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想不出哈肯木来做什么。父亲大老婆的亲戚通常每月只来一次,他们两天前刚刚来过。

“你有什么事,哈肯木?”他不耐地叫道。

“当然有事找你!”哈肯木也叫道,“急事!”

“那就掀开帘子进来。”阿卜杜拉说。

哈肯木胖胖的身躯挤进帘子里来。“我得说,如果这就是你所吹嘘的安全措施,我姑父的儿子。”他说,“我觉得不怎样。任何人都可以趁你熟睡时,闯进来吓你一跳。”

“有人来,门外的狗会通知我。”阿卜杜拉说。

“那有什么用?”哈肯木问,“假如我真的是一个贼,告诉我你能做什么?用一条地毯来勒我的脖子?不,你的安全防范措施,我看不行。”

“你想对我说什么?”阿卜杜拉问,“或者,跟往常一样,你就只为挑我错来的?”

哈肯木盛气凌人地径自在一堆地毯上坐了下来。“你一改往日的谨慎礼貌,我的姻亲表弟。”他说,“如果我表叔听见你这么说话,他会不高兴的。”

“我的行为或其他任何事情,都跟阿斯夫无关!”阿卜杜拉厉声说。他痛苦之至。他为夜之花哭泣,因无法去找她,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耐心。

“那我就无可奉告了。”哈肯木说,傲慢地起身要走。

“好。”阿卜杜拉说。他走到铺子后面去漱洗。

但显然,哈肯木不把口信带到是不会走的。阿卜杜拉洗漱回来,哈肯木还站在那里。“你最好换件衣服,并去理个发,我的姻亲表弟。”他告诉阿卜杜拉,“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去拜访我们的商铺不合适。”

“我为什么非得去那里?”阿卜杜拉多少有些奇怪,问道,“你们老早就告诉我,我在那里不受欢迎。”

“因为,”哈肯木说,“你出生时所得的预言,在一个一直以为是装熏香的盒子里找到了。如果你穿得体体面面地去商铺,盒子就是你的了。”

阿卜杜拉对这个预言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他亲自去取,哈肯木来的时候顺便带给他不就完了。他正要回绝,但一想到假如今晚睡觉时,他又成功说出口令(他很确信他能办到,因为之前已经成功过两次),那么他和夜之花很可能就一起私奔了。一个新郎官自然应当漱洗停当后穿戴一新。既然他得去洗澡和理发,不如在回来的路上,顺便把那个无聊的预言取回来。

“很好。”他说,“我大概在太阳落山前的两小时到。”

“为什么这么迟?”哈肯木皱起眉头。

“因为我有事要办,我的姻亲表兄。”阿卜杜拉解释道。要私奔的念头让他高兴万分,他极其礼貌地对哈肯木微笑并鞠躬,“虽然我很忙,几乎无暇听从你的差遣,但放心,我会去的。”

哈肯木继续皱眉,离开时还扭头对阿卜杜拉皱眉。他显然又不开心又疑惑不解。阿卜杜拉一点也不在意。等哈肯木走远了,他高兴地将自己一半的积蓄给了贾迈尔,让他帮忙看一天铺子。作为回报,他不得不接受越来越心怀感激的贾迈尔用铺子里最好的食物为他准备的早餐。极度的兴奋让阿卜杜拉一点胃口也没有。早餐太丰盛了,为了不伤贾迈尔的心,阿卜杜拉把大部分的食物悄悄地给了贾迈尔的狗——这事他做得小心翼翼,因为这可是一条会咬人的狗。然而,这狗似乎得了主人的感激之情,它礼貌地竖起尾巴,阿卜杜拉喂什么它就吃什么,还试着去舔阿卜杜拉的脸。

阿卜杜拉躲开了这个示好,因为狗嘴里满是隔夜的鱿鱼味。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它那颗咆哮着的脑袋,谢过贾迈尔,赶紧去了大集市。他用剩余的积蓄雇了一辆手推车,在推车里装上他最好的地毯——那张奥琴斯坦的提花地毯,鲜艳的英希科地毯,金色的法克檀地毯,以及来自沙漠深处有着绚丽花色的地毯,以及与之媲美的来自遥远的撒亚克的地毯。他把地毯推到集市中心最大的摊位前,这些摊位通常是招呼大买卖的。兴奋归兴奋,阿卜杜拉不得不考虑得实际点。夜之花的父亲显然很富有,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嫁给一位王子的嫁妆。所以阿卜杜拉明白,他和夜之花得远走高飞,不然她父亲会对他们不客气的。同时,阿卜杜拉也清楚,夜之花养尊处优惯了,她不会喜欢过于简陋的生活,所以阿卜杜拉必须有钱。他对那间最大最阔铺子的商人鞠躬行礼,并称他为商贾之典范,买卖人的龙头大佬,提出要高价卖给他奥琴斯坦的提花地毯。

