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刚过子夜,一位衣冠楚楚地青年和他的女友走进皮埃尔酒家。这个酒家紧挨着巴黎格莱荣广场在美食家中素享盛名。他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来并开始订菜:“埃米尔,给我们来点拼盘。再来一杯虾尾汤和蘑菇里脊。饭后来杯雅克酒怎么样?”那位叫埃米的主管招待上了年纪,头发花白。他微笑着关切地打量这位客人。他认识托马斯·列文有好几年了。托马斯的身旁坐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头发乌黑发亮,椭圆形的脸上有一双快活的布娃娃的眼睛。她叫米密·桑贝。“我们饿了,埃米尔!我们才看完戏,莎士比亚的剧本,让·路易斯·巴汝主演。”

“我倒是推荐你们吃热面包夹熏蛙鱼,不用吃冷盘。先生,看莎士比亚的戏很累人。”他们会心地笑了笑。于是,招待走到厨房去了。这家饭馆是一个长长的、昏暗的大厅,保留着古色古香的装饰令人感到惬意自在。米密是个女演员,身材窈窕、娇小,总是浓妆艳抹的,甚至早晨一醒过来就忙着涂脂抹粉。托马斯认识她有两年了。他朝米密微微一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啊,巴黎!你是唯一还能生活的城市。我的小宝贝,我们可以在一起愉快地度过几周……”

“我真高兴,你又开始快活起来。亲爱的,夜里你是那样地心烦意乱,时而用德语,时而用法语或英语。三种语言混在一起说话。可我只听懂了你用法语讲的话,难道你的护照出了问题?”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不停地说什么驱逐出境和申请居留许可等等。眼下有许多德国人住在巴黎,他们正为护照发愁呢……”他感动地吻了吻她的指尖:“你甭操心。我只不过遇到了一点麻烦,没什么真正不愉快的事情!”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话,仿佛他自己也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接着说:“有人要陷害我,你懂吗?我又受了骗上了当。不公正的事虽然有时候会拖得很久,但决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我现在有了一个出色的律师。我打算在你那里休息一阵直到有人向我赔罪才了结。”

这时招待埃米尔走了过来。“列文先生,外面有两位先生找您。”托马斯毫无戒备地抬眼一看,有两个穿着不太整洁的军用雨衣的人站在门口尴尬地向他表示问候。托马斯站起身说:“我立刻就回来,我的小宝贝。”他向门口走去:“先生们,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说道:“先生,我们到桑贝小姐住宅去过了,我们是警官。很遗憾我们必须逮捕您。”

“我犯了什么王法?”托马斯轻轻地问道。本来他是想大笑一声的。“您就会明白的。”托马斯想这场恶梦还没做完。于是他善意地说:“先生们,你们是法国人。你们知道打扰别人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是多大的罪过。我可以请你们稍候片刻等我吃完饭再逮捕我行吗?”这两位警官犹豫起来。“能让我们给头头挂个电话吗?”其中一个问道。托马斯表示应允。这个人走进电话间,很快又转了回来:“行啊,先生。我们的头头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呢?”

“他问他是否可以来和您一道进餐。他还说只要有好吃的,什么事都好商量。”

“好的。不过如果允许我问的话,他是谁?”他们把名字告诉了托马斯。托马斯走回餐桌旁,把那位年长的招待叫过来说:“埃米尔,我还要等候一个客人,请准备好第三套餐具。”米密笑着问:“谁还要来?”

“一位叫西蒙的上校。”

“噢。”米密一反平时的习惯,这次只吐了一个字。

于勒·西蒙上校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先生。他的小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的,鼻子像个罗马人,眼睛流露出机警和嘲讽的神情。上校毕恭毕敬地向托马斯问好,向米密问好时却像一个老相识那样随便,这使托马斯有点不安,他们一边用餐一边谈些巴黎的老话。当蘑菇里脊端上来时,西蒙上校变得认真起来:“列文先生,我请您原谅我们深夜甚至在进餐时打扰您。这盘里脊炸得松脆可口,您觉得是吗?我接到了上级的命令。我们已经找了您一整天啦!”

“喔,”他说道:“一点不错。里脊味道不错,上校。你们这儿的人了解做这种菜的窍门,炸两次就行了。对啦,这就是地道的法国菜……”托马斯把一只手搭在米密的手臂上。上校在微笑。托马斯觉得他越来越喜欢这位上校了。上校说:“可您并不是只因为这儿烹调高明才留在巴黎的呀。我们也有人在科隆和伦敦。我们知道您在那位令人尊敬的罗斯少校那儿经历过什么事情。他这个人还是动辄就大发雷霆吗?”

“列文先生,”上校接着说:“我很同情您。您热爱法国,您热爱法国的烹调。但是我们得执行命令。我们必须把您驱逐出境。列文先生,您对我们这个正受到外来威胁的可怜的国家太危险。我们要把您押解出境,时间就在今天夜间。从今以后再也不准您踏上法国的土地……”托马斯笑了起来。米密看他一眼。自从托马斯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没有立刻跟着他一起笑。上校一面给自己盘子加了些蘑菇,一面说:“列文先生,除非您愿意倒戈,为我们为二处做事。”托马斯站起来,心想我不至于醉到这种地步!于是他轻轻地问了一句:“您建议我为法国秘密情报部门工作?而且是当着桑贝小姐的面?”

“为什么不可以呢?亲爱的。”米密柔声地说。同时她在托马斯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不是也在这个局工作嘛。”

“你是……”托马斯说了半截就咽住不说了。上校手持一杯红酒,用试探的语气追问了一句:“列文先生,您愿意为我们做事了?”托马斯看看妩媚可爱的米密和彬彬有礼的西蒙。又看看桌上的美味佳肴。托马斯心里揣摩着看来我是别无他路可走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是错了。要是我不愿在疯狂的潮流中毁灭的话,那我就必须改变我的生活。而且必须说改就改!他耳边又响起米密的声音:“哎,亲爱的。听话!我们一道干吧,我们会过得很美满的!”西蒙的声音也在他耳际回响:“先生,您作出决定了吗?”

先是德国反间谍机关,然后是军事情报处,现在又是“二处”。一切均发生在九十六个小时之内。托马斯想四天前我还生活在伦敦,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公民,一个很有成就的私人银行家。谁相信我会这样?俱乐部里有谁会相信这一切呢?

托马斯·列文用细长的手指理了理剪得短短的黑发说:“我的处境看来是毫无希望,但也没什么了不起,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看呐,真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埃米尔!”老招待急忙走过来:“我们有理由庆贺一番,请来些香槟酒!”米密柔情地吻了吻她的朋友,问上校:“他真可爱,是吗?”

“先生,我很钦佩您采取的立场。”西蒙说:“您愿为我们工作使我感到非常的高兴。”

“不是我愿意,而是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一回事!”托马斯说:“我简直弄不清楚,我会对你们有什么用。”

“您是个银行家。”

“那又怎样?”西蒙眨了眨眼,说道:“小姐给我讲您很精明能干。”

“米密。”托马斯对长着乌黑发亮的头发,一双欢快眼睛的娇小演员说:“你怎么这样冒失!”

