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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午,厄尼会来布鲁娜的小屋看看,从无例外。伐木洼地有六名魔印师,每个魔印师都有个学徒弟,但厄尼不愿意将爱女的安危交给其他人。矮小的纸匠是伐木洼地最顶尖的魔印师,大家都知道这点。

他常常会带来信使自遥远的地方送来的礼物:书籍、草药及手工蕾丝。但这些礼物并非黎莎期待他来访的原因——父亲的强力魔印可以让她安心入眠,而且眼看他过去七年都过得开心,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伊罗娜依然让他日子难过,但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但是今天,黎莎看着太阳横掠天际,她竟然害怕父亲的出现。这件事会深深刺伤父亲的心。同时也会伤她自己的心。厄尼是她遭遇困境时汲取支持与关爱的深井,没有他,她在安吉尔斯该怎么办?没有布鲁娜该怎么办?那里有任何人可以看穿草药围裙下的她吗?但不管她有多么害怕前往安吉尔斯所面对的孤独,都比不过内心另一种更大的恐惧——一旦见识过外面辽阔的世界,她将永远无法回到伐木洼地了。

当看见自己的父亲出现在道路的另一边,她才发现自己在哭——她擦干脸上的眼泪,为他换上最灿烂的微笑,手忙脚乱地抚平自己的裙摆。

“黎莎!”父亲伸出双手叫道。她心怀感激地扑入父亲怀中,心知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此拥抱。

“一切还好吗?”厄尼问,“我听说市集里出了点事。”

伐木洼地这种小地方很少有人能够保守秘密。“没事。”她说,“我已经解决了。”

“你帮伐木洼地所有人解决问题,黎莎。”厄尼说,用力地抱了抱她,“你走了,我不知道大家该怎么办?”

黎莎开始哭泣。

“好了,好了,不要这个样子。”厄尼说着用手自她脸上揩下一串泪水,轻轻弹开。

“擦干泪水,回屋子里去,我去检查魔印。等你端上一碗美味的燉肉后,我们再来谈谈让你烦心的事。”

黎莎微笑。“妈还是会把食物煮到焦煳?”她问。

“有时焦煳,有时还在动弹。”厄尼点头。黎莎带着泪水大笑起来,让父亲检查魔印,自己去准备晚餐。

“我要前往安吉尔斯。”黎莎在用餐完后说道,“去布鲁娜从前的一名学徒那里交流学习。”

厄尼沉默良久。“我知道了。”他终于说道,“什么时候走?”

“和马力克一起离开。”黎莎说,“明天。”

厄尼摇头。“我女儿绝对不能单独和信使在野外相处一个星期。我来雇车队,这样比较安全。”

“我会小心恶魔的,爸。”黎莎说。

“我担心的不光是地心魔物。”厄尼意有所指地道。

“我能应付马力克信使。”黎莎保证道。

“在黑夜中防止男人对你上下其手,与在市集里制止一场打斗可不是同一回事。”厄尼说,“想要活着抵达目的地,你不能弄瞎信使的眼睛。只要等几个星期,我求你。”

黎莎摇头。“我必须立刻赶去治疗一个孩子。”

“那我跟你去。”厄尼说。

“你不能去,厄尼。”布鲁娜插嘴道,“黎莎必须独自面对这件事。”

厄尼转向老女人,两人展开目光与意志的较量。但伐木洼地里没有人的意志比布鲁娜更坚强,厄尼很快就挪开目光。

不久,黎莎送父亲出门。他不想离开,她也不想送他走,但天色已晚,他得加快脚步才能平安到家。

“你会离开多久?”厄尼问,紧握前厅的栏杆,遥望安吉尔斯的方向。

黎莎耸肩。“取决于吉赛儿女士有多少经验可以传授,以及她派来这里的学徒薇卡要学多久,至少两年吧。”

“我想如果布鲁娜撑得了那么久,那我也可以。”厄尼说。

“答应我,在我不在时帮忙检查她的魔印。”黎莎说着轻触他的手臂。

“当然。”厄尼转身拥抱她。

“我爱你,爸。”她说。

“我也爱你,小心肝。”厄尼说着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明天早上再来看你。”他承诺道,随即踏上阴暗的小路。

