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干完活,在洗澡间洗了洗手然后走进饭厅,两个大烛台里分别点了十二支蜡烛。约瑟芬穿了一件贴肉的绿色紧身裙。她旁边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此人身着深色西服,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短发的鬓角已经花白了,一双眼睛和那张嘴长得十分好看。约瑟芬·巴克拉住托马斯的手说:“列布朗先生,原谅我让您吃惊了,可我不得不小心点。”她深情地望着那个双鬓染雪的男子:“摩里斯,我想给您介绍一下我的朋友。”那人把手伸给托马斯:“我真高兴终于认识了您,托马斯·列文。久仰,久仰了!”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托马斯不禁目瞪口呆。心里嘀咕道这是碰到什么鬼了?我到底又中了圈套!“啊。”约瑟芬喊了起来:“我真傻,您还不认识摩里斯呢!这是摩里斯·德布拉。列文先生,就是国防部第二处的德布拉少校。”真他妈活见鬼!托马斯暗暗骂道。难道我永远摆脱不了这个魔鬼的旋涡吗?“德布拉少校是我的朋友。”约瑟芬说明道。“西蒙上校在图卢兹等了您好几个星期!”

“我昨天才到这儿,逃出来时历尽艰辛,列文先生。”约瑟芬说:“摩里斯不能在图卢兹露面,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夫人。”托马斯道:“您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少校感动地说:“我知道您这话的意思,列文先生。像您这样为了法国的事业甘冒风险的人是不多的。到了伦敦,我一定要向戴高乐将军报告您一身虎胆在德国将军的眼皮底下保住了黑包的英雄事迹!”那只黑包……为了它托马斯已经很多天没睡过安稳觉了。“包放在图卢兹西蒙上校那儿。”

“不。”德布拉和颜悦色地说:“其实包就在您汽车行李箱里。”现在黑皮包就放在靠窗子的一张古老配餐桌上。托马斯心想,那只包曾让人费尽心机从德国人手中抢过来,送到法国人这里而且还要数百人再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托马斯又鼓起如簧之舌:“德布拉少校,您要去英国走哪条路呢?”

“取道马德里和里斯本。”

“这不是很危险吗?”

“我还有份假护照。”

“尽管如此,正如夫人所说的,现在到处都是密探。要是他们发现皮包在您这儿的话……”

“我必须冒这个险,西蒙在巴黎还有任务,他得返回去。我这儿又没有别的人手了……”

“有的!”

“谁?”

“我!”约瑟芬说:“列文先生的话有道理,摩里斯。对德国人和他们的密探来说,你简直就是块招引公牛的红布。”

“当然,亲爱的。可问题是怎样确保皮包的安全,使它不至落入德国反间谍部门的手里呢?”放心吧,不但德国反间谍部门,其他任何机构都别想得到它!托马斯边想边说:“我在图卢兹碰到一位名叫林德纳的银行家,他等妻子一到就启程去南美。林德纳让我做他的合伙人,我们将取道里斯本出逃。”约瑟芬对德布拉说:“你们可以在里斯本碰头。”德布拉问:“您为什么愿意做这些事?”他说:“为了信念。”

几乎在这天晚上的同一时刻,在富丽大酒店的德军驻巴黎集团军司令部里,德国驻法国最高军事长官奥托·冯·施笃普纳格尔将军正举起香槟酒和两位先生碰杯。这两个人一是德国反间谍部门首脑海军上将威廉·卡纳里斯,另一个就是身材矮小、头发灰白的装甲军团司令埃里希·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水晶酒杯在碰撞,大厅里回响着悦耳的叮当声。在一幅拿破仑一世的巨型画像前,高级军官们频频举杯,弹冠相庆。不同兵种的军服熠熠生辉,五颜六色的勋章闪闪发亮。

施笃普纳格尔将军说:“卡纳里斯先生,为你们组织的那些无名英雄的功绩干杯!”

“先生们,为你们无与伦比的伟大士兵干杯!”费尔森艾克将军已经有点喝过头了,他诡谲地笑着说:“您别这么谦虚了,海军上将!您手下的人都是些狡猾透顶的家伙!”他觉得很惬意,便故弄玄虚:“可惜的是我不能对您讲,施笃普纳格尔,我已经承担了保密的责任。我们的卡纳斯,他可真有心计啊!”克莱斯特和赖兴瑙将军走过来,邀走了施笃普纳格尔。

卡纳里斯突然来了兴趣,他观察着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敬了他一支烟,顺便询问道:“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您刚才说什么来着?”费尔森艾克醉醺醺地憨笑着:“我要保密,卡纳里斯先生。您别想从我口中得到半个字!”

“谁让您承担这一绝对保密的义务?”海军上将追问。“您的一个部下,棒小伙子,顶呱呱的!”卡纳里斯脸上挂着笑容,可一双眼睛仍旧十分严峻:“那么您就谈谈吧,我很想知道,我们的什么雕虫小技给您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那好吧,如果连您都不能说这事的话,那可也就太愚蠢了。不过我就说一句话黑皮包!”

“哦!”卡纳里斯高兴地点点头:“是呀,是呀,黑皮包!”

“那小伙子可真行。他装成美国外交官,被我的人抓住后表现得十分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冯·费尔森艾克舒心地大笑起来:“他奉命把两个法国特务和二处的全部档案材料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却还有工夫给我传授土豆烧牛肉的方法!我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年轻人,要是我的司令部里有这样的干才就好了!”

“嗯。”卡纳里斯应道:“我的部门里是有些机灵鬼,让我想一下这件事……”他当然想不起来,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他本能地觉察出,这儿一定出了大岔子,于是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思索着:“您等等,这人叫什么来着?”

“列文,托马斯·列文!单位是科隆军区司令部,他最后还给我看了身份证。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名字——托马斯·列文!”

