。
已经下雨了?
他小跑步地奔下山坡,看到一棵枝叶茂密、绿荫广布的树木。那是棵有相当树龄的苹果树。因为树龄太高,人们似乎已不再对它进行采收,也没有为它修整枝叶,因此,它的树枝十分粗壮,树叶也丰满肥厚。
啊!那儿正好可以避雨。
佛兰苏瓦将手搁在头上,朝苹果树的方向跑去。哗啦啦的雨声在背后追赶着。
他一边拂拭肩上的雨水,一边躲进树荫里。这时他才注意到已经有人先在树下躲雨了。
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裹住双脚的绷带。虽然上面的血渍已干、变成了茶色,但看起来伤势一定相当严重。
“抱歉打扰了!我可以在这儿躲一下吗?”
此话一出,躲在幽暗树荫下的年轻男子立刻转过头来。
“请随意。天气真是变化无常啊!”
那声音沉着稳重、气宇不凡,佛兰苏瓦略感讶异。
当眼睛习惯阴暗后,在树荫下静静坐着的男子样貌清楚映入眼帘。
坐在那儿的是一位年轻士兵。肩膀上已经磨坏了的徽章,看了令人心疼。他是和普鲁士打仗的士兵吧?一定是身负重伤才会被送回来的。为什么在这里出现呢?
“——我刚治疗完毕,现在正要返回巴黎。”
大概是看出佛兰苏瓦的疑问吧,士兵淡淡低语。
“治疗完毕?看不出已经痊愈的样子呀?”
佛兰苏瓦看向士兵的腿部,口气略带迟疑地问道。仔细一看,那上面还有新渗出的血渍,离所谓的完全康复还有一大段距离呢。
士兵的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
“可以走路就已经算是好的了。巴黎现在相当混乱。最悲惨的是,军队还得在市民面前,承认自己惨败给普鲁士的屈辱。像我这种最底层的士兵,好像非得为这片血海收拾善后不可。”
佛兰苏瓦对那平淡的语气产生了好感。他所认识的军人一向是血气方刚、好勇斗狠,眼前的这位却有些不同。
“战争似乎很惨烈啊!”
佛兰苏瓦若无其事地问。士兵微微颔首。
“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混战——普鲁士的士兵似乎比想象中还训练有素,是支精良的部队——参谋长还有将军都不一样了——时代已经变了。”士兵慢吞吞地小声说道。
“说起我们在色当做的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冲锋陷阵罢了。明明阵仗都还没排好,情势也尚未掌握,就这么一味地横冲直撞。上级心中根本没谱,只会命令我们趁黑夜突袭。很多年轻士兵就这样白白牺牲了。我还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了。”
士兵眼神冰冷地泛起自嘲的微笑。
不知如何搭腔的佛兰苏瓦沉默地看着士兵的侧脸。
两人陷入沉默,猛烈敲打农园的雨声将他们团团包围。
细小的水流穿过草丛,往低处流去。看来雨是不会停了。
佛兰苏瓦发现这个士兵比自己一开始的印象还要年轻。也许他才十几岁,虽然他的体格已经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但那下颚的曲线和眉宇之间,还残留着少年的稚气。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光滑白皙的肌肤。虽然有些憔悴,但一看即知是位俊美的青年。更特别的是,那与生俱来的聪慧,为他的容貌平添一股气质。
突然间,佛兰苏瓦有股想为他作画的冲动。但,今天素描簿没有带在身上。近年来,他的兴趣移转至风景画及风景中的人物上,想画某一特定人物的念头,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至少,他想把这张侧脸记下来。佛兰苏瓦一眼也不眨地看着隔壁的青年。
既然要回巴黎,为什么会跑到这乡下来呢?是他的故乡吗?还是——难不成,他是逃兵?
佛兰苏瓦心中浮现了疑问。
仿佛在数着雨珠似的,青年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被雨覆盖的农园。正当佛兰苏瓦心怀疑惑地看着他的同时,青年的表情浮现出一种如梦初醒的领悟。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佛兰苏瓦尽量不用盘问的语气,若无其事地问道。
没有回应。
不知是否惹对方不悦了?他担心地看向青年。“咦?啊?”青年发出恍惚的声音,似乎没有将他的问题听进去。
青年回过头来,朝佛兰苏瓦一瞥,眼中浮现的却是绮丽的梦想,这让佛兰苏瓦大吃一惊。原来——这个青年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无关政治,好像也不是刹那的神游。到底,他在想什么呢?
“——我在这里等人。”青年心不在焉地回答。
“等人?”
佛兰苏瓦小声重复着。这下我懂了。原来如此,是心上人吧?返回杀戮战场之前,为了要见心上人一面,特地来到这里?有意思。这样英俊聪慧的青年,他的爱人会是怎样的女性?他无意打扰一对恋人的约会,但如果是这小子的心上人,他倒很想看一眼。
大概是察觉了佛兰苏瓦的好奇心,青年侧着脸微微笑了。
“在这里,我应该可以见到她才对——我的女神。”
“应该可以见到,是什么意思?”
“直到今天我都还没见过她。也许,今天,在这里,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里?第一次?”
佛兰苏瓦完全被好奇心给虏获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种事可能发生吗?是双亲定下的亲事吧?也许因为要赶赴战场,所以婚期被耽搁了。
“很奇怪吧?”
青年回头看向佛兰苏瓦,好像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美丽的笑颜中掩藏着几许虚幻,使佛兰苏瓦感觉到事情并不单纯。虽说自己好奇得不得了,但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有点顾忌。所以,他闭口不言,看向从树叶滴落的雨点。
“——你是个画家吧?”青年依旧看着前方,唐突地问道。
佛兰苏瓦略带讶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松节油的味道。因为我一个画画的朋友也有同样的味道。”
四周弥漫青草的气味,他竟能察觉到这点。佛兰苏瓦不禁佩服青年的敏锐。
“大概是我对味道比较敏感吧——我对血的气味、死亡的气味也很敏锐。这样的士兵成不了什么大事——比一般人更早感受到恐惧,比谁都先知道自己朋友的死讯。战场上有恐怖的气味。恐怖的气味比任何东西都要浓烈——比血、比死亡都还要浓烈。味道是有颜色的,恐怖的颜色是透明的蓝色。色当的天空晴朗无云,十分美丽,但天空下方的地面——却是透明寒冷的蓝色。”
青年一脸恍惚,呐呐地低语。听起来条理清楚,却又相当虚幻不实。佛兰苏瓦对这个落差愈来愈感兴趣。
“而且,气味会刺激记忆。”青年忽然叹了口气。
“你没有过这种经验吗?闻到什么令人怀念的味道时,过去的情景就会浮现眼前?”
青年看着佛兰苏瓦。黑色的眼珠凝视着他,佛兰苏瓦忽然觉得不安。青年再次将视线转向前方,向雨看去。此刻,在青年的脑海里,到底浮现怎样的情景?
