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时,一件新闻震惊了艺术界。范肖画廊的橱窗全部被黑色丝绒装饰了起来。一幅小小的油画,已经卸去了它那缺了边的镀金框架,正单独陈列在玻璃后面的小架子上,上方有两只射灯明亮地照射着,旁边还有两名身材魁梧的保镖日夜守卫。

这幅杨木蛋彩画就如同画家刚完成时的样子,油彩就像是五百年之前刚刚调和时那样鲜艳。

圣母玛利亚坐在画面里出神地仰视着,报喜天使加百列为她带来了喜报:她将很快怀上上帝的儿子。世界上当之无愧的锡耶纳画派权威古伊多·科伦索教授已经在十天前毫无疑议地宣告,这幅画是真迹。没人会对科伦索的判断说三道四。

画作下面的一张小纸条简简单单地写着一行字:“萨塞塔,一四零零至一四五零”。斯特法诺·迪·乔瓦尼·迪·康索罗,人称萨塞塔,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油画巨匠之一。他创立了锡耶纳画派,并影响了整整两代追随他的锡耶纳画派和萨罗伦萨画派绘画大师。

虽然他的作品流传下来的极少,且主要是比较大的祭坛画,其价值却比钻石还要贵。因为第一次发现由这位大师创作的《圣母领报》单件作品,范肖画廊一举成为世界级艺术品藏家。

十天之前,雷吉·范肖通过一份秘密协议,敲定了以超过两百万英镑的价格出售该画作。分成是在苏黎世悄悄进行的,二人各自的财务状况都得到了改观。

艺术界被这一发现震惊了。本尼·伊文思也是如此。他查阅了一月二十四日的拍卖交易目录,但没有记录。他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才获悉是最后添加进去的拍品。达西大厦的内部气氛充满了敌意,他遭遇了许多指责的目光。事情传开来了。

“你本应该把它带来给我。”丢了面子的塞巴斯蒂安·莫特莱克厉声说,“什么信?根本没有信。别对我说那个。我看了你给副董事长的报告和估价。”

“那你肯定看到了我提到科伦索教授。”

“科伦索?别提什么科伦索。是范肖那家伙征求了科伦索的意见。听着,小伙子,你看走眼了。这确确实实是一件宝贝。范肖发现了,而你却错过了。”

楼上,董事会正在召开一次紧急会议。刻薄的董事长盖茨黑德公爵坐在主席的位子上,而佩里格林·斯莱德坐在被发落席上。其他八位董事散坐在会议桌周围,都在认真审视自己的手指头。没人提出异议,实力强大的达西大厦不但失去了大约二十五万英镑的佣金,而且把已经到了手的一幅萨塞塔真迹,以区区六千英镑的低价拱手让给了一个慧眼识货的人。

“这事是我处理的,责任由我来承担。”佩里格林·斯莱德静静地说。

“这我们全都知道,佩里。在得出结论之前,你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斯莱德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现在是在为自己的生涯说话。要找一个替罪羊。他不想让自己成为替罪羊。但他知道哀诉和喋喋不休的埋怨很有可能产生最坏的效果。

“你们肯定都知道,我们为公众提供免费的鉴定服务。每次都这样,这是达西大厦的一项传统,有些人赞同,另一些则不然。不管人们的观点如何,事实就是,这样做很费时间。”

“有时一件真正的珍宝确实是由公众带进来的,在得到鉴定、经过认证后,卖得好价钱,我们当然也能得到一大笔佣金。但人们拿来的大多数物品都是破烂货。”

“繁重的工作负担,尤其是圣诞节前夕人手严重不足,这意味着,那些最破烂的玩意儿将由从业经验不足三十年的初级评估员作出鉴定。这就是我们这里所发生的事情。”

“我们讨论的这幅画作,是由一个根本没拿它当回事的人交进来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画,要不然他是决不会拿来的。它当时处于一种很吓人的状态,脏得连污垢下面画的是什么都快看不清了。而且它是由一位资历非常浅的估价员鉴定的。这是他的鉴定报告。”

他把那天深夜由他亲自在电脑里操作并打印出来的、估价为六千至八千英镑的报告复印件分发出去。九位董事神情严肃地开始阅读起来。

“你们看到了,本尼·伊文思先生曾认为它也许是佛罗伦萨画派的,创作年份大约是一五五零年,画家不详,所以定了一个谨慎的估价。唉,他搞错了。那是锡耶纳画派,是由一位大师在一四五零年左右创作的。他被表面的污垢给蒙蔽了。也就是说,他的鉴定非常草率,简直是不加考虑。然而,现在在这里向董事会引咎辞职的,却是我。”

有两个人在专心致志地凝视天花板,但有六个人在摇头。

“我们不接受,佩里。至于那个工作马虎的年轻人,也许我们应该把他留给你去处理。”

