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一团火球挂在天空,把赤热洒向托斯卡纳地区的这座围有城墙的古城,洒向城里一簇簇屋顶和中世纪的瓦片上。在烈日下,这些瓦片有些呈粉红色,但大多数则在长时间的阳光烘烤下,变成了红棕色或灰白色,在炎热的空气中闪着微光。
突出的房檐排水槽在窗户的上部投下夜晚一般的阴影,但在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那些抹了灰泥的墙壁和古老的砖块则反射着灰白的热光。木制的窗台开裂了,油漆也已剥落。在锡耶纳老城区狭窄的铺有鹅卵石的小巷深处,还有一些阴凉的休憩处,偶尔有几只想打盹的猫在寻找避暑的场所,但当地的居民却不见踪影,因为这一天是赛马节。
在其中一条这样的巷子深处,在比成人肩膀宽不了多少的圆石小路的迷宫里,一位美国游客在匆匆赶路,脸被晒得像牛肉一样发红。汗水淌下来浸透了他的短袖棉质衬衣,身上的薄夹克感觉如同挂在肩膀上的一条毯子。在他身后,他的妻子因为平底凉鞋不合脚,走得踉踉跄跄。
他们曾试图在城里订旅馆,但在这个季节,他们订得太晚了,最后终于在卡索莱德尔萨订到一个房间。租来的那辆汽车因为发动机过热跑不动了,后来他们在城墙外面找到一个停车场,把汽车停在了那里。现在,他们从奥维勒门匆匆奔赴他们的目的地。
没过多久,他们就在这些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小巷子里迷失了方向,步履蹒跚地在滚烫的卵石上行走,脚下像是着了火。这位来自美国堪萨斯州的牛仔不时地朝人声鼎沸的方向竖起耳朵,试图往那里赶。他那穿戴齐整的妻子只想着赶上丈夫,一边用一本旅游指南手册作扇子扇风。
“等等我。”她叫道。现在他们正在穿越城内两幢住宅之间的又一条狭巷,这些房子曾见证过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耀武扬威地进城,但即便是那时候,这些房子也已经很古老了。
“快点,亲爱的,”他回过头说,“我们要错过游行了。”
他说得对。在四分之一英里远处,聚集在田野广场上的人群正努力挤向前去,想抢先看到游行队列。临时演员们穿着曾经统治和管理这座城市的锡耶纳十七个主要同业公会的服装,正拉开一场中世纪式的古装游行。根据传统,十七个堂区中的十个要在那天进行赛马比赛,获胜的一方可以为他们的会馆赢得象征荣誉的锦旗。这就是赛马会。不过,首先是游行。
头天晚上在旅馆的房间里,这位美国人已经把旅游手册里的内容念给他妻子听了。
“锡耶纳的堂区或市区,是在十二世纪末叶与十三世纪初叶之间建立的。”他大声朗读。
“那是在哥伦布之前。”她表示反对,就好像在伟大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从帕罗斯起航、沿着力拓河进入大海后西行前,在他被人遗忘或是获得荣耀以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对。那是一四九二年。是在哥伦布之前三百年。这里说,开始时有四十二个堂区,三百年后减为二十三个,后来到一六七五年时只剩下十七个。我们明天去看游行。”
在他们的视野之外,庆典队列中几百名第一批服饰鲜亮华丽的鼓手、乐师和旗手开始进入田野广场。广场周围的十六座宫殿挂满条幅、彩旗和标识物,窗户前和阳台上挤满了有钱人,四万名群众正聚集在赛道的圈子内热烈欢呼。
“快点,亲爱的。”他朝身后叫道。前方的喧闹声变得响亮起来。“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这个。我终于能看到那座塔楼了。”
确实如些,曼吉亚塔楼的尖顶已经出现在了前面的屋顶上方。就在这个时候,她被绊倒了,她的脚踝因为鹅卵石和鞋子而扭到了。她叫了一声,随即坐倒在石头路面上。她的丈夫转身朝她跑来。
“哎哟,亲爱的,你怎么回事?”他朝她俯身,关切地皱起眉头。她攥着一只脚踝。
“我可能扭到脚踝了。”她说完哭了起来。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很顺利,现在却万事不顺。
她丈夫朝巷子两头打量,但这些古旧的木门全都上着锁、上着闩。相距几码远的高墙上有一道拱门,从一旁围住了这条巷子。阳光从门洞照进去,那里头好像有一处露天空地。
“我扶你到那儿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他说。
他把她从鹅卵石路面上拉起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她走向那个拱门。原来那里是一个铺着石板的院子,里面有一盆盆玫瑰花。谢天谢地,墙边的阴凉处还有一条石头长凳。美国人把他的老婆扶到凉爽的石凳上,她如释重负地坐了下去。
远处,游行队伍的尾巴还在主教座堂广场时,打头阵的人们已经进入了田野广场,市民判官们已经在对旗手的人员、举止和舞旗水平进行品评。之后赛马时,不管谁赢,装备最精良的堂区参赛小组将获得“Masgalano”——一只精工雕刻的银盘。这件奖品很重要,而且在场的观众都知道。美国旅游者弯腰察看妻子的脚踝。
“需要我帮忙吗?”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美国人吃了一惊,转过身去。陌生人背对太阳站在他的上方。游客站直身子。那人细高个子,有一张神情冷静的脸。他们年龄相仿,五十五六岁,不过陌生人头发已花白。他穿着褪了色的帆布休闲裤和牛仔衬衫,看上去像是流浪汉,或是已不再年轻的嬉皮士。他说起英语来很有教养,但有点口音,也许是意大利语。
“我不确定。”美国人狐疑地说。
“你夫人跌倒了,伤了脚踝?”