“的确——因为我家是务农的,每当一闻到干草堆的味道,我就会回忆起孩提时的岁月。像这种草被雨淋湿的气味也是,它让我想起和弟弟们互相追逐的夏日时光。”佛兰苏瓦望着眼前的冬季残景低语。
“喔——真是幸福的回忆呀!”青年眼睛眯成一线,头略略偏斜。
“是的。”佛兰苏瓦由衷地点点头。
“我也有段回忆——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事实上,我有好多好多不该属于我的记忆。”
青年困惑地欲言又止,开始娓娓道出一切。
我的故乡在鲁昂。外公听说是个英国人,父亲是从事毛织品买卖的商人,而母亲的家族多为学者出身,她本身也很喜欢阅读,经常告诉我很多书本上的知识。我喜爱幻想的性格多半承自母亲,而踏实严肃的一面,则多半是来自于父亲。
我也有个幸福的童年——双亲对我疼爱有加、呵护备至。父亲要我继承他的事业,但就个人而言,我希望将来能攻读历史。母亲暗地里支持我的志向,她请娘家的外甥当我的家教,还经常带我去学识渊博的伯父家里。在我之下还有弟弟、妹妹,他们两个和父亲相似,都善于社交、喜欢人群,所以母亲和我一致认为,家里的事业让他们两个其中一个继承就可以了。
说起我的“她”是从何时出现的,我也记不太清楚。
我开始有印象的时候,是十岁左右。
刚才提过,我有个小三岁的妹妹,她名叫安妮。她有一头栗色的棕发,还有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睛,是个早熟又可爱的姑娘。我们常和农家的小孩,躲在附近农舍的仓库玩耍。阳光从仓库的屋顶、墙壁的缝隙射入橘色的光芒,稻草屑在光晕中纷纷飞舞,那一幕我还记忆犹新。
某个晴朗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仓库嬉戏。那天十分闷热,我很快就感到疲倦,在仓库的稻草堆上睡着了。当时我昏昏沉沉,突然感觉到好像有谁在叫我,于是醒了过来。
“爱德华!”
有个女孩这么叫我。我立刻爬起来,看到仓库的天窗下站着一名少女。
当时我原本以为是安妮站在那里。我心想可能是因为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映在安妮的头发上,所以安妮的头发才会变成金色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站在那儿的,确确实实是一位天使般、拥有一头金发的美丽少女。她的年龄看起来比当时的我大上两三岁,身上穿的是厚重的黑色大衣,头发湿淋淋的。少女一直看着我。她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神情,脸颊有着玫瑰色的红晕,欢喜万分地凝视我的脸。带点灰色、沉静的碧绿瞳孔,含着泪水,好像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我也忘了眼前的景象与现实脱节,变得恍惚起来。看了那少女一眼,我整个人都被她吸引住了。
“爱德华!”
听到再一次的叫唤,我整个人惊醒过来。定睛一看,站在那儿的是一脸呆愕的安妮。我四下张望,但前一秒看到的少女已不见踪影。
“你一直站在这里吗?”
听我这么问,妹妹用力点了点头。而且,她似乎带着几分怯意,窥视着我的眼睛。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见到了幽灵。”
幽灵。妹妹这句话,让我猛然醒悟。我刚才遇见的,是幽灵吗?
说实话,我本身并不是一个很虔诚的人。当然,我也去教堂,用餐前也会祷告,也会为弟妹们的幸福祈求上帝。可是,虽然感觉到我们的生活是由所谓的神支配,但看到神职人员因为金钱而贪污、因为私欲而争权夺利后,我唯一体认到的是,真正的那个神已与世人渐行渐远,变成泡影了。所以,我不再关心所谓的奇迹,也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个少女是幽灵吗?我感到相当懊恼。那只不过是黄昏打盹时的一场梦吧?但,那声音和妹妹的不一样,我听得非常清楚。还有那神情、那眼睛。每当我回想起少女的身影,就会浑然忘我,甚至觉得即使是幽灵也罢,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后来,在接下来那段日子里,她的影子慢慢在脑海中淡去。对十岁左右的少年而言,还有很多非记不可、非做不可的事在眼前盘旋。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影被遗忘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之后大约过了两年,我即将前往位于亚眠的住宿学校就读。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离开家人,即将展开新的生活,精神紧张。我变得很不易熟睡,并且每个晚上都做同样的梦。
该怎么形容好呢?我身在一个宽广的地方。那个地方聚集好多好多人。当时的气候十分恶劣,远处的地平线还不时发出闪电的亮光。
人多得令人害怕。男女老少,大家都兴奋地仰望天空。他们大概是在等待什么吧?可是,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而且,每个人的穿着打扮都很奇怪。头戴灰色的小帽,身上包着灰色的布料,男士们颈子上结着奇形怪状的领结。更令人惊讶的是,女士们穿着紧密合身的衣服,膝盖以下的部分都露在外面。现场人声嘈杂,大家都提高音量交谈,至于谈话的内容听得不是很清楚。
那个宽阔的广场,地面全是石质的,坚固无比。明明不是石板,却又那么平整,这种石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地平线那端,也有一个不曾看过的黑色大铁块,大概是什么新式的武器吧?
然后——然后我绝望地在其中徘徊。梦中的我已经长大。当时心里的感觉,就好像痛苦塞满整个胸口,就要爆炸似的。如果成为大人是那么辛苦的事,那我宁愿不要长大。在梦中,我一边知觉到这是梦,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我每个晚上都梦见那个梦。在梦中,我心情沮丧,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我总是怀着忧郁的心情醒来。当时,我们小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尤其是安妮和我特别亲近,我到外地求学的事让她觉得十分寂寞,所以每晚都会紧紧地搂着我入睡。
每次到了早晨,妹妹就会一脸不安地告诉我,说我被噩梦魇住了。
就在我开始做梦的第四天晚上。
和之前的梦一样,梦中的我在广场上徘徊。群众笑语喧哗着。没有一个人留意我、关心我。我的孤独比先前更深、更重,摇摇晃晃地在人群中徘徊。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爱德华!”
我立即转过头去。人墙分隔开来,我看见少女就站在遥远的那端。
那个少女,我永远也忘不了。身穿黑色外套的金发少女,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情,向我飞奔而来。
那时,我只感到慌张失措。梦里的我,好像并不认识她。她那样热情地向我跑来,为什么梦中的我会不认识她呢?这么美丽的少女,为什么我会不想响应她呢?那天的梦,就在保持着这些疑问的情况下结束了。
隔天早晨,妹妹依然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爱德华,你的眼睛下面已经冒出黑眼圈了哦。”
听到她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赶紧去照镜子。没错,确实有些黑色阴影,这不该出现在正值发育的少年脸上。看到那张脸,我开始觉得害怕。难道,我被什么鬼魅缠住了?那个梦,那个少女到底是什么?我开始变得害怕做梦。还记得那天我找了附近的孩子四处乱逛,为的就是让身体疲惫不堪,可以倒头就睡。
然而,我还是做梦了。
那天的梦并没有接续前晚的梦,中间好像跳过一段时间。
那是个可怕的梦——我梦到雨中,那个少女在我的怀里断气。在梦里,我绝望地哭了。少女似乎遭遇了严重的意外。她的身体瘫软,鬓角和嘴唇都淌着血。尽管如此,她还是对我笑。虽然流着血,她的美貌却未减少半分。她用那就要消失的视线,一直望着我。我觉得好悲伤,好悲伤,在梦里泣不成声。
隔天醒来后,我比前天晚上更觉得筋疲力竭。一脸担心的妹妹,在早晨的餐桌上向我问道:“喂,伊丽莎白是谁?”
我当时呆住了。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伊丽莎白?”
我反问道。妹妹脸上带着愠色说:“今天早上爱德华一边做梦一边哭呢。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他一直哭喊着这个名字。”
那时的我,才想起妹妹也是女人。她大概是嫉妒我梦里的那个女孩子吧?