那天下午,佩里格林·斯莱德把本尼·伊文思召到他的办公室。他没有让这位年轻人就座。语气十分轻蔑。

“用不着我解释你也知道,这次事件对我们达西大厦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新闻媒体已经吹得沸沸扬扬了。人们全都在说这个。”

“可我不明白,”本尼·伊文思表示不服气,“你肯定已经看到了我的报告。我把它塞进你的门缝里了。我写到了我怀疑它也许是一幅萨塞塔的真品,也写了要做清理工作和保存的建议,还有关于要请教科伦索教授的提议。这些我全都写进报告里了。”

斯莱德冷冰冰地递给他一张印有信头的信纸。伊文思不明就里地阅读起来。

“可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写的报告。”

斯莱德气得脸都变白了。

“伊文思,你工作马虎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我没法容忍你满口胡言。任何胆敢这样对我撒谎的人,在这座大厦里都没有立足之地。去找外间办公室的贝茨小姐。一小时内清理完办公桌走人。就这样。”

本尼试图找塞巴斯蒂安·莫特莱克谈谈。这位仁慈的部门主管听了几分钟,然后带他去到迪尔德丽的办公桌旁。

“请查找十二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的估价报告文档。”他说。电脑顺从地显示出那个时段的一系列报告,其中一份是关于“D1601”号物品的。它正是本尼·伊文思刚才在斯莱德办公室里见到过的那份报告。

“电脑不会说谎,”莫特莱克说,“你走吧,小伙子。”

本尼·伊文思也许成绩不好,也许对电脑所知不多,但他绝不是傻瓜。当他踏上人行道时,已经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是怎样发生的了。他也知道人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而且今后他再也不能在艺术界工作了。

但他仍然有一位朋友。苏茜·戴是一位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而且她那朋克青年的发型和涂成绿色的指甲,使得有些人不是那么看得惯她。但本尼喜欢,而且她也喜欢他。本尼对苏茜讲了一个小时,详细地解释了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是怎样发生的。

苏茜对美术品几乎一无所知,但她有另一种天赋,正好与本尼相反。她是一位电脑天才。要是把一只刚孵出壳的小鸭子扔进水里,它立即就会游泳。念书时,第一次接触电脑和网络的苏茜便有小鸭子来到水里的感觉。如今她二十二岁了,她运用电脑的技艺,已经堪比耶胡迪·梅纽因之于斯氏琴般出神入化。

她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老板是一个改邪归正的电脑黑客。他们设计安全系统,以保护计算机免受非法侵入。如同要开锁最好是找锁匠一样,要入侵一台电脑最好是求助于设计防护系统的人。苏茜·戴就是设计那些防护系统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办,本尼?”当他讲完时,她问道。

本尼也许只是来自小城布特尔市井的无名小卒,但他的曾祖父曾经是“布特尔青年队”的一名队员。小伙子们于一九一四年奔赴征兵站,当上了兰开夏燧发枪团的战士。在佛兰德斯的战场上,他们英勇抗战,许多小伙子壮烈牺牲了。在开赴战场的两百名年轻人里,只有本尼的曾祖父和另外六个人回来了。祖宗的基因是顽固的。

“我饶不了斯莱德那个狗杂种。我要让他一败涂地。”他说。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苏茜有了一个主意。

“这事肯定还有一个人与你一样愤恨难平。”

“谁?”

“油画原先的主人。”

本尼坐了起来。

“你说得对,姑娘。他被骗走了两百万英镑。而且他大概还蒙在鼓里呢。”

“他是谁?”

本尼努力回想着。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下递进来的表格。好像是个叫特·戈尔的人。”

“电话号码?”

“没填。”

“地址?”

“我没记住。”

“地址会登记在哪里?”

“数据库里。卖主记录或存储清单里。”

“你能访问吗?你有个人密码吗?”

“没有。”

“谁可以?”

“资深职员吧,我想。”

“莫特莱克?”

“当然。塞贝可以查阅他所需要的任何资料。”

“快起床,本尼。亲爱的,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苏茜花了十分钟登录到达西大厦的计算机数据库里。她提出询问。数据库要求询问者提供身份识别码。

苏茜身边放着一张清单。塞巴斯蒂安·莫特莱克到底用的是什么名字?他是用“S”“Seb”还是“Sebastian”的全称?是用小写字母、大写字母,还是大小写字母混合?在名与姓之间,用的是一个点、一个连词符号,还是什么都不用?

