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瑞塔·费吉斯和乔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一九三三年初。当时大雨下了一个星期。那天早上,多日来第一个无云的晴日,伊柏街道上的雾气浓重,简直就像天地翻转过来似的。乔沿着棕榈大道旁的木板道慢慢走着:心不在焉。萨尔·乌索陪着走在街道另一边的木板道,左撇子道纳则开着车在马路上缓慢随行。乔才刚确定马索要再来的流言是真的,这是一年之内的第二次了,而马索没亲自告诉他这件事,让他觉得很不对劲。除此之外,今天早上的报纸登出了消息,刚当选总统的罗斯福打算一上任就要签署卡伦—哈里森法案,实际终结禁酒令。乔本来就知道禁酒令会废除,但总之他心里一直没有准备好。如果连他都没有准备好,那就可以想像堪萨斯城、辛辛纳提、芝加哥、纽约、底特律这些私酒大城里头的私酒贩子,会有多么措手不及了。他今天早上坐在自己的床上,本来想好好细读那篇报导,判断罗斯福到底会在哪个星期或哪个月签署,结果分心了,因为葛瑞丝艾拉正在吐,把昨天晚上吃的西班牙海鲜饭迅速吐出来。她的胃本来很好,但最近经营三个庇护所和八个不同的募款团体,把她的消化系统都破坏掉了。

“乔瑟夫,”她站在门边用手背擦擦嘴。“我们可能得面对一件事了。”

“什么事,宝贝?”

“我想我有小孩了。”

有好一会儿,乔还以为她是把庇护所里面收留的流浪儿带回家了。他还看了她左臀边一下,才恍然大悟。

“你……?”

她微笑。“怀孕了。”

他下了床,站在她面前,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碰她,因为好怕会把她弄碎。

她双臂绕上他的脖子。“没事的,你就要当爸爸了。”她吻他,双手抚摸着他脑后,那里的头皮微微剌痛。其实他全身都刺痛,好像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一身新的皮肤。

“你说点话啊。”她看着他,很好奇。

“谢谢,”他说,因为想不出其他话了。

“谢谢?”她大笑,又吻他,嘴唇紧贴着他的。“谢谢?”

“你会是一个很棒的母亲。”

她前额抵着他的。“你会是一个很棒的父亲。”

只要我活着,他心想。

而且他知道,她也正在想着同一件事。

所以那天早上他有点没胃口,也没先看一下窗内,就踏入尼诺咖啡店。

这家咖啡店里有三张桌子,对于一家咖啡这么好的店家来说,这简直是一种罪行,其中两张被三K党人占走了。圈外人看不出来他们是三K党,但乔看一眼就晓得了——克莱蒙特·多佛和朱·阿特曼和布鲁思特,恩果斯这几个比较年长的聪明家伙占了一张桌子;另一张桌子则是朱利斯·史坦敦、海利·路易斯、卡尔·乔·克鲁森、查理·贝利,全是低能儿,根本该把他们放火给烧了,而不是让他们去烧十字架。但是,就像很多根本不晓得自己有多蠢的蠢货,他们个个残忍又无情。

乔一走进门,就知道那些人不是埋伏在这里要突袭他。从那些人的眼里,他看得出他们很惊讶会看到他。他们只是来这里喝咖啡,或许还恐吓一下老板付点保护费。萨尔就在外头,但毕竟不是在里头。乔把西装外套拨到背后,手就放在那里,离他的枪只有一寸,同时看着这一帮人的领袖恩果斯,他是服务于路兹交流道第九消防站的消防员。

恩果斯点了个头,唇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双眼扫了一下乔身后靠窗的第三张桌子。乔也跟着看过去,结果坐在那里的是萝瑞塔·费吉斯,正目睹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乔的手离开臀部,让西装外套回到原位。坦帕湾圣母就坐在五尺之外,不会有人引发枪战的。

乔也朝恩果斯点了个头,然后恩果斯说,“那就下回吧。”

乔顶了一下帽子致意,转向门口要走,此时萝瑞塔说,“考夫林先生,请坐吧。”

乔说,“不,不,萝瑞塔小姐。你看起来正在享受宁静,我还是不要打扰吧。”

“我坚持,”她说,同时老板娘卡门·阿瑞纳斯来到桌边。

乔耸耸肩,脱下帽子。“老样子,卡门。”

“是的,考夫林先生。那您呢,费吉斯小姐?”

