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沉静而内向的托马斯·列文从诺阿以饭店出来,回到马赛的老区,回到了玫瑰骑士街那幢房子的三楼住房里。回来之前,他还同约瑟芬·巴克和德布拉上校一道喝了好多酒,谈了好多将来要做的事。

他站在桑塔乱糟糟的床前,有好几秒钟的时间真恨不得把这个还在昏睡的女人痛打一顿才甘心,可是他还是决定先去洗个热水澡。后来他的歌声惊醒了桑塔,他这个漂亮的女朋友末了在澡盆里发现了他。桑塔为他搓背的时候,他给她大略地讲了他得救的经过。当然有所保留,因为他现在对她也得有点戒心才行了。末了他说道:“他们之所以放了我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他们要我去给他们办点事儿。而要办这件事我又需要你。只是考虑到这点,我想才谈得上同你和解。”一听到这话,桑塔那忧伤的眼睛里顿时闪现出喜悦的神色:“你会饶恕我吗?”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我不得不饶了你。因为我现在需要你。”

“不管怎么样都行,只要你饶了我。”她说着吻了托马斯一下:“我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做。你想要什么?说吧。”

“几条金子。”

“条……条……几条金子?要多少?”

“嗯,大约要价值五百到一千万法郎的金子。”

“真金条?”

“当然是灌了铅的嘛。”

“那好吧。”

“你这个混蛋。”托马斯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妖精,全都是因为你我才又落入了这个旋涡。别用那么大的力气搓。”可是她越搓越用劲,她还高兴地叫了起来:“呵,我太高兴了,他们居然没把你整死。我的宝贝。”

“别再搓了!”她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胳肢她。“住手,再不住手我打啦!”

“你打吧!你打吧!”托马斯一把揪住了桑塔,痛得她唉哟一声叫了起来。水溅起老高。他把桑塔连人带衣拖进了澡盆,浸进了满是肥皂泡沫的热水里。桑塔叫呀喊呀笑呀,把浸入嘴里的水往外直吐,最后她躺在托马斯的怀抱中不作声了。

短暂的静寂,留给了托马斯思考的余地。他想起可怜的拉札鲁斯·阿尔科巴,想起了可怜的瓦尔特·林德纳夫妇,想起了沉没在注洋大海之中的船和船上遇难的乘客,想起了未能生还的水手,想起了昼夜蜷伏在寒冷中战壕中的可怜的兵士。总之他想起了所有的可怜人,他们的生命是多么短暂,他们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他们的结局是多么悲惨。世界上的幸福,这幸福少得可怜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四日,星期三,有三位先生到卡涅比大街的布里斯托尔饭店的包房里共进素食午餐。他们当中有一位烹调老手一边配点菜食,一面在饭店厨房里指点厨师们做菜。这三位的姓名是雅克·贝尔吉、保尔·德·莱塞普顿和皮埃尔·于内贝尔。保尔·德·莱塞普顿是个面色阴沉,少言寡语的瘦子。三十七岁上下。雅克·贝尔吉年纪要大一些,脸色红润一些,胖胖的,穿得非常阔气。手势眼神都显得有些做作,说话时嗓门很高,走起路来踩着小碎步。他穿了一件深蓝色外套,里面搭配了一件暗红色的天鹅绒背心,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那位皮埃尔·于内贝尔不消说就是托马斯·列文了。他现在口袋里揣着一个法国谍报局为他搞的新护照。该护照持有者的姓名为皮埃尔·于内贝尔……

贝尔吉和德·莱塞普顿同于内贝尔是初次见面,而贝尔吉一下子喜欢上这个风流潇洒的年轻人。他那双情意绵绵地姑娘眼睛老是在于内贝尔先生的身上滴溜溜转。托马斯以商业伙伴的身份到贝尔吉律师那儿申报之后,就邀请了这两位来共进午餐。“我们最好还是美美地去吃一顿,边吃边谈吧。”托马斯首先倡议这么办。“好极了,于内贝尔先生。不过,千万别来荤菜。”贝尔吉尖着嗓门回答说。“您不吃荤食么?”

“一点也不。也不抽烟,也不喝酒。”托马斯在心里说道恐怕与女人也不沾边吧!真是清白一尘不染,就只知道为盖世太保卖命,你这个伪君子……托马斯心里捉摸着这个胖家伙容易对付,与莱塞普顿得多留点儿神。莱塞普顿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先生到底有何贵干?”

“先生们,马赛是个小城。谁都知道你们从巴黎来到这儿谈点买卖。”正在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招待送上了正餐,托马斯打住口,没再往下说。胖律师刚朝盘子里瞧了一眼就叫起来:“唉呀,我刚才不是说得清清楚楚的么,不要荤菜!”莱塞普顿打断了他的话,转头问托马斯:“于内贝尔先生,这儿的人说我们做什么买卖?”

“呃,嗯。外汇、黄金。别人说你们对这玩意儿感兴趣。”莱塞普顿和贝尔吉对视了一眼。包房里出现了一阵沉默。末了,莱塞普顿冷冷地说:“别人是这么说的?”

“是的,别人是这么说的。呃,贝尔吉先生,你加不加点酱油?”

“好朋友。”律师呆呆地望着托马斯回答说:“我简直被感动了。我还以为是肉,结果不是。好吃极了,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莱塞普顿皱了皱眉头又说:“于内贝尔先生,您谈起了外汇和黄金的事。要是我们的确对此感兴趣呢?”托马斯向贝尔吉说:“这是蘑菇,怎么样?手艺不错吧?”莱塞普顿拉长了声音问道:“您有金子?”

“有哇。”

“哪儿来的?”

“管它哪儿来的。”托马斯略带傲气地回答说:“我也不想过问你们是以谁的名义来买这玩意儿。”莱塞普顿瞪起鲨鱼眼望着托马斯说:“您拿得出手的有多少?”

“得看你们想要多少?”