“小姐这样是为了民族的事业,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同意。您可以对此作出正确的评价,上校先生。”

“我以军官的身份向您保证。”米密和西蒙同时说道:“可是亲爱的,这是在您之前好久的事了。”接着他们不往下讲,笑了起来。米密紧紧偎依着托马斯。她真心实意地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人能在一副诚实可靠的面具之下大耍滑头,他的待人接物表面上就像老派的英国绅士那么古板。然而事实上他却比米密认识的所有男人更为机灵、更富有魅力。“在我之前好久。”托马斯·列文说:“啊,是这样。那好……上校先生,按您的意思,我可以把自己看成是法国秘密警察的财政顾问喽?”

“完全正确,先生。将委派给您特别任务。”

“在香槟酒到来之前,”托马斯说:“让我赶快抓紧时间再说几句坦率的话。尽管我还比较年轻,但我已经有了某些原则。要是您认为这些原则和我未来的工作不能协调一致的话,那请您最好还是不要考虑我。”

“那您的原则是什么,先生?”

“我拒绝穿军服,上校先生。您大概会认为不可理解,我不对任何人开枪,我不想恐吓任何人也不逮捕任何人,我不折磨任何人,我不损害也不掠夺任何人——除非是在我职业允许范围内,但也只有在我坚持对方是罪有应得时才那样做。”

“先生不要多虑,您完全可以忠于您的原则。使我们感兴趣的只是您的大脑。”埃米尔送来了香槟酒。他们喝着香槟酒。上校说:“不过我得坚持一点,您必须参加间谍训练班。这是干我们这行的要求!这里边有许多您还一窍不通的绝招。我希望看见您尽快地到我们训练营地来。”

“但是今晚别再谈了,于勒。”米密温柔地抚摸着托马斯·列文的手说:“今晚他知道得已够多了……”

一九三九年五月三十日一大早来了两个人把托马斯·列文从他女友那里接走了。这俩人上穿廉价的成衣,下穿无熨缝的裤子,是津贴微薄的低级特务。托马斯身着单排纽扣的灰黑色细方格外套。白衬衣黑领带,头戴黑帽子,脚穿黑皮鞋。自然带上了他那只心爱的报时表,随身提了一口小箱子。这两个态度严肃的男人把托马斯送上一辆卡车。托马斯想往外看却发现绷得紧紧的帆布篷把车厢遮得严严实实。五个小时以后托马斯感到全身每个关节都在疼痛。车终于停了下来,那两个人让托马斯下车。托马斯发现到了一个特别荒凉的地方。遍地是石块,地势起伏不平,周围拦着铁丝网。远处一片阴森的树林前有一幢因年深日久有些风化的灰色房子。大门口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那两个衣着简朴的先生向目光流露出敌意的哨兵走去,递给他们一大把证件。卫兵认真地审查着。这时路上走过来一位推着满满一小车木头的老农。“您还要走很远的路吗?老人家。”托马斯问。“真见鬼,到圣尼柯拉斯还有整整三公里路呢!”

“圣尼柯拉斯在哪儿呢?”

“南锡前面。”

“啊!”托马斯·列文答道。陪他来的两个人回来了。其中一个告诉托马斯:“请原谅我们把您关在卡车里带到这儿。这是命令,要不您可能会认出这个地方,但是绝不允许您知道您呆在什么地方。”

“是这样!”托马斯说。

这幢旧房子的陈设活像一家三等旅馆,太简陋了。托马斯·列文想。这些人好象钱不多,但愿这里没有臭虫。只好听天由命了!除了托马斯,参加这个新训练班的还有另外二十七名间谍。大多数是法国人,但也有两个奥地利人,五个德国人,一个波兰人和一个英国人。训练班的头头是个瘦削的男人,脸色苍白一副病态,就像托马斯在科隆结识的德国同事罗斯少校那样讳莫如深,那样抑郁傲慢。“先生们!”他对聚集在一块的间谍说:“我叫丘比特。训练期间,你们每个人都要给自己取个假名。给你们半小时时间,编出自己合适的假履历。从现在起,你们都必须为自己编造的身份掩护,我和我的同事将全力以赴证明你们是冒名顶替的人。所以,你们要想出一个在我们进击时也能保得住的名字。”

托马斯决定采用阿道夫·迈尔这个平平常常的名字。下午他领到一套灰色帆布衣服,前胸处缝有假名字,其他学员也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伙食很糟。指定给托马斯住的房间十分简陋,床单潮湿冰冷。入睡前他总是忧伤地听着心爱的怀表报时,闭上双眼想象自己是躺在伦敦舒适的床上。凌晨三点一阵粗暴地吼叫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列文!列文!还不快报到,列文!”托马斯浑身是汗跳起来,呻吟一声:“到!”接着他就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床前站着丘比特,他像魔鬼一样狞笑着说:“我想叫您迈尔,列文先生!如果您在执行任务中这样,您早就没命了。晚安,好好睡吧!”托马斯无法继续入睡。他在想以后怎样才能不挨耳光。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后来的几个晚上不管丘比特怎么粗暴地喊叫,托马斯总是慢慢地醒来坚持自己的假身份:“您找我有何贵干?我叫阿道夫·迈尔!”丘比特非常高兴地说:“您有惊人的自制力!”他哪儿知道,每到夜晚托马斯便在耳朵里塞上了一大团棉花……

学员们学习使用毒药、炸药、冲锋枪和左轮手枪。托马斯打了十发子弹,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正中靶心。他迷惑不解地说:“这是碰巧,我压根不会射击。”丘比特格格地笑起来:“不会射击,迈尔,您是天才!”下一个十发甚至有九发中了靶心。托马斯十分震惊地说:“其实一个人连他自身也根本不了解啊!”那天晚上这一新的发现使他激动不已。他想我怎么啦!一个像我这样脱离生活常轨的人本该感到绝望酗酒怨天尤人,或者自杀。而我呢?我绝望了吗?我酗酒,堕落了吗?我怨天尤人,想自杀了吗?没有!我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这可怕的事实整个冒险生涯正在开始却使我感到开心,使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有乐趣。我还年轻,没有成家。有谁经历过这样的怪事呢。法国秘密警察!这就是说我在反对自己的祖国,反对德国。那既然如此,又有何不可。

他学习发报,学习用密码写信,破译密码。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丘比特把几本翻烂了的《基度山伯爵》分发给大家。他解释说:“方法非常简单,比如你们手边有一本书。现在你们收到一份密码。它先给出不断变换的三个数字第一个数是你们要用的小说页码;第二个数是该页的行数;第三个数字是指该行的第几个字母。这个字母便是你们的出发点。从它开始你们再根据发来的密码数字,找出其它的字母来……”丘比特把纸条分发给大家,上面是用密码书写的电讯。全班有一半的人破译得很正确。另一半人也包括托马斯·列文在内译错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译文结果是一行毫无意义的字母组合。“再来一次。”丘比特说。他们又试了一次。结果仍然是一半人对一半人译错。“今天晚上练一宿。”丘比特说。他们便整整练了一宿。天亮时他们才发现因为疏忽,分发给学员的小说是两种不同的版本。也就是第二版和第四版。区别在于第四版中有删节。删节的结果页码就变了。“这种事……”丘比特面色苍白不容分说地说:“在实际工作中当然绝不可能发生。”