“我还要一杯,麻烦了。”

乔坐下来,帽子放在膝盖上。

“刚刚那些绅士们不喜欢你吗?”萝瑞塔问。

乔发现她今天没穿白色。她身上的洋装是浅粉橘色的。在大部分人身上,你不会注意到,但纯白色已经等于萝瑞塔·费吉斯,因而看到她穿其他颜色,就有点像是看到她裸体似的。

“反正这阵子他们不会请我去家里吃星期天的晚餐。”乔告诉她。

“为什么?”她身体前倾,此时卡门把他们的咖啡送来。

“我跟有色人种睡觉,跟有色人种一起工作,跟有色人种很亲近。”他回头看了一眼。“我还讲漏了什么吗?”

“除了你杀掉我们四个成员的事吗?”

乔朝另外两张桌子点头致谢,又转回头来对着萝瑞塔。“啊,还有他们认为,我杀掉了他们四个朋友。”

“你有吗?”

“你没穿白色,”他说。

“几乎是白色的了,”她说。

“你的那些——”他想着该用什么字眼,却想不出更好的,“——那些拥护者,有什么反应呢?”

“不晓得,考夫林先生,”她说,开朗的声音中没有一丝虚假,平静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绝望。

那些三K党员站起来,鱼贯走过旁边,每个人都设法撞到乔的椅子或踢到他的脚。

“下回见啦,”多佛对乔说,然后朝萝瑞塔顶了下帽子致意。“再见。”

他们走出去,于是只剩下乔和萝瑞塔,还有昨夜的雨水从阳台檐沟滴下来、落到木板道上的声音。乔喝着咖啡,审视着萝瑞塔。自从两年前她再度走出家宅时,双眼就失去了昔日锐利的亮光;而她哀悼自己死亡的一身黑衣,也被重生的白衣所取代。

“我父亲为什么那么恨你?”

“我是个罪犯。而他当过警察局长。”

“但是当时他倒是喜欢你。我高中时,他有回还指着你跟我说,‘那位是伊柏市长。他维持这里的和平。’”

“他真的这么说过?”

“真的。”

乔又喝了点咖啡。“我想,那是比较纯真的时光吧。”

她也喝着自己的咖啡。“所以你做了什么,才会招来他的憎恨?”

乔摇摇头。

现在换她审视他,度过漫长而不安的一分钟。她在他眼中寻找线索时,他也看着她,没有避开。她一直寻找,逐渐恍然大悟。

“当初他会知道我在哪里,就是因为你。”

乔没说话,下巴咬紧又放松。

“就是你。”她点点头,往下看着桌子。“你手里有什么?”

她瞪着他,又过了不安的一段时间,然后他才回答。

“照片。”

“你给他看了。”

“给他看了两张。”

“你总共有几张?”

“好几打。”

她又往下看着桌子,旋转着咖啡碟上的杯子。“我们都会下地狱了。”

“我不认为。”

“是吗?”她又旋转着咖啡杯。“这两年我布道、在台上昏倒、向上帝献出我的灵魂,你知道我明白了什么真理吗?”

他摇摇头。

“我明白了,这里就是天堂。”她指着窗外的街道,还有他们头上的屋顶。“我们现在就在天堂里。”

“那感觉上怎么会这么像地狱?”