“我想。”莱塞普顿说:“您没那么多。”突然胖律师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告诉您吧,我们要买两亿!”天呐!托马斯心想真是桩大买卖呀!

我的天呐!那个站在包房门边偷听的老招待也在想,真是一桩大买卖呀!他一边啧啧不停地弹着舌尖,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进饭店的小酒吧间,这时候那儿没人喝酒。柜台后边坐着一个壮汉子,长着刷子毛一样的硬头发。“喂,巴斯蒂安。”老招待叫了他一声。这个人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小,大手掌。他问:“他们在谈什么事?”老招待给他做了汇报。“唉呀!两亿!我的天呐!”这个名叫巴斯蒂安·法布尔的人往老招待的手里塞了一张钞票又说:“再去听听。全记下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咧,巴斯蒂安。”老招待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钞票的面额。

巴斯蒂安快步走出酒吧间,从停车间里拖出一辆自行车,他飞身上车顺着老港朝贝尔格斯码头方向驶去。那儿有本城的两家名气最大的咖啡馆,一个叫辛特拉,另一个叫老水手。这两个咖啡馆是五花八门的黑市交易的窝子。辛特拉的摆设要时新一些,到这儿来大多是些很阔气的希腊商贩、土耳其人、荷兰人和埃及人。巴斯蒂安来到摆设比较旧式一些的老水手咖啡馆。这家咖啡馆的墙壁全装上了深色的木板,一些巨大的镜子把外面街上灰色的光线折射到屋子里。到这儿来喝咖啡的全都是些本地人。现在是中午时分,大多数人都在喝帕斯蒂斯酒,这是一种开胃甜酒。老水手咖啡馆里挤满了酒贩子、造假证件的、走私贩、黑市商和流亡者。巴斯蒂安认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他一进去便不停地同熟人打招呼,有许多人也主动地同他打招呼。在馆子正堂的角上有一道偏门,门把手旁边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包房。巴斯蒂安在门上敲了四声长的、两声短的。门开了,巴斯蒂安走进去。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一个长条桌四周坐着十五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些男人一望而知是些鲁汉,有几个满脸都是胡须。有几个是塌鼻梁,脸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他们当中有非洲人、阿美尼亚人和科西嘉人。

坐在条桌首位的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人。她戴着一顶红帽子,帽子下面披着藏青色的卷发。她穿着一条长裤,上身是一件生皮夹克。局外人一眼便可看出桑塔·泰西尔是这个小偷集团的头目。她是一只孤零零的母狼,是冷酷无情的女王。她一瞥见巴斯蒂安立刻就训斥起来:“怎么这时候才来?”巴斯蒂安怔怔地望着她,那眼睛好象在请求宽恕:“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那三个人拖了好长时间……那个律师又晚到了一些时候……”桑塔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还戴着这顶破软帽?像个混混!别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些啥家伙!”

“请原谅,桑塔。”巴斯蒂安赶紧摘下软帽藏起来,然后他汇报了他从布里斯托尔饭店的招待那儿听到的消息。当他说到两亿那个数目时,屋子里顿时一片哗然。有几个打起了口哨,有个人激动得当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闹开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压过其他人的嘈杂声:“都给我把嘴闭上!”屋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问到谁谁再讲话,懂了吗?”桑塔回身靠在椅背上说:“拿烟来。”两个小偷赶紧把香烟递给她并且给她点燃。“大家都给我仔细听着,现在我给你们讲要干的活儿。”

那天是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五日,星期四。马赛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了。在罗马街的日用品商店里有两个顾客要买东西。一个说:“我想买四个制糕点的烘模。”

“您呢?”女售货员问另外一个。“我想买三个烘模。如果可以的话。”第一个是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长了一头剃了毛似的红头发,他的名字叫巴斯蒂安·法布尔。另一个穿得很气派,说话很斯文。他自称皮埃尔·于内贝尔。买好东西他们就朝老区走去。托马斯想现在我就要同这个大个去做假金条了,真是个好生意!真想看看行家是怎样做这种玩意儿!

雷涅·布勒医师牙科诊病时间上午九至十二点下午三至六点,他俩走过去按了按门铃。门开了。“可把你们等来了。”雷涅·布勒大夫说。托马斯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娇小玲珑的男人。他穿了一件白大褂,戴的是金边夹鼻眼镜,一口金光闪闪的假牙。“快进来吧,小伙子们。”这位大夫一边说一边在门上换了一块牌子,牌上写着今日停诊!他回身把门关上,穿过一个里面放着转椅和一些闪闪发光的器具的治疗室,然后往前一直走进一间紧靠在小厨房的化验室。就在那间化验室巴斯蒂安给他们两人彼此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他对托马斯说:“这位大夫一直都在替我们办事儿,同我们头头订有单独的合同。”

“是呀。不过就这一项造假金子。要是你们几位老弟牙齿有毛病的话,那就最好另请高明喽。”这个矮个子的大夫打量了托马斯一眼说道:“真奇怪,我们怎么会不认识呢。您是新入伙的吧?”托马斯点了点头。“才从牢房里出来的。”巴斯蒂安乐滋滋地加了这么一句:“很受头头的宠呐。”

“行啊。你们把模子带来了没有?带来了?那好极了。那我七个金条一起做,不必等模子冷下来再做第二条了。”布勒大夫把糕点烘模取出来挨个儿放好。“长度对的。”他说:“你们是要做以公斤计数的大条子对吧?是呀,我也这么想。”他对托马斯说:“要是您有兴趣的话,您可以在旁边看我做,小伙子。别人决不可能料到这些东西还能派这些用场。”

“您说得很对。”托马斯说着站起身来,默默地望着天上好象在请求上天的宽恕。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六日下午,于内贝尔和法布尔到布里斯托尔饭店去找那位红脸蛋的胖律师雅克·贝尔吉,他在他的套间里接待了他们。他穿了件蓝绸晨衣,胸口上的衣袋里塞了一张沙绢,散发出阵阵香水味儿。起初他很不高兴,因为他见有一个陌生人跟着托马斯走进他的房间:“这是什么意思呀,于内贝尔先生。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先生!我只想同您单独谈!”