这商人原是阿卜杜拉父亲的一个朋友。

“想必您已经听说了,我买了很多画像及其他形式的艺术品。为了给这些东西腾出地方,我必须处理掉这些最不值钱的地毯。我思量,像您这样经营上好织品的卖家,会帮助老朋友的儿子,以低廉的价格买走这条粗鄙的花色地毯。”

“你铺子里的那些货,我眼下实在不需要。”商人说,“我就以一半的价格买下吧。”

“最精明的人,”阿卜杜拉说,“便宜货也是需要花钱的。对你,我就让两个铜子吧。”

白天又长又热。但临近傍晚时,阿卜杜拉把那些好地毯以几乎两倍于进价的价格悉数出了手。他估摸着,手上的钱足够夜之花过上三个月的舒服日子了。再以后,他寄希望于要么情势发生改变,要么夜之花可人的本性让她安于贫困。他先去洗澡,接着去理发,再去了制香的地方,让人给他涂了香油,然后回到铺子穿上最好的衣服。如同大多数商人的衣服一样,这衣服有各种巧妙的夹层。许多绣花和装饰性的穗带其实根本不是装饰,而是巧妙隐藏的钱袋子。阿卜杜拉把新近赚到的金币分几处藏好。一切就绪后,他极不情愿地向父亲的老商铺走去。他告诉自己,就当是消磨私奔前的这段空档时间。

走上浅浅的雪松木台阶,进入曾经度过很多童年时光的地方,感觉很新奇。那气味,雪松木,香料,油滋滋旧兮兮的地毯味,是如此熟悉。如果闭上眼睛,他能想象出自己十岁时的光景,在父亲和客人讨价还价之际,嬉戏于成卷成卷的地毯后面。但是,一睁开眼,幻象就不见了。父亲大老婆的姐姐,令人遗憾地喜欢亮紫色。墙壁,格子围屏,客用椅子,出纳台,甚至钱匣子都被漆上了法蒂玛喜欢的紫色。法蒂玛穿着同样是紫颜色的裙子出来见他。

“怎么回事,阿卜杜拉,你来得真早,看上去真精神!”她说,好像期望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晚点来似的。

“他看上去,就像是打扮了准备做新郎官的。”阿斯夫也上前说道,瘦削的脸上难得有好脸色,这会儿居然挂着微笑。

阿斯夫对着阿卜杜拉微笑,这太难得了。以至于阿卜杜拉觉得他是扭坏了脖子,做出的苦相。然后,哈肯木在一旁窃笑,阿卜杜拉这才对阿斯夫刚才说的话反应过来,令他着恼的是,他发现自己满脸通红。他不得不礼貌地鞠躬,以免让人看见自己脸红。

“没必要让这孩子不好意思!”法蒂玛叫道。这让阿卜杜拉的脸更红了,“阿卜杜拉,谣言是怎么回事?我们听说,你突然改行做画像生意了。”

“把最好的存货卖了,给那些画像腾地方。”哈肯木补充道。

阿卜杜拉的脸不再红了。他发现自己是被叫来挨骂的。当哈肯木带着责备的语气添上一句时,他就更确定了。“我们的感情多少受到了伤害,我父亲外甥女丈夫的儿子,你好像没有想到,我们有权从你手里拿走一些地毯。”

“亲爱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阿卜杜拉说,“我当然不能卖给你们地毯。我是要赚钱的,我怎能对我父亲的至亲们巧取豪夺呢。”他很生气,转身要走,却只发现哈肯木悄悄地关上了门,并上了门栓。

“没必要声张。”哈肯木说,“家务事。”

“可怜的孩子!”法蒂玛说,“只有成家才能让这孩子懂事。”

“确实。”阿斯夫说,“阿卜杜拉,市场里有传言说你疯了。我们不喜欢这样。”

“他当然行为古怪。”哈肯木同意道,“我们不喜欢这种传言,牵涉到像我们这样体面的人家。”

这比往日还要过分。

“我一点儿也没疯。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不再有机会来指责我。也许到明天就可以了。再说,哈肯木叫我来,是因为你们找到了我出生时的预言。这是真的吗?或者只是一个借口?”之前,他对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从没有这么无礼,但他太生气了,觉得他们活该。

说来也怪,父亲大老婆的这三个亲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商铺里四处兴奋地忙乱起来。