“列文,当然。这也是得记牢的名字!”卡纳里斯叫过勤劳兵,从一个沉甸甸的银制托盘上拿起两杯香槟酒:“来,亲爱的将军,我们再干一杯。走,到那边壁室里,您再给我讲讲同列文打交道的情形……”

刺耳的电话铃无情地响起来,弗里茨·罗斯汗流浃背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心里咒骂着自己这随时都处于紧张状态的倒霉行当。他迷迷糊糊地摸到台灯的开关,最后终于抓住了听筒,哑着嗓子说:“我是罗斯!”听筒里一个声音说:“巴黎来的特急电话,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找您。”听见卡纳里斯这个名字,少校好象被芒刺扎了一下,心想又有苦头尝了。好吧反正是洗耳恭听。耳机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罗斯少校吗?”

“是的,将军先生有何吩咐?”

“听着,这儿发生了一件极其丢人的事……”

“丢人的事?”

“您认识一个叫托马斯·列文的吗?”电话听筒一下子从少校的手里滑下来掉在被子上。耳机里嘎嘎直响,罗斯少校紧张地重新抓起听筒,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将军先生认识这个名字……”

“这么说您认识这个家伙?您给他开了一张反间谍部门的证件吗?”

“开了,将军先生!”

“为什么?”

“他……列文是我招募来的,可这事没办妥……他溜了,我还为些担过心呐……”

“您担心就对了,罗斯少校,担心对了!立刻乘最近的一班火车和飞机赶到这儿来,我在路德契亚饭店等您!尽快,明白吗?”

“是,将军先生。”罗斯少校顺从地回答:“我尽快赶到。那如果我可以问的话,那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卡纳里斯把情况告诉了他。少校的脸色越变越白,最后他闭上双眼嘴里喃喃自语:“不,不,不!这不可能!一切都怪我……”巴黎传来的声音咄咄逼人:“这个人拥有记载着全部法国特工人员的姓名、住址和识别标记的表册!您懂吗,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人对我们的生存和安危极其重要。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是,将军先生。我马上带几个最得力的人来。”罗斯少校像个武士,直挺着上身坐在床上,睡衣掩盖了他那僵硬、可笑的身姿:“我们一定搞到名单,我要亲手嘣了他……”

“您大概疯了吧,罗斯少校!”卡纳里斯说这话时声音很低:“我要活的,枪毙他太可惜了!”

一九四零年八月二十日两点一刻,一道通缉托马斯的密令悄悄地通过电波发往法国各地。此刻潜逃犯托马斯·列文夹着黑包怡然自得地走在图卢兹贝尔热大街上。让娜旅馆里那几位活泼的姑娘都已经睡了,小餐厅也关了门。只有那间装着大壁镜的老式客厅里还亮着灯,米密、西蒙和这个娱乐场所的金发老板正紧张地等候托马斯归来。托马斯一进屋,客厅里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让娜迫不及待地表白:“可把我们急坏了!”

“哦,真的吗?”托马斯故作惊讶:“也许刚把我打发走就开始担心了吧!”

“这是奉命行事!”西蒙吼了起来:“再说我也不明白,您怎么会拿着这只包?”托马斯从桌上抓起一瓶雷米马丁酒,满斟了一大杯,郑重其事地说:“我为大家的未来干杯。分别的时刻来到了,亲爱的。我说服了德布拉少校,使他相信由我将文件带往里斯本是再好不过的。上校先生,您立即返回巴黎,到荷花四号去报到,不管谁在那儿都行。”

“这意味着转入地下。”上校的话份量很重。“祝您工作愉快。”托马斯说完转过身,瞧着妩媚的旅店老板:“也祝您过得好,让娜。愿您的娱乐行业繁荣昌盛。”

“我会想念您的。”让娜难过地说。托马斯吻了吻她的手:“分离总是痛苦的。”

一向快活自在、无忧无虑的娇妞米密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抽泣着,喘息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诉说:“这真是太丢人现眼了……原谅我……我本不愿哭……”几小时后米密躺在托马斯身边:“……我再三考虑过了,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使我十分痛苦……”

“我已经懂了。”他很坦然:“你想着西蒙,对吧?”米密猛地趴到托马斯身上,眼泪滚落而下:“亲爱的,我爱你,发疯地爱你……可是偏偏你不是那种能结婚的男人……你不像于勒那样忠实,尽管你比他聪明多了!但他比你更浪漫、更有理想。”

“我的小宝贝,那你就不必为此请求我原谅了!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们俩都是法国人,爱自己的祖国,爱自己的故乡。而我没有故乡……”

“你会原谅我吗?”

“没有任何需要原谅的事。”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在这灰蒙蒙的拂晓时刻再一次报答了他的恩情,窗外雨点敲击着贝尔热大街黑色的鹅卵石路面。这对男女就像他们当初坠入情网一样,在爱中结束了他们的罗曼史。

托马斯·列文还不知道,第三帝国的国防军和反间谍部门正在四处搜捕他。两天后他得知流亡者瓦尔特·林德纳找到了妻子,不禁心花怒放,这两个决心要创立一家南美银行的搭档开始了他们的旅行准备。当时,法国的邻国全都拒发入境签证,所能弄到的证件就是一张旅行过境签证,而要得到这种签证又必须有海外入境签证才行。瓦尔特·林德纳向阿根廷驻马赛的领事出示了那张证明他在里约热内卢普拉塔银行拥有一百多万美元的单据,马上就和妻子各得了一张签证。林德纳解释说,他想带合伙人让·列布朗一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随即这位让·列布朗先生也用南锡间谍学校发的那个假护照领到一张真的入境签证。为了实现他的打算,托马斯定了一个具体方案。八月二十八日托马斯·列文和林德纳夫妇动身去马赛;八月二十九日德布拉少校乘火车经佩皮尼扬、巴塞罗那、马德里到里斯本。八月三十日托马斯一行乘葡萄牙邮船卡尔蒙纳将军号从里斯本出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自九月三日起到九月十日止是德布拉少校和托马斯·列文的碰头及交接文件的期限,具体时间是晚上十点钟以后。地点埃斯托利尔赌场。托马斯希望在八月三十日至九月三日这段时间里,能对黑皮包里的名册作某些改动。