“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现在带着相当贵重的货,贝尔吉先生。得有个保镖呀!”律师让步了。他说:“可惜我的朋友莱塞普顿不在这儿。”那倒更好,托马斯心想。他问道:“他在哪儿?”

“到班多尔去了。”贝尔吉说着撮起了他那张粉红色的小嘴,好象要吹口哨似的:“他到那地方还要去买好些货,您知道黄金和外汇两样都要买。”

“知道。”托马斯说着给巴斯蒂安丢了个眼色。于是他便把一个小箱子放到桌上,咔啦啦地打开了锁,里面是七个金条。贝尔吉开始仔细地检查金条。他看了看印:“嗯,嗯,里昂冶炼场,很好。”这时托马斯又悄悄给巴斯蒂安丢了个眼色,巴斯蒂安就说:“我可以去洗手吗?”

“洗澡间就在那边。”

巴斯蒂安走进洗澡间。他拧开一个水龙头让水哗啦啦地流,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过道里,把房间钥匙从锁里拔出来……

贝尔吉正在检查金条。他检查金条的办法完全如那位矮个子牙科医生所说的那样,用的是一块油石和各种不同浓度的盐酸。“行了。”他说:“那么我拿您怎么办呢?”

“您说什么?”托马斯看见巴斯蒂安回来,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每次买黄金我都得为我的委托人做好记录。我们要写上顾客的花名册……”

花名册!一听到这句话托马斯激动不已。这正是他所要找寻的名单!就是那些在法国未被占领地区里通盖世太保的卖国贼和内奸的名单。贝尔吉平和地说道:“当然,我们决不勉强任何人把他的姓名和地址告诉我们……”他笑了笑又接着说:“不过要是您将来还想同我们做买卖的话,恐怕还是给我们留下个地址什么的为好……当然是绝对保密的……”托马斯说:“好呀,我希望以后还能向您提供一些货。还有外汇。”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贝尔吉扭着身子像个妇人似的走进他的卧室。“印下来了吗?”托马斯悄悄地问巴斯蒂安。“当然。”巴斯蒂安点了点头:“呃,这个矮胖子他……”

“你都看出来了嘛。”这时贝尔吉从里间出来,提一个上了四把锁的文件夹。托马斯·列文告诉了他的假姓名和假住址,贝尔吉用笔把托马斯讲的都记了下来。“那就给钱吧。”托马斯说。贝尔吉笑了笑说:“别怕,就给您。请您跟我到卧室里来一下……”

隔壁卧室里有三个大柜,这个律师抽开一个窄抽屉。托马斯一看,装得满满的全是一札一札的一千到五千法郎的钞票。托马斯明白贝尔吉和莱塞普顿得带点石成金量的现款才行。毫无疑问,这三个大柜子的其它抽屉里肯定也都是钱。贝尔吉给每个金条付三十六万法郎,约合一万八千帝国马克。七个金条一共是二百五十万法郎。贝尔吉等托马斯把钱点清后微笑着问托马斯:“朋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托马斯诧异地问:“怎么您不回巴黎去吗?”

“不,就莱塞普顿一个人回去。明天下午三点钟他要乘特别快车从这儿经过。”

“经过?”

“是的,他带着货从班多尔到巴黎去。我要把您的金子交给他。然后我们就可以一道去吃顿饭了您看怎么样?”

十五点三十分,圣·查理火车站。一个钟头后,托马斯在绳缆厂大街的一幢很大的旧房子里汇报了他了解到的情况。这幢房子的主人叫雅克·库斯托,海军炮兵少校,重新组建的法国谍报局的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库斯托坐到一个色彩缤纷的书架前面的靠背椅上,嘴里叼着一个旧烟斗,烟斗里只装了少许烟叶。西蒙上校坐在他身旁。真可怜呐,他的黑色外套的胳膊肘和裤子的膝盖头都磨得发光了。他一跷起二郎腿,左脚鞋底就露出一个洞。这个法国谍报局真是又可笑又可怜。托马斯心想我这个被迫来干特务活动的局外人眼下手头的钱也比整个二处还多呢!他如今潇潇洒洒地站在那儿,身边放着那口小箱子。他到贝尔吉先生那儿去的时候里面装了七个金条。现在呢?里面是二百五十二万法郎。

托马斯·列文说:“要留心那次特快到站的时间,我已经查过了到这儿只停八分钟。”

“我们会留心的。”库斯托说:“不用操心,于内贝尔先生。”西蒙捋了捋胡子急切地向托马斯打听:“您认为莱塞普顿随身带的货很多吗?”

“贝尔吉说他带有巨额的黄金和外汇,还有别的。他在南边跑了好几天,到处采购。所以身上的货必定不少,否则他不会回巴黎的。贝尔吉还要把我的七个金条交给他。我想最好您趁此机会给他们来个一箭双雕……”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啦。我们已经给警察局的朋友们打了招呼。”库斯托说。西蒙问托马斯:“可是您怎么才能搞到花名册呢?”托马斯笑眯眯地回答说:“别再绞尽脑汁了,西蒙。不用您操心。不过,您还是可以帮帮忙。我需要三名布里斯托尔饭店穿制服的招待。”

“可以办得到的。布里斯托尔饭店的衣物床单都是交给所罗门洗染店洗的。制服也在那儿洗。这个洗染店的副经理就是我们的人。”库斯托说。“那好。”托马斯说。

他看了看瘦骨嶙峋的西蒙上校那只穿了孔的鞋,看了看他那件破旧的外套,他又看了看库斯托那个里面没装多少烟叶的旧烟斗。然后他又看了看他的手提箱。于是我们的朋友托马斯做了一件令人感动的事。这件事表明尽管残酷的命运把他推进了冷酷的世界,然而他至今仍然没有吸取教训,仍然不会按照这个冷酷世界的冷酷赌博规则来生活……