“盒子在哪里?”法蒂玛说。

“去拿,去拿。”阿斯夫说,“这些话就是算命先生的预言,是他可怜的父亲在阿卜杜拉出生一小时后,带到他第二个老婆床边的。他必须看看。”

“由你父亲亲手写下。”哈肯木对阿卜杜拉说,“是送给你的最大财产。”

“在这里!”法蒂玛说。得意洋洋地从高高的架子上拽下一个雕花木盒子。她把木盒子递给阿斯夫,后者把它塞到阿卜杜拉的手中。

“打开,打开!”三个人都兴奋地叫道。

阿卜杜拉把盒子放到紫色的出纳台上,打开弹簧锁。盖子向后翻,从里面扑出一股灰尘味,盒子内部很普通,除了一张折叠的黄纸,空空如也。

“拿出来,念念。”法蒂玛说,更加兴奋了。

阿卜杜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他打开纸条。上面有寥寥几行字,棕褐色的字迹有些褪色了,显然是父亲的笔迹。他带着字条走向吊灯。现在哈肯木把大门也关上了,商铺内通体的紫色让他看不清字。

“他都看不见了。”法蒂玛说。

阿斯夫说,“难怪,这里没光线了。把他带到后面的房间去。那里开着天窗。”

他和哈肯木抓住阿卜杜拉的肩膀,连推带搡地带他往店铺后面走去。阿卜杜拉忙着要看父亲留下的这张字迹暗淡潦草的字条,任由他们推搡,最后站定在店铺后面客厅的大天窗下。那里光线好多了。现在他知道,父亲为何对他如此失望了。字条写道:

这便是睿智的算命先生说的话:“此子不会继承你的衣钵。你死后两年,他还很年轻,他将会被高高举起在这个国家的众人之上。”命运是这么说的,我已经说了。

我儿子的命运让我失望之极,让命运再赐给我别的儿子,使我的家业有人继承,否则我就浪费了四十个金币来算这个命。

“你看,好运在等着你,我亲爱的孩子。”阿斯夫说。

有人在咯咯地笑。

阿卜杜拉抬起头,有点困惑。好像空气中有一股子很浓的香味。

笑声又传过来,来自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

阿卜杜拉目瞪口呆。他感到她们巨大无比。两个极其肥胖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她们看见他惊呆的样子又咯咯地笑起来。两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闪闪发亮的缎子,飘飘荡荡的薄纱。右边那个穿粉色,左边那个穿黄色。挂满了项链和镯子,有些显然是多余的。此外,粉红色的那个最胖,额头悬着一串珍珠,正好垂在精心卷曲的头发下面。黄色的那个相对瘦一些,戴着一种琥珀的珠冠,头发更为卷曲。两人都化着厚厚的妆,但都化得很不得当。

她们一发觉阿卜杜拉在注视她们——情况是,他一脸的惊恐——便都从胖鼓鼓的肩膀后抽出一块面纱——左肩是粉红色的纱,右肩是黄色的纱——郑重其事地放下来,盖住了头和脸。

“你好,亲爱的丈夫!”她们齐声从面纱下说。

“什么?”阿卜杜拉大声说。

“我们把脸蒙上了。”粉色的那个说。

“因为你不能看我们的脸。”黄色的那个说。

“在我们结婚前。”粉红色把话说完了。

“一定是搞错了。”阿卜杜拉说。

“一点也没有错。”法蒂玛说。“这两个,是我的外甥女的两个外甥女,是来这里嫁给你的。你难道没听我说过,我要给你物色两个妻子吗?”

这两个外甥女又咯咯地笑了。

“他这么英俊。”黄色的那个说。

沉默了好一阵,这当儿,他定了定神,尽力控制情绪,阿卜杜拉礼貌地说,“告诉我,哦,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你们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个我出生时算的命吗?”

“早就知道。”哈肯木说,“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是你亲爱的父亲拿给我们看的,”法蒂玛说,“就在他立遗嘱的时候。”

“自然,我们不想让你将好运带离这个家。”阿斯夫解释道,“我们就在等着你放弃继承你父亲事业的这一刻——这肯定是苏丹要擢升你为大元老官的迹象,或者请你去统帅他的军队,或者以别的方式提拔你。我们得采取措施分享你的好运。你的这两个新娘和我们三个都有很近的关系。这样你高升后自然不会忽视了我们。所以,亲爱的孩子,剩下的就由我来给你介绍地方法官,他都准备好了,要给你主持婚礼。”

阿卜杜拉直到现在,都不能将视线从两个外甥女波涛汹涌的肥胖身材上挪开。现在他抬头碰上了市场法官嘲讽的目光,他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手上拿着婚姻注册本。阿卜杜拉想知道,请他来这一趟得付多少钱。

阿卜杜拉礼貌地对法官鞠躬:“恐怕这不可能。”

“哈,我就知道,他会不近人情和讨人厌的。”法蒂玛说,“阿卜杜拉,想想,如果你现在拒绝她们,这两个可怜的女孩该有多失望,多没面子。她们大老远地赶来满心希望嫁人,都装扮好了!你怎么能这么做!外甥!”