“当然。”托马斯·列文重复了一下。

后来丘比特举办了一次庆祝会,会上有的是酒喝。有个名叫小汉斯·罗勒的学员皮肤白里透红,睫毛长长的,长着一对乌黑而热情的眼睛,他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他被开除出训练班。和他一道离开营地的还有那个英国人和一个奥地利人。一夜之间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不配当间谍……

第四个星期全班被带进一个偏僻的森林,他们和教师在这儿呆了八天。他们睡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忍受着恶劣的气候,学着靠吃浆果、树皮、树叶和令人作呕的小动物充饥。因为按训练计划三天后口粮就吃完了。但托马斯·列文不学,因为他预先就料到会发生这类事就偷偷带了些罐头来。在第四天托马斯还享受到了比利时鹅肝酱。当其他学员为了四分之一小块鼠肉争得头破血流时,托马斯却能仍然泰然自若。因此他受到丘比特的夸奖:“你们都要以迈尔先生为榜样。先生们,我只能说看啊,这才是个真正的人!”

第六周丘比特把全班带到了一条深谷边。“跳下去!”丘比特叫道,学员们胆战心惊地向后挤。只有托马斯例外,托马斯把同伴们推到一边,高喊着冲上去,纵身跳下深渊。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考虑过法国绝不会叫他去自杀。事实上他跳下去后安全地落在网状织物的橡皮条上。丘比特高兴得发狂:“您是我最好的学生,迈尔!有朝一日,您的威名将会震动整个世界!”要是他真的言中了该有多好。

托马斯只有一次受到老师的责备。事情发生在丘比特教他们使用密写药水的时候,干这种事只需要一支笔、洋葱汁和一个生鸡蛋。托马斯迫不及待地问:“请问需要洋葱、笔和生鸡蛋时,在盖世太保监狱里该找谁呢?”

托马斯·列文的训练取得了特别优异的成绩,这是不言而喻的。当丘比特将有关证件和印有让·列布朗的法国护照递给托马斯时,他含着眼泪道:“一路顺风,战友。我为您感到骄傲!”

“您说,丘比特。如果您现在就放我远走高飞,您不怕我一旦落到德国人手中把这里所学到的一切都泄露出去吗?”丘比特微笑着回答:“这儿没有什么可泄露的,老朋友!全世界训练秘密警察的方法都差不多!水平也都差不多,都是应用最新的医学、心理学和技术知识。”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六日,托马斯·列文返回巴黎,迎接他的是米密,看她那副样子好象她是真正忠诚地等了他六个星期似的。八月一日通过西蒙上校的介绍,托马斯·列文得到了布洛格勒森林公园边上一套舒适的住宅。从这里开车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他在香榭丽舍大街开设的银行。八月二十日托马斯·列文请求上校能够谅解他尽管世界局势紧张,他经过多方努力决定同米密一道去骑马运动中心,巴黎人的旅游胜地萨特里休养。

八月三十日波兰宣布全国总动员,第二天下午托马斯和米密去科麦勒湖和布朗舍女王宫散步。傍晚他们回城时看见殷红的太阳正在徐徐西沉。他们手挽手地从本世纪初梦幻般的别墅旁经过,踏着磨光的石子路回到马雷夏尔·若弗尔林荫道上的公园旅馆。走进大厅,门房对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贝尔福的预约长途,列文先生。”过了一会儿,托马斯听见西蒙上校的声音:“列文,您到底回来了。”上校说的是德语。他接着解释说:“我不能冒风险,让您旅馆的人听懂我的话。听我说,列文,就要开始了!”

“战争?”

“是的。”

“什么时候?”

“四十八小时之内。明天您必须乘头班火车到贝尔福来。到金酒桶旅馆报到。门房知道,事关……”正在这时线路中断了。托马斯按了按电话叉簧:“哈喽!哈喽!”回话的是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列文先生,您的线路被卡了。因为您讲话用的是外语。”

“禁止用外语吗?”

“是的。从今天十八点开始长途电话只许用法语。”托马斯从电话间出来,门房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会儿他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早上五点钟有人敲他的门,他才又一次想起这目光来……

米密像只小猫一样卷成一团还在睡,他昨晚不忍心把他所知道的事告诉她。窗外天已亮了,树丛中有鸟儿啼鸣。又一次响起敲门声。这次敲得急,这不可能就是德国人。托马斯想,他决定不理睬。这时门外有人说:“列文先生开门。如果不开,我们就要撞开了。”

“是什么人?”

“警察!”托马斯起身下床,米密轻轻地哼了一声醒过来。“什么事,宝贝?”

“我猜我又要被抓起来了。”他说。他的猜测果然一点不差。门边站着一名宪名队军官带着两个当地的宪兵:“穿上衣服跟我们走。”

“为什么?”

“您是德国间谍!”

“有何根据?”

“您昨天的电话很可疑。监控台已通知我们,门房都看见了,您还想否认吗?”托马斯对军官说:“叫您的人都出去,我有话对您说。”警察走了出去。托马斯出示他从丘比特那里得到的证件和护照。他说:“我为法国秘密警察工作。”

“我看您还有什么新花招?证件伪造得倒真不赖!少啰嗦,快穿上衣服走!”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傍晚,托马斯·列文抵达萨瓦勒日附近的要塞贝尔福后,立即乘出租汽车穿过这座古老的小城。经过共和国广场,三次围攻纪念碑,来到金酒桶旅馆。跟平常一样衣着无可挑剔,背心上边老式怀表的金色链条闪闪发光,西蒙上校在旅馆大厅里等他。上校今天身穿军装但仍同穿便服一样讨人喜欢。“我可怜的列文,实在抱歉。这些宪兵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您,简直是些蠢货!米密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我,我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好了现在跟我来。艾弗尔将军在等您。我们不能耽搁时间了。我的朋友,考验您的时候到了。”半小时后托马斯·列文已经坐在法国总参谋部大楼将军的办公室里了。办公室里全是斯巴达式的陈设,四壁挂满了法国和德国地图。路易斯·艾弗尔满头银发,又高又瘦。他双手背在身后,在托马斯·列文面前踱来踱去。将军的声音很洪亮:“列文先生,西蒙上校已经向我报告了有关您的情况。我知道坐在我面前的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分子。”将军在窗边停住脚步,望着佛日山和汝拉山间风光秀丽的峡谷。“现在不是欺骗的时候。希特勒先生已经拉开战幕。几小时后我们就要对他发出宣战声明。可是……”将军转过身来:“列文先生,法国对战争毫无准备。我们的秘密警察更是没有……上校,这是您管辖的范围,您说说。”西蒙咽了口唾沫,说:“我们差不多全成了废物,老朋友。”将军用力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先生。几乎一点经费也没有了,全靠国防部长一点少得可怜的资助。不能采取大规模的行动。而这正是现在所需要的。手脚给捆住了,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这太不像话了!”托马斯·列文说这话的时候,突然禁不住想发笑:“想原谅。但是国家要是没有钱那还搞什么秘密警察!”