“因为全被我们搞烂了。”她脸上又重新浮现出甜美而宁静的笑容。“这里是乐园,堕落的失乐园。”

对于她的失去信仰,乔很惊讶自己竟然这么哀伤。出于一些他无法解释的原因,他本来一直抱着期望,如果有任何人真能直接跟全能的上帝沟通,那就会是萝瑞塔。

“可是你当初刚开始的时候,”他问她,“你是真的相信,对吧?”

她清晰的双眼和他对望。“当时我那么肯定,一定是得到天启了。我感觉自己的血变成了火。不是焚烧的火,而是一种恒定的暖意,从不消退。我想,那种感觉就像我小时候。觉得安全、被爱,而且好确定人生就一直会是这样。我会永远有我爹地和妈咪,整个世界就跟坦帕一样,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名字,都会祝福我。但等到我长大,到加州去。等到我所相信的一切都变成谎言?等到我明白自己并不特别,也并不安全?”她转动自己的手臂,让他看看上头的毒品注射痕。“我就很难接受。”

“可是你回来之后,经过你那些……”

“试炼?”她说。

“对。”

“我回来后,我爸把我妈赶出去,把我身上的魔鬼打走,教我再度跪着祈祷,不要计较自己能得到什么。他要我谦卑地祈祷,以罪人的身分祈祷。于是那火焰回到我身上,我跪在我从小睡到大的床旁边,跪一整天。第一个星期我没怎么睡。然后火焰找到我的血液,找到我的心脏,我再度感到确定了。你知道我有多想念那种感觉吗?想念的程度超过任何毒品、任何爱、任何食物,或许甚至超过送火焰给我的上帝。确定,考夫林先生。确定。这就是最美好的谎言。”

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久得卡门又端了两杯新鲜的咖啡过来,收走空杯子。

“我母亲上星期过世了。你知道吗?”

“没听说,我很遗憾,萝瑞塔。”

她一只手摇了摇,又喝了杯咖啡。“我父亲的信仰和我的信仰赶跑了她。她以前总是跟他说,‘你不爱上帝。你爱上的是一个想法:自己是祂特别的子民。你想要相信祂随时都照看着你。’我得知她过世的消息时,才明白她的意思。上帝不能给我安慰。我根本不了解上帝。我只希望我妈咪回来。”她兀自点了几下头。

一对男女走进店里,门上的铃铛响起,卡门赶紧从柜台后出来,张罗他们坐下。

“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存在,”她手指摸着咖啡杯的把手。“我当然希望是。而且我希望祂很仁慈。那样不是很好吗,考夫林先生。”

“是啊,”乔说。

“就像你说过的,我不相信上帝会因为人们私通,或是因为信徒对祂的理解并不完全正确,就把这些人丢到地狱的永恒之火中。我相信——或者该说,我想要相信——祂认为最大的罪,就是我们打着祂名号所犯的罪。”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或者我们因为绝望,而伤害自己。”

“啊,”她开朗地说,“我并没有绝望。你呢?”

他摇摇头。“差得远了。”

“你的秘密是什么?”

他低声笑了。“在咖啡店聊这个,好像有点太私密了。”

“我想知道。你似乎……”她看了咖啡店一圈,然后有一刹那,一股绝望闪过她眼里。“你似乎很完整无缺。”

他微笑,不断摇头。

“真的。”她说。

“不。”

“是真的。秘密是什么?”

他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咖啡碟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快说嘛,考夫林先生——”

“她。”

“什么?”

“她,”乔说。“葛瑞丝艾拉。我的妻子。”他看着桌子对面的她。“我也希望有上帝。非常希望。但如果没有呢?那么,有葛瑞丝艾拉也就够了。”

“可是,如果你失去她呢?”

“我不打算失去她。”

“但如果就是发生了呢?”她身体前倾。

“那我就只剩脑子,没有心了。”

他们沉默对坐。卡门过来帮他们绩杯,乔在自己的咖啡里又加了点糖,看着萝瑞塔,怱然有一股无法解释的极大冲动,想拥住她,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什么意思?”

