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仔细地将魔毯绑到柱子上后就去了大集市,在众多摆摊的画家里物色技艺最高超的。

按惯有的礼节,阿卜杜拉称呼画家为笔中之王,画界泰斗,而画家回敬阿卜杜拉为人中之凤,慧眼独具。阿卜杜拉说:“我想买你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男人的画像,不论高矮胖瘦,是何身份。给我画国王、乞丐、商人和工匠。胖的,瘦的,年轻或年老的,英俊或丑陋的,也包括相貌平平的。如果这些人中,有些你没见过,那么,画界之翘楚,我请你运用一下想象力。如果你想象不出来,哦,画者中的神来之笔,我觉得这对你来说不太可能,那么你只需抬眼看看这外面的世界,盯着它照样临摹就可以了。”

阿卜杜拉伸出一个手臂,指着大集市里熙熙攘攘购物的人群。他一想到这么稀松平常的景致,夜之花这辈子居然从未见过,就难过得想掉眼泪。

画家不解地捋了一下杂乱的胡子。“当然,人中之杰。”他说,“这个对我来说不难。不过,智者中的聪明人,能否让我这区区的画匠知道,你要这些画像做什么用?”

“画者之王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阿卜杜拉问,相当沮丧。

“主顾中的大主顾,你当然会理解,不才的我得知道用什么材质来作画。”画家回答道。事实上,他只是对这个最不寻常的订单感到好奇。“我是在木头或帆布上画油画,在纸或牛皮纸上画素描,或在墙上画壁画,这取决于尊贵的大主顾您要拿这些肖像派什么用?”

“啊——请用纸。”阿卜杜拉急忙说道。他不想将和夜之花会面这事公之于众。夜之花的父亲显然是个非常富有的人,他一定会反对一个年轻的地毯商人给他女儿看奥琴斯坦王子以外的男人。

“这些画像是给一个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在外面行走的人看的。”

“那样的话,你就是一个大慈善家。”画家说,并答应接下这宗数量惊人的肖像买卖。

“不,不,幸运之子,不用谢我。”当阿卜杜拉想表示感谢之情时,画家说道,“我有三个理由。首先,我自己平时为着好玩,已经画了很多这样的画像,就是你不来买,我也已经画了,如果问你收这些画的钱是不厚道的。其次,你给我的任务,比我平时的工作要有趣十倍。我为年轻女孩画像,给她们的新郎画像,也画马匹和骆驼,所有这些,我都得抛开事实去进行美化。此外,给那些小淘气画像也一样,得美化现实,因为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看上去像天使。第三个理由,是我觉得你疯了,我最最尊贵的客人,剥削你会非常不吉利的。”

很快,整个大集市都传遍了,年轻的地毯商人阿卜杜拉失去了理智,要购买所有出售的画像。

这让阿卜杜拉苦不堪言。这一天,不断有长篇大论花言巧语的访客来打扰他,都声称要不是因为贫困,是决不会出此下策卖画像的。这些画像里有祖母的肖像,有碰巧从车后头掉下的苏丹王比赛用骆驼的画像,或者镶在吊坠里的姐妹的画像。阿卜杜拉很是花了些时间去打发他们——有那么几次,只要画像画的是男人,他也会买下个一两幅,这样一来,访客更加络绎不绝。

“就今天一天。我收购画像到今天太阳落山前为止。”最后,他对聚拢来的人群说道,“所有卖男人画像的在日落前一小时赶到我这里,我会买。只在那个时候。”

这样一来,他有了几小时的空闲来测试魔毯。他到现在还怀疑,那次夜花园之行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因为魔毯不会动了。早饭后,很自然地,阿卜杜拉要求魔毯升高两英尺,想再试试它会不会飞,但它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从画家的铺子回来后,他又试了一次,魔毯还是一动不动。

“也许是我没有好好待你的缘故。”他对魔毯说,“你不顾我对你的怀疑,一心一意地留在我身边,而我回报你的,却是把你捆绑在柱子上。如果我让你自由地躺在地板上,你是否会觉得好些呢,我的朋友?”

他把魔毯铺在地上,但它还是不动。它也许就只是一张破旧的炉边地毯而已。

在人们纠缠他买画的间隙,阿卜杜拉又琢磨起来。他再次怀疑起卖给他毯子的那个陌生人来,还有就是,在陌生人命令魔毯升起的当口儿,碰巧从贾迈尔铺子里爆发出的那声巨响。他回忆起,曾看到陌生人的嘴唇动了两下,但没听见他说的话。

“就是这样。”他叫道,砸了一下拳头,“要说个口令,魔毯才会动。出于某种——无疑是极其阴险的原因——这个人没告诉我口令。这个恶人!我一定是在睡梦中说出了这个口令。”

他冲到铺子的后面,翻出那本读书时用过的破字典。然后站在魔毯上,叫道:“土豚!请起飞!”