当托马斯·列文半个小时后从绳缆厂大街那幢房子里出来时,他发现墙边有个黑影在后面跟着他,托马斯一转弯便忽地站住了。那个尾随他而来的男人急急转过街角,结果一下子撞在托马斯身上。“呵,对不起。”他彬彬有礼地摘下又破又脏的帽子向托马斯道歉。托马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桑塔手下的人。他嘴里咕噜了几句便赶紧溜走了。回到玫瑰骑士街,那位野猫一样的黑发女郎抱住托马斯便是一阵狂热的亲吻。为了取悦于他,她特别梳妆打扮了一番。点起了蜡烛,香槟酒里已经放好了冰块:“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亲爱的!叫我好想……”

“我到……”

“到你的上校那儿去了。我知道,巴斯蒂安全给我讲了。”

“巴斯蒂安在哪儿?”

“他的母亲生病了。他得去看看,明天回来。”

“明天,哈哈。”托马斯边说边打开小手提箱。箱子还是满满的。不过没有贝尔吉给他装钱时那么满了。桑塔一看高兴得啧啧直叫。“别高兴得太早了,亲爱的。”托马斯说:“少了五十万?”

“什么?”

“是的,我把那五十万分赠给了库斯托和西蒙。这些人也太可怜了。见鬼,我可怜起他们来了,你知道……这么办吧,送出去的那五十万就算是我的部分好啦。其余的两百零两万法郎归你和你手下的人。”桑塔吻着他的鼻尖,漫不经心地说:“真大方啊,你真是可爱……这下你可什么都没捞到。”

“可我得到了你。”托马斯和蔼可亲地说。随后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桑塔,你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呢?”

“什么?监视?我?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亲爱的,看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手下的一个家伙同我撞了个满怀。”

“呵,肯定是偶然。碰巧……”

“我的天呐,你怎么疑心这么重?到底怎样才能使你相信我是爱你的?”

“说一次实话吧,你这个婊子。不过我自己也明白,这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奢望啊。”

开往巴黎的特别快车在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七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准时到达圣·查理火车站,一个三十七岁上下的男人正从车窗伸出头来朝站台上张望。不一会儿他便看到衣着特别显眼的胖律师贝尔吉。保尔·德·莱塞普顿在车上挥手。雅克·贝尔吉在站台上挥手。列车停住了。贝尔吉提起小手提箱急急地朝他朋友的那节车厢走去。可是还没等车停稳,人群中便冲出了三十名便衣警察。他们从列车的两边涌向这节车厢,并在铁轨的两边拉起两条长绳。这样未经他们允许任何人都不准打开车门。一个警官走到贝尔吉身旁告诉他被捕了。面无人色的贝尔吉问为什么要逮捕他。警官对他说:“因为您有偷运黄金和外汇的嫌疑。”贝尔吉不作声了,他手里还提着那个装有七个金条的小箱子。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便衣警察从车厢的两端冲上去逮捕了保尔·德·莱塞普顿。

就在警察们逮捕那两个法国的盖世太保走狗的时候,三个穿绿制服的招待来到了布里斯托尔饭店五层楼的走廊上。他们当中的两个从长相来看很像桑塔·泰西尔手下的人,另外一个就是化装成招待的托马斯·列文,他们的绿制服看起来的确不怎么合身。托马斯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贝尔吉住的套间。三个人以一般旅馆招待难在达到的敏捷程度几下就把房子里的三个大柜搬了出来并拖到了电梯间里。他们坐着电梯下到底层。把柜子搬到院子里。那儿停着一辆所罗门洗染店的货车。他们把柜子扛上货车车厢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利地开走了。

一个钟头后,改换了原装的托马斯·列文满面春风地走到绳缆厂大街雅克·库斯托的住房,库斯托和西蒙已经在那儿等他了。托马斯拿来了贝尔吉的文件夹,他从夹子里取出了登记着密探、内奸、出卖灵魂的人的姓名和住址的花名册。他得意洋洋地在空中挥舞着。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库斯托和西蒙神情不对,完全没有一点高兴的念头。托马斯诧异地问道:“怎么啦?这两个家伙抓住了吗?”库斯托点了点头。“那七块金条呢?”

“也拿到了。”

“那为啥呢?”

“别的我们可就一无所获,于内贝尔先生。”库斯托慢腾腾地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托马斯。西蒙上校也用一种少见的眼光在打量着托马斯。“什么叫做别的一无所获?莱塞普顿肯定随身带有黄金、外汇和值钱的东西呀!”

“是呀,要叫我们相信这一点,对吧?”库斯托说完便紧咬了下嘴唇。“他身边什么都没带?”

“一克金子也没有,于内贝尔先生。一个美元也没有,一件贵重的东西也没有。你看怪不怪?”

“可是,可是他恐怕是把东西藏起来了!藏到车厢了,要么藏到列车的什么地方了。他恐怕同铁路人员串通了。你们得搜查列车!搜查所有的乘客!”

“这些我们全都做了。我们甚至还派人把煤水车用铲子翻了一个转儿,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列车呢?”

“开走了,我们总不能老是把车拦住不让走呀!”这时西蒙和库斯托发觉托马斯露出了微笑,他不停地摆头嘴唇在无声地动弹。是啊,他们是怎么看得出托马斯的内心活动呢?托马斯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个婊子!”西蒙不明白托马斯笑什么。他忽地站起来,挺起胸脯半带挖苦半带威胁地问道:“呃,列文。您恐怕猜得出金子会在哪儿吧?”

