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锡耶纳的历史吗?’他问。”

“‘不知道,’我说,‘几乎一无所知。’”

“‘锡耶纳历史悠久,经历了许多个世纪。有些世纪繁荣太平,但大多数世纪充满战争、鲜血、暴政、世仇、饥荒和瘟疫。但最可怕的,是一三五五年到一五五九年那两个世纪。

“‘在这两百年里,锡耶纳城内外掀起了连绵不断、毫无意义且无利可图的战争。整个城市不断遭受着可怕的雇佣兵的掠夺和袭击,软弱的政府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城民。

“‘你一定知道,那时候没有‘意大利’这个国家,只是一些公国、侯国、小小的共和国和城邦国,这些地方的统治者经常想攻占其他人的领地,有些甚至真的打起仗来。锡耶纳是一个城邦共和国,时常受到佛罗伦萨公国的觊觎,最终,我们被归到了美第奇家族科西莫一世的掌控之下。

“‘但那件事发生在最糟糕的时代,一五二零年至一五五零年,那就是我要说的那段时间。在被称为蒙蒂的五个宗派的统治下,锡耶纳城邦国的政府处于混乱状态。蒙蒂集团内部相互之间争斗不断,最后毁掉了这座城市。一五一二年之前,锡耶纳一直在潘多尔福·佩特鲁齐一个家族的统治之下,他们施行暴政,但至少局势得到了稳定。潘多尔福死后,城市陷入了无政府的混乱之中。

“‘市政府本应该是巴利亚,那是一个由地方行政官组成的永久性的委员会,佩特鲁齐是巴利亚的主席,老练而无情。但巴利亚的每位委员同时也是互相竞争的蒙蒂集团的成员。他们没有为管理城市通力协作,而是忙着倾轧相争,结果把锡耶纳给毁了。

“‘虽然潘多尔福本人已死,但该家族仍统治着巴利亚。一五二零年,佩特鲁齐家族的一支旁系生了一个女儿。女孩四岁时,佩特鲁齐家族失去了对巴利亚的控制,于是蒙蒂集团的其他四个宗派便肆无忌惮地争斗了起来。

“‘女孩长大后既美丽又虔诚,颇为她的家族增光。他们全家都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座庞大宫殿里,远离街上的贫困与混乱。其他富家娇生惯养的姑娘们变得即便称不上放荡,也十足任性、邪恶,而凯特琳娜·佩特鲁齐却仍然端庄、娴静,心思都放在宗教事业上。

“‘她与父亲的唯一隔阂是婚姻问题。当时,女孩子十五六岁出嫁司空见惯,但年复一年,凯特琳娜回绝了一个又一个求婚的小伙子,这让她父亲十分恼火。

“‘一五四零年,灾难降临锡耶纳,也波及了周围的乡村地区;饥荒、瘟疫、骚乱、农民暴动和内部派系斗争,把这个城邦国家搅得一团糟。因为有宫殿围墙和父亲的卫兵保护,再加上时间都用来在家看书、做女红和上家庭小教堂做弥撒,凯特琳娜本应该是能幸免于难的。但在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改变了她的人生。她去参加一个舞会,却永远没能抵达。

“‘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我们认为我们知道,因为她的告解神父用拉丁语写过一份文件留存了下来,老神父是佩特鲁齐家族的精神导师。那天,她带着一名侍女坐上马车,因为街上很危险,同行的还有六名卫兵。

“‘半路上,她的马车被斜停在街上的另一辆马车挡住去路。她听到了喊声,一个男人在痛苦地尖叫。她不顾身旁伴媪的反对,撩起窗帘朝外看。

“‘另一辆马车属于蒙蒂集团里的一个敌对家族,好像有一名老乞丐在街上跌倒了,使得拉车的马匹受惊后转向。坐在马车上的是一位性格暴戾的年轻贵族,他勃然大怒,跳下马车夺过卫兵手中的棍子,残忍地抽打起乞丐来。