“我们国家本来有足够的钱来对付德国的进攻。可惜……先生,在法国有些人拒绝缴纳增加的税收。他们自私自利、贪得无厌,大搞走私买卖,甚至在如今局势下还要大发国难财。”将军挺了挺身子说:“我知道我在不吉利的时候来麻烦您。我知道我要求的事情可以说是非分的妄想。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问您认为没有办法使我们能够最快地我是说最快搞到一大笔钱,以便我们能得以开展工作。”

“我得考虑考虑,将军先生。”他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如果先生们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就告辞回旅馆去准备一顿小小的晚餐。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继续谈。”路易斯·艾弗尔愣了一下:“您现在想去做饭?”

“如果您允许的话,将军先生。我总是在厨房里才想得出最好的主意。”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晚,这顿值得纪念的晚餐就在当地第一流的旅馆的特别房间里进行。“太美了!”主食过后将军用餐巾擦着嘴说。“好极了!”上校也说。“最好吃的是蜗牛汤,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蜗牛汤。”将军说。“有个小小的秘密。”托马斯说:“只能用灰壳的大蜗牛,将军先生!壳要闭着的。”招待端来点心。托马斯站起来说:“谢谢,我自己来。”他点燃一个小酒精炉,然后宣布说:“有柠檬泡沫甜酱,还有用火酒燎过的精美食品。”他从碗里舀了些樱桃放进一个小的平底锅里再拿到酒精火焰上去加热。然后用法国白兰地和一种明亮的液体洒在樱桃上。大家都着了迷似的看着他。西蒙上校半抬起身子。“这是什么?”将军问。“度数很高的酒精,化军成份很纯。药房里弄的,我们需要它才能把这些东西烧起来。”接着他灵巧地把火焰移近樱桃。咝的一声窜起一股蓝色的火苗,抖动着闪了几下熄灭了。而后他灵巧地把热樱桃分到柠檬酱里。“好了。”他说:“来谈我们的正事吧。我想有个解决办法啦。”将军说:“我的上帝,您快讲!”

“将军先生,您今天下午——樱桃味道不错,是吗?曾经指责过那些发国难财的人。其实您用不着为此动气。这种人每个国家都有。他们想赚钱,怎么个赚法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如果事情失败了,他们拿上钱就溜之大吉,留下来的只是小人物。”托马斯吃了一口柠檬酱:“好了,先生们。我想我会叫这些自私自利、忘掉祖国的人出钱来振兴法国的秘密警察。”

“不过到底怎么办?您需要什么?”

“一张美国外交官护照,一张比利时护照,财政部要迅速作出反应。”托马斯·列文简短地说道。这时是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晚上。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日,通过报纸和广播公布了战时禁止或限制资本输出,汇票交易(外汇交换)和黄金买卖的法令。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二日,一名年轻的美国外交官乘坐八点三十五分离开巴黎的快车前往布鲁塞尔。他穿着打扮像个英国私人银行家,身边带着一只很大的黑色猪皮箱,法比边界检查很严。验过外交护照,两边官员都确认这位衣着入时的先生名叫威廉·墨菲,是美国驻巴黎大使馆的官方信使。他的行李没有被检查。到了布鲁塞尔,化装成美国信使的托马斯·列文便在皇家旅馆下榻。在接待处他出示的是比利时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是阿尔曼·德肯。

第二天别名墨菲或者德肯的列文在布鲁塞尔用三百万法国法郎买进美元。三百万法郎的基本资金来自托马斯·列文自己的小银行,他不得不把这笔钱先预支给二处,然后他带着一箱子美元乘车回巴黎。几个小时内这些珍贵的外汇就被一抢而空,而且正是被那些有钱人,那些想尽快丢开祖国不管把财产保护起来的人抢购一空的。托马斯·列文使这些人为他们的可耻想法付出了两倍乃至三倍的代价。第一次他为自己赚了六十万法郎。现在威廉·墨菲又带着装有五百万法郎的行李箱来到了布鲁塞尔。这种行为重复着,赚的钱越来越多……

艾弗尔将军要发给他勋章,但托马斯拒绝了:“我永远只愿作一个公民,我不喜欢这类东西。”

“那您总要点什么吧,列文先生!”

“如果我可以要一大堆法国护照登记表的话,将军先生。还有有关图章。现在巴黎住着这么多德国人,如果纳粹来了他们就必须转入地下。他们没有钱出逃。我很想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将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尽管有困难,先生。但我尊重你的愿望,我将满足您的要求。”于是就有许多人到布洛格勒森林公园边的一座漂亮的住宅来拜访托马斯·列文。

托马斯·列文仍同往常一样经常去布鲁塞尔和苏黎世旅行,一九四零年三月的一天他比预计提前一天返回。很久以来米密就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她对他回来的时间知道得非常准确。这一次他忘了告诉她要提前回来。我要让小乖乖感到又惊又喜,托马斯这样想。的确,这次他着实使她吃了一惊——她正躺在风度翩翩的于勒·西蒙上校的怀里。“先生。”上校一边忙着扣军服上密密麻麻地纽扣一边说:“这都怪我,我勾引了她。我辜负了您的信任。先生,既然事情已无法挽回,那就由您决定用什么武器解决好了。”

“你给我出去,永远不要再来见我!”西蒙的脸色变得像草莓一样。他咬了咬嘴唇走了出去。米密胆怯地说:“你也太粗暴了!”

“你爱他吗?”

“你们俩我都爱。他勇敢、浪漫;而你呢,聪明、有趣。”

“啊,米密。我拿你真没办法。”托马斯坐在床沿上垂头丧气地说。他突然意识到他非常喜欢米密。

五月十日,德国人的攻势开始了。比利时人失望极了,他们第二次遭到袭击。德国投入了一百九十个师,与德军对垒的是十二个荷兰师、二十三个比利时师、十个英国师、七十八个法国师和一个波兰师。共有八百五十架同盟国飞机,部分是老式的,它们不得不迎战四千五百架德国飞机。崩溃的速度真够惊人。处处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一千万法国人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

在巴黎,托马斯·列文从容不迫地料理好家事。他已经听到闷沉沉的炮声,他还在分发最后一批假护照。他把法郎、美元和英镑整整齐齐地扎成捆,打上封条,然后放在夹层箱子里,米密也在一旁帮忙。近日来她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托马斯对她尽管很友好,然而却有些冷淡。他还没有忘记上校的事。他装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说:“根据近日来的报道,德国人从些往东推进。我们带上零星东西离开巴黎往西南方走。汽油我们有的是。我们经勒芒,然后到波尔多,再……”他收住口问道:“你哭了?”米密抽泣着:“你带我走吗?”