“此外,我把门都锁上了。”哈肯木说,“别以为你走得了。”

“我很抱歉,伤了如此引人注目的两位小姐的心——”阿卜杜拉开始说话。

不管怎样,两位新娘的感情是已经伤了。两个女孩都发出一声悲号,双手托着戴面纱的脸大声地抽泣起来。

“太糟糕了!”粉红色的哭着说。

“我就知道,他们得先问过他!”黄色的叫道。

阿卜杜拉发现,看见女人哭——尤其是这么硕大体型的,哭得花枝乱颤——让他感觉很糟糕。他觉得自己是白痴和禽兽。他很羞愧。这个情形不是女孩的错。她们被阿斯夫、法蒂玛和哈肯木利用了,就像阿卜杜拉之前一样。但真正让他觉得自己禽兽不如并很羞愧的原因是,他希望她们立刻停止,闭嘴,别再嚎啕了。另外,他根本不在意她们的感情。如果拿这两个和夜之花作比较,他知道自己讨厌她们。想到要娶这两个人,就让他无法忍受,觉得恶心。但是,就因为她们在他面前呜呜咽咽,抽抽泣泣,又哭又闹,他发现自己正在考虑也许三个妻子根本也不算太多。这两个可以在他离开赞泽堡或家的时候,陪伴夜之花。那样的话,他就得将情况解释给她们听,并让魔毯也载上她们——

那让阿卜杜拉恢复了理智。如果魔毯载上这么重的两个女人,有可能大为颠簸——他甚至担心有她们两个在上面,魔毯都升不了空。她们太胖了。至于那个让她们给夜之花作伴的念头——算了吧!夜之花聪明而有教养,善良而漂亮(而且苗条)。这两个还是有点心机的,她们希望能嫁出去,就用哭声来迫他就范。她们还痴笑。他从没听夜之花咯咯地痴笑过。

至此,阿卜杜拉多少有些吃惊地发现,他真的爱夜之花,一如之前热烈地认定自己爱她一样,或者,现在因为尊重她,更爱她了。他知道如果没有她,自己会死。如果自己同意娶这两个胖外甥女,他就会失去她。她会像形容奥琴斯坦的王子一样叫他贪婪鬼。

“我很抱歉。”他说,声音盖过了响亮的哭泣声,“你们真的该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噢,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噢,最尊贵和最正直的法官,不然就没有这误会了。我还不能结婚,因为我发过一个誓。”

“什么誓?”所有的人都追问,包括两个胖新娘。法官又说,“你登记过这个誓言吗?要想有法律效应的话,所有的誓言必须经地方法官公证过。”

这个不妙。阿卜杜拉飞快地转动脑筋。“确实有登记。噢,名副其实的英明法官,”他说,“我父亲要我发誓时,带我去法官那里登记了,我那时不过是个小孩。那时我不甚理解,但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因为那个预言的缘故。我父亲是个谨慎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四十个金币白白浪费了。他让我发誓,在命运将我举到众人之上前,我不能结婚。所以,你看——”阿卜杜拉将手伸进他最好衣服的袖子里,抱歉地向两位新娘鞠躬,“丰满可人的双胞胎,我还不能娶你们,但这一天会来临的。”

每个人都说,“那样的话——!”大家七嘴八舌,意见不一,让阿卜杜拉深感宽慰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再盯着他不放了。

“我一直认为你父亲是个相当不肯放手的人。”法蒂玛补充道。

“甚至进了坟墓还是那样。”阿斯夫同意道,“我们必须等这孩子发达了再说。”

那个法官,不管怎样,还是不依不饶地问:“你是在哪个法官面前发的誓?”他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阿卜杜拉胡编道,表示出极大的遗憾。他有点冒汗。“我那时很小,见他是个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那个描述,他想,符合那里的每一任法官,包括站在他跟前的这位。

“我会查验所有的记录。”法官不快地说道。他冷冷地转向阿斯夫、哈肯木和法蒂玛,向他们正式告别。

阿卜杜拉和他一起离开,几乎是紧跟着法官出的门,急匆匆地离开商铺和那两个胖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