“你是这个城市的支柱。要命,你在我权力最高峰时站出来对抗我,结果还赢了。三K党做不到,法律做不到。但你做到了。”

“我没能禁绝酒精。”

“但是你扼杀了赌博。而且在你站出来之前,本来是十拿九稳的。”

她微笑,然后双手掩住脸。“我的确做到了,对吧?”

乔也微笑。“没错,你做到了。萝瑞塔,有成千上万的人,愿意跟着你跳下悬崖的。”

她带着泪意笑出声,往上看着铁皮天花板。“我不希望任何人跟着我去哪里。”

“你告诉过他们了吗?”

“他不听。”

“厄文?”

她点点头。

“给他一点时间吧。”

“他以前好爱我妈,我还记得有时候他跟我妈靠得太近,他还会发抖。因为他很想碰触她,但是不行,因为我们小孩在场,那样是不合宜的。现在她死了,他却连葬礼都不去参加。因为他所想像的上帝会不赞成。他所想像的上帝是不愿分享的。我父亲每天晚上都坐在他的椅子上,阅读他的圣经,被愤怒蒙蔽了,因为他的女儿被其他男人碰触,就像他以前碰触他妻子那样。甚至更糟。”她靠向桌子,食指抹着一粒掉下的砂糖。“他在黑暗的屋子里走动,重复念着同一个词。”

“什么词?”

“忏悔。”她抬起眼睛望着他。“忏悔,忏晦,忏晦。”

“给他一点时间吧。”乔又说了一次,因为他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才过几个星期,萝瑞塔又穿回白色。她的布道还是持续吸引爆满的群众,不过增加了一些创新手法——有些人讥嘲是花招——她会喃喃自语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嘴角冒着白沫,而且讲话时加倍严厉、加倍大声。

有天早上,乔在报纸上看到她的照片,是在李郡的神召总议会所举行的一场集会,一开始他还没认出是她,虽然她看起来一点都没变。

小罗斯福总统在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上午签署了卡伦—哈里森法案,于是酒精浓度不超过三·二%的啤酒和葡萄酒都可以合法制造与销售。小罗斯福总统还保证,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的禁酒令将永远走入历史。

乔和艾斯特班在“热带保留区”餐厅碰面。乔迟到了,这很不像他以往的作风,而且最近发生很多次,因为他父亲的怀表开始会慢分。上星期每天慢五分钟,现在平均每天十分钟,有时甚至是十五分钟。乔一直想送去修,这就表示修理期间他都不能持有那个怀表了,虽然明知自己的反应很不理性,但这件事他光是想到就受不了。

乔走进餐厅后头的办公室时,艾斯特班正在为他上次去哈瓦那所拍摄的一张照片裱框,照片里是他在旧城区新开的夜店“组特”的开幕夜。他把照片给乔看——跟其他照片很像,一堆喝醉、打扮光鲜的重要人物,旁边是他们打扮光鲜的妻子或女友或随从,乐队旁边有一、两个歌舞女郎。每个人都目光呆滞又很开心。乔才匆匆看一眼,就赶紧礼貌地吹声口哨表示赞赏,艾斯特班把照片正面朝下,放在玻璃上的垫子。他替两人倒了酒,放在书桌上一堆装裱零件中,动手把相框组合起来,黏胶的气味很浓,甚至压过了这个书房向来浓烈的烟草气味——乔从来没想到这个烟草气味竟有可能被盖过。

“笑一个,”他忙到一半,举起自己的酒杯,“我们就要变得很有钱了。”

乔说,“如果裴司卡托瑞肯放手让我做的话。”

“要是他不愿意,”艾斯特班说,“那我们就让他花大钱,才能加入这行合法生意了。”

“他永远不会想通的。”

“他老了。”

“他有其他合伙人。老天,他还有儿子呢。”

“他儿子的状况我全知道——一个是恋童癖,一个是鸦片鬼,还有一个会打老婆、打所有的女朋友,因为其实他喜欢的是男人。”

“是啊,但我不认为勒索对马索有用。而且他搭的火车明天就要到了。”

“这么快?”