“你父亲倒是提到重点。”黎莎进屋后,布鲁娜说道。

“喔?”黎莎问。

“信使和普通男人没什么不同。”布鲁娜警告。

“这点我毫不怀疑。”黎莎说着,想起集市里那场打斗。

“年轻的马力克大师现在或许冷静沉着,笑容满面,”布鲁娜说,“但一上路,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须在乎你的意愿。抵达森林堡垒后,不管你是不是草药师,没几个人会选择相信你而不相信信使的话。”

黎莎摇头。“他只会得到我愿意给予的东西,”她说,“没有别的了。”

布鲁娜眯起双眼,咕哝一声,对于黎莎了解即将面对的危险感到满意。

第一道阳光洒落时,门外已经传来敲门声。黎莎应门,发现母亲站在门外,伊罗娜自从被布鲁娜横扫出去后就不曾来过这里。她满脸怒容地推开黎莎,进入屋里。

如果没有她女儿在,四十出头的伊罗娜仍堪称伐木洼地最美艳的女人。然而与黎莎相比较后的黯然失色并没有让她失去信心。她或许会咬牙切齿地在厄尼面前低头,但在别人面前仍盛气凌人。

“你光是偷走我的女儿还不够,你还要把她送到外地去?”她大声责问道。

“早安,母亲。”黎莎说着关上房门。

“你不要插嘴!”伊罗娜大叫,“老巫婆已经扭曲了你的心。”

布鲁娜对着粥碗窃笑。黎莎趁着布鲁娜推开粥碗,拿袖子擦嘴准备反唇相讥时,赶紧挡在两人之间。“吃完你的早餐。”黎莎命令,将粥碗推回她的面前,然后转头面对伊罗娜。“我去是因为我想去,母亲。等我回来后,我会带回过去在伐木洼地不曾出现过的新医术。”

“这次又要多久呢?”伊罗娜问道,“你已经将最佳怀孕年龄浪费在这些沾满灰尘的破书里了。”

“我最佳的……!”黎莎张口结舌道,“母亲,我才刚满二十!”

“一点也没有错!”伊罗娜大叫,“就连你那个稻草人朋友,都已经生下三个小孩了。结果呢,我只能干瞪眼地看着你从镇上每个女人的子宫中取出小孩。”

“至少她没有蠢到用龙姆茶榨干自己的子宫。”布鲁娜喃喃说道。

黎莎立刻转身。“我教你吃你的粥!”布鲁娜瞪大双眼,一副想要回嘴的样子,但最后只是咕哝一声,继续吃粥。

“我不是专门用来配种的母马,母亲。”黎莎说,“我的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有什么?”伊罗娜逼问,“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重要?”

“我不清楚。”黎莎诚实回答,“但只要我找到,我就知道了。”

“在你找寻的同时,你就把伐木洼地的命运交给从未谋面的女孩和笨手笨脚的妲西,她差点就害死安迪,后来还有五六个人也差点死在她的手上。”

“我只是要去几年。”黎莎说,“你一直说我一无是处,而现在你又要我相信伐木洼地少了我就止步不前了?”

“万一你出事了呢?”伊罗娜问道,“万一你死在路上?我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黎莎重复问道,“七年来,除了逼我原谅加尔德以外,你对我从来不闻不问。你已经完全不了解我了,母亲。所以不要假装我的死会对你造成任何损失。如果你这么想抱加尔德的孩子,你自己去和他生吧。”

伊罗娜瞪大双眼,做出黎莎童年不听话时她的反应。“我不准你这样对我说话!”她大叫,顺手一巴掌挥了过去。

但黎莎已经不是小孩。她与母亲的体型相当,而且更加敏捷。她抓住伊罗娜的手腕,紧紧握住。“我已经长大了,母亲。”黎莎说。

伊罗娜试图挣脱,但黎莎又抓了一会儿。在她终于放手时,伊罗娜搓揉手腕,轻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黎莎。”她发誓道,“听清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认为你该回家了,母亲。”黎莎说着打开大门,恰好看到马力克伸手准备敲门。伊罗娜怒吼一声,把他推开,气冲冲地走了。

“如果打扰了什么聚会还请见谅,”马力克说,“我来听取布鲁娜女士的答复,今天早上我就要返回安吉尔斯。”