“当然,我总不能把你扔在这儿。”

“可我欺骗了你……”

“乖乖。”他很庄重地说:“要想骗我,除非你当时和温斯顿·丘吉尔合伙!”

“啊,托马斯。你真好!那你也原谅他啦?”

“比原谅你还容易。他爱你,这我能理解。”

“托马斯……”

“你怎么了?”

“他就在花园里。”托马斯很气愤:“他想干什么?”

“他很绝望。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他出差回来,他的人一个也不在这儿了。现在他孤身一人,没有汽车没有汽油……”

“你从哪儿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已经来了一个小时了。我给他说我要跟你谈……”

“简直不可思议。”托马斯说。接着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涌了出来。

一九四零年六月十三日下午,一辆黑色大型克里斯勒汽车朝西南方向驰往巴黎圣克卢德郊区。黑色克里斯勒汽车的右挡泥板旁边,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旗闪闪发亮。整个车顶用不大不小的星条旗遮了起来,保险杠牌子上有几个磨得又光又亮的字外交使团。方向盘旁边坐着托马斯·列文。米密·桑贝坐在他身旁。后座箱子和帽子盒之间坐着上校于勒·西蒙,他今天又穿上了那件一度很漂亮而现在有些磨旧了的蓝色西服。金色的袖扣,金色的领带别针。西蒙打量着托马斯,目光中交织着感激、羞愧和尴尬。托马斯试图说几句振奋人心的话来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我们真是吉星高照。”后座里的上校低沉地说:“象胆小鬼一样逃跑。本来应当留在这儿战斗的!”

“于勒。”米密亲切地说:“这场战争我们早就打败了,如果他们抓住您,准会枪毙的。”

“那倒更荣耀些。”上校说。“更愚蠢些。”托马斯说:“我很想看看这个疯狂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实在太想看了。”

“如果德国人抓住您,您也只有一死。”上校说。“德国人。”托马斯把车拐进一条车辆少些的道路驶进一片小树林。说:“包围了巴黎的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大概位于凡尔赛和科尔贝之间。我们处在这个四分之一地区。”

“要是这个四分之一地区已有德国人了呢!”

“请相信我。”

树林渐渐消失,可以看见平地了,一长队德国侦察坦克隆隆朝他们驶来。米密惊叫了一声。西蒙上校也抱怨起来。托列斯·列文说:“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一定是迷了路……”

“这下全完了。”上校说。脸色像蜡一样苍白。“您怎么老毛病又犯了!把我也惹得心慌意乱的!”于勒·西蒙上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文件包里有秘密档案,是法国间谍的名单和地址。”托马斯倒吸了口冷气:“您发疯了!您带着这些东西干什么?”上校大声喊叫:“艾弗尔将军命令我把这些名单无论如何也要送到图路斯,交给那儿的某个人,不惜任何代价。”

“您干嘛不早说呢?”托马斯朝他大声吼叫。“我要是早说了,您能带上我走吗?”托马斯忍不住笑起来:“您说得也对!”一分钟后他们和德国坦克车队相遇了。“我有一只手枪。”上校悄声说:“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靠近公文包。”

“这几分钟那些先生们倒是愿意等的。”托马斯说着把马达停了下来。

风尘仆仆的德国兵好奇地走近来,从一辆军用吉普车上下来一个细挑个金发中尉。他走近克里斯勒汽车,举手敬礼说:“您好,我可以看看您的证件吗?”米密象瘫了似的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国兵开始从四面八方朝汽车围过来。“可以。”托马斯·列文傲慢地说:“我们是美国人,没看见吗?”

“我只看见旗子。”金发中尉操一口地道的英语:“我还想看看您的证件!”

“请吧。”托马斯·列文把证件递过去。中尉弗里茨·埃格蒙特·楚姆布施象拉手风琴一样把美国外交官护照打开,皱着眉头看看证件,又抬头看看坐在大型黑色汽车方向盘边上那位衣冠楚楚、傲气十足的年轻人,这个人眼里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金发中尉楚姆布施说:“您叫威廉·墨菲吗?”

“是的。”这位年轻的先生一边答话一边打着呵欠,很有教养地抬起一只手遮住嘴巴。假如您不叫威廉·墨菲而是叫托马斯·列文,假如您作为法国秘密警察的间谍被列在德国秘密警察的黑名单上又正好遇上德国国防军坦克侦察车队,假如您又带着一位娇小的法国女友和一名身穿便服的二处高级军官,而且知道这位军官的黑色公文包里有秘密档案和所有法国间谍的名单和地址。啧,那您摆出一副傲气十足又颇不耐烦的架子,那才叫妙呢。中尉楚姆布施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把护照退还给托马斯。在酷热的一九四零年六月十三日,美国不管怎么样还保持着中立。楚姆布施在离巴黎二十一公里的地方毕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来。他是因婚姻不幸才来当兵的。他忠于职守地问道:“太太,您的护照!”满头黑发、娇媚的米密虽然听不懂,但猜到他要什么。便打开皮包取出他要的东西。她对围着汽车的士兵妩媚地一笑,顿时引起一片啧啧的赞美声。“她是我的秘书。”托马斯对中尉声明。这事情太顺利了。他想现在就剩西蒙了。我们就可以过关了。谁知紧接着祸事就来了。中尉楚姆布施把头伸进车窗把护照还给米密。然后朝坐在后座箱子与帽子中间、膝盖上放着黑色公文包的西蒙转过身去。可能是楚姆布施伸手的动作太快。西蒙上校往后一退面带基督教殉教者的狂热的表情把公文包紧紧贴在胸前。“喂!”楚姆布施说:“这里究竟是些什么?拿来看看!”

“不!不!不!”上校喊叫起来。想要从中调解的托马斯的嘴突然被楚姆布施的手肘给堵住了。这下克里斯勒汽车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了。米密尖叫起来。楚姆布施的脑袋在车顶上撞了一下,便骂开了。托马斯转身时被操纵杆碰到了最敏感的部位膝盖。这个饭桶!托马斯·列文怒火中烧。随后他看见西蒙手里拿着一把法国造军用手枪,感到说不出的惊恐。托马斯听见西蒙喘着粗气说:“让开,要不我开枪啦!”

“您这头蠢驴!”托马斯大叫。他用力把西蒙的手往上一挡,只听一声枪响,子弹把车顶射穿了。托马斯从西蒙手中夺过武器,气愤地用法语说:“与您一道只有把事情弄坏!”中尉楚姆布施拉开车门,朝托马斯咆哮道:“出来!”托马斯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下了车,中尉手中现在也拿着枪。坦克射手站成一圈纹丝不动,子弹都上了膛,一下子突然变得非常安静。托马斯把西蒙的枪扔进谷地里,然后抬起眉毛看着十五支枪的枪口。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托马斯想,只有求助我们国家的威望。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楚姆布施吼道:“这位先生和小姐在我的保护之下!我的车上有美国国旗。”

“出来,要不开枪了!”楚姆布施对着穿着便服的西蒙上校喊叫。他仍坐在后座上,脸色苍白。“您就在车里!”托马斯喊道。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这辆车有治外法权,只要坐进汽车,就是在美国的土地上!”