“我听说是这样。”

“嗯,我这辈子都在跟他这类人打交道。我们对付得了他。”艾斯特班再度举起酒杯。“你值得的。”

“谢谢,”乔说,这回他喝了。

艾斯特班又回去裱框。“那就笑一个吧。”

“我在努力。”

“那就是因为葛瑞丝艾拉了。”

“没错。”

“她怎么样了?”

他们之前决定先暂时不告诉任何人,等到肚子大起来再说。但今天早上,她出门去工作前,指着自己衣服底下微微隆起的肚子,说她很确定无论如何,今天这个秘密就再也瞒不住了。

所以他终于能卸下这个心头的大重担,对艾斯特班说,“她怀孕了。”

艾斯特班眼中含泪,双手交扣,然后绕到桌子另一头去拥抱乔。他拍了乔的背几下,力道大得出乎乔预料。

“现在,”他说,“你是个男人了。”

“喔,”乔说,“要有小孩才能成为男人吗?”

“不见得,但以你来说……”艾斯特班一只手前后比划着,乔假装要捶他,艾斯特班走上前,再度拥抱他。“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

“她高兴吗?”

“猜猜怎么着?她很高兴。很奇怪。我没办法形容。不过,没错,她的高兴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他们举杯庆祝乔要当父亲了。在艾斯特班办公室的遮光帘外,隔着绿意盎然的花园和树上的装饰灯和石墙,外头伊柏的星期五夜晚开始欢闹起来。

“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什么?”乔问。

“你刚来的时候,整个人好苍白。当时你有那种监狱里的可怕发型,而且讲话好快。”

乔大笑,艾斯特班跟他一起笑。

“你想念波士顿吗?”

“想啊,”乔说,有时他想得好厉害。

“但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了。”

乔点点头,很惊讶地意识到这一点。“我想是吧。”

“我明白你的感觉。虽然来坦帕这么多年了,除了这里,坦帕的其他地方我一无所知。不过我对伊柏很熟,就跟哈瓦那一样熟,如果两个地方要我选,我还真不知道该选哪里。”

“你认为马查多会——?”

“马查多完蛋了。或许要花点时间。不过他的时代结束了。共产党自认可以取代他,但美国不会答应的。我跟一些朋友找到一个很棒的解决方式,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选,但我不确定现在有谁准备好要接受温和的观点了。”

他把玻璃放在相框上,后头加上软木塞板,用了更多黏胶。接着他用一条小毛巾擦掉多余的黏胶,后退欣赏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满意。然后他拿着两人喝空的酒杯到吧台去,又给两人倒了酒。

他把乔的酒杯端回来。“萝瑞塔,费吉斯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乔接过杯子。“有人看到她在希尔斯博罗河上行走吗?”

艾斯特班瞪着他,动也不动。“她自杀了。”

乔举起杯子正要喝,一听就僵住了。“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怎么自杀的?”

艾斯特班摇摇头,走回办公桌后头。

“艾斯特班,她是怎么自杀的?”

他看着窗外的花园。“我们不得不假设,她又回去吸食海洛因了。”

“好吧……”

“否则,实在是不可能。”

“艾斯特班,”乔说。

“她割掉自己的生殖器,乔瑟夫。然后——”

“妈的,”乔说。“妈的不可能。”

“然后割断了自己的气管。”

乔双手掩住脸,脑中清楚浮现一个月前她在咖啡店的景象,还有她小时候走上警察局前阶梯的模样:格子布裙、白色袜子和鞍背鞋、腋下抱着书。然后是他想像的画面,却加倍鲜明清晰——她严重毁损自己的身体,倒在血淋淋的浴缸里,张开的嘴巴形成一个永远的尖叫。

“是在浴缸里吗?”