然而,更令人讶异的是,母亲露出万分震惊的神情。
“爱德华,是真的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过于认真的神情,连弟弟和安妮都吓了一跳。
“有没有叫名字我是不记得啦——不过我的确是梦见了一位金发女孩。在梦中那个女孩子死掉了。”
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母亲听完定住不动,好像正认真思考着什么。
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为何有那样的反应。
前往亚眠读书之后,我就完全将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全新的生活,以及众多同学和学长,很快地,我又变回一个快活的普通少年。
然而,就在入学后半年。
我又看见幽灵了。
那一次也是白天,大约下午两点左右。
我当时刚用完午餐,要从餐厅出来。餐厅的大门平常一直是开着的,那天因为从早上就一直刮着强风,不时夹着雨,为了不让风吹进来,门被关了起来。我迫不及待想利用午休时间和朋友一起玩,第一个去将门打开。
一打开门,我吓得愣在原地。
前方有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那里。
她和那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虽然一模一样,但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个人。而且,她比那个在梦里死去的少女年长很多。
她的身材曼妙,仪态优美,气质高雅,而且看得出她灵慧聪颖。
另外,她的穿着打扮就像之前梦中那些女士一般,清一色是露出小腿的茶色洋装。
我一直站在原地不动。
而那位年轻女子表情沉稳地向我伸出手。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她微微笑着说。
伊丽莎白·鲍恩。
“伊丽莎白。”
我顺着那声音重复叫了一声那个名字,突然间那女子就在我眼前消失不见,四周响起了哇的起哄声。
“喂!伊丽莎白是谁呀!”
“怎么啦?梦到心上人啦?”
“嘿!爱德华的女朋友叫作伊丽莎白呀!”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餐厅的走廊,一大群损友正大声揶揄我。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拜这件事所赐,从此我女朋友的名字,就叫伊丽莎白。只要我一发呆,朋友们就会立刻起哄。因为他们一直追问她的事,我一时气愤,照实回答说,我只在梦中见过她,她并不存在。结果他们更加嬉闹,说我是个愚蠢少年,苦恋着自己幻想出来的少女。
不管她是谁,我开始偷偷讨厌起她来。为了躲避朋友的穷追不舍、疯狂取笑,我变得想要远离那个深深吸引着我的少女。虽然她美丽且深具魅力,但她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我眼前呢?可是,她的的确确叫了我的名字。她知道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很久之前有见过面吧?小的时候,在某个地方见过吧?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会叫我“教授”呢?这个称呼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相称。
当时我十分懊恼,也很痛苦。虽然讨厌她的幻影,但对她的爱恋还是没有减少。我迈入了思春期。每当同学谈起街上遇见的少女或是故乡的青梅竹马时,我就会想起伊丽莎白的眼睛。为了害怕他们又加油添醋、说东说西地取笑我,我只好假装对他们说的事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每当要他们带我去看大家口中的美丽少女时,心里也很清楚,对我展露微笑的伊丽莎白,比她们美上好几万倍。的确,结果一切都只是传言。那些女孩是长得可爱,但她们都骄纵傲慢,要不就是粗野不堪,都比不上我的伊丽莎白高雅秀气。虽然我也想和她说说话,想碰触她那美丽的秀发,但她只是个不存在的幻影。她大概真是个魔物吧?是恶魔为了让我逃避现实而呈现给我的幻影吧?
因为不知该怎么办,我在礼拜堂向大学的校长求助。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诉说从小看到的幻影。然而,校长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他对这一切所下的结论,依旧是少年的憧憬、迷惘造成的妄想,只不过他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明方式。我感到沮丧、失望。他的判断和一般人一样:她只是个虚幻人物。
然而,和校长谈过之后,我还见过她好多次。每当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门打开,那个身穿茶色洋装的年轻女子,就会出现在门的那一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一集中注意力,我就看不到她。打开这扇门,说不定伊丽莎白就会出现在那儿。每次一这么想,她就不会出现,但是,每当注意力被其他事情拉走,门一开,就会继续看到她站在那里。她总是伸出手,向我微微笑,重复着同样的台词。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每一次都是到这当口她就消失不见。
“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在我眼前出现?”
看到她身影的那一瞬间,我也曾这样大声问她,但她好像听不到我说话似的,只是微微对着我笑。也有同学因为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叫,一脸惊吓地看着我。
然而,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收到了一封信。
女性的字迹,上面写着: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星期六夜里,我们在后门的树林里见一面吧!伊丽莎白·鲍恩。”
读了这封信后,我又惊又喜,那种心情是谁也无法想象的。梦境终于要成真了,可以和我的伊丽莎白见面了。这封信不会是同学的恶作剧。虽然大家都知道我的梦中情人叫作伊丽莎白,但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姓鲍恩才对。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实在迫不及待周六夜晚的到来。我写着要献给她的诗,度过每个不能成眠的夜。我不厌其烦地写下一行行笨拙的文句,拼命想以此慰藉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其实仔细想来,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点,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已经无法回头多想了。
星期六终于到了。一早起床,我就发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我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旁边的朋友听见。像那样急切盼望夜晚到来的经验,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熄灯之后,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一想到就可以和她见面了,我的身体兴奋得发抖。纵使今时今日,我还记得那时自己幸福的模样。或许,那一瞬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吧?
过了一会儿,我偷偷溜下床,摸黑走到外面。初夏的风凉爽宜人,在星空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树林中,枝叶摇曳,沙沙作响,感觉好似在向我招手。
我心跳加速地走入林中,看到树荫下有个人轻轻抬起头。
“伊丽莎白?”
我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想起来,口中喊出这个名字,向她呼唤,这还是第一次。
我看见树影下的那个人略略点了点头,那金发在月光的辉映下闪耀着。我不假思索向她跑去。而她,也从树下狂奔出来,紧紧抱住我。我激动地哭了。
“我好想好想和你见面呀!”
我拥着她的肩,断断续续地耳语。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快要飞起来了。
“我也是呀,爱德华!”
她心荡神驰地低声回应着。听到这个声音时,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因为太过激动,当时并没有多想。
“收到信之后,我就一直盼望这天的到来。每个晚上,我一面想着你,一面将对你的思念化成诗句——你愿意收下吗?”
她用纤纤细指,接过我从口袋里取出的纸张。
“噢!爱德华。我——我——”
她将我的身体搂得更紧。我用力呼吸,努力想让心情稳定下来。当最初的激动过去,脑海浮现了好多问题想问她。
“你让我见到你。在我的梦中出现。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低头看向她的脸,但她却怎么也不肯把头抬起来。我想她也许是害羞吧,我说了很多很多,不知为何她就是不回答。
“爱德华。”
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她终于抬头看着我。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在我眼前的,是校长的女儿凯瑟琳。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对不起,爱德华。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你大概不会来见我吧?”
凯瑟琳依然紧抱着我不放。我的脑袋一片混乱。的确,我是听过传闻,说经常来学校探望校长的凯瑟琳对我有爱慕之意,但她人长得漂亮、自视又高,经常被一群巴结奉承的学生包围,所以我对这传闻并不当一回事。凯瑟琳大概是偷听到我和校长的谈话吧?因为伊丽莎白·鲍恩这个名字,我只有告诉校长一人而已。
种种思绪从脑海掠过,我呆在原地。凯瑟琳为她欺骗我的事道歉,低声诉说着对我的爱慕,但我完全没有听见。占据我整个脑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伊丽莎白不存在的这个事实。
她果真不存在吗?她果真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少女吗?只有这个冲击在我体内流窜。
“爱德华——”
凯瑟琳紧抓住我的手臂,看着我的脸。终于,她的脸因为受不了打击而扭曲起来。转眼间,她整个脸变得通红,泪水从眼眶滴落。
“为什么?”
我失望的表情,大概深深伤害了她。在我认识的女孩中,她是贤淑而美丽的。爱慕她的学生,多如繁星。这个女孩舍弃自己的尊严如此恳求我,而我却这样愣着不动。
“你干吗要对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孩那样?”