八月二十九日上午,一个面带微笑、衣着考究的年轻人跨进了彩虹航空公司的办事处。“早安,先生。我叫列布朗,来取林德纳夫妇和我去里斯本的飞机票。”

“请稍等。”办事员翻看着登记簿:“对,在这儿。明天十五点四十五分……”他动手签发机票。这时候,办事处门口停下一辆小型公共汽车,车上走下两个飞行员和一个空中小姐,他们跨进了办公室。托马斯从三人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是刚刚着陆的机组,明天十五点四十五分将飞往里斯本,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个充其量不过二十五岁的空中小姐正在脸上化妆。丹凤眼,高颧骨,金棕色的肌肤,波浪式的栗色卷发搭在漂亮的前额,看上去给一种冷漠、羞怯的感觉。是头小鹿!他知道眼下自己该怎样行事。当这尊冰美神开始融化时,她的矜持也就荡然无存了。空中小姐仍在涂脂抹粉,她故意把口红掉在地上。托马斯证实了自己的推断,心里十分得意。他拾起口红,递给这只棕色眼睛的小鹿,而她的目光刚闪烁着金色的火花。“谢谢了!”小鹿说。“我们可以走了吧?”托马斯单刀直入。“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在这儿还有事要办的话,我很愿意恭候。我想我们最好先去大酒店,我住在那儿,喝杯开胃酒后就去和平街的基多餐馆吃饭,饭后再去游泳。”

“请允许我……”

“怎么,不去游泳?那我们就呆在旅馆里养神。”

“我从来还没见过你这种人!”

“十一点半。看样子我有点使您紧张。我对女人的魅力有多大,这我是知道的。行了我在大酒店等您。说好十二点怎么样?”小鹿把头往后一仰,昂首挺胸地走了。那双高跟鞋在水磨石的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

托马斯走进大酒店的酒吧间,要了威士忌酒,然后坐下来等客。十二点过三分空中小姐来了,随身还带着游泳衣。

托马斯·列文跟在胖胖的林德纳夫妇身旁,混迹于一大群乘客中穿过滑行跑道,向待命起飞的客机走去。舷梯顶端的机舱入口处,站着那位空中小姐梅布尔·哈丝丁斯,她尽管面带夜生活后的疲乏,但看上去却心满意足。“你好啊!”托马斯登上舷梯,招呼道。“你好!”梅布尔的眼睛闪闪发亮。象托马斯·列文这样的人她的确未遇到过。在基多餐馆吃完午饭,他们没去游泳,而是回到旅馆养神去了,俩人碰巧都在同一个地方下榻。

八月三十日早晨,托马斯带梅布尔·哈丝丁斯收拾行李时,她又替他做了件大好事,这事和那只黑皮包密切相关,空中小姐当然蒙在鼓里。

飞机缓缓滑过机场大楼准备起飞。托马斯通过舷窗望着舱外碧绿的草坪,草坪上有一大群羊在安详地吃草。羊是吉祥的动物,会带来好运气的,他想。这时他看见一辆小汽车停在机场大楼前,车上跳下一个身穿蓝色西服、外披雨衣的男子,他满面油汗,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托马斯对这个人深表同情真倒霉,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这个可怜虫只好干瞪眼了,飞机驾驶员真的又一次将两台发动机开到满转。突然托马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机场大楼前挥手的那个人、那张脸他认识。他一定在哪儿见过……终于他回想起来了,是在科隆盖世太保那里!这人叫罗斯少校,是德国反间谍军官!托马斯推测,这帮人是跟踪至此的。不过似乎有上帝保佑,罗斯少校看来要第二次眼巴巴地望着我远走高飞了,因为飞机五秒钟后就要腾空而起……飞机没有升空,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停息了。通向驾驶舱的门猛地推开,梅布尔·哈丝丁斯出现在舱门口,她用柔和的声音说:“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不必惊慌。我们刚才通过电台得知,有位迟到的乘客无论如何要搭我们的班机。我们准备带上他,飞机很快就会重新起飞。”不一会儿,罗斯少校登上了飞机。他用英语向旅客们道了歉,然后彬彬有礼地朝托马斯鞠了一躬,而托马斯正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一个玻璃做的东西看穿。

从飞机着陆的那一刻起,托马斯·列文就卷入了这个大旋涡里,筋疲力尽的罗斯少校跟踪监视他。这家伙途中甚至张着大嘴,打着呼噜睡着了。机场海关验关时对列文进行了特别仔细的检查。他被脱得差不多赤身裸体,行李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包包袋袋都给搜遍了。看样子葡萄牙保安机构事先是得到了某些暗示的。可是奇怪的是,托马斯·列文既没有那笔数目可观的美元财富,也没有什么黑包。最后,海关人员只得客客气气给他放行,而这时林德纳夫妇早已先行到达旅馆了。托马斯走到检查护照的窗口,罗斯少校跟踪而至。托马斯来到机场的出租汽车站,少校仍旧尾随其后。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托马斯暗暗骂道:“头儿,我给你来点运动量大的游戏吧!”他跳上一辆出租汽车,罗斯也跳上一辆。两辆车飞快地先后驶出机场,直奔这座丘陵城市的中心。度假时托马斯曾在这儿呆了六个星期,因此他对葡萄牙的首都相当熟悉。托马斯在堂·佩德罗广场下车,少校的汽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广场周围的咖啡馆里和露天茶座上,到处都是激动地争论问题的本地人和流亡者,托马斯听到了欧洲各国的语言。他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随着人流向前走着。罗斯竭尽全力生怕丢掉了追踪目标。现在托马斯想让他的老上级跑会儿步了。只见他一会快步走进临海的小街陋巷,一会爬到坡度很陡的通衢大道,过大门穿长廊出其不意地拐弯抹角……不过他掌握着分寸,让罗斯可以咒骂他却又不至于被他甩掉。托马斯·列文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捉迷藏,最后又跳上一部出租汽车,让少校跟着,驶往爱斯托里耳高级海滨浴场附近的小渔村加斯凯斯。那有一家很像样的餐馆。血红的夕阳缓缓沉入大海,夜幕带着微风降临在海边。汽车停在餐馆前面,托马斯走下车。少校乘坐的那辆老掉牙的破车也紧跟着在后面刹住了。这位德国反间谍军官爬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一副可怜相。