黎莎打量马力克。他的下巴瘀青,但黝黑的肤色将创伤隐藏得很好,而涂在咧开的嘴唇和眼睑上的药膏起到良好的消肿作用。

“你看起来复原得还不错。”她说。

“伤势复原快的人干我这一行会活得比较久。”马力克说。

“那就去牵马吧。”黎莎说,“一个小时内回来,我将亲自传达布鲁娜的回复。”

马力克露出灿烂的笑容。

“此行对你是件好事。”布鲁娜在两人终于独处后说道,“伐木洼地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挑战,而你还年轻,不该就此裹足不前。”

“如果你认为刚刚那样不算挑战,”黎莎说,“那你显然是睡着了。”

“算挑战?或许吧。”布鲁娜说,“但我从不怀疑你们争吵的结局,你早已坚强到无须惧怕伊罗娜那种角色了。”

坚强,她心想。我真的变坚强了吗?大部分的时间,她并不觉得自己坚强,但事实上,伐木洼地里已经没有人能够令她心生畏惧。

黎莎收拾了几个袋子,都是小袋子,没装多少东西;几件衣服和书籍、一些钱、她的药草袋、一个睡袋以及食物。她把自己的饰品、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以及其他心爱的东西留在布鲁娜家。信使都轻装简行,马力克也不喜欢看到自己的马背负太多行李。布鲁娜说受训期间吉赛儿会管吃管住,尽管如此,对于即将展开全新旅途的人而言,这点行李实在有点少。

全新的人生之旅,不确定的前途会带来很大的压力,同时也带来兴奋、憧憬。黎莎读过布鲁娜收藏的所有书籍,但是据说吉赛儿的藏书更多;如果她能说服安吉尔斯的其他草药师分享,必定还有更多书籍可读。

一小时将过去时,有些焦急得窒息——父亲去哪里了?难道他不来送行吗?

“时间快到了。”布鲁娜说。黎莎抬头看她,这才发现自己眼眶已湿润了。

“我们好好道别吧。”布鲁娜说,“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布鲁娜,你在说什么?”黎莎问。

“别装傻,女孩。”布鲁娜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已经多活了一倍的寿命,但我不可能长生不死。”

“布鲁娜,”黎莎说,“我不是非去不可……”

“去!”布鲁娜挥手说道,“我能教你的,你都学会了,女孩,所以就让我剩下的岁月成为我送你的最后礼物。去游学吧。”她推黎莎一把。“只要保证在我离开后,你会照顾孩子们。他们或许很愚蠢、很任性,但若是面临困境,他们依然会流露善良的本性。”

“我会的。”黎莎承诺道,“我会努力的。”

“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老女人说道。

黎莎在布鲁娜粗糙的披肩上硬咽着。“我很害怕,布鲁娜。”

“你如果不怕就太愚蠢了。”布鲁娜说,“我见过不少世面,而我还没有遇上任何你无法应对的事。”

不久,马力克已经牵着马匹过来。信使手中握着一根新矛,魔印盾则和号角一起挂在马鞍上。昨天受的伤没有对他造成严重影响,或者他丝毫没有显露出来。

“啊,黎莎!”他看到她后叫道,“准备展开你的冒险之旅了吗?”

冒险——这个字抹杀了心中的悲伤与恐惧,在她体内注入兴奋之情。

马力克接过黎莎的袋子,在黎莎转头去看布鲁娜最后一眼时将它们挂在高瘦的安吉尔斯骏马背上。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布鲁娜说,“自己多保重吧,女孩。”

老女人还给她一个布袋,黎莎听见其中传来密尔恩钱币的清脆声,这些钱币在安吉尔斯价值不菲。布鲁娜在黎莎有机会抗议前转身进屋。

她迅速将钱袋收入口袋中。在距离密尔恩如此遥远的地方看见金属钱币会引起任何男人的贪念,就连信使也不例外。他们走在马身的两则,沿着小径前往镇上,然后转向大路,直通安吉尔斯。经过她家时,黎莎呼唤她的父亲,但没有回应。伊罗娜看见他们路过,随即转身入内,重重地关上了家门。