“这我不管……”

“好,好,那你想制造一起国际事件喽!因为这样一起事件,我们曾参加过第一次大战!”

“我什么也没有制造!我只是尽我的职责!这个人可能是法国间谍!”

“那您相信他会表现得这样神经紧张吗?”

“公文包,把它交出来。我想知道包里是什么!”

“这是他的外交官公文包,受到国际法保护!我要向您的上司控告您!”

“您马上就可以这么做!”

“这是什么意思?”

“您跟我走!”

“上哪儿?”

“上军团作战司令部。连瞎子也看得见这里有问题!坐到驾驶座上去,把车子掉个头。要是想逃跑就开枪。当然不是朝轮胎上打。”楚姆布施说这话时声音很轻。

托马斯·列文一边愁眉苦脸地叹着气,一边打量着这间红、白、黄三色的卧室,这屋子是一零七号套房的一部分。一零七号套房是乔治五世饭馆四套最豪华的客房之一。乔治五世饭店则是巴黎四家最高级的旅馆之一。数小时前饭店的房顶上飘起了第三帝国卍字战旗。大门前嘎嘎行驶着重型坦克。这会儿饭店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克里斯勒汽车,一零七号套房的卧室里坐着托马斯·列文、米密·桑贝和于勒·西蒙上校。

这三个人刚刚度过令人心惊胆战的二十四小时,他们的黑色克里斯勒汽车被两辆装甲侦察车一前一后夹在中间押解到军国作战司令部,路上金发中尉楚姆布施曾试图通过电台和他的将军取得联系。但是德国军队推进得如此神速以至于他们连固定的总部驻地都没有了。直到巴黎未经战斗就被占领之后,将军才在乔治五世饭店安顿下来。

过道里回响着笨重的军靴的杂沓声,大厅里东一堆西一团地放着箱子、机枪和电缆。这里正在架设电话线,整个旅馆上上下下一片忙乱。一刻钟后楚姆布施中尉把他的三个俘虏带进了一零七号房间,随后转身就不见了,毫无疑问他去向将军汇报情况了。那只黑色皮包此刻放在托马斯·列文的膝盖上。他觉得皮包放在自己身边总要保险点。

没过多久,一个瘦高个子的军官推门进来说:“墨菲先生,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有请。”托马斯·列文心想看来我还是被当作美国外交官的,好吧,那就将计就计。埃里希·冯·费尔森艾克将军矮墩墩的身材,一头铁灰色的短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张小桌上放着刀叉盘碟和两只白铁皮罐,看样子将军正在吃午饭。托马斯趁机表现他的国际礼貌:“将军,打搅您用餐我深表遗憾。”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握了握托马斯的手,说:“道歉的应该是我,墨菲先生。”托马斯看见将军把伪造的外交护照以及米密和西蒙的假证件还给他时,心里激动得嘣嘣直跳。将军说:“你们的证件没问题。请原谅中尉的鲁莽,他对您的伙伴产生了误会,毫无疑问他的所作所为超出了他的权限。”

“将军,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托马斯小声嘟囔。“不,墨菲先生!这种事不该发生!德国武装部队是无可指责的,我们遵守国际惯例,我们不是拦路抢劫的强盗!”

“当然……”

“墨菲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上星期才惹了个大麻烦。我们有几个头脑发热的家伙在法国北部的亚眠市抓了个瑞典军事使团的两位先生。这下可好弄得我亲自赔礼道歉。那对我是一个警告。这种事在我这儿不允许发生第二次。您吃过了吗,墨菲先生?”

“唔,还没有……”

“可以邀请您在启程前共进午餐吗?”托马斯点了点头。“那么就来一份德国战地厨房的饭菜吧。”

“我不妨碍您吗?”

“我深感荣幸。科格,再拿一套餐具来!也让人给那边的两位送点吃的去……”

“是的,将军先生。”

五分钟后……传令兵敲门进来跟将军耳语了一阵,两人便一起出去了。将军回到客厅,他用冰冷的语调轻声说:“刚才我剋了楚姆布施一顿。他不服,就跟美国大使馆通了电话。那儿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墨菲的人,您对此作何解释,墨菲先生?”旅馆门前重型坦克和军车仍旧川流不息,那履带的嘎嘎声和隆隆的马达声直刺托马斯·列文的耳鼓。他掏出怀表十二下加两响,将军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托马斯则在迅速思考对策。可是无济于事,看来他只得孤注一掷了……想到这里,他便操起纯正的德语:“好吧,我也没别的办法了。尽管我把实情吐露出来是违犯了严令的。请准许我和您私下谈谈。”

“听着,墨菲先生。或者随便您叫什么,我可警告您,临时军事法庭随时都能组成。”

“只需要五分钟的单独谈话,将军先生!”托马斯竭力作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将军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朝副官一摆头让他出去。副官刚一离开客厅,托马斯就迫不及待地放了一通连珠炮:“现在我让您承担保密的责任,务必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一旦我离开此地,您一定要马上忘掉曾经和我见过面……”

“您大概发疯了吧?”

“……我现在向您透露一件高级机密,您必须以军官名义担保,绝不说出半个字……”

“这种厚颜无耻我还从未……”托马斯不容将军说完便抢过话头:“我接到卡纳里斯海军上将的密令……”

“卡纳里斯!”

“……卡纳在斯亲自指示我务必保持美国外交官的身份。现在情况迫使我向您道出了真情,请看。”托马斯·列文不慌不忙地从马甲的内袋里取出一份证件:“您看一下吧,将军先生。”费尔森艾克翻看着证件。这张证明可是德国反间谍机关的真家伙,签发人是国防军科隆军区一个叫弗里茨·罗斯的少校。托马斯之所以保存好这张证件,是因为他深信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

将军惊得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反间谍部门的?”

“您不是都看见了吗!”托马斯得意起来:“如果将军有怀疑,那就请立刻往科隆挂个加急通话!”托马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如果他真的打电话,那我就彻底完蛋了。“但是您必须明白……”看上去我得救了。托马斯心想,便马上大声嚷嚷起来:“您知道等在那边的两个人是谁吗?他们是法国秘密情报人员!已经同意替我们工作!”托马斯拍了拍那黑包:“这里面放着法国情报机关国防第二处的档案材料和人员名单,您现在总该明白这出戏里演的是什么了吧。”将军果然被震住了,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桌面上敲着鼓点。“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懂。既然那两个人愿意为我们效劳那干嘛要搞得那样鬼鬼祟祟的?”