托马斯决定结束这场残酷的游戏。他朝罗斯走去,行了个脱帽礼,像对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和蔼可亲地说:“现在我们可以稍稍喘口气了,这两天您的确够辛苦的。”

“可以这么说。”少校试图维护他的职业荣誉:“即使您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跑出我的手心,列文。”

“不见得吧,头儿!我们这不是在科隆,一个德军少校在里斯本没有多大本事,我亲爱的罗斯!”身着便衣的少校罗斯艰难地忍了口气,说:“您最好叫我雷曼吧,列布朗先生。”

“咦,原来如此!这名字的确好听多了,雷曼先生。”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跟踪追击一直到图卢兹,我不得不说声佩服。让娜夫人那儿的女士们表现得真坚强,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也休想从她们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那么是谁告了密?”

“一个恶棍叫阿尔封斯,想必您曾经得罪过他。”

“为了可怜的贝贝,对,对。”托马斯想起来了。他盯着少校,开门见山地说:“雷曼先生,葡萄牙是中立国,我警告您我会自卫的。”

“可是亲爱的列文。对不起,亲爱的列布朗先生。您完全想错了。我奉卡纳里斯海军上将的命令,免予对您的惩处。但您必须回到德国,此外我还受托买下您手中的那只黑包。”

“哦。”

“对此您有什么要求?”少校靠近桌子,小声说:“我知道名单还在您那儿。”托马斯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得打个电话。”

他没去用餐馆里的电话,为了安全起见,他沿街多走了几步路来到一个电话亭。要通了埃斯托里尔—帕尔卡宫旅馆,找哈丝丁斯小姐说话。不一会儿空中小姐就在电话那头应声了:“是让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是多么想你啊!”

“大概要晚点才能见面。嗯嗯,有笔生意要谈。梅布尔,今天早上我帮你收拾东西时一不注意把一个黑色皮包放进你箱子里去了。我的小乖乖,劳驾你把它交给楼下的门房,让他把这包锁到保险柜里的,行吗?”

“好吧,亲爱的……可你得注意时间,别回来太晚了,我明天还飞往达喀尔。”

托马斯捏着听筒,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觉得有人站在电话亭外偷听他们的谈话。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只听见一声惨叫,一个瘦高个子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一只手捂着额头。“喔哟,对不起。”托马斯连忙道歉,突然他眉毛一扬无可奈何地笑了。原来他与这个男子在伦敦机场打过交道。那是一九三九年五月,当时他正是被这个人驱逐出境的。

托马斯觉得自己大概是丧失了理智,要不然他怎么会把这个人当成洛夫乔伊呢?这只能是一种错觉,洛夫乔伊怎么会从伦敦跑到里斯本的郊区来呢?托马斯决定来个极其大胆的试探,以证实他是不是真的发疯了。托马斯一扬眉,出其不意地问:“洛夫乔伊先生,您好吗?”

“比起您来差多了,列文先生。”瘦高个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您以为跟在您身后满城乱跑是一大享受吗?还有这碰门的滋味。”洛夫乔伊用手绢擦掉脖子上的汗水,他的脑门上慢慢地鼓起一个包来。看来托马斯的头脑是清醒的,而发疯的是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其疯狂程度甚至还在发展!托马斯知道这家伙一定是有来头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斜倚在电话亭旁,说:“洛夫乔伊先生,您怎么到里斯本来了?”大英帝国利益的代表立刻板起一副面孔说:“如果您能称我埃林顿的话,我将不胜感激,在葡萄牙我叫这个名。”

“一换一吧!请您也改称我列布朗,在葡萄牙我叫这个名。再说,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洛夫乔伊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他的话确实可信的话,那么起因应该是这样的英国情报部门窃听了所有与罗斯少校侦缉托马斯一案有关的电台联系,最后一则电讯带来了罗斯跟踪逃犯去里斯本的消息。“所以我也来到了里斯本。”洛夫乔伊结束了他简短的叙述:“我坐的是邮政航班,比你早到两小时。我从机场开始跟着你们,一直追到此地。坐在餐馆露台上的那位老兄大概就是罗斯少校吧。”

“真够敏锐的!你还不认识他吗?”

“不。”

“哦!快跟我一起到那边的餐馆去,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待会一块吃海贝,到了加斯凯斯不吃海贝,那简直是……”

“你少胡说八道!我们很清楚,你在玩两面三刀的鬼把戏!”

“噢。”

“你有一个装着法国重要特务名册的皮包,这些特务都潜伏在法国和德国。我不能让你把这个包卖给精明强干的罗斯少校!当然,他会给你钱,很多的钱……”

“这话您最好对上帝去讲!”