“是的。”托马斯慢悠悠地说:“我想我猜得出。”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七日黄昏,凛冽的寒风在呼啦啦地吹。托马斯·列文满腔怒火紧收着下巴耸起肩头费力地顶着寒风走进马赛的天堂角。桑塔这个婊子!巴斯蒂尔这个混账东西!风越刮越凶了,鬼哭狼嚎似的在马赛的街头呼啸。托马斯此时的心情也同这恼人的气候一样,愤怒、失望、阴郁、凄凉!

天堂街那个老交易所隔壁有一幢又脏又破的楼房,在这幢房子的二楼有个小酒店叫做爸爸酒店。老板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全城的人都管他叫橄榄。橄榄的脸很红,身子肥得像猪一样。爸爸酒店里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烟雾。屋子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时间还早天刚刚昏黑下来,橄榄的客人们边喝开胃酒边谈生意。他们各自都在盘算着今天晚上吃完这顿酒菜要搞成什么黑市交易。托马斯进来的时候,橄榄正靠在湿漉漉的柜台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他一见托马斯进来,小眼睛忽闪了一下便笑嘻嘻地问托马斯:“喝点什么?来一杯茴香酒如何?”橄榄自己造的茴香酒这件事,托马斯已经有所风闻。别人告诉他橄榄造酒用的是一个解剖室偷来的酒精。最令人发指的是那是解剖室已经泡过尸体的酒精。据说有些喝了橄榄的茴香酒的人马上就精神失常了。所以托马斯说:“给我来个双份科涅克香槟吧。不过要拿真的!”他接过酒又说:“您听着橄榄,我要找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不认识。”

“您肯定认识他。他就住在您的酒店后面。我知道只有从这柜台过才能到他那儿去,我还知道他通过您才见外人。”橄榄鼓起了土拨鼠似的腮帮子,眼睛里突然闪现出狡黠的光;“你大概是警察局来的小屁眼虫吧,嗯!快滚蛋吧,娃娃。我手边有的是人,只要我打声口哨,他们就会来把你鼻子揍肿的。”

“我不是从那儿来的。”托马斯喝了一口酒,然后他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时间。橄榄惊奇地望着他说:“既然不是从那儿来的,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住?”

“他自己告诉我的。快去对他说,他的好朋友皮埃尔来要见他。要是他不马上出来,五分钟之后这儿就要出事……”

不一会儿巴斯蒂安便出来了,他张开手臂神采飞扬地朝托马斯走过来。现在他们站在从酒店通往巴斯蒂安住屋的窄窄的走廊里。巴斯蒂安伸出两只熊掌似的大手搭在托马斯的肩上说:“来得太好了,娃娃!我正要去找你咧!”

“把爪子立即给我缩回去,你这个骗子。”托马斯凶声恶气地说。他一把推开巴斯蒂安,径直走进了他的屋子。巴斯蒂安的前屋乱成一团糟。到处乱放了些车胎、汽油桶和香烟纸箱。再往里的一间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安装了电动玩具火车,布置了车站、桥梁、隧道、高山、峡谷、弯弯曲曲的铁轨。托马斯略带嘲讽地问道:“你家里有个幼儿园?”

“这是我的嗜好嘛。”巴斯蒂安觉得有些委曲:“请别靠在那盒子上,会把变压器弄坏的……呃,老弟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大的气?”

“你还用得着问我?昨天你不见人。今天呢,桑塔又不见人了。两个小时之前警察局逮捕了那两个盖世太保的采购员贝尔吉和莱塞普顿。莱塞普顿从班多尔上车的时候随身携带着黄金、首饰、外汇。可是车到马赛他身边啥也没有了。警察把整列火车都搜遍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搜到。”

“咳,你看看你看看,有这种事儿!”说着他冷冷一笑便去按了按一个玩具列车的电钮。其中一列火车便随之启动起来并朝一条隧道慢悠悠地驶去。托马斯伸手把墙上的电线插头拔下来。列车一下就停住了。两节车厢还留在隧道里没来得及拖出来。这下巴斯蒂安火了,他忽地站起身来吼道:“你真想挨揍了是不是?你今天到底想干啥?”

“我想知道桑塔在哪儿!我想知道金子在哪儿!”

“在哪儿,当然在隔壁嘛。在我的卧室里,一个子也不少。”

“在哪儿?”托马斯紧张得连咽唾沫都觉得困难了。“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以为她带着那玩意儿溜啦?她无非是想把事情办得妥帖一点,把屋子布置得漂亮一点,点上蜡烛什么的,好让你这小子高兴高兴。”巴斯蒂安提高嗓门叫了一声:“好了没有,桑塔。”一个房门开了是桑塔站在那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光彩照人。她今天穿了一条绿色的小管裤,全皮的。上身穿了件白衬衫,扎了一条黑腰带。她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露出了一口细小的牙齿。“你来啦,宝贝儿。”她走过来牵着托马斯的手说:“跟我来,现在可以去取你的礼品了!”托马斯很快地跟着她走进隔壁的房间。这儿点了五支蜡烛。桑塔已经给蜡烛下面弄好的烛台。柔和的烛光照亮了这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摆着的一张很厚重的双人床。托马斯把这间屋子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眼睛都发花了。床上堆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物,那是二三十个金条,数不清的金币、戒指、项链、手镯,既有时髦的,也有古式的。一个古老的金质耶稣受难十字架,一个希腊正教的金圣像,还有大札大札的美元钞票和英镑钞票。托马斯觉得两腿一软,便一屁股瘫坐到一把古式的摇椅上。晃晃荡荡地摇起来。巴斯蒂安走到托马斯身边,用胳膊碰了他头一下,高兴地搓着双手说道:“看这小子,成了豆腐啦!”