“将军先生,难道您真的还不明白?法国反间谍部门正在追踪我们,每一分钟都可能出事!所以海军上将才想出这么个主意,让这两人享有中立国的外交保护,把他们送到波尔多附近的一座城堡里藏起来,直到达成停火协定为止。”说到这里托马斯苦笑了两声:“然而我们没估计到,会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德军中尉打乱了我们的全盘计划!”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时间啊,宝贵的时间已经浪费了!如果这两个人落到法国人手里,将军先生。那么后果国际性的后果就不堪设想……好了,您立即和科隆通话吧!”

“可我已经相信您的话了!”

“是吗?那太好了!这样的话您至少应该允许我自己给科隆方面挂个电话,说明一下在这儿出了岔子。”

“您听着,我恰恰不喜欢这么做。这电话非打不可吗?”

“什么叫非打不可?不打又怎么办呢?就算我现在得以离开这里,可仍然有被您的那些热心有余的先生再次逮捕的危险!”将军叹了口气:“我给您一张通行证,这样您就不会再受到阻拦了,永远不会。”

“那太好了!”托马斯说:“还有一件事,将军先生。您别再难为楚姆布施中尉了,他也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您设想一下,假如我是个法国特务,而他放我通过的话……”

当顶棚上漆着星条旗的黑色克里斯勒缓缓驶出乔治五世饭店时,两名德国门岗举手行礼。托马斯·列文也把一只手放到帽檐上客客气气地以示回礼。但是这以后的托马斯·列文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他劈头盖脸地把于勒·西蒙臭骂一顿,后者则一言不发地恭听训斥。这出插曲后的第四十八小时,他们终于又回到原来拟定的逃跑路线上。托马斯问:“究竟要把这只黑包交给谁?”

“德布拉少校。”

“这人是谁?”

“二处的二号人物,他要把这些东西送到英国或非洲去。”

“这个少校住在图卢兹?”

“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呆在什么地方。”上校回答说:“也无法肯定他何时会露面,怎么样露面。我奉命到图卢兹去找我们的信箱。”

“什么样的信箱?”米密问。“我们把接收和传递情报的人称为信箱。”

“原来这样。”

“这人绝对可靠,名叫于勒·皮埃尔,是个车房老板。”

在挤满了难民和军人的公路上他们整整跑了好几天,费尔森艾克将军的那张通行证产生了神奇的效果。所有的德军哨卡都对他们毕恭毕敬。末了托马斯开车用油都是军用的。快到图卢兹托马斯停住车,把车身的某些地方作了点改动。他拧下了漆着外交信使团字样的汽车编号,取掉了三角形的汽车座旗和顶棚上的星条旗放在行李箱里以备用。然后从行李箱中拿出两块法国牌照。“现在请你们记住,我从此不再叫墨菲了。眼下我的名字是让·列布朗。”托马斯对米密和西蒙说。南锡间谍学校的老师丘比特给他开的那张假护照上,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和平时期,图卢兹有居民二十五万,而现在却有上百万人在此栖身,整个城市象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嘈杂集市。下车后上校去找他的信箱。米密和托马斯设法弄间房子。他们跑了许多旅馆、公寓和小客栈,可是到处都没有空房间。就连旅馆的大厅、食堂、酒吧间和盥洗室里都住满了拖儿带女的人们。客房的容量甚至超过了定额的两三倍。几个小时后,米密和托马斯拖着酸疼的腿回到了他们停放汽车的地方。上校已经坐在克里斯勒的踏板上,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胳膊下仍夹着那只黑包。“出什么事了?”托马斯问:“你没找到那个车房吗?”

“找是找到了。”西蒙筋疲力尽地回答:“可是皮埃尔先生已不在人世。他的一个异母妹妹还活着,名叫让娜·皮埃尔,住在贝尔热大街十六号。”

“我们开车到那儿去。”托马斯说:“也许她那儿有少校的消息。”

贝尔热大街上酒肆、饭馆和供浅酌小饮的店家林立。这里不乏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漂亮姑娘。她们踯躅街头,装出一副有所等待的样子。十六号是一幢老式小旅馆,底层是一间破破烂烂的餐厅,入口处悬挂着一块剪成女人形状的黄铜招牌,上写让娜旅店。他们在狭窄、昏暗的门房里找到一个头发抹得油亮的看门人。他带着几位不速之客走了一楼,随后说夫人马上就到,请他们在客厅里稍候。客厅里装有枝形吊灯,摆设着丝绒家具,沾满了尘埃的盆景,一架留声机和一面整整遮盖了一面墙的大镜子。四下弥漫着香水、粉脂和纸烟的混合味。

米密有些不安地说:“哦,天呐!你相信吗,这是一……”

“米密。”托马斯用鼻音制止米密说下去,正在这时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漂亮少妇走了进来。她梳一头金色短发,脸上的化妆得十分巧妙,看上去给人一种精明强干、谙通世故的印象。这女人的体态一下子就引起托马斯的兴趣。少妇的声音有些沙哑:“欢迎诸位光临,嗨,三人同行!够意思!我是让娜·皮埃尔,可以给你们介绍几位我的朋友吗?”说完她拍了几下手。墙上一扇红纱隐门开了,三个年轻姑娘走进客厅,其中一个是黑白混血儿。她们都长得很美,而且全是赤身裸体的。姑娘们笑眯眯地走到大壁镜前,娉娉婷婷地转着圈。与此同时金发女人逐一介绍道:“现在来认识一下好吗?从左至右为松娅、贝贝、让内特……”

“夫人……”上校轻轻打断她的话。“……让内特来自桑给巴尔,她有……”

“夫人!”这回上校提高了嗓门。“您怎么了,先生?”

“您这是误会了,我们要和您单独谈谈。夫人!”上校站起来,走到让娜·皮埃尔身边,小声问:“蚂蚁对蟋蟀说什么?”让娜眯起双眼,轻声答道:“跳吧,只管跳吧。到了冬天你就得忍受饥饿之苦了。”说完她又拍了拍巴掌,对那几个搔首弄姿的美人儿说:“你们可以去了!”三个漂亮姐儿哧哧笑着转身走了。“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让娜笑吟吟地看着托马斯,似乎对他有了好感。而米密却不高兴地蹙起额头。让娜说:“哥哥死前两天向我透露了这件事,并且告诉了我接头暗语。”她朝西蒙转过身:“这么说您就是送包来的那位先生喽,可是取包的那一位至今杳无音讯。”托马斯对让娜说:“夫人,您知道图卢兹现在挤满了人。您能不能租给我们两间房子?”

“在这儿?”米密跳了起来。“我的孩子,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可能性。”托马斯讨好地朝让娜笑了笑:“请高抬贵手吧,夫人!”