黎莎垂头丧气,她很想在离开前再见父亲一面。她想起自己每天面对的所有镇民,想起自己没有时间和他们好好道别;她留在布鲁娜家的那些道别信无法道尽自己心中的不舍。

然而当他们抵达镇中心时,黎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她父亲在前等候,而全镇镇民都在他的身后夹道欢送。他们在她经过时一个个上前与她道别,有些亲吻她,有些则往她手里塞礼物。“记得我们,记得回来……”厄尼说,黎莎紧紧拥抱他,紧闭双眼,不让眼泪流下。

“伐木洼地镇民对你十分爱戴。”马力克在他们骑马穿越树林时说道。他们离开伐木洼地已好几个小时,地上的影子已逐渐拉长。黎莎坐在他身前宽敞的马鞍上,这匹背负着他们以及行李的骏马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吃力。

“有些时候,”黎莎说,“我也这么认为。”

马力克问,“一个能治百病而又如同朝霞般美丽的女子,我怀疑有谁能抗拒你的诱惑。”

黎莎大笑。“朝霞般美丽?”她问,“去找那些吟游诗人,请他们永远别再唱这句台词了。”

马力克大笑,双手自后方环抱上来。“你知道,”他在她耳边说,“我们还没讨论过护送你的酬劳。”

“我有钱。”黎莎道,盘算着自己的钱能在安吉尔斯撑多久。

“我也有。”马力克笑道,“我对钱不感兴趣。”

“那你想要什么酬劳,马力克大师?”黎莎问,“又到了你索吻的时候了吗?”

马力克窃笑,狼眼里绿光闪动。“一个吻只是帮你带信的价钱。将你本人带往安吉尔斯的收费……可高多了。”他在她身后挪动臀部,机尽挑逗地明示。

“总是这么猴急。”黎莎说,“你这趟可以获得一个吻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走着瞧。”马力克说。

他们不久就开始扎营。黎莎准备晚餐,马力克设置魔印。煮好菜后,她在端给马力克的碗里添加了一点额外的药粉。

“快吃。”马力克说着接过碗,舀起一大匙菜往嘴里塞,“你还是尽量在地心魔物现身前进入帐篷吧,近距离面对它们很恐怖。”

黎莎看马力克搭的帐篷,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

“很小。”他眨眼,“但是我们可以在寒冷的夜里为彼此取暖。”

“现在是夏天。”她提醒他道。

“但是只要你一开口,就会让我感到一阵寒意。”马力克窃笑。“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化解这个问题。再说,”——他比向魔印圈外,地心魔物薄雾般的身影已经开始凝聚——“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比她强壮,她的抵抗就和拒绝一样徒劳无益。在地心魔物的吼声中,她痛苦地承受着他的亲吻及挑逗,动作粗鄙,肆无忌惮。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兴奋到坚硬时,她温柔地安慰他,提供只会令不举症状恶化的药方。

有时候他怒火中烧,她很害怕他会攻击她。有时候他会哭泣,因为他不知道无法播种的人算是什么男人。黎莎默默忍受一切,因为只要能够抵达安吉尔斯,这样的煎熬并不算多高的代价。

我这样做是为了他好,每当在他食物里下药时,她就这样告诉自己,什么样的男人会想要自己沦为强暴犯?然而事实上,她的心中微感罪恶。她不喜欢利用自己的技能害人,但是内心深处,她却有一丝冷酷的满足感,仿佛自从世上第一个男人强暴第一个女人开始,所有的女性祖先都认同她这种再被对方夺走第一次前抢先夺走他的本能的做法。

日子慢慢过去,每晚的挫折令马力克的情绪在抑郁和暴躁间游走。最后一个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似乎随时打算跳出魔印圈,让恶魔杀掉算了。当森林堡垒出现在面前的树林中时,黎莎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她在高耸的城墙前惊叹不已,墙上漆的魔印强而有力,比伐木洼地的魔印大好几倍。

安吉尔斯的街道上铺有一层木板,以防止恶魔从地下钻出来;整座城市就是巨大的木板平台。马力克带她进入城内,在吉赛儿的诊所处抱她下马。他在她转身离开前抓住她的手臂,使劲捏下,故意弄痛她。

“城墙外发生的事,”他说,“就留在城墙外。”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黎莎说。

“最好不要,”马力克说,“如果你乱说,我会杀了你。”

“我保证。”黎莎说,“以草药师的名义发誓。”

马力克咕哝一声,放开她的手,紧扯马绳,慢跑离开。

黎莎面露微笑,拿起行李,朝诊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