“……不过我也可以出同样的钱,甚至更多的钱!”洛夫乔伊鄙夷地笑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你感兴趣的只是钱,对你而言没有名誉和信仰,也不存在良心和后悔,更不用谈什么理想和正直……”

“行了。”托马斯·列文从容不迫地说:“你说够了吧,现在快给我闭上那张狗嘴!究竟是谁阻止我返回英国,继续当一名安居乐业的公民?又是谁充当帮凶,破坏我的生活?还不就是你和你那罪该万死的情报机关吗!你以为我很同情你是不是,先生?”托马斯想现在该给你们这些混蛋一点颜色看看了。

三分钟后,托马斯回到罗斯少校身旁:“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您遇到了熟人?我看见你们站在电话亭旁边。”

“一个老熟人,还是您的竞争对手呢,雷曼先生。”罗斯一捶桌子大骂起来:“你这条恶狗!”

“别这么说。”托马斯也不示弱:“如果您不能礼貌待人的话,那我就叫您一个人呆在这儿了!”少校极力克制住自己说:“您是德国人,我提醒您应该有民族感……”少校忍了口气说:“那您把包卖给我,我出三千美元。”

“伦敦来的那位先生出的价钱比您高出一倍。”

“那你要多少?”

“废话,能要多少就要多少。”

“你真是个不要脸的无赖。”

“给多少,雷曼。多少啊?”

“我可以……我必须问一下柏林方面,请求新的指示……”

“那您就去请示吧,雷曼。好好请示吧,不过要快点,我的船几天后就启航。”

夜里仍然很暖和,托马斯乘了一辆敞篷出租汽车一路兜风地返回里斯本市区。皎洁的月光下,海水拍击着堤岸飞溅朵朵银色的浪花。宽阔的公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和棕榈,其间点缀着幢幢高级别墅。小山坡上坐落着富有浪漫情调的小酒馆,里面传出女人的笑声和轻飘飘的舞曲。托马斯在市中心繁华的堂·佩德罗广场下了车,这里的路面都是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拼成的。宽绰的街边花园旁的咖啡馆里,依然是座无虚席,人声喧哗。教堂里传来沉闷的钟声,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就在钟声余音未尽的时候,托马斯吃惊地发现,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从椅子跳起来,奔向广场一角。他置身在人流中,也被连推带挤地卷了过去。广场的尽头矗立着一栋报刊大楼。房檐下装有一块灯光字幕告示牌,上面映出最新消息。当下,成千双眼睛紧盯着那相当于宣判无数人的生死存亡的发光字句:

德意志通讯社)德意志帝国外交部长冯·里宾特洛甫和意大利外长齐亚诺在维也纳贝尔维勒宫通过德意仲裁法庭的判决,宣布了匈牙利—罗马尼亚的最新有效临时边界……

(合众社)德国空军对英国本土继续进行猛烈轰炸,利物浦、韦布里奇、费利克斯顿等地人员伤亡惨重……

(国际新闻社)意大利空军向马耳他投掷重磅炸弹,同时集中力量空袭北非的英军兵站……

托马斯转过身,观察着人们的神情。他发现除了少数几个人无动于衷以外,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痛苦、害怕、担忧和绝望的表情。托马斯刚跨进自己的套间,就被一双温软的手臂从身后绕住了脖子。他立即闻到了梅布尔·哈丝丁斯身上的香水味。年轻的空中小姐赤条条的,只在身上戴了一串白色的珠链,脚上穿一双高跟鞋。“让,你终于来了……叫我好等呀!”她温情脉脉地吻他,他却正经地问:“那只黑包呢?”

“按你的吩咐,寄放到旅馆的保险柜里了。”

“太好了,那么我们就只谈爱情吧。”

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十分,身体疲乏但心情舒畅的梅布尔随机组飞往达喀尔。早晨十点钟心情舒畅而且毫无倦意的托马斯在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餐后,着手实施他离开欧洲前的一系列计划对折磨他的德、英、法情报机构进行彻底的报复。一九四零年八月三十一日,为了查找德国和法国城市的地图。托马斯·列文走进里斯本最大的书店里,在一本一九三五年的导游手册里他还真找到了这种地图。随后他又去了邮政总局,用他的魅力和三寸不烂之舌征服了一个已经不太年轻的女职员,她拿出五个德国城市和十四个法国城市的电话号码簿供他查询。托马斯从这些电话簿上总共抄下了一百二十个人名和地址,然后又在奥古斯都大街买了一台打字机和纸张。回到旅馆托马斯从门房那儿取回了黑皮包,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打开黑包,包里装有他的所有现金财产,六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名单以及新式重型坦克、火焰喷射器和一种战斗轰炸机的设计图。托马斯真想把这些鬼东西立刻丢进厕所里去。但他知道,德布拉少校是清楚包里装有什么东西的。洛夫乔伊和罗斯先生却只知道要名单……

那六页打字纸上一共记录了一百一十七个姓名,他们全是二处的现役军官和便衣特工,以及潜伏在德国的法国特务和分别住在德法两国的可靠联系人,每个名字后面都有地址。每个地址后面印有两句接头暗语,第一句是问话,第二句是答话。对过暗号才能确认对方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比如阿多尔夫·孔策·维耳克,柏林-格鲁纳瓦特,俾斯麦大道一百四十五号。一、“花园小屋铜皮房顶上的鸽子是您家的吗?”二、“请别岔开话题,您的衣帽间乱得不像样。”如此等等……托马斯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在打字机上卷上一张新纸,并摊开一份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市区图。他从慕尼黑市的电话簿里挑出弗里德利希·凯塞尔胡特这个名字,把它打在纸上,接着便趴在法兰克福的地图上,仔细寻找起来。最后他决定采用爱尔伦街,这条街靠近美因茨公路,不大长。爱尔伦街会有多少幢房屋呢?托马斯拿不准。三十幢?四十幢?反正不会有六十幢。于是他开动摁动打字机的键盘弗里德利希·凯塞尔胡特,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爱尔伦街七十七号;一、“费兴海伦的那个小姑娘到底是金发还是黑发?”二、“您必须赶快吃掉哈尔茨金丝雀,它会污染空气。”托马斯想,这就算是一号吧,现在我还要编一百一十六个人出来,而且还得把这臭玩意儿抄三遍。一份给洛夫乔伊,一份给罗斯,一份给德布拉。这倒霉的差事,不过报酬是少不了!他继续打着名单,半小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见他妈的鬼!”他暗暗骂道,因为他发觉管样做根本行不通。托马斯原以为只要把真名单销毁就行了,因为它只会制造新的不幸,不管是德国人还是英国人或法国人,谁得到它后果都一样,而托马斯不愿意因为这张名单死更多的人。另一方面,他也想报复一下那些破坏了他生活的白痴。可是,他这么做能达到目的吗?如果法国人和英国人要使用他伪造的假名单活动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一切都不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可德国人呢?假使法兰克福真的有个叫弗里德利希·凯塞尔胡特的人,只不过他家没有安装电话,或者爱尔伦街已被延长了,那儿现在确实有个七十七号门牌……盖世太保一定会把所有叫凯塞尔胡特的人都抓去,对他们严刑逼供,把他们关起来,甚至处死……