苏茜每一次都试用一种不同的格式,但都不对,数据库拒绝了她。她祈祷系统里没有对输入错误设置次数限制,不会在超出限制后向达西大厦发出警告继而关闭该账户。幸好设置这套系统的信息技术专家考虑到达西的工作人员大多是老学究,知道他们电脑知识相当粗浅,很可能会忘记自己设的名字。连接渠道依然通畅。

在第十五次尝试后,她成功了。绘画大师鉴定处主管使用的是“seb—mort”,全是小写字母,名字和姓氏都缩短了,中间是一个半字线。达西大厦的数据库接受了“seb—mort”的登录,并询问了密码。

“大多数人使用对他们来说较为接近或亲近的名字或数字,”苏茜告诉本尼,“妻子的名字,宠物的名字,自己生活的城市,他们喜欢的一组数字。”

“塞贝是个单身汉,独自生活,没有宠物。他只为名画而活。”

他们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尝试,然后转向荷兰/佛兰德斯画派,接着是西班牙大师。凌晨四点十分,当春天的阳光照进窗户时,苏茜搞定了密码。是戈雅,莫特莱克使用的是“seb—mort”和“GOYA”。数据库询问她要什么。她要求查阅编号“D1601”的储存品的所有者信息。

位于骑士桥的计算机,筛选了一遍存储器,然后告诉她:特·戈尔先生,W.12.白城切森特花园三十二号。苏茜删去她侵入过的所有痕迹并关闭电脑。他们抓紧时间睡了三小时。

那地方只有一英里远,他们坐着本尼的速可达摩托穿越正在苏醒的城市。那里原来是一室户小套房组成的破败街区。特·戈尔先生住在地下室里。听到敲门声,他穿着那件西班牙旧浴袍来到门边。

“戈尔先生吗?”

“是的,先生。”

“我叫本尼·伊文思。这是我的女朋友苏茜·戴。我是……曾经是达西大厦的。去年十一月份,你是不是拿来过一幅框架有缺口的小小的旧油画供出售?”

特鲁平顿·戈尔似乎有些慌张。

“是啊。没问题吧,我猜?它在一月份的拍卖会上被卖掉了。不是赝品吧,我猜?”

“哦,不,戈尔先生,它不是赝品。恰恰相反。外面有点冷。我们能进来吗?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好客的特鲁比与两位不速之客分享了他那壶早茶。自从三个月前得到五千多英镑的意外收获后,他再也用不着把袋泡茶泡两遍了。两位年轻人坐下来喝茶时,他开始阅读本尼带给他的占据了《星期日时报》一整个版面的那篇报道。他的下颚拉长了。

“这是真的吗?”他指向萨塞塔作品的那张彩色图片。

“是真的,戈尔先生。你的那幅旧油画曾用一块棕色的麻布包裹着。经清洗和恢复后,被鉴定为非常稀有的萨塞塔真迹,是锡耶纳画派的,创作年份约为一四二五年。”

“两百万英镑呢,”穷演员大叹道,“啊,天哪。要是我早知道的话,要是达西早知道的话。”

“达西是早就知道了的,”本尼说,“至少他们当时就已经怀疑了。我曾经是那幅画的估价人。我提醒过他们。你被骗了,而我则被毁九九藏书了前程,遭到了和这家画廊相勾结的一个奸人的暗算。”

他从头说起。当初交进来的艺术品数量浩大,一位忙得焦头烂额的部门主管撒手去乡下过圣诞节了。当他讲完时,那位演员凝视着报纸上的那张《圣母领报》图片。

“两百万英镑,”他喃喃地说,“要是有这笔钱,我可以舒舒服服过我的下半辈子了。当然,法律……”

“法律顶个屁用,”苏茜说,“记录上会说是达西犯了个错误,判断失误,而且范肖装扮得卑躬屈膝,但到头来是赢家。就是这么回事。法律奈何不了他们。”

“请告诉我,”本尼说,“当初你在表格的职业栏里填了‘演员’。这是真的吗?你是演员吗?”

“这一行我干了三十五年了,年轻人。几乎在一百部电影里出现过。”

他克制着没有提及,在这些影片中,他大多只出现了几秒钟。

“我的意思是,你能装扮成某个人而不被识破吗?”

虽然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旧浴袍,但特鲁平顿·戈尔自豪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杆。

“先生,我扮谁像谁,与随便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被识破。这是我的专业特长。实际上,我干的就是这类事情。”

“听着,”本尼说,“我有一个主意。”

他说了二十分钟。在他说完后,那位穷得叮当响的演员在心里打着算盘。

“复仇,”他喃喃地说,“最好是应该冷静看待。是的,事情是已经告一段落。斯莱德不会再提防我们了。本尼小伙子,我想我愿意加入你们。”

他伸出手去,本尼握住了。苏茜也把手搭在他们的手上。

“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我们齐心协力。”

“好,我喜欢这样。”本尼说。

“达达尼昂。”特鲁比说。

本尼摇摇头,“我对法国印象派从来就知道得不多。”

四月余下的日子都很忙碌。他们把资金合并在一起,完成了计划的制订。本尼在获得了佩里格林·斯莱德的所有私人电子邮件后,还需入侵其私人通讯录。

苏茜选择通过斯莱德的私人秘书普里西拉·贝茨小姐进入达西大厦的计算机系统。贝茨小姐的电子账户很快就查到了。她在数据库里的登录名是P—Bates,问题在于她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