丢下这么一句话,她就走开了。然而,我依然深陷伊丽莎白不存在的残酷打击中,连追她的力气都没有。
但是,她没有原谅我。她对校长父亲说我死缠着她、叫她出来,还对她动粗。她把我那晚交给她的诗当成证据。之后那段日子,流言在学校传了开来,我被人中伤,被老师痛骂。我没有做任何辩驳。就事实而言,我的确违反了校规,半夜外出和她见面。校长叫我过去时,我依然什么也没说。伊丽莎白不存在的事实占据我整个脑袋,我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校长好像感觉到是自己的女儿说谎。他略略察觉事有蹊跷。见我什么都不说,他大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了解凯瑟琳的心情,无法向对方传达自己的爱意,就这一点而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校长告诉我,在其他学生面前,他不得不对我有所处分。对他的决定,我只是简短允诺。接着,我暂时先返回入学以来还不曾回去的鲁昂。
面对垂头丧气回到家中的我,母亲和安妮一句话也没说就接受了。多半是校长已经将整个事件的详情,私底下向双亲解释过了吧?
当时我才刚满十七岁。父亲要做生意,人留在巴黎,弟弟前往其他学校就读,也不在家里。安妮已经完全长大,不再像以前一样缠着我,只是保持距离地观察我。
“爱德华,我要给你看样东西。”母亲突然叫我。
我觉得很意外。因为母亲要让我看什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母亲走向厨房角落一个放有老旧东西的橱柜。小时候,母亲曾经抱着我,坐在这个橱柜前的椅子上说故事给我听。
母亲从橱柜里拿出一本书,封面由茶色的皮革制成,磨损得很厉害。我第一次看见这本书。母亲用手捧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封面。
“这是什么?”
见我一脸惊讶地询问,母亲看着我,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
“这是你外祖父的日记喔。”
我当时感到有些讶异。我曾听说外祖父很疼母亲,并把自己珍藏的书籍全都给了她,但不知道他连日记都让母亲继承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让我看外祖父的日记呢?我看着母亲,而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刷拉刷拉地翻着外祖父的日记。
整齐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挤满页面。和我同名的外祖父。当然,我看不懂这本用英文书写的日记,母亲的英文很不错,只见她目光熟稔地在字里行间游走,可以看出这本日记她已经读过好多遍了。
“我很喜欢这本日记,结婚以来,我一有空就会拿出来反复阅读。那感觉就好像你外祖父在身边和我说话一样,总是那么令人怀念。”
母亲翻着书页,脸上泛起温柔的微笑。
“你真的是长得和你外祖父一模一样啊。”
母亲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我的脸。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大理石雕像般线条分明的轮廓,笑起来是那样俊美,身材挺拔。连爱做梦的毛病都一模一样。”
母亲宠溺地抚着我的头。我觉得自己就像幼儿一样,有些难为情起来。
“——我一直以为你外祖父看到的,只是梦而已。”
母亲的表情转为严肃,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梦?”
“嗯。每当我读这本日记时,就觉得不可思议。我猜想,是不是因为你外祖父喜爱戏剧,所以才写下了这些创作。”
“创作?”
我挨近椅子上的母亲,探头看向外祖父的日记。虽然看不懂,但我还是想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那一瞬间,我吃了一惊。
Elizabeth Bowen
这些文字,好像从书页中浮上来似的,窜入了我的眼中。我知道这是人名,也知道该怎么读。
看到我僵住不动,母亲好像确定了什么。
“根据这本日记上写的——你外祖父晚年,好像不停反复做着各种梦境,全是和一位女性有关的梦,那位女性的名字就叫作——伊丽莎白。当然,那不是你外祖母的名字。”母亲低声说道。
母亲口中说出这个名字那一瞬间,我感到身体一阵哆嗦地抖了起来。
“和我的梦一样。”
“是呀,前往学校住宿前,你不是说过你做的梦吗?从那之后我就拼命回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对你说过外祖父的梦境。但是,我阅读你外祖父日记的事,从来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所以,我不认为你是从我这儿听来的。而且,这本日记是用英文写的,你小时候根本不可能偷偷拿去看。”
“那是为什么呢?”
我恍惚地问。母亲摇了摇头。当然,那不是母亲可以解释的。
“你外祖父梦见过很多情况。不过他并没有很详细地描述——比如说,这里。”
母亲用手指着日记某一页,令我惊吓的一页。母亲将那段读给我听:
做了个白日梦。一将门打开,她就伫立在眼前。名叫伊丽莎白·鲍恩。
茶色的洋装。我认得的女孩。年约二十五六岁。
我再度受到冲击。完全一样,和我同样的梦境——而且外祖父也是在白天看到的。怎么会有这种事?祖孙隔代看到相同的幻象?
不知道母亲是否察觉我内心的冲击,她继续浏览着页面。我发现那本日记好像早就做好了记号,页面中夹着短短的棉线。母亲大概打算等我回来,就要告诉我这些吧。
“这里也有啊——”
母亲的目光突然停在某个页面。我好像在看什么可怕怪物似的,屏住呼吸,盯着日记瞧。
坐在温室里的伊丽莎白。老年。
呵呵地笑。看着我。
我的头偏了偏。我的梦里并没有出现过这个。
母亲继续翻着日记。不久,她表情凝重地将手停在某一页上。
宽广的地方。好多人聚集。人声鼎沸。
地面是平坦的石材。正在下雨。
我满腔忧郁,一个人在当中徘徊。伊丽莎白在哪儿?
我竖起耳朵凝神细听。这的的确确是我去学校之前做的梦。母亲继续读下去:
向我跑来的小女孩。紧紧抱着我。在梦里我还不认识她。她向我解释了些什么。无法理解。我和伊丽莎白走在一起。人群正在等待着。
我的梦少了后半部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在我的梦境里,后半部分好像不见了。
伊丽莎白被什么巨物撞到了。她是为了要救我。她在我怀里死去。我懊悔、痛哭。她交给我一条手帕。好悲伤的梦。
我的胸口感到紧缩的痛楚。
果然,外祖父也梦到了这些。梦到那个美丽的少女在自己的怀里死去。外祖父当时也是为此感到混乱不已吧?感到难过的同时,我的心里也慢慢有了比较踏实的感觉。
“这些你也梦见过吗?”
母亲向脸色发青的我问道。我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刚开始兴奋地翻着日记的母亲,表情已经不再那么热衷了。大概是因为自己目睹了无法解释的事吧?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儿子,梦到了相同的梦。而且,梦中出现了同一位女性,并且在梦中都看见这名女性死去。不管怎么想,这都不会让人觉得是好兆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手。事已至此,非得把其他梦境听完不可。大概是感觉到我的急切吧,母亲一脸认命地翻开了下一页。
在空中飞翔的白鸽。群众的欢呼声。这是何时的伊丽莎白呢?看起来是相当久远的年代。
这段简短的记述,也是毫无头绪。我又稍稍歪了歪脑袋。
母亲看见我的反应,又往下翻开另一页。
晴空万里。平原上到处都是军队、军队。一大群身穿蓝色军服的士兵。战争一触即发。颓倒的士兵。满山遍野的尸体。蔚蓝的天空。
我再次偏了偏头。记忆中并没有这一段。这个梦还有延续,母亲接着往下念。
我受伤了。有日历浮现眼前。三月十七日。这个日期浮现脑海。
双脚疼痛。雨声。雷声。横越整片平坦丘陵的农场。苹果树。
天空有两道彩虹。好像从彩虹下走出来似的,伊丽莎白来了。她一身雪白。
像女神般美丽。脸上洋溢着受到祝福的欢喜。
这个梦到这里结束。但,这些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叹了口气。
“还有一个。不过,这不是梦,是最后的结局。”
母亲翻到日记的最后部分。泛黄的空白,暗示着祖父的生命即将进入尾声,那画面深深映在我的眼里。
母亲用力吞了口唾液,念出那一部分。
终于,我见到了伊丽莎白。虽然年华已逝,但她依然美丽。
而且,我懂了。
灵魂凌驾一切。时间往往存在我们里面。
生命是未来的果实,是驶回过去的一叶轻舟。
外祖父的日记到此告一段落。
我和母亲不由垂下肩膀,两人都感觉疲惫。
“这样就结束了吗?这不是外祖父的梦?”