电话铃响了。托马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赶紧抓起了听筒。当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闭上眼睛。“我是雷曼,我已经和您知道的那位先生通过电话了。这样吧,六千美元。”

“不行!”托马斯回答。“为什么?”来自科隆的少校慌了:“您不是已经出手了?”

“没有。”

“那为何不干?”托马斯忧郁地盯着夹在打字机上的纸,说:“我还在和别人谈判。您报的价我先记下来,明天再打电话来。”说完他就挂上了电话。托马斯恼怒地想我非得往名单里写上个叫弗里曼·罗斯的家伙不可!他一鼓脑儿把所有的文件都塞进黑包里,交给楼下门房总管,让他把东西锁进旅馆的保险柜。托马斯打算散散步,好好想一想。肯定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肯定会……

洛夫乔伊坐在旅馆的大厅里,额头上的大包还没消下去。见托马斯走来,他连忙起身相迎,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包呢?怎么回事?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到底怎么了?”

“我还在和别人谈判,明天再问我吧。”

“您听着,我出的钱比纳粹的要多。任何情况下都比他们的多!”

“明白,明白,这很好。”托马斯说完便撇下他一人,走到外面铺满阳光的大街上。

火车站的大厅里有一个发售世界各地的报纸和画刊的摊档。这里丘吉尔同希特勒、戈林与罗斯福的画像并排悬挂在一起,和睦相处,四周贴满了摩登女郎和裸体美男子的图片以及有关战争的大字标题。“买报纸!请您快点。”托马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满脸皱纹的老营业员嚷道:“所有法国的和所有德国的报纸都要。”

“可这些报都是前天的。”

“没关系!您尽管给我好了,上个星期的也行,上上个星期的也要。”

“您喝醉了吧?”

“我完全清醒。快点吧,老爹!”老营业员耸了耸肩膀,便把过期的《帝国报》、《人民观察报》、《柏林报》、《德国总汇报》、《慕尼黑最新消息》以及《晨报》、《劳动报》、《巴黎儿童》、《巴黎晚报》连同九种法国地方省报的全部存货都搬了出来。

托马斯·列文带着一大包旧报纸回到了旅馆,一进屋他就锁上了门,一头扎进沾满灰尘的故纸堆里仔细研究起来,不过他眼光始终停留在最后一页上,也就是专门刊登讣告的栏目里。在巴黎和科隆,在图卢兹和柏林,在勒哈弗尔和慕尼黑,每天都有许多人与世长辞,对死人盖世太保是无能为力的。托马斯开始打字,工作进行得十分顺手,因为这下他甚至可以问心无愧地使用真实地址了……

一九四零年九月二日,托马斯·列文在杜瓦特·帕谢科大厦的皮货商店里购置了两只黑皮包,下午他拿着其中的一只来到戈蒙斯·杜·桑托斯先生那装潢不俗的店铺里。桑托斯先生是里斯本的缝纫大师,他满脸堆笑地出来迎接托马斯·列文,和他热诚亲切地握手寒暄。在一间裱有粉红色丝绸墙布的更衣室里,托马斯见到了罗斯少校。这位反间谍军官穿了一套漂亮的深色法兰绒西服,看样子是新做的。“谢天谢地!”罗斯一见托马斯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三天来眼前的这个人让少校伤透了脑筋。他们俩一次又一次地在酒吧间、旅馆的大厅和海滨浴场会面。每次托马斯都以还不能决定,要再跟英国人谈谈为借口把他拖住。对洛夫乔伊托马斯也玩着同样地把戏,他一再安抚对方,并指出他的竞争者愿意出更多的钱。用这种办法,托马斯直到两位急于求成的先生把各自的价码都加到一万美元才善罢甘休。托马斯还煞有介事地分别对这两个人说:“在您离开此地之前,务必对我卖包一事绝对保密,否则您的生命就有危险。”少校握了握托马斯的手,说:“我的飞机一小时后起飞。祝您走运,老鬼!我真的喜欢上了您,也许我们会再见面的。”

“但愿不会。”

“那么好吧!”托马斯说:“祝您一路顺风,雷曼先生。请向海军上将先生转达我一个素不相识者的问候。”

里斯本奥德翁影剧院的休息厅里放着一块告示牌,上写鉴于葡萄牙的特殊政治形势本影剧院一律不放映新闻简报。可奥德翁影剧院却放映了德国片《战火的洗礼》。四点钟,托马斯和洛夫乔伊在包厢里碰头了。当银幕上德国的飞机俯冲轰炸华沙时,一只黑色的皮包和一万美元的钞票已经悄悄地互易其主了。为了盖过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雄壮的进行曲,洛夫乔伊提高嗓门冲着托马斯的耳朵喊道:“我特意选中了这家电影院,这儿没人能听清我们的交谈。怎么样,聪明吧?”