“今天大家都高兴,全都很快活。”桑塔轻轻地说道。托马斯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两张脸在晃动,仿佛浮动的两个白色皮球在随着浪头起伏。他伸出脚踩着地面。椅子便不再摇晃了。现在他看清楚了桑塔和巴斯蒂安的脸。那是两张洋溢着幸福的孩提的脸,没有虚伪没有欺骗没有诡诈没有恶毒没有猜疑。他唉声叹气地说道:“结果还是我猜中了。果然是你们把东西偷了。”

巴斯蒂安马嘶一样笑起来,他往肚皮上拍了一巴掌说道:“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这下子这个冬天可以对付过去了嘛!嗨呀,这些东西咱们就先凑合着用吧!”桑塔两三步就跑到托马斯跟前抱住他的雨点般地吻了一番。“啊!”她叫道:“你这会儿多迷人呐!太迷人了!呵,我快要疯了!”她说着一下子坐到他膝盖上,椅子又摇了起来,托马斯又觉得一阵昏眩。他昏昏沉沉地听到仿佛是透过一片棉花海洋传来的桑塔的声音:“我给那些小伙子们说好了。这件事得由我们单独干,我的宝贝不能参加。他太正派了,太讲道义了。我们不要去为难他,等到我们把那些赃物拿到手,他还是会同我们一道快活的!”托马斯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是怎么找到那些赃物的。嗯,找到那些东西的呢?”巴斯蒂安讲起来:“嗨,昨天我不是同你一起到贝尔吉住的地方去了吗?他不是说他那个伙伴莱塞普顿在班多尔要买好多金银财宝吗?所以我就找了三个兄弟连夜赶到了班多尔!我在那儿有的是朋友。明白了吗?我摸清了莱塞普顿串通了几个列车上的人员,害怕检查想把那些赃物藏在煤水车厢的煤下面。懂了吗?”巴斯蒂安讲的时候好几次都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又继续往下讲:“我们是放长线钓大鱼。让他藏去。然后呢我们就给他安插了一个小羊羔那么温顺的小妞去陪他过夜。幸好这个红脸公鸡比那个贝尔吉馋嘴。喏,这个小妞按照我们的吩咐逗得他心痒难按。这只公鸡最后给灌得烂醉如泥,直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清醒,是耷拉着腿上火车的!”

“哈哈!”桑塔快活地叫了一声,用她涂了红指甲的手去抚摸托马斯的头发。“莱塞普顿未必没托人照看他那节煤水车厢?”

“托了人的,是两个铁路上的。”巴斯蒂安把双手举起来又放下去:“他送他们每人一个金条。于是我们就给他们每人再送两个。金条我们有的是嘛,于是这事就好办啦……”

“黄金的威力,你看。”桑塔说着轻轻地在托马斯的耳朵上咬了一下。

“桑塔!”

“怎么,宝贝儿?”

“站起来。”托马斯说,她惶恐地从托马斯身上站起来。巴斯蒂安伸手抱住了她的肩头。他们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现在却战战兢兢的了。大家都象泥塑木雕似的呆着,只有那些金条、金币、金项链、金戒指和翡翠宝石在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托马斯也站起身来。他无限伤感地叹息道:“天呐,我一想到我现在要搅扰你们快乐的情绪,一想到我不得不向你们泼冷水就感到痛心!可是,这的确不行啊!”

“什么的确不行?”巴斯蒂安惶惶不安地问道。“我们不能要这些东西。我们得把这些东西交给库斯托和西蒙。”

“疯了,疯了!”巴斯蒂安嘴张开之后合不拢了。他求助似的望着桑塔说:“他真的是疯了!”桑塔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见她的左鼻翼在微微地颤动……托马斯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从西蒙和库斯托那儿来,我同他们两人说定了的。那些内奸叛徒的花名册交给他们,贝尔吉和莱塞普顿通过各种偷、骗、抢掠、敲诈而收集起来的一切赃物也归他们所有。我们在贝尔吉寝室里搬出来的三个大柜的钱归我们所有。这总还是有六千八百万呐!”

“是六千八百万法郎!”巴斯蒂安急得叫了起来,他不停地绞手指:“是法郎!法郎!而现在纸币法郎一天比一天下值钱!”

“为了得到这么点钱你就要这些东西都交出去?”桑塔指了指床,用细嫩得像耳语般的声音说道:“这些至少也要一亿五千万法郎,你这个傻瓜!”托马斯怒气冲冲地说道:“可这应该是法国的财产。这是偷法国的!三个柜子里的钱是盖世太保的钱,这些钱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留着慢慢花。可是这些首饰、圣像、国库里偷来的黄金……天呐,难道还得让我这个德国佬来唤起你们爱国心么?”巴斯蒂安嘶声哑气地说道:“这是我们偷到的。我们把这东西偷了。盖世太保就只有望着月亮干瞪眼儿。我觉得我们这不就是给我们的祖国做了大好事吗?”巴斯蒂安和托马斯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个没完。越争越生气,越争越激动。而桑塔反而越来越平静了。她双手叉腰,大拇指扣着皮带,右脚摆来摆去。左边的鼻翼不停地颤动。最后她低声打断巴斯蒂安的话:“别这么激动。这儿是你的屋。这个小白痴得先滚出去!然后叫库斯托和西蒙滚进来。”托马斯耸了耸肩头,扭头就想往外走。谁知巴斯蒂安一个箭步就横到他的前面。他掏出手枪:“你要到那儿去?”

“去爸爸酒店打电话。”

“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巴斯蒂安喘息着咔嚓一声掰开了枪机保险。托马斯又朝前走了两步,胸口顶住枪口。巴斯蒂安重重地长叹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娃娃!头脑别发热……我,我可真的要开枪了……”

“让我走,巴斯蒂安。”托马斯又往前挤了一步。巴斯蒂安的背已经靠着门了。托马斯伸手去拉门把手。巴斯蒂安带着哭音喊道:“等一下嘛!你知道那些狗杂种把这些赃物拿去之后会派些什么用场吗?搞黑市交易、拿去变卖、挥霍,警察国家保密局祖国什么东西!全是他妈的贼!”托马斯把门把手按下去,拉开了门。面如土色的巴斯蒂安望着桑塔喊叫着:“桑塔,你说话呀!帮帮我呀!我,我下不了手……”。托马斯听到哔啦一声响,他扭回头。原来桑塔一下子坐到床沿上,挥起她那对小拳头噼里啪啦地朝那些金条、圣像、金币上乱捶。她一边捶一边尖叫:“让他走,让这个白痴走吧……”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顺着她美丽的脸颊往下淌。她伤心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你走吧……去叫西蒙……他可以把东西全拿走……啊,你这个无赖,为什么我遇见了你呀……本来我是多快活啊……”

“桑塔!”