“‘凯特琳娜也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泥泞的地面弄脏了她的丝绸绣花鞋,她朝那人大喊,要他停下。男子抬起头,她看到那是她父亲希望她与之结婚的一个年轻贵族。对方看到她马车门上的佩特鲁齐盾形标志,停下手里的棍棒,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姑娘蹲在泥地里,扶住老乞丐污浊的身躯。他被打得快要死了。虽然这样的人身上有寄生虫,而且又脏又臭,但在他死去时,她还是用双臂挽着他。传说里是这么讲的:当她俯视着那张精力耗尽、痛苦不堪、沾满泥水和血污的面孔时,她认为她看到了基督临死时的面孔。我们的古代编年史书上说,耶稣在死去前轻声说,照顾好我的人民。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目击者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件事。我们只有一位老教士多年后在一座孤独的修道院里写下的文字。但无论发生的是什么,那些事都改变了她的人生。她回到家里,在宫殿的院子里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衣物。她还告诉父亲,她要远离尘世,遁入空门。父亲当然没有同意,断然阻止了她。

“‘违拂父亲的意愿,这种事情在当时是闻所未闻的。她去到城内每一座尼姑庵和女修道院,要求当见习修女,但她父亲派出的信使跑在她前面,于是她到处遭到谢绝。她们全都知道,佩特鲁齐家族余威仍在。

“‘如果她的父亲认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她,那他可错了。她从家里拿走自己的嫁妆财宝,又与蒙蒂集团里的一个敌对家族秘谈,商定了某座庭院的长期租赁事宜。这院子不大,是圣则济利亚修道院的地方,与修道院仅一墙之隔。僧尼们已经不用这块地了。它大约有二十米宽,三十米长,一边有一排廊柱,立在高高石墙下的阴影之中。

“‘为进行更彻底的分隔,院长神父在修道院通往院子的唯一一座拱形门洞里装上了一扇用橡木做成的厚实木门,并用粗大的插销锁住。

“‘在这个院子里,年轻的女士为大街小巷的穷人和贫民们建立起提供庇护的避难圣所。如今,我们称之为贫困救济所,但那时候,当然是没有这种机构的。她剪去飘逸长发,穿上一件普通的灰色棉布衬衣,赤着脚穿行在穷人中间。

“‘在这座院子里,穷人、社会弃儿、跛子、乞丐、贫苦人、流浪汉,因怀孕而被逐出大户人家的女佣人、盲人,还有病人,都找上门来。

“‘他们躺在院子里,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与老鼠和跳蚤为伴。她为他们擦拭身体,照料他们的伤口和脓疮,用她剩余的嫁妆买来食物,为了维持这项事业,还到街上讨钱。当然,她的家庭已经与她划清界限。

“‘但一年以后,情况有了变化。人们开始称她为仁慈凯瑟琳,这个院子开始收到来自富人和罪人的匿名捐助。她的名声越过高墙,传遍城内大街小巷。另一个年轻女子放弃优裕的家庭,加入她的慈善事业。然后又有两名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到了第三年,整个托斯卡纳地区都听说过她。她也引起了教会的注意。

“‘你肯定知道,先生,那时候是天主教会最可怕的时期。即使我也不得不这么说。由于长期享有特权和财富,天主教会开始贪污腐败。教会的许多主教、大主教和红衣主教过着君主般的生活,骄奢淫逸,追求肉体欲望的满足。

“‘这已经影响到了人民群众,他们在寻找新的指引。这是一场宗教改革运动。在北欧,情况甚至更糟糕。马丁·路德掀起宗教改革,英格兰国王已经与罗马分道扬镳。在意大利这儿,关于真正的信仰的争议炸开了锅。在仅仅相隔几英里的佛罗伦萨,布道的僧人萨佛纳罗拉遭到严刑拷打,人们要求他认错并放弃新教信仰,之后,他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但即便他死了,反抗的声音仍在继续传播。

“‘教会需要改革,但不是分裂,然而许多当权者看不清这种形势,锡耶纳的主教鲁多维科就是其中之一。他最担惊受怕,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宫殿变成了一个声色犬马、荒淫无度的场所。他包庇纵容富人,以此换取他们的财富。然而在他的城里,差不多就在他眼皮底下,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女士以自己的行动做出榜样,使他蒙受羞辱,而且人们全看在眼里。她没有像萨佛纳罗拉那样进行宣讲或煽动群众,但鲁多维科还是感到害怕。’”