“我这儿的房间本来是按小时计算出租的……”

“夫人,请允许我往您的芳心轻轻注入一点爱国激情行吗?”托马斯毫不松口。让娜叹了口气:“真是个可爱的房客,那么好吧。”

德布拉少校迟迟不露面。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仍然踪影全无。这可倒好托马斯想但愿他永远不要出现!托马斯·列文在让娜旅馆定居下来,只要有空他总是凑到迷人的金发女老板身边。“让,我的厨子从这儿跑了。”让娜对她祖籍德国的房客抱怨道。她一直把托马斯当成地道的巴黎人。“食品越来越匿乏。你想即使楼下的餐厅开门营业,我又能挣几个钱……”

“让娜。”托马斯亲昵地说:“我提个好心的建议我掌勺兼组织货源,挣的钱我们对半分,同意吗?”

“您总是这么个急性子吗?”

“您不乐意?”

“相反,让,恰恰相反。”

不久托马斯经常出现在图卢兹周围那高低不平的公路上。农民们都跟他打招呼、开玩笑,也替他保守秘密。托马斯则给这一个好价钱,帮那一个搞点城里的紧俏货……在厨房里,托马斯煎、烤、烹、炸,兴致勃勃,让娜则给他打下手。两人配合默契,相互崇拜。米密则和西蒙优哉游哉地闲逛。餐厅每日都是座无虚席,食客几乎全是来自各国的难民。托马斯的饭菜品种花样翻新、风味不同,价格相宜,对顾客产生了极大的魅力。

旅馆里几个姑娘,一个个都被托马斯那潇洒的举止和堂堂的仪表给迷住了。这个年轻英俊的厨子和蔼可亲、聪明机智,从不过分地接近谁,使姑娘们觉得受到了贵妇般的待遇。女人们有事,都爱向他敞开芳心,倾吐难言的苦衷,而他也总是百听不厌。让娜有个孩子寄养在农村,收留孩子的那家农民老是不知足地要这要那,托马斯帮她解决了这一难题。松娅有权继承一笔遗产,可负责这件事的律师耍无赖,迟迟不予办理,又是托马斯从中斡旋,促成了些事。贝贝有个鲁莽粗暴的男朋友,此人不但对她长期行骗,还时常施以拳脚棍棒。还是托马斯好言规劝,再加上几招凶狠的柔道动作。就使这个莽汉乖乖地循规蹈矩了。这人叫阿尔封斯,日后会给托马斯找许多麻烦……

餐厅的常客中有个叫瓦尔特·林德纳的银行家,为了躲避纳粹分子,他逃出维也纳来到巴黎,现在又从巴黎逃到图卢兹,途中林德纳和妻子走散了。他们曾约好在图卢兹碰头,现在他正盼望着妻子的重新出现。瓦尔特·林德纳对托马斯颇有好感。当他得知这位烹饪大师也是个银行家时,便向他建议:“您跟我一起去南美吧,我妻子一到就动身。我在那边也有财产,您可以作我的合伙人……”在这一瞬间,托马斯·列文又忘掉了所遇的坎坷经历,重新鼓起了勇气,相信了人类的理智、前途的光明。

六月份过去了,他们已经在图卢兹呆了差不多两个月。一个大热天的早上,西蒙、让娜和托马斯一起开了个小型会议。上校说:“必须扩大我们的活动半径,朋友。让娜女士有个新地址给您。”他朝一张地图俯下身去,接着说:“瞧这儿,在西北方向大概离图卢兹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多尔多涅河谷里,靠近萨耳拉……”

“那儿有一座小城堡。”让娜神经质地吸着烟:“在嘎斯特瑙—法拉克地区边缘,名叫勒米兰德。那儿有个农场,养了不少猪、奶牛什么的……”三小时后,托马斯·列文已驱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公路上。托马斯把车停在敞开的园林大门前,一连喊了几声,可没人答应。他来到宅前一个铺满了砾石的大空场上,发现有扇古老、高大的橡木门虚掩着,门前有数级台阶。“喂!”托马斯重又叫道。他听到一阵尘声怪气的笑声。紧接着从门缝里钻出一只棕色的小猴子。这小东西连蹦带跳,三下两下爬到托马斯身上。这时,房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葛洛!葛洛!葛洛!葛洛!你跑到哪儿去啦?又在捣什么蛋?”橡皮大门打开了,现出一位艳丽动人的深肤色妇女。白色的紧身裤,白色衬衣,细细的手腕上金手镯叮当作响,一头黑发从中间分开,梳理得十分熨帖。托马斯屏住呼吸,他认识这个女人,并且多年来一直仰慕崇拜她。此刻,他惊异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是的,托马斯什么情况都估计到了,唯独没想到会在这乱世之中,在战火纷飞的法国,邂逅这么一位具有异国风采的绝世佳人——黑人歌舞演员约瑟芬·巴克。

黑美人莞尔一笑,说:“您好,先生。请原谅这冒昧的欢迎,看来葛洛挺喜欢您。”

“夫人……您是……您有……您住在这儿?”托马斯有些语无伦次。“是租来的房子。能为您效劳吗?”

“我叫让·列布朗。我是来采购食品的……可一见到您就忘记这件事了。”托马斯说着走上台阶,肩上仍扛着那只小猴子,他躬腰吻了一下对方的手:“至于我为什么来这儿根本就无关紧要。能站在您面前,站在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面前,我不胜荣幸。”

“您可真会说话,列布朗先生。”

“您的唱片我全都收藏着,《我有两个情人》那支曲子我有三张!在很多有关您的画刊里……”他知道约瑟芬是一个西班牙商人和一个黑人妇女的女儿,出生在美国城市圣路易斯,她那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涯是从穷困潦倒开始的。在巴黎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戴了一圈香蕉扎成的花环,用她那销魂荡魄的舞姿,使观众如醉如痴,从而一举成名。

“您大概是从巴黎来吧?”

“是的,我是逃难过来的……”

“那您可得跟我好好聊聊,我真是太喜欢巴黎了。前边大门旁的汽车是您的吗?”

“是的。”

“您一个人来的?”

“不错,干嘛问这个?”

“随便问问罢了,列布朗先生。请跟我来……”城堡里摆着古式家具。托马斯发现,这儿简直就是动物园。除了那只名叫葛洛的小母猴,他还结识了极其严肃的小绒猴米卡和它机灵的小伙伴咕咕塞,以及一只名叫邦佐的丹麦猛犬,一条懒洋洋盘在大厅壁炉前的蟒蛇阿加特和鹦鹉哈尼巴尔。约瑟芬·巴克还给他介绍了两只小老鼠,称它们为卷发器小姐和问号小姐,所有这些动物都相处得十分和睦。托马斯羡慕地说:“真是一个幸福的世界。”

“动物懂得和平共处。”约瑟芬说。“遗憾的是人类却不懂。”

“总有一天会懂的。好了,现在请谈谈巴黎吧!”托马斯打开了话匣子……这次邂逅使他心旌摇曳,以至于把时间都忘了。最后他满怀歉意地看了看金色的报时怀表,说:“天呐!已经六点了!”

“今天下午可太有趣了。您愿意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吗?不过家里没什么吃的,我没有准备,再说使女也不在……”托马斯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兴奋表情:“如果我可以留下来的话,那么请允许我来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