“太聪明了!”

“那个纳粹分子这下可完蛋喽!”

“您什么时候飞往伦敦?”

“今晚就走。”

“那就祝您旅途愉快!”

“您说什么?”

“我说祝您旅途愉快!”托马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真正的名单托马斯当然早就撕成碎片,扔在套间的浴室里放水冲掉了。存放在帕尔卡旅馆保险柜里的原件黑包,正等着莫里斯·德布拉少校的到来,包里装着第三份写有一百一十七个死人姓名的假名单,德布拉眼下正在马德里。九月三号他就要到达里斯本,按事先跟托马斯商量好的办法,从三号起每天晚上十点以后都得在爱斯托里耳的赌厅里等候。托马斯也要这么做。

九月三号的晚上,托马斯从旅馆里出来乘高速列车前往埃斯托利尔。一路上他心里盘算着现在就剩下这个少校要对付了。事情一了结,我马上隐匿到一家小客栈里去,一直躲到九月十号。九月十号是卡尔蒙纳将军号邮船启程的日子,托马斯认为在离开葡萄牙之前最好隐蔽起来,因为必须估计到,在这段时间内至少柏林方面会发现他搞的阴谋诡计。德布拉察觉其中有诈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少校还要去达卡尔,当然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对托马斯大失所望。“这个可怜的家伙。”托马斯心想:“我还真喜欢他!不过说句实话,换了他也会这么干的。约瑟芬是个女人,她一定会理解我……”

“女士们,先生们,来玩两把吧!”赌局的庄家潇洒地把小白球抛入缓慢旋转的赌盘里,小球逆着赌盘的转向滚动,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一个身穿红色晚礼服的女士像中了魔似地注视着小球的转动,一双手在一小堆筹码上微微颤抖。她皮肤白皙,相貌秀丽,年纪大概三十岁左右。黑发从中间分开,象一顶小便帽一样,紧贴在头上。一张弯弯的小嘴十分好看,两只黑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表现出一种矜持高雅的风度。此刻她的精力完全集中在轮盘赌上。

托马斯观察这位女士已经一个小时了,他坐在大赌厅里供应饮料的柜台旁,呷着威士忌酒。枝形吊灯洒下柔和的光线,辉映着墙上珍贵的名画、巨形的白金镜面,厚厚的地毯,也照耀着足登浅口薄皮鞋的侍者、身穿黑色晚礼服的男绅和袒胸露背的女士。灯光下轮盘在旋转、小球在滚动……咔嚓一声!“零!”庄家高声喊道,他旁边那位穿红衣服的女士又输了。托马斯看见这个女人在这一个小时内还从未赢过。她不仅输掉了钱财,而且也慢慢失态了。只见她手指哆嗦地点了一枝烟,不停地眨动着眼皮,打开用金丝编织的小包取出钞票来,朝庄家丢过去。庄家把现钞换成筹码,于是红衣女人又押上赌注。

许多桌子上都拉开了赌局,也有用纸牌赌的。大厅里不乏漂亮女人,可托马斯眼里只有一人,那就是这位穿红色礼服的女士。那种冷静与激动、举止得体和赌兴大发的神态交织在一起,强烈地叩击着托马斯的心扉。“红二十七,单数大头!”庄家喊出几句赌博术语,她又输了。托马斯见柜台里调配饮料的侍者直摇头。侍者也正朝那女人望去,并同情地叹息道:“真够倒霉的啊!”

“这人是谁?”托马斯问。“一个疯狂的赌徒。您瞧瞧,她已经输了多少!”

“她叫什么?”

“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

“结婚了吗?”

“守寡了,丈夫过去是律师。我们称她领事夫人。”

“红五,单数小头!”吆喝声中领事夫人又输了。现在她面前只剩下七只筹码,孤伶伶地躺在桌上。

托马斯突然听见有人小声招呼他:“是列布朗先生吗?”他慢慢转过身,看见面前站着个又胖又矮的男子。这个人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显得十分紧张。他用法语说:“您就是列布朗先生,对吗?”

“是的。”

“请跟我到盥洗间去一下。”

“干什么?”

“我有事要对您讲。”托马斯心想,坏了,准是那两个杂种中有一个从那些名单中看出了什么破绽。于是他便摇了摇头:“有话就在这儿说。”矮个男子对托马斯耳语道:“德布拉少校在马德里遇到了麻烦,他的护照被没收了,所以无法离开西班牙。他请您尽快给他搞一张假护照。”

“什么样的护照?”

“您在巴黎时有一堆那玩意儿的呀!”

“可我都送人了!”矮子象是没听见托马斯的话,说:“我刚才往您口袋里塞了个信封,里面有德布拉少校的照片和我在里斯本的住址。护照搞好后就按这个地址给我送来。”

“但我得先有张护照才行!”矮子神经质地向周围看了看,说:“我要走了……请您尽力帮忙。给我打电话来。”说完便快步离开了赌厅。“您听着!”托马斯在他背后喊道,可那人已经不见了。

托马斯·列文的目光移到了红衣女人的身上。她刚刚站起身,脸色苍白神思不安,看样子是输了个一干二净。托马斯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十分钟后在雅致的赌场餐厅里,托马斯和领事夫人坐在最讲究的桌子旁共进晚餐,一个由妇女组成的小乐队在奏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的作品。三个男招待围着托马斯他们的桌子跳着优美的芭蕾舞,他们刚端上了主菜葡萄牙式牛肝。“这辣椒沙司的味道真不错。”托马斯称赞道:“实在是太绝了!您觉得呢,夫人?”

“是很好吃。”

“这多亏加了番茄汁,是它的功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干嘛这么说?”