艾斯特班好奇地皱起眉头。“什么在浴缸里?”

“她是在浴缸里自杀的吗?”

“不是。”他摇摇头。“在床上。她父亲的床上。”

乔又双手掩住脸,一直没放下。

过了一会儿,艾斯特班说,“拜托,告诉我你不是在怪自己。”

乔没说话。

“乔瑟夫,看着我。”

乔放下双手,吸了一大口气。

“她到加州去,然后就像很多去追逐明星梦的女孩那样,成为猎人手下的牺牲品。你并没有捕猎她啊。”

“但我们这一行的人捕猎了她。”乔把酒杯放在桌子角落,走到地毯边缘,然后又走回来,努力想着该怎么措词。“我们这一行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影响其他部分。卖酒的利润拿去补贴那些妓女户;妓女户的收入又拿去买所需的毒品,好逼其他女孩去跟陌生人搞,帮我们赚钱。要是我们手下的女孩有人想逃走或不听话?那她们就会挨揍,艾斯特班,这点你很清楚的。要是她们想戒毒,碰到聪明的警察就会供出一切。所以就会有人割断她们的喉咙,扔进河里。另外,过去十年我们花了数不清的子弹在对手和自己人身上。为的是什么?他妈的还不是为了钱。”

“这就是身为法外之徒的丑陋面。”

“啊,狗屎,”乔说。“我们不是法外之徒。我们是黑帮分子。”

艾斯特班又跟他彼此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这个样子,我没办法跟你谈下去了。”他把桌上那个裱好的照片翻过来看。“我把你当兄弟看,乔瑟夫,但即使是兄弟,也并不是对方的守护人。事实上,如果我们以为对方不能保护自己,那是一种侮辱。”

萝瑞塔,乔心想。萝瑞塔·萝瑞塔。我们一直偷走你身上的东西,却指望你还能继续撑下去。

艾斯特班指着那张照片。“看看这些人。他们在跳舞、喝酒,他们活着过日子。因为他们明天就可能死掉。我们也可能明天就死掉,你和我。如果其中一个喝醉狂欢的人,比方这个——”

艾斯特班指着一个脸长得像斗牛犬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白色大礼服,后头站着一排女人,那些女人全都穿着亮晶晶的亮片服装,好像要把这个矮胖男子扛到肩上似的。

“——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会死掉,因为他喝了太多我们的酒,看不清路。那是我们的错吗?”

乔的目光掠过那个斗牛犬男人,看着后头那些漂亮女人,大部分都是古巴人,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就跟葛瑞丝艾拉的一样。

“那是我们的错吗?”艾斯特班说。

有一个女人例外,她个子比较小,眼睛没看镜头,而是看着画面外,仿佛镁光灯亮起时,刚好有个人走进夜店,喊了她的名字。她的头发是沙褐色的,眼珠苍白得像冬天。

“什么?”乔说。

“那是我们的错吗?”艾斯特班说。“如果有个白痴决定——”

“这张是在什么时候拍的?”乔说。

“什么时候?”

“对,没错。什么时候?”

“在组特的开幕夜。”

“那间店是什么时候开幕的?”

“上个月。”

乔看着办公桌对面的他。“你确定?”

艾斯特班大笑。“那是我的餐厅耶。我当然确定了。”

乔大口喝掉他的酒。“你会不会是在别的时间拍了这张照片,跟上个月的这批搞混了?”

“什么?不会的。什么别的时间?”

“比方六年前。”

艾斯特班摇摇头,还在低声笑,但他的眼睛因为忧虑而变暗了。“不不不,乔瑟夫。不。这张是一个月前拍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因为这里这个女人?”乔的食指放在艾玛·顾尔德身上。“她一九二七年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