我问母亲。她一脸疲累地点点头。
“嗯,其他部分他都清楚载明是自己的梦境。但这个不一样,这是你外祖父在见了伊丽莎白之后写下的。”
“这最后的文句是什么意思呢?”
我将日记拿过来,盯着那段文字瞧。
灵魂凌驾一切。时间往往存在我们里面。
生命是未来的果实,是驶回过去的一叶轻舟。
“嗯——我没听过这段话。说不定,他只是引用某段文句而已。”
母亲从我的手中拿回日记,用手指着封面。
“你看这个。”
封面上有个好像一开始就刻在上面但已磨损的徽章。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徽章,为什么它会被刻在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徽章瞧。中间的盾牌已经破损不堪,左右两边的护卫也很模糊,但还是可以认出一侧的护卫是独角兽。细部几乎已很难辨识,不过,上方丝带中的字仍能判读。母亲用手指着那个丝带。
“你知道这上面写的箴言是什么吗?上面是这么写的——灵魂凌驾一切。时间往往存在我们里面。”
“是同样的句子啊。”
我和母亲直盯着那个徽章瞧。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不过,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也许是受到鼓励,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才会这样。
对我而言,外祖父的日记突然变得十分重要。
“这本日记——可以留着吗?”
我畏缩地向母亲问道。母亲毫不迟疑地摇头拒绝。
“这可不行。我死的时候,会将它留给你,但目前它是我的。因为我想帮你不受梦境所扰,今天才会让你看这本日记。你忘了那个梦里的女孩吧。虽然我也感觉到,那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因缘,但对你而言,活在这世上的人,是更值得珍惜的。”
母亲说的我都了解。事实上,和母亲谈话的过程中,我的的确确可以感觉到,之前占据我大片思绪的那个少女,已经渐渐冻结,渐渐远离了。那时候的我以为,我可以把有关少女的那些梦忘记,回到普通的生活。但另一方面,我还在留恋那些梦境,这也是事实。因此,我和母亲约定,不再提做梦的事,不再去想那些梦,但条件就是拜托母亲将外祖父日记中的一小部分,翻译书写下来。母亲一开始不太愿意,然而基于这个抄本可以当作我约束自己的规范,最后她还是妥协了。于是,我和母亲的约定就此实行。我反复阅读着母亲翻译的文字,几乎已经记在脑子里了,但那些内容,我绝口不再提。
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久之后,我又可以回到学校上课。虽然最初依然遭受很多攻讦,但学生中已经有人察觉是凯瑟琳在撒谎,而且我也不管这些流言飞语,专心用功读书,慢慢地随着时光的流转,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可是,命运的流转是难以预料的。
就在我再次开始习惯学校生活的时候,在巴黎经商的父亲因罹患当时流行的霍乱而回到家中。因为一开始症状轻微,就不太注意,结果,妹妹和母亲吃了父亲带回的土产也受到感染,没多久病情恶化,三人相继去世。这些实在发生得太快。由于太过突然,我得到噩耗后,依然难以相信。还来不及悲伤,我就被学校退学,叫了回去,和弟弟一起由伯父收养。然而,伯父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夺取父亲的财产而已,所以很快把我和弟弟当作下人使唤。最后,我们连三餐都无以为继。我偷偷写信给舅舅,让弟弟带在身上,两个人分开逃跑。这是去年六月的事。当时,与普鲁士的战争迫在眉睫,我自愿从军,想把军饷送给舅舅,让他照顾弟弟,但一直没有联络上弟弟或舅舅。
故事到此结束,青年轻轻叹了口气。
专注听着这番话的佛兰苏瓦也垂下肩膀。
雨势是变小了,但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和外祖父同样的梦境——同样的少女。
青年好像很疲惫,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专注地看着远方。
“你外祖父的日记现在在哪里呢?”佛兰苏瓦问道。
青年稍稍看了佛兰苏瓦一眼。
“下落不明——家里的东西已经卖光了。说老实话,被领养之前,我曾经回去家里一次,当时我和弟弟是为了拿些必要的衣物。但是,伯父一直盯着我们,怕我们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将外祖父的日记拿出来。不过,我最后又将外祖父的日记打开了一次,而且,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青年从胸前内侧的口袋取出一条华丽的蕾丝手帕。由泛黄的情形可以猜出,这条手帕已历经相当久远的岁月。
佛兰苏瓦接过手帕一看,虽然古旧,但很有质感,是一件高级品。
突然,一角的刺绣吸引住他的目光。
from E. to E. with love
“我是在外祖父日记的封皮夹层里发现的。虽然我的梦里不曾出现,但外祖父的日记里曾经描述一个濒死的少女将手帕交给他的梦,我发现它之后,偷偷将它带了出来。我一直收在口袋里,连上战场时都带着它。”
青年从佛兰苏瓦手中取过手帕,又盯着上面的刺绣看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在胸前的口袋里。
“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呀!”佛兰苏瓦低声说。
青年对这位诚恳的听众报以温柔的微笑。
“你无法相信它是真的也没有关系,就当作躲雨时的消遣吧!”
青年好像很累似的扭动肩膀,重新坐正。佛兰苏瓦也跟着这么做。
他的话,实在不像是捏造的。如果这些都是真的,神到底开了怎样的玩笑?他让这些发生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思绪在脑中打转时,佛兰苏瓦突然想起青年一开始说的话。
“你刚才说,你在这里等你的女神。那,这个你要等的女神不就是——”
佛兰苏瓦一边问,一边感觉背后蹿起奇妙的预感。
伊丽莎白?
青年的脸伏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笑了。
不会吧?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才对。
发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佛兰苏瓦苦笑了一下。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你想听吗?”
青年用深邃的眸子看着佛兰苏瓦。一脸试探又带着玩味的表情。
佛兰苏瓦出现刹那的迷惘。难道是自己不该听的话吗?难道,他要说的是亵渎上帝、被指为异端的言语吗?