“您刚才那样奇怪地盯着我,那样严厉!”领事夫人十分威严地回答道:“先生,我不愿看到您成为某种错误的牺牲品,让陌生男人请我吃饭,绝非我的本性。”

“夫人,您无需作任何解释。一个绅士知道在女士面前该怎么做。我们别忘了,是我硬要您,对了是强迫您来品尝这夜间小吃的!”领事夫人叹了口气,眼光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托马斯一边估算着她丈夫大概死了有多久,一边说:“在神经紧张、心灵痛苦的时刻,人应该不断补充含热量高的食物。您输了很多钱吗?”

“多,相当多!”

“您不应该赌钱的,夫人。再来几个橄榄吧?像您这样相貌的妇女注定要输的,这可谓天经地义。”

“啊!”领事夫人那好看的衣领开口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列布朗先生,您从不赌博吗?”

“从不玩轮盘赌。”

“直幸运!”

“我是银行家,凡是其过程无法受我智力影响的游戏,我都不感兴趣。”托马斯的心开始激动起来这个女人一会温顺得像只羊羔,一会儿又忽然变成了凶猛的母虎……我的天呐,这可以编成一出好戏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两种东西,先生。”

“哪两种?”

“轮盘赌和德国人。”埃斯特勒娜咬牙切齿地说。“哦。”

“您是法国人,我想你至少理解我痛恨德国人的感情……”

“完全理解,夫人。完全!可您究竟为什么要恨德国人呢?”

“我的第一个丈夫就是德国人。”

“我懂了。”

“而且是赌场经理!我无需再说下去了。”

托马斯觉得这样的谈话有点离谱了,便说:“当然不需要,然而有件事将会使我很高兴……”

“什么事?”

“我出钱供您赌一晚上。”

“我说先生!”

“如果您赢了,我们俩平分。”

“不行!不可能!我根本不认识您呀……”过了一小会儿:“那么我的意思是必须有个条件,即如果我赢了,我们一定要共享所得。”

“那还用说。”埃斯特勒娜的两眼开始放光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两颊腾起了红云:“饭后点心在哪儿?啊,我是多么兴奋呐!我有预感从现在开始我要赢了,一定会赢的……”

一小时后这位满怀激情的女人又输了两千埃斯库多,差不多相当于三千马克。她心情沉重、满脸悲伤地走到坐在酒吧柜台旁的托马斯跟前,说:“天呐!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怎么还您这笔钱呢?我,我眼下手头很紧……”

“您就当成是送您的礼物罢了。”

“绝对不行!”这下领事夫人又是一副复仇天使的模样,好象一座大理石塑像:“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来您彻底看错我了,先生!”

小客厅里灯光昏暗,带有红色灯罩的小灯给屋子涂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一张小桌上摆着一个像架,那是一位面容严肃、戴着夹鼻镜的大鼻子先生——一年前去世的律师佩德洛·罗德利格,从银边镜框里望着他的遗孀埃斯特勒娜。“啊!让,让,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也一样,埃斯特勒娜。跟你一样,要烟吗?”

“让我抽口你的……”托马斯把烟递过去,然后思绪万千地瞧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午夜早过去了,领事夫人这宽敞的别墅里万籁俱寂,人们都在梦乡里酣睡。她紧靠在他身上,抚摸他。“埃斯特勒娜,小宝贝……”

“什么事,我的心肝?”

“你背了很多债吗?”

“多得吓人……房子抵押出去了……首饰我也典当了,可我总还希望能把一切都赢回来。”托马斯的眼光移到那张照片上:“他给你留下了很多遗产吗?”

“小小的一笔……这个残忍可恶的轮盘赌,我真恨死它啦!”

“还有那些德国人。”

“对,还有德国人。”

“对了,亲爱的。你到底是哪个国家的领事夫人?”

“哥斯达黎加的。问这干嘛?”

“你签发过哥斯达黎加的护照吗?”

“没有,从未签过……”

“但你的丈夫肯定办过这事?”

“是的,他签过……从战争爆发起就没人再来这儿了。我相信,在葡萄牙已经没有哥斯达黎加人了。”

“宝贝,那么你家里总有些空白的护照填写表吗?”

“我不太清楚。佩德洛死时,我把所有的表格和图章都装进一个箱子里,放到阁楼上去了。你怎么对那玩意儿感兴趣?”

“宝贝,因为我很想办张护照。”

“办张护照?”托马斯抓住她经济拮据这一弱点,和颜悦色地说:“当然也可能是好几张。”

“让!”她害怕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说的是真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个好人。”

“可是!我们拿护照有什么用?”

“可以卖钱,我的孩子,买主多得很。而且他们都肯出大价钱。有了钱你就能……我不必再往下说了……”

“哦!”埃斯特勒娜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样子显得很迷人。她一言不发沉思了很久,然后猛地站起身走进了洗澡间。回来时她带了一件浴衣,把它递给托马斯。“穿上!”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小宝贝?”

“当然是上阁楼去!”说完,她便趿拉丝质高跟拖鞋,磕磕绊绊地朝门口走去。

阁楼挺大而且腾得空荡荡的,里面散发着一股木棉和萘的气味,埃斯特勒娜拿着袖珍电筒。托马斯从一块卷成团的大地毯下搬出一只木箱来。埃斯特勒娜跪在他旁边,俩人打开那嘎吱作响的箱盖,箱子里放着表格、书籍、图章和护照。埃斯特勒娜抓起护照,迅速翻看起来,一本、两本、五本、八本,一共十四本护照。这些护照全都是旧的,而且污迹斑斑,上面粘着不相识的人的照片,盖满各种印章。“过期!过期!无效!”埃斯特勒娜大失所望地直起腰:“连一本新护照也没有,全是旧的,没法派用场。”

“恰恰相反。”托马斯小声说,并亲了她一下:“过期的旧护照最好!”

“我不明白……”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化名让·列布朗的托马斯·列文得意地保证道。他还没有察觉到,厄运已经悄悄地降临在他身上,将他再次抛入险象丛生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