“……本来我打算从此洗手不干了,同你一道远走高飞到瑞士去。我全都是为了你……可现在……”

“桑塔,亲爱的。”

“别叫我亲爱的,你这个混账东西!”她狂怒地叫喊着。随后她无力地朝前面倒下去。她的额头撞在堆积如山的金币上。她就那样趴在床上哭呀哭呀以至哭得死去活来。

“把衣服脱掉。”与此同时,法院的看守长年轻漂亮的路易斯·杜篷对两个刚刚押到马赛警察局监狱接收室的犯人下了第一道命令。“要我们干啥?”莱塞普顿气势汹汹地问道。他那双冰冷鲨鱼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唇变成了惨白的两道线纹。“你们得把衣服脱掉。”杜篷说:“我要看看你们衣服里有什么东西。”贝尔吉吃吃地笑了笑说:“年轻的朋友,您以为我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呢?”他朝前走了一步,解开了他的背心纽扣。“别脱了。”保尔·德·莱塞普顿恶狠狠地说道。“怎么?”杜篷回过身问他。“我受够了。去把你们监狱的头头叫来,叫他马上到这儿来。”

“呃,你用这种口气……”保尔·德·莱塞普顿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他耳语般地说道:“住嘴,您能识字吧?看!”他掏出一张证书给这个年轻的官员看。这是一份用德法两国文字签发的证书,证明保尔·德·莱塞普顿是受德国保安总署的委托办事的。“呵,趁此机会嘛。”贝尔吉说着也扭动屁股从后面裤包里摸出一个散发着香水味的皮夹子,他从夹子里也掏出一份同样的证书。“我去请示我的上司。”路易斯·杜篷结巴起来。他看过证书,对这两个家伙更反感了。

“莱塞普顿?贝尔吉?”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旗队长瓦尔特·艾歇尔气得朝椅背上一靠,对着电话筒吼叫起来:“是的,不错,我认识这两个人!是的,不错。他们是为我们工作!我们派人来接他们。”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位法国官员很客气地对他提供的情况表示感谢。“不用谢,希特勒万岁!”艾歇尔咔嚓一声把话筒摔在支架上:“温特尔!”他的副官赶紧从隔壁房间跑进来,这些先生们在巴黎市郊佛赫林荫道一幢豪华别墅的五楼从事着阴森恐怖的工作。温特尔瓮声瓮气地问道:“有事吗,旗队长?”

“莱塞普顿和那个老大婶贝尔吉在马赛被扣起来了。”艾歇尔怒气冲冲地说道。“唉呀,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简直糟糕透了。我们这边的人都是些白痴么?您想想,要是让卡纳里斯知道了怎么得了!那他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就会说保安处把法国非占领区的东西都买空啦!”

二十四小时后,老水手咖啡馆在桑塔·泰西尔主持下开了一个说得好听点儿就是吵吵嚷嚷的帮会。那些坐在前堂谈生意的法国走私商和西班牙伪造护照的骗子,科西嘉来的妓女,摩洛哥来的阴谋家和杀人犯,听见后屋吵闹声越来越大,都愤愤地斜着眼不时地朝那后房门上望。末了门终于开了,巴斯蒂安·法布尔从后房走出来,朝酒柜旁边的小电话间走去。看那脸色就知道他的心情烦乱得很……巴斯蒂安拨了拨爸爸酒店电话号码,接电话的就是橄榄老板。巴斯蒂安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大口地抽他那黑市上买来的香烟。他听见橄榄来接电话就急急地说道:“我是巴斯蒂安。昨天下午找过我的那个人现在还在吗?”巴斯蒂安在这之前要求托马斯在那儿等到爸爸酒店里的会议结束。橄榄回答:“在那儿。在同我的客人玩扑克牌。老是赢。”

“叫他来接电话。”巴斯蒂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伸手把电话间的门推开。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根本不配接受我们的关心。

二十四小时之前,这个家伙将保密局的人叫来把那些宝贝拿走了,幸好没有全拿走。巴斯蒂安想。当托马斯出去打电话的时候,他同桑塔很快将一些金币和其它贵重东西藏起来……不过,比起那一大堆拿的这点儿又算什么呢。“喂,巴斯蒂安!喏,老兄,情况如何?”巴斯蒂安一听这小子漫不经心的口气气得要死,他说:“皮埃尔,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现在要劝你赶紧溜吧。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快溜吧。”

“呃,这又是为什么呢?”

“会上桑塔已经提出来她不愿当头头了。”

“唉呀!”

“她哭了……”

“呵,巴斯蒂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为难……”

“别打岔,傻瓜。她说她爱你,说她理解你……后来大多数人都软了下来……”

“啊,爱情!法兰西万岁!”

“……可有些人态度还是很硬。那个跛脚法国人有一伙子人跟着他屁股转。你认识他,我们管他叫马脚……”托马斯听说过他。马脚是这个盗贼集团的元老,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一来是因为他走路一拐一跛的,二来是因为他搞女人的手段的凶狠与野蛮。“马脚提议把你干掉……”

“很有气魄。”

“他说他并不是恨你,但是说你对桑塔的影响太大了。说你把她软化了……”

“哟哟!”

“说你会把我们毁掉。他说为了保护桑塔,就得把你干掉……皮埃尔,快溜吧!”