啥也没发生。然后他又尝试所有由字母A打头的单词。接着,他继续尝试字母Β打头的单词。没用,他再继续,一直翻遍了整本字典。由于不断有卖画像的人来打断,这着实花了阿卜杜拉不少时间。到傍晚时,阿卜杜拉都说到字母Ζ打头的“酿造学”了,魔毯还是纹丝不动。

“那一定是个自创的单词,或外来单词。”他兴奋地叫道。如果那样,不如相信夜之花不过只是个梦罢了。即便她是真的,现在让魔毯带他去见她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他站在那里发出所有奇怪的声音,或者所有他能想起的外语单词。魔毯依旧纹丝不动。

太阳下山前,阿卜杜拉再次被打断,外面聚着一大群人,带着或圆或扁的包裹。画家带着他的画夹子不得不扒开人群走进来。接下来的一小时,阿卜杜拉忙得不可开交,他检查那些画像,回绝掉阿姨或母亲的画像,对那些品质拙劣又漫天要价的外甥画像,他坐地还价。在他规定的那一小时里,除了画家的一百幅优质画像,他还收到了八十九幅画像,包括吊坠,素描,甚至是一片画有肖像的墙皮。

现在,购买魔毯(假如它真有魔法)后所剩的钱,几乎都让他花在购买画像上了。这时,有人声称他第四个老婆的母亲的油画像,足可以当成男人的画像来卖,阿卜杜拉明确告诉他不行,把他推出了门外。天已经黑了,他太累了,都没力气吃饭。如果不是贾迈尔带着嫩肉串进来,他已经上床睡觉了。刚才贾迈尔一直在卖点心给候在外面的人群,生意做得很是红火。

“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贾迈尔说,“我一直认为你很正常。不管是不是中邪,饭总是要吃的。”

“别再说什么疯不疯的。”阿卜杜拉说,“我只不过决定转行罢了。”他吃着肉。

最后他把一百八十九张画像摞到一起放到魔毯上面,然后自己躺在画中间。

“现在,听着。”他告诉魔毯,“如果我睡着时碰巧说出了口令,你必须立刻把我带到夜之花的花园。”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过了好久他才睡着。

他在梦幻般的野花香中醒来,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推他。夜之花俯身探向他。阿卜杜拉见她比自己记忆中的形象更为娇俏动人。

“你真的把画像带来了。”她说,“你真好。”

我成功了。阿卜杜拉得意地想。

“是的。”他说,“我带了一百八十九种男人的画像来,我想至少可以给你个大致概念。”

他帮她取下一些黄灯笼,在河岸上摆成一个圈。然后阿卜杜拉给她看画像,先放在灯下看,看完后把画像斜靠在河岸上。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马路画家。

夜之花全神贯注地看了每张阿卜杜拉让她看的男人肖像。然后,她捡起一盏灯把画家所画的画像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让阿卜杜拉很高兴。画家真的很专业,他完全遵照阿卜杜拉的要求,从英勇霸气的人物,到市场里擦鞋的驼背,把各类人物画得一应俱全,甚至这中间还夹了一幅自画像。而那个国王般霸气的人物显然是临摹于一尊塑像。

“是的,我明白了。”夜之花最后说,“就如你说的,男人和男人确实有很大不同。我父亲根本不是典型,当然你也不是。”

“你承认我不是一个女人了?”阿卜杜拉说。

“我之前不是有意那样认为的。”她说,“我为自己的错误道歉。”然后她拿着灯沿着河岸,把一些画像又看了一遍。

阿卜杜拉相当紧张地注意到,她挑选出来的那些画像都是最英俊的。他观察到,她微微皱着眉,一缕黑色卷发悬在额头,非常专注地俯身看着。他开始怀疑自己干了蠢事。

夜之花把这些画收拢,整齐地叠在岸边。

“和我之前想的一样,这些画像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不如你。这些人,有的看上去自命不凡,有的看上去自私又残忍,而你温文尔雅又善良。我想让父亲将我许配给你,而不是那个奥琴斯坦的王子。你愿意吗?”

花园似乎在阿卜杜拉身边转动起来,形成一片模糊的金色、银色和暗绿色。

“我——我想,那可能行不通。”他最后终于说出口。

“为什么行不通?”她问,“你结婚了吗?”

“不,不。”他说,“不是那样。法律规定,只要负担得起,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的妻子,但——”

夜之花又开始皱眉。

“一个女人可以有几个丈夫?”她问。

“只有一个!”阿卜杜拉回答道,对她提出的问题相当吃惊。

“那很不公平。”夜之花沉吟道。她坐在河岸上并沉思,“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个奥琴斯坦的王子已经有好几个妻子了?”