也许现在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恶魔的化身也不一定。佛兰苏瓦战战兢兢地看着青年。然而,他只看到如水澄澈、带着哀伤的眸子。
佛兰苏瓦半怀恐惧,缓缓点了头。
青年好像松了口气,接着神情落寞地说了下面的话。
和普鲁士的战争,如我刚才所言,超乎想象的惨烈且鲁莽。
曾在战场扬名的将军虽然不计其数,但他们都已成为只会沉缅于当年勇的老人。更别提我们那位和拿破仑同名同姓,最后却逃往英国的皇帝了。纪律、指挥系统都尚未整合,兵士没受过训练也不会使用武器,对上训练有素、战备补给快速的普鲁士军队,法国根本没有胜算。
一开始,我感到十分愤怒。为自己的无能,为指挥官的无能。我气我们的将军、皇帝发动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气法国的人民在一时激愤下,高喊开战的口号。但,终于我也懒得去生气了,我的情感已经麻痹。你知道吗?直到昨天为止还在你身边笑着的人,因为愚蠢的突击命令,就这样如蝼蚁般死去。虽然接收到的命令很明显是误判情势所致,忠贞的低阶士兵为了服从命令,还是不得不白白丢掉性命。在心已经麻痹的情况下,我只是照着指令跑来跑去。只要敌人一出现,就攻击、突刺,然后逃跑。我的情感、良心,全都萎缩了,成了彻底的杀人工具。自己变成这样,我并不觉得难过,毕竟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不想说什么天真的话。但,如果牺牲只是一种浪费,那就另当别论了。
或许,还有余力去愤怒、去漠视都还算是好的。
不久之后,如同我刚才提到过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我突然感受到恐怖的气息。战场上四处弥漫着可怕的味道。嗅到那种气味的瞬间,它立刻在我的体内膨胀。于是,我变得坐立难安,知道自己已被卷入恐惧的漩涡。光是站在战场上,面对敌军,我就产生被推下万丈深渊的极度恐惧。接下来的瞬间,只要一想到长枪或刺刀会忽然出现,我的身体就被冷汗或热汗湿透,不停地发抖。一旦恐怖的气味充满肺腔,就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去除的了。我的脑海浮现最坏的状况,产生自己已经浑身浴血的错觉。我这个人,已被伤得支离破碎,不听使唤的身体暴露在战场上、空气中,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在疯狂中产生的幻影四下流窜。
色当一役,就是如此让我感到恐惧。
在过度恐惧中,单是承受这些恐惧就已经让体力和精神耗尽,整个人好像快要蒸发。我吓得动弹不得。
令人目眩的恐惧让我全身汗毛竖立,抬头看着天空。
就在那时。我突然感到奇妙的思念。
美丽的蔚蓝天空。
我忽然看不见了。我心里有数,眼前会是怎样的光景。这一天终于来了吗?我心里这么想着。我以为自己是因为太恐惧而精神错乱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注意到自己是冷静的。我不停地回想,自己在什么时候、某个地方,曾经看过眼前这一幕。
蔚蓝的天空依旧晴朗无云。
我抬头仰望天空,眼前尽是广阔的平原。正前方,穿着蓝色军装的普鲁士士兵井然排列,正伺机而动。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突然闪过某个思绪。
是外祖父的日记。
那里面曾描写过这样的情景。
曾经记在脑中关于外祖父梦境的相关记述,全部昭然浮现。母亲写在纸上,字迹娟秀的文字。
晴空万里。平原上到处都是军队、军队。一大群身穿蓝色军服的士兵。战争一触即发。颓倒的士兵。满山遍野的尸体。蔚蓝的天空。
那不就是自己眼前这一幕吗?
过度的震惊让我连恐惧都忘了。
无视于我的混乱,战争开始了。不一会儿工夫,战场上哀鸿遍野,呻吟声、金属撞击声此起彼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面不停地刺击,一面思考着。
普鲁士军队在高台上摆放了数量惊人的炮台。炮弹如雨点落下,火舌和烟尘遮住了视线,脚下尽是凹凸不平的坑洞,我一个踉跄向地面扑倒。
就在那一刹那,我明白了。
这是上天给我的启示。为此陷入恍惚的我爬起来,再度向前冲去。
然而,奔跑的同时,脑海的思绪也不停转动。
外祖父是梦见未来了。
他梦到将来我会碰到的事。我的梦大概也是如此吧?我梦见将来我的子孙——虽然八字还没有一撇——会经历的事。比方说,我——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突然感觉到双脚灼伤般的疼痛。
想向前进,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有上半身可以移动,我当场倒了下去。被击中了。我感觉双腿正不断涌出鲜血。怪的是,我反而觉得舒服。双脚变温暖了,身体好像飘浮在宇宙间。我有种错觉,仿佛原先的恐惧和血一起从体内流出,流到地面上去了。
当意识迅速远离的时候,我想起外祖父日记里的一段话——
我受伤了。双脚疼痛。
我没有死。战事结束后,我的长官发现我一息尚存。他将我抬了出来,拼命急救。
躺在痛苦呻吟、发出脓疮恶臭的重度伤员中,我脑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也许——也许,我也可以见到我的伊丽莎白。
滴滴答答,雨的声音变得稀稀落落。天边的云层散开,露出,些许阳光。远处传来隆隆作响的雷声。
佛兰苏瓦屏住气息听青年说话。
说完话的青年显得分外轻松。
“——然后呢?”
佛兰苏瓦用紧张的声音问道:“然后呢?”
青年用恍然若失的声音继续说道:
“当我可以下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复原到可以扶着东西走路,又花了两个月。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我才能自己行走。我努力训练自己走路。因为无论如何,我非得会走不可——我要去见她。然后,我终于可以走动了。”
青年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我逃跑了。”
在青年的眼里,肯定清楚浮现母亲翻译自外祖父日记的那些文字。
我受伤了。有日历浮现眼前。三月十七日。这个日期浮现脑海。
“——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缓缓地,青年看向佛兰苏瓦。
听他这么一问,佛兰苏瓦一脸愕然。他好像喘不过气来地张着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轻声说道:“是三月十七日。”
青年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就是今天。外祖父已经留给我一个重要的线索——三月十七日。这一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远处雷声大作,好像顺着地表传来。
“靠着这个线索,我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那就是我母亲下葬的墓地。我不分昼夜地赶路,在废弃的破屋过夜,一心一意朝着瑟堡前进。”
雨好像要停了,雷声却诡异地响个不停。
闪电的亮光一闪,两人同时被吓得震了一下。
片刻沉默后,一阵天摇地动。闪电好像打中远处某个地方。
“——所以我,”青年低语着,慢慢从苹果树下站了起来,“来到这个地方。”
佛兰苏瓦看着青年的背影,同时望向青年前方那片原野。仿佛初次看到一样,他惊愕不已,全身毛孔竖立。
青年的前方,美丽的风景延伸着。这不就是他外祖父曾经梦过的景象吗?
雨声。雷声。横越整片平坦丘陵的农场。苹果树。
突然,云层分开了,炫目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
佛兰苏瓦看到青年的轮廓被阳光包围着。青年眯着眼睛,抬头看向天空。
阳光映衬着青年雕像般的侧脸。佛兰苏瓦不觉十指交握。不知为何,他有股冲动,想对着他的背影膜拜。
阳光照射下,农场整个风景的色调变得鲜活翠绿起来。
这当中的变化有如天壤之别,可让观察者的情绪从谷底翻升。
“啊,是彩虹。”
青年用感动的声音低语。佛兰苏瓦顺着青年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感觉心的悸动。
天空有两道彩虹。
那一瞬间,佛兰苏瓦有种恐怖的感觉。他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他有预感,眼前就要发生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为此,他背脊发凉。
乌云依旧笼罩着天空,固执的太阳却还是从云层透出几道光芒,拓展自己的领域。仿佛替黑色的云层及明亮的天空架起桥梁,相叠的彩虹大大地高挂天际。
佛兰苏瓦发出一声轻叹。
青年叨叨絮絮地念着,恐怕是他祖父日记中记载的话吧?
天空有两道彩虹。好像从彩虹下走出来似的。
两人的视线移向彩虹下方。同一时间,他们都感觉到有个人在那里。
佛兰苏瓦的目光凝住了。青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彩虹下方的茂密树林。
接下来的瞬间,树林用力晃动了起来。
佛兰苏瓦自青年身后站起,屏息以待。
这一切就好像演戏一样,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孩出现了。
只见她打着赤脚,手挽裙摆,阳光映着雪白的洋装。
眼前这一幕好像是魔术,没有半点真实感。
天空有两道彩虹。好像从彩虹下走出来似的,伊丽莎白来了。
头顶双道彩虹的女孩,双唇微启,睁大眼睛。不一会儿,那张脸溢满了激动、欣喜之情。佛兰苏瓦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女孩慢慢朝这边跑来。
像女神般美丽。不,这样的词汇,还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柔细轻扬的金发,好像从内侧透出光芒。羞怯又有几分惊奇的笑脸晶莹剔透,娇艳得令人不敢正视。
像女神般美丽。不,她就是女神,随着阳光一起降临这座农场的女神。
佛兰苏瓦心生畏惧。
别过来,别向这边跑来。她不可能存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是真的。太可怕了,是神要对我展现某种奇迹吧?她是想在我这个什么也画不出来、空对美景却无能为力的可悲老画家面前,炫耀这一幕永远无法在画布上呈现的美吗?