“是的。”
陌生人跪到院子的石板上,脱去他妻子的凉鞋,轻轻按摩受了伤的脚踝。他的手指很温柔,手法娴熟。美国人在旁边盯着,准备在必要时挺身而出保护他的妻子。
“脚踝没有骨折,但恐怕是扭伤了。”那人说。
“你怎么知道?”丈夫问。
“我确实知道。”那人说。
“是吗?你是什么人?”
“我是园丁。”
“园丁?这里的吗?”
“我种养玫瑰花,打扫院子,保持清洁卫生。”
“但今天是赛马节。你没有听见吗?”
“我听见了。伤处需要包扎。我有一件干净的T恤衫,可以把它撕成布条。还要用冷水敷,以免肿胀。”
“赛马节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从来不看赛马。”
“为什么?人人都去看了呢。”
“因为是今天这个日子。七月二日。”
“这个日子这么特殊吗?”
“这也是解放日。”
“什么?”
“三十一年前的今天,也就是一九四四年七月的第二天,锡耶纳从德军的占领下获得了解放。而且这里还发生了一件事,就在这座院子里,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相信这是奇迹。我去取水。”
美国人吃了一惊。这位来自堪萨斯州托皮卡的美国人是一个天主教徒:他做弥撒和忏悔,他相信奇迹——罗马主教认可的那些。他这次的意大利夏季之行主要是去罗马,锡耶纳是后来加进行程里的。他朝这座空荡荡的院子打量了一番。
院子三十码乘二十码这么大,两边围有高墙,至少有十二英尺高,其中一面墙体上开有一个门洞,两扇大门敞开着,他就是从那个门洞进来的。另两边的墙更高,五十多英尺,墙上除了一些裂缝外,一片空白,墙头有屋顶,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大型建筑的外墙。在院子的最远端,嵌在大楼墙体里的,是另一扇门。它不是木板做的,而是由一根根木梁用螺栓固定而成,以阻止外人进攻。木门紧闭。门的木料与城市本身一样古老,因为长年累月暴晒在阳光下,除了几处污渍外,早已被晒得泛白。
在院子的一边,从一头到另一头,有一条长长的柱廊,斜屋顶由一排石柱支撑着,在屋檐下形成一个幽深而凉爽的避荫处。这时候,园丁取来了布条和一杯水。
他又跪下来,把布条绷带结结实实地扎到受伤的脚踝上,又把水浇上去浸透布条,当作冷敷。美国人的妻子松了口气。
“你还能去看赛马会吗?”丈夫问道。
妻子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脸立即扭成一团。脚踝仍在疼。
“你觉得呢?”游客问园丁。对方耸耸肩。
“这些巷子路面不平整,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又非常闹腾。而且,没有梯子和高台的话,你们什么也看不见。但庆祝活动会持续一整晚,你们可以在那时候看露天盛装庆祝,每条街上都有。或者,八月份还有一次赛马节。你们能等到那时候吗?”
“不行。我要养牛。下星期必须回家。”
“哦。那么……你夫人现在能走路了,但得走慢些。”
“我们等一下好吗,亲爱的?”她问道。
游客点点头。他朝院子四周打量了一下。
“是什么奇迹?我没看见有什么圣殿。”
“这里没有圣殿。没有圣人。现在还没有。可有一天会有,我希望。”
“那么,三十一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