阿卜杜拉看见她额上眉头蹙得更紧了,右手纤细的手指几乎愤怒地敲打着草皮。他知道他真的捅了娄子。夜之花已经察觉到,一直以来父亲对她隐瞒了一些相当重要的事实。

“如果他是个王子。”阿卜杜拉相当紧张地说,“我想他很可能已经有好几位妻子了。肯定。”

“那么,他就是个贪婪的人。”夜之花说,“我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但为什么你说,我嫁给你不行?你昨天说起过,你也是一位王子。”

阿卜杜拉感到脸上很烧,他恨自己对她胡扯那个白日梦。虽然他告诉自己,讲述白日梦时,他百分之百确信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么想一点也没有让他感觉好受些。“是的。但我也告诉过你,我现在是流落在遥远异国的普通百姓。”他说,“你可以想象,我现在赞泽堡的大集市里卖地毯,我不得不靠低贱的营生过活。你父亲无疑是个富人,不会认为我配得上他的门第的。”

夜之花的手指极其愤怒地敲打着。

“听你所言,好像是我父亲要嫁给你。”她说,“怎么回事?我爱你。你不爱我吗?”

她说这话时,看着阿卜杜拉的脸。阿卜杜拉也看她的脸,看那双永远又大又黑的眼睛。他不由地说“我爱你”。夜之花笑了。阿卜杜拉也笑了。于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你走的时候,我和你一起走。”夜之花说,“因为关于我父亲的态度,你很可能说对了。所以我们必须得先结婚,然后再告诉我父亲。那样他就没什么好说了。”

阿卜杜拉和富人们打过些交道,他但愿这事可以成。

“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他说,“实际上我想的是,咱们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离开赞泽堡。这应该不难,我碰巧有张魔毯,就在河岸上,是它带我来这里的。倒霉的是,它需要一个口令才能启动,而我只有在睡梦里才记得这个口令。”

夜之花捡起一盏灯,举得高高的,那样可以查看魔毯。阿卜杜拉看着,暗自倾慕她弯腰时的优雅。

“它看上去很旧了。”她说,“我读过有关魔毯的记载。口令有可能是一个用古音发声的极为普通的单词。我读过的资料显示,这些魔毯通常是在紧急状况下使用的,所以这个词不会太生僻。你何不仔细地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合我们二人之力,应该能够把它想出来。”

从夜之花的这番话里,阿卜杜拉意识到——除了一些认知上的空白,夜之花真是又聪明又有学识。他更仰慕她了。他告诉她自己知道的一切,有关魔毯的每个细节,包括由于贾迈尔铺子里的喧嚣声使得他没有听清口令。

夜之花听着,每听到一个细节就点点头。

“那么,”她说,“我们先不管为什么有人卖给你一张真的魔毯,但又确保你不能使用,这种做法真的很古怪。我觉得我们可以稍后再去想这其中的缘故,我们先想想魔毯做了什么。你说,你命令它下来,它就下来了。陌生人说什么了吗?”

她精明又富有逻辑。他真是找着了女人中的极品,阿卜杜拉想。

“我很确定,他没说什么。”他说。

“那么,”夜之花说,“口令只用于让魔毯飞起来。这样的话,我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不论在哪里,在落地以前它会按照你说的做。第二种可能,它在归回原位以前,会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那容易证明。”阿卜杜拉说。他对她的逻辑仰慕得有些忘乎所以,“我想第二种可能是正确的。”他跳上魔毯,兴奋地叫道,“起飞,回到我的铺子!”

“不,不,别,等一下!”夜之花同时叫道。

但为时已晚。魔毯噌地升到空中,快速离开走道,如此突然,让阿卜杜拉先摔个脸朝天,吓了一大跳。接着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露在魔毯磨损的边缘外,挂在半空中一个可怕的高度上。魔毯飞得极快,嗖嗖的风让他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一端的流苏。在爬到魔毯上之前,他哪还敢开口说话。魔毯一个俯冲——让阿卜杜拉悬着的心又抛到了半空中——冲过铺子的门帘——将阿卜杜拉吓得个半死——最终,他稳稳地着落在里面的地板上。

阿卜杜拉仰面喘息,隐隐记得在满天星斗的夜空里有塔楼在他身边晃过。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铺子离夜花园相当近。当他回过神来,真想踹自己,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他起码得等夜之花踏上地毯后再离开。现在夜之花的逻辑告诉他,除了再次入睡,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回到她那里。他希望自己再一次碰巧在睡梦中说出口令。他之前已经办到过两次了,他相当确信可以照样再来一次。他甚至确信,夜之花一个人已经解出了口令,并在花园里等着他。她就是智慧的化身——女人中的极品。她会盼他在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回去。

一个小时里,阿卜杜拉不是责备自己,就是赞美夜之花,终于睡着了。但当他醒来时,他仍旧脸朝下睡在自己铺子中央的魔毯上。贾迈尔的狗在外面叫着,是狗的叫声弄醒了他。

“阿卜杜拉!”父亲大老婆的侄子在门外喊道,“你睡醒了吗?”

阿卜杜拉低声抱怨。生活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