佛兰苏瓦不自觉地以手掩面,往树荫深处退去。
这时,一直呆立原地的青年,总算踉跄跨出脚步。说不定他也因为那女孩的庄严神圣而敬畏不已。
“爱德华!”
听到这声呼唤,青年的身体抖了起来。
是这个声音,是他的伊丽莎白没错。生动、知性,隐含着澎湃热情的声音——现在的他是因为怎样的狂喜而全身颤抖啊?一想到这里,佛兰苏瓦也感觉自己的心头涌上了喜悦。
青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在一小段距离外的小苹果树下,与那个女孩相会了。
佛兰苏瓦这才发觉自己流下了眼泪。不同于以往因为疼痛而流的泪水,那是温馨的眼泪。
面对面站着的两人,与其说是一幅画,不如说是两尊神话的雕像。
“爱德华,真的是你。这一次又见到你了。”
女孩用感动不已的神情,望着青年。青年不发一言,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看着女孩。
“终于,见到面了。我的伊丽莎白,我已经等了好几年了。”
青年不连贯地低语。
“你的脚!受伤了吗?”
瞧见青年的腿,少女脸上覆上了阴影。
“没关系,已经好了。为了和你相会而治好了。”
两人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彼此都没有打算伸手碰触对方。他们两个好像只顾着陶醉于对方在自己眼前这项事实。而且,只有他俩站立的地方,好像被神祝福似的,散发着光芒。
“啊!真没想到可以见到面。马儿受到雷的惊吓,只好暂时休息,等待马儿安静下来。李奥波德和车夫因为要照顾马匹,叫我到附近走走,我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当这片风景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我就可以确定是这里,我的身体颤抖不已。我心想,这片农场似乎曾在梦里见过。难道,就是这里吗?我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女孩泪流满面。青年如梦初醒,观察女孩的表情。
“李奥波德是谁?”
女孩吃惊地睁大眼睛,但很快又垂下了眼睑。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英国人——上个礼拜才刚举行婚礼,为了造访他的故乡,才会来到这儿。”
青年的脸一下子刷白了。
“为什么?”
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少女低下头。
“他大我二十岁,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是,为了父亲的事业。”
勉强说出这几句话后,女孩背过脸去。青年的表情又是惭愧,又是哀伤。
好像有一阵冷风吹过。
“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青年仰头望天。女孩的脸揪成一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想见你。你也是这样吧?我们相逢了无数次,却无法在一起。然而,从分离的那一刻起,我们又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逢——出生前如此,死后也是如此。我不知道理由——但,就是想见你。难道不是这样?”
望着天空的青年叹了口气。
“是的,就是如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们?的确,刚才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同样的喜悦。但是,接下来那一刻,我们又得面临比以往更甚的别离之苦。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非得承受这些?”
虽然极力克制,声音依旧泄漏了自己的不平、愤恨。
女孩笑中带泪,轻轻倚在苹果树上。
“那一定是——”
突然间,一个巨大的闪电在头顶爆开。世界笼罩在沉默的白光中。
天空好像被剖成两半,裂痕的末端就对准苹果树而来。
佛兰苏瓦在白色世界里目睹了一切。
青年大吃一惊,抢过来把女孩拉开,将她推离树干。
就在青年将女孩推开的当口,震耳欲聋的巨大雷响,充斥整个世界。
佛兰苏瓦发现自己伏倒在地上。
烧焦的臭味。四周仿佛被大火烧过,弥漫着一层薄烟。
裂成两半的苹果树,还不停向上冒着白烟。
佛兰苏瓦寻找两人的身影。
当世界又找回色彩、恢复寂静时,倒在地面的女孩缓缓爬起来。看到倒卧在旁的青年,女孩的脸色倏地刷白。
“爱德华!爱德华,你还好吗?”
女孩惊喊地跑向青年。雪白的洋装被泥土溅污了。
“——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青年缓缓站起身来。瞬间,他全身痉挛,不停眨眼,猛喘着气,军服背后可见烧焦的痕迹。佛兰苏瓦吓呆了,但看样子似乎不碍事。
“爱德华。噢,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靠着树干才会这样。”
女孩哭泣着,抓住青年的手臂。
“放心。只是耳朵有点怪怪的。啊,吓我一跳。”
青年平静地笑着,不觉盖住女孩紧握着自己的手。两人静止不动。
彼此的表情都很严肃。
青年握着女孩的手一会儿,随即轻轻放开,伸手探入胸前的口袋,取出一条蕾丝手帕。
“你的衣服弄脏了,脸上也沾到泥巴。”
青年温柔地为女孩擦拭脸上的脏污,女孩就这么定住不动。不久,她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包住自己脸颊上的那只手。她扁着嘴,泪水瞬间滑落。
“——伊丽莎白!”
远处传来粗犷精悍的男子叫声。两人猛然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伊丽莎白!你在哪里?”
两人依旧紧握着手,缓缓站起。
“伊丽莎白!”
声音愈来愈近。两人的脸上浮现焦急的神情。
“爱德华。爱德华,我一定会——”女孩一脸坚决地看着青年。青年温柔响应女孩的视线,但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肯定。
“嗯,一定会再见的。”他的声音仿佛已参透一切。
女孩揉着眼睛,焦急地呢喃。
“我刚刚说的一定,指的是这件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我的心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的灵魂将永远爱着你!”
“伊丽莎白!”
威胁的声音,眼看就要逼近这里。女孩咽了一口唾液,大声叫唤。
“我在这里!我马上就回去,刚才被雷吓着了!”
女孩立刻将视线转回青年身上。
两人之间所拥有的某种东西,好像被破坏了。
在两人面对面的那一瞬间,互相牵动、辉映的东西,眼看就要消散了。
“——我知道。”青年用沉稳的声音低语。
“为什么今天会在这儿和你相遇?”
“为什么?”
女孩红着眼问道。青年微微笑了。
“等我们下次见面时,我再告诉你。”
青年稍稍用力,将女孩向外推。
两人的手分开,那条白色的手帕还留在女孩手中。
“要好好活下去,伊丽莎白。”
青年看着女孩的双眼,清楚地说道。
他们依旧难舍难分。两人之间好像有道深深的鸿沟,并渐渐失去了光采。
青年终于无法忍受地别开脸,看向地面。
然而,还是无法停止加速蔓延的绝望。
光明的世界变得灰暗。也许是无法适应这么大的落差吧?女孩眼神呆滞望着天空。
“爱德华。”
女孩呼唤着这个名字。青年依旧别开视线。
“我的狮子心。”
仿佛余烬般的低语。女孩紧握住手帕,像个罪人慌张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青年按捺不住地抬起视线,追随女孩的身影。
少女频频回首,每迈出一步,双脚就如同系了锁链般沉重,只见她渐渐走远。
青年站在被雷劈开的苹果树旁,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佛兰苏瓦焦急地盯着那宽阔的背影瞧。此时此刻,他会用怎样的表情目送少女离开呢?——想到这里,他就难过得不忍再看。
为什么有这么残忍的事?
只有这样匆匆的一眼。多年来魂萦梦系,冒着从战地潜逃的危险,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所得的报偿只有这样而已。片刻的相会,短暂的相逢。
佛兰苏瓦别过脸,视线落在地上。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神的安排有时真是残酷得难以置信。
于是,女神就这么离去了。
寂静的农场上,只剩青年一个人。他静止不动站在原地已经好一会儿了。
天边的两道彩虹,曾几何时变成了一道,而且两端慢慢变淡,有如幻影般正在消失。
青年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接着慢慢走向这边,朝佛兰苏瓦所在的苹果树前进。看他走路的样子,佛兰苏瓦觉得有些异样。
认出是佛兰苏瓦,他回以浅浅的微笑。那笑容无邪、俊美。
佛兰苏瓦的心,被这个笑容给打动了。
“你是证人哦。你知道我,还有我外祖父,我们都没有说谎了吧?”