“恰恰相反。”

“什么?”

“好好听着,巴斯蒂安。”托马斯·列文说。他的朋友听了一会儿,先是摇头继而怀疑,最后居然表示同意了。他咕哝着说:“既然你有这个胆量,那就试试看吧。那就两个小时之后再见。不过后果自负!”他挂上了电话。

当他回到烟雾弥漫的后房时,那个人称马脚的跛脚法国人正在激烈地申述他之所以提议干掉托马斯的理由。“这正是为了我们大伙儿的利益。”他边说边把一把很锋利的折叠刀插上桌面。他见巴斯蒂安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就问他:“你到哪儿去了?”

“我去同皮埃尔打了电话。”巴斯蒂安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两个小时后他请我们大伙儿吃饭。在我房子里,他说大家可以不慌不忙地边吃边商量。”桑塔啊地叫了起来。大家嚷开了:“别嚷啦!”跛脚法国人大喝一声,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这个家伙有几分胆量。”马脚沉思地说。然后他又恶狠狠地冷笑起来:“那好吧,伙计们。那我们就去吃吧……”

“先生们,我向大家宣布。”托马斯·列文说,说着他走上前去吻了吻脸色苍白的桑塔的手。巴斯蒂安的屋子里你挨我,我挨你地挤了十五个盗贼。有的在嘿嘿地笑闹,有的却一言不发、阴沉沉地看着托马斯。房子里放了一张摆上碗盏杯盘的大桌子。托马斯靠了橄榄的帮忙把巴斯蒂安的玩具桌改装为餐桌。“好啦。”托马斯搓着手说道:“请诸位入席好吗?桑塔坐首位,而我呢,我得坐桌子的另一端。至于原因嘛呆会儿你们就清楚了。先生们,请不要客气。暂时把杀人的念头放在一边吧。”于是男人们便迟疑地到桌边坐了下来。桑塔的座位前面还放了一个花瓶,插着花房里买来的红玫瑰。托马斯考虑得真周到啊……

橄榄和他的两个招待上了第一道菜,乳酪汤,这是托马斯在爸爸酒店的厨房里做的。杯盘碗盏也是从这个酒店借来的。“但愿诸位吃得开心!”托马斯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说。在他的座位旁边放着一些东西,谁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上面全盖上了餐巾。桌子上那条铁轨最后一直通到这堆餐巾的底下。大家默默地吃着汤菜。他们毕竟还是法国人,还会尝好汤好菜的滋味儿。桑塔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托马斯。她的一双眼睛真是她心灵的窗户,感情的每一丝涟漪都会从眼光中反射出来。马脚埋头默默地吃着,他脸上的怒气并未消散。吃过清炖兔肉,橄榄和两个招待又拖过来一个专门的小桌。桌上放的菜肴看起来好象是一个超级大土司。现在托马斯拿起一把刀,一边磨刀一边说:“先生们!现在我要给你们展示一个可以说是我本人发明的新东西。我很清楚诸位各有各的气质。你们当中有的人比较宽宏大量,愿意饶恕我,另外有些人脾气暴烈一些,想送我回老家。这真是各有所好嘛。正因为各有所好,所以我就为大家做了一种菜,保大家都能各得其所。”他用手朝那小桌上的大土司一指说:“看吧,举世无双的脆皮大肉饼!”他首先问桑塔:“亲爱的,你喜欢吃牛肉泥还是猪肉呢?要么就是小牛肉泥你看怎么样?”

“小……小……小牛肉泥。”她使劲地清了清喉咙,费力地说道。现在托马斯揭开了餐巾,亮出了下面盖着的东西。原来下面放着巴斯蒂安的电动玩具火车,车头连着煤水车厢,煤水车后面还拖着一节很大的货车厢,此外还有一个操纵电动火车的旋钮开关。托马斯把装上了小牛肉泥的盘子放到货车厢上,打开电机开关。火车头嗡嗡地跑起来了,托磁卡煤水车厢和载着盘子的货车车厢绕过了十五个脖子伸得长长的盗贼,在桌子上行驶了一大转儿,最后停在桑塔的面前。她把盘子从车厢上拿下来。这时有几个男人简直看呆了,他们嘿嘿地笑起来,还有一个拍了手掌。托马斯按动开关,火车头又牵引着空车厢驶回他的身旁。托马斯沉着地说道:“请问坐在桑塔左手的那位先生想要什么?”一个一只眼睛上戴了遮眼罩的伙计嘴都笑歪了,他高声叫道:“猪肉的!”

“好咧,猪肉的。”托马斯把那个大肉饼转了转,从另外三分之一的部分切下一块放在车厢上,又用同样的方法送到那人的手边。到这会儿大家都来劲儿了。都觉得这个点子想得很好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谈越活跃,又听见一个人叫了一声:“我要牛肉!”

“好咧。”托马斯又切了一块牛肉的给他送到手边。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托马斯看了看桑塔,向她眨了眨眼,又眯上一只眼睛。弄得桑塔含着眼泪的眼睛也露出了笑意。大家越吃越起劲,那个小火车在桌子上来回不停地奔驰。最后只有马脚面前还是空盘子了。托马斯转向他问道:“你呢,先生?”托马斯一边问一边又拿起刀来。马脚沉思着把托马斯看了好久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并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桑塔惊叫了一声,巴斯蒂安一眼便看见马脚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他便悄悄地伸手去掏枪。只听叮当一声响,马脚手中的弹簧刀跳出了鞘。他默默地朝托马斯面前拐了一步,又拐一步。他已经走到托马斯跟前了。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寂静。马脚站在托马斯的面前目不转睛地同托马斯对视了好几秒钟,托马斯仍然神态安详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随后马脚突然嘿嘿地笑了,他说:“把我的刀拿去切吧,这比您那把锋利些。把猪肉泥给我,您这个狗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