在田野广场的裁判台上,赛马会优胜奖被颁发给了获胜的堂区领导人。饰有“豪猪”图案的旗帜得意洋洋地狂舞着。他们即将高歌欢呼,奔赴胜利的宴会。

“我们全都错过了,亲爱的。”美国人的妻子说。她又试了一下受伤的脚踝,发觉现在好多了,“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

“故事只剩一点点了。我答应你,我们等会儿去看所有的庆祝活动和盛装表演,这些会一直闹腾到黎明呢。那么她后来怎么样了?仁慈的凯瑟琳后来怎么啦?”

“‘第二年,主教的机会来了。那年夏天特别热。大地被烤焦了,河流也干涸了,大街上躺满了人和牲畜的尸体,老鼠大量繁殖。然后,一场瘟疫降临。

“‘那是可怕的黑死病,成千上万人病倒死去。现在我们知道,这是淋巴腺鼠疫,是由寄生在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但当时的人们认为,这是愤怒的神明显灵,降难于世,要安抚愤怒的神,得有一个牺牲品。

“‘当时,为使自己和三名助手与城里的其他修女有所区别,凯特琳娜设计了一个图案,绣在她们四人所穿的衣袍上:耶稣的十字架,但有一条横杠折断了,以表示上帝为他的子民以及他们的行事方式感到悲痛。我们之所以会知道这一情况,是因为那位年迈的告解神父在多年以后写下了这些回忆。

“‘主教宣称这个图案代表异教,并煽动了一伙暴徒,其中的许多人从他那里得到了报酬。他宣称,这次瘟疫来自那座院子,是由晚上睡在那里但白天聚集在街头的乞丐们传播的。人们愿意相信该有人对他们的病负责。暴徒们于是向这座院子奔去。

“‘年迈的记录者现已作古,但他声称,自己从多个来源听说了所发生的事。听说暴徒们冲过来时,三个助手把破毯子披在棉衣外头,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凯特琳娜留了下来。暴徒们破门而入,殴打了在那里的男女老少,把他们赶到城墙外,任凭他们在乡野中挨饿,自生自灭。

“‘然而,暴徒们把愤恨都发泄在了凯特琳娜身上。她必定是处女,但他们按住她,对她多次施暴。暴徒中一定有主教卫队的士兵,蹂躏完之后,他们把她钉在了院子尽头的木门上,她最后死在了那里。’”

“就这些,”德国人说,“七年前弗拉·多米尼科在酒店咖啡厅里就告诉了我这些。”

“没有了?”美国人问道,“他没有再说别的吗?”

“还有一些情况。”德国人承认道。

“告诉我,请告诉我所有情况。”美国游客请求说。

“嗯,根据那位老僧侣所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就在谋杀发生的当晚,城里来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山丘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天黑得使太阳,乃至后来的月亮和星星,全都失去了光辉。然后就开始下雨了。那场雨前所未有,它凝聚了极大的力量和愤怒,似乎整个锡耶纳城遭到了高压水枪的喷淋。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并持续到第二天上午。然后雨过天晴,云开日出。

“‘锡耶纳已经被荡涤干净,聚积在每一处裂缝内的污垢都被冲走了。洪水冲过街道,从城墙的缺口流淌出去,汇入到下游的山溪中。雨水带走污物和老鼠,如同基督的泪水一般,洗刷了坏人的罪行。

“‘几天后,瘟疫开始收敛,不久便消失。那些参加了暴行的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其中一些人回到这个院子,里面空荡荡的。他们从门上取下那具残破的遗体,想按基督教习俗掩埋,但神父们害怕主教,怕担上异教徒的指控,于是,几个胆子大的人把尸体装上一辆垃圾车,拉出城来到乡间。他们把尸体烧了,把骨灰撒进山溪里。

“‘佩特鲁齐家族的告解神父用拉丁语记载了这一切,他没有写确切的年份,甚至没有写明月份和日期。但在另一本编年史中,提到了那场特大暴雨的确切时间。那是一五四四年的七月份,大雨是在二日傍晚开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