青年一边微笑,一边缓缓说着。
佛兰苏瓦不停地点头。
“唔,是真的,是真的。”佛兰苏瓦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味重复。
“我怎么觉得今天一天,好像已经把好几年的份一起过完了。”
青年按着胸口,摇摇欲坠地在树荫处坐下。总觉得有股烧焦的臭味。
“所谓一偿宿愿,也会让人像现在这样四肢无力呀。”
青年打了个哈欠,靠着树干。
“——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在那纯净无邪的黑眼珠注视下,佛兰苏瓦用力点了点头。
“可以呀,是什么事?”
“可以去那户农家,帮我要杯水吗?”
“水?”
“嗯。一直被我的女神盯着,我觉得口干舌燥。虽然我比你年轻许多,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我从今天早上就一直紧张得吃不下、喝不下,此时此刻已经浑身无力了。”
“这个容易。只要水就好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佛兰苏瓦立刻坐起身来。
青年笑着摇摇头。
“不了,只要水就好了。”
“我知道了。”
佛兰苏瓦移动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长时间坐着,让他的身体整个麻木了。
青年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继续按着胸口。
刚才那一下雷击,的确贯透了他的内脏——这种非比寻常的痛楚,让他彻底了解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的,那一瞬间他了解了。当他发觉将天空劈成两半的闪电,就要打在他们头顶的瞬间——他了解,自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活着的。他之所以在今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守护她,不被那道光伤害。
疼痛的感觉逐渐远离,同时他也感到幸福。
真是幸福。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即使回去巴黎,也会因为违反军纪遭受处分。就算不致如此,现在军队里剩下的只是毫无担当的嗜血之徒。在那样的环境下,纵使自己厚着脸皮回去,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也是可以想见的。相形之下,自己如今躺在这受到祝福的美丽景致中,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彩虹几乎要从天空消失了。
阳光,在眼底舞动着。
看吧。那些嘲笑我傻的同学,那些不相信伊丽莎白的存在的人。我的伊丽莎白比谁都美,她比谁都伟大。因为直到这一世结束,她始终是我的伊丽莎白——
青年笑了,他是幸福的。
在白色的绚光中,那笑容渐渐淡去。
提着装了水的小水壶,男人慢慢走在步道上。
前方,在苹果树下睡着的年轻男子映入眼帘。
安心了是吧?毕竟,为了等这一天,他已经撑了许多年。
男子在半路停下,望着乌云缓慢移动的早春天空。
蓝色的亮光渐渐没入其中。
那透明、鲜活的色彩叫男子看迷了。
两年后的一八七三年五月,老迈的画家尚·佛兰苏瓦·米勒,完成了毕生的风景杰作——《春》。
一连几日飘下夹着雪的雨,昨夜雨变成了雪,一直下到今天都没停。
这是今年第一场真正的雪。
透过逐渐被雪晕染成白色的窗子,望向窗外灰蒙的天空,查尔斯·莫里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摄政公园车站附近某家拥挤、窒闷的咖啡座里。
明明每年都会下雪,但不知怎么地,他就是很怀念雪的味道。被雪濡湿的外套味道,以及外套被暖气烘干的味道。明明是已经看惯的风景,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却不相同。
爱德华失踪了。
脑海里突然浮现爱德华家中那几乎叫人不舒服的纤尘不染和整齐。
毫无皱折的床单、冰镇的玫瑰花茶、雪白的手帕。
以及手帕上绣的一行字。
LIONHEART
锵当、锵当,店门上的铃铛响了。
莫里斯回过神,抬头一看,一名头发沾着亮闪闪雪花的女子走了进来。看到莫里斯后,她轻轻点了个头,拂去肩上的残雪。
来者是爱德华·纳森的女儿艾丽斯。莫里斯站了起来,朝她的座位走去。仔细一想,自从对方的婚礼过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听说她已经生了两个小孩。从前艾丽斯是个一脸稚气、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如今却显得沉稳大方,透着一股威仪。
“对不起,我父亲的事让您多费心了。”艾丽斯局促不安地鞠了个躬。
“不,我什么事也没做。枉费我一直待在教授身边,却没帮上忙,真抱歉!”
“这该打哪儿说起?我到现在都还不相信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会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了。不过,若说他卷入什么麻烦事件里,又更叫人难以置信了。”
艾丽斯点了咖啡后,一直皱着眉,用手支着额头。
“我也是。”附和点头的同时,莫里斯不禁感到有点愧疚。他想起当初去拜访爱德华时,心中兴起的不祥预感。事情真是这样吗?或许其中有什么复杂的隐情是爱德华不可对他人言的?另一方面,说老实话,他心里也有点讶异艾丽斯会特地约自己到这个地方谈。明明在电话里,他已经告诉对方,他和教务处商议好该如何处理缺课的问题;此外,爱德华最近的状况、失踪的时间,他也详细交代了。结果,昨晚她突然打电话来,说希望今天能够碰面。
两人很快就无话可讲。暂保沉默的艾丽斯举起杯子又放下,终于她低声说道:“其实——我收到一封信,是家父寄来的。”
“咦?”莫里斯惊讶地抬起头。爱德华果然是主动失踪的?
艾丽斯似乎察觉了莫里斯的想法,“不,邮戳是十天前的。哪,有一天不是下了很大的雨?墨汁渗了水,地址全糊了,因此信被送到镇上另一户同名同姓的人家家里。正好那家人出差去了,很晚才发现这封信。昨天他回来,去领取邮件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封信应该是寄给我们的。之前也曾发生寄错信的事件,因此他知道附近有户人家和他们同名同姓。于是,他还特地把信送来。不过,我看过后还是搞不清楚。”
“里面写了些什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莫里斯不由得倾身向前。
“信里说要我帮他找找看年轻女孩喜欢的东西。”艾丽斯从手提袋里将信取出。
莫里斯迅速浏览了一遍。
亲爱的艾丽斯:
约翰和小萝卜头们都还好吧?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可是能否帮我物色一份礼物?对方是二十四五岁的职业妇女。拜托你帮我找找什么东西是有品位又具纪念价值的。她是我终于找到的救命恩人,如果你能以我的名义直接送到这个地址的话,就太感激了。
代垫的钱我随后会寄给你。
爸爸
平淡无奇的一封信,旁边写着礼品寄送的地址:
《时报杂志》社会艺文部 伊丽莎白·鲍恩
“她是《时报杂志》的记者?”莫里斯看到收件人的名字,不禁提高声量。艾丽斯点了点头。
“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性,又是终于找到的救命恩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难理解对吧?所以我也试着打电话给对方,告诉她父亲失踪的事。她说和我父亲已认识多年,可是她明明比我还小上好几岁,所以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突然,莫里斯想起白色手帕上的刺绣。
from E. to E. with love
伊丽莎白·鲍恩的第一个字母是E。
“结果,对方怎么说?”面对莫里斯的问题,艾丽斯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方也不清楚的样子。没错,她的确认识我父亲。两个礼拜前,她曾到父亲任教的大学,采访父亲最近刚发表的著作。不过,她说那次是她和家父初次见面,在那之前,他们从来没见过对方。”
“听起来真是奇怪。会不会是你父亲弄错人,把她和别人混在一起了?”
E的前缀。
莫里斯茫然地望着窗外。
雪好像愈下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