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诸位究竟是什么人?”毒岛伏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

瘦削汉子笑了笑。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们是你的朋友。说得更准确些,我们是使者,是想和你交朋友的人派来的使者。”

他一边对毒岛说着,一边冲左边的几个人扬扬下颏。

两个汉子关上西姆查手提机关枪的保险栓把枪带往脖子上一挂,冲毒岛点点头,打过招呼,将双手双脚全被铐住的毒岛抢起来。

毒岛虽说身上的烧伤隐隐作痛,嘴里不住哼哼。毕竟是得人救助,拣了条命,一时不知不觉神色恍惚起来。尽管不知道这些人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拚死救出自己,能够保住性命,终究还是得感谢苍天有眼。

公爵货车上一共下来四个人。除了那个瘦削汉子外,两个人抬着毒岛,剩下的那个人从阿彻的尸体上搜出手枪和手铐钥匙,顺手还掏出了他的子弹盒,然后回过头去,捡起阿彻扔在一边的44毫米大号黑鹰左轮手枪。

他把枪和子弹盒一并递给那瘦削汉子,找出钥匙打开毒岛手上和脚上的手铐。

瘦削汉子接过手枪和子弹盒后,一转手,捏着枪管把枪递给正在摇晃着双手活血的毒岛,还把子弹盒塞到他手里。

“请收下它们,毒岛先生。依我看,这儿一来,你应当明白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敌意。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说,我的名字是坂口。”

“你可是真信得过我啊。”毒岛把左轮手枪插在裤子皮带上,脸上露出毫不客气的笑容。

“那么,请抓紧时间上车吧。在这种地方让别人看见可就糟糕了。能走吗?”坂口略带关切神色,问了一声。

“多谢了。没问题。”

毒岛迈步朝公爵货车走去,坂口想扶他一把,被他摇手回绝掉了。公爵货车的后面,停着调过头从前面开回来的吉普车。

货车的后厢门已经打开。货厢里边,靠左手边支着一张简易床。虽说是张简易床,居然还铺着弹簧垫。

毒岛手脚并用爬到这张床上去。和他一起上了货厢的坂口从里边关上后厢门,拉好门上小窗子的窗帘,又把左右两侧的窗帘拉严实,这才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西姆查手提机关枪夹在两腿中间。

公爵货车转了个U字型的弯,沿着出路向山下驶去,吉普车紧紧跟在后面。坂口掏出两支香烟,放到嘴上一起点燃后,递了一支给毒岛。

“我这里有止痛药,你的耳朵看来必须马上包扎一下,否则会坏事的。”坂口喷着烟雾,慢慢说道。

毒岛虽说喉咙还在痛,仍然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痛倒不要紧,还可以忍住,伤口要化脓可就麻烦了。你带没带消炎药之类的东西?”他趁着吸烟的间歇,忙不迭地问着,床上的弹簧垫虽说柔软舒适,得救后暂时的安全感却使他浑身松驰下来,身上的疼痛像是一下子加剧了许多。

“我来给你收拾一下。想当年,我还干过无证开业的医生这门行当。”

坂口微微一笑,从床下边拖出一个很大的急救箱。

“先给我喝点水怎么样?喉咙火烧火燎的。带水没有……”

毒岛问了坂口一句。

“我这里是要什么有什么,一应俱全。”

坂口说着话,又把小冰箱拖出来。从里边拿出罐装饮料,一筒一筒地打开盖子。毒岛一口气喝下去五筒冰镇过的饮料。冰得他的嘴巴不住地唏嘘着。

坂口那双动作熟练的手灵巧地脱下毒岛身上穿着的工作服,让赤裸着身子的毒岛侧卧在床上,开始察看起他的伤势来。

坂口的手碰到毒岛背上、下腹上的烧伤和头部的跌打伤时,毒岛还能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叫出声来。等到他的手触到被烧红的炉钎子钻透的左耳时,毒岛终于忍耐不住,小声嚷叫起来。

“伤势会在意料之中,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挽救的程度。骨头上的伤势不轻,胁骨裂了三根,骨盆上也有小小的裂缝。头盖骨虽说挨了几下,幸好没伤到要害,不必担心。内脏没有什么问题,喉咙上的充血倒是相当严重。”

坂口嘴里说着话,双手不停地动作着。他用酒精给毒岛的臀部消毒,竖起药瓶,把药液吸入针管,给毒岛注射了一针。

“请坚持一下。”

他安慰着毒岛,敏捷地包扎好毒岛下腹部的烧伤,又给毒岛前左耳消毒,打麻药,最后把钻透的耳朵缝合起来。到了这会儿,毒岛早已痛得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浇过一般。

毒岛重新穿上工作服,俯卧在床上。他把手伸到身子下面去,暗暗把左轮手枪的击锤扳起来,这样,稍有不测,他马上就可以开枪射击。

“请告诉我,你究竟奉了谁的命令来营救我的?不论这个人是谁,我都会毫不介意。”

他翻过身来,仰卧在床上。左轮手枪又完好如初地插在衣裤子皮带上。

“到了地方你就会明白的,是你曾经见过面的人。如果我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你,你能不能保证决不做出令人不愉快的举动?”

坂口的目光有如两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逼视着毒岛。

“当然可以。到了如今,我可不再理会寻常意义上的善与恶。哪怕这个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魔头,我仍旧把他当作好人,因为他救了我的命。”

“这么一来,话就好说了。下令救你的人是田渊健一先生。田渊先生说你是一位能够派上大用场的人物。”坂口总算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是田渊议员干的。你这么一说,我可就全明白了。这个人,是遭到暗害的川崎先生的亲信之一。川畸派的人物个个争先恐后,反戈一击投到江川门下,这会儿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身奋战,顽抗到底。真是个有趣的人物。”毒岛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保守党的风云人物田渊有两个绰号。爆破手和揭露者。他的私人财产超过五十亿,在全国各处有二十多座房产。除此之外,他妻妾成群,走马灯般换个不停的妻妾们为他生下了三十六个孩子,是个怪异绝伦的人物。

田渊出生于东北的贫农家庭,十六岁上就离家出走。直到战争爆发为止,他不但在九州,而且还在“满州”和桦太等地大干股票投机活动,犯了诈骗,侵吞讹诈、伪造有价证券筹数百件罪行。然后,又以小妾的名义,用这些非法所得在九州的十几处地方买下煤矿的所有权。由于这些煤矿形式上的所有者并不是田渊,所以警察即使想逮捕他也无从下手。

日本战败后又过了数年,田渊的犯罪时效总算过去。他高价卖出战前买下的煤矿,有如凯旋将军一般衣锦还乡。

他在故乡买下几座温泉旅馆,过起清闲日子来。不久,又以金钱开路,施展手段参加众议院议员的竞选。撒出十箱新日元之后,他终于以最高票数当选为议员。并且,自此以后连续八届,届届连任。

当上议员的田渊,成了川崎的心腹人物。他在为川崎摇旗呐喊、奔走效劳的同时,也不失时机地为自己大把捞钱,中饱私囊。

五十年代末期,依靠川崎的鼎力相助,田渊成为众议院的决算委员长。这一来,他可就成了保守党内官僚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作为众议院的决算委员长,田渊利用职务大举调查官僚派的贪污和受贿活动。为了封住他的口,官僚派不借血本,花费了大量钱财。这些钱,全被田渊和川崎私下瓜分。

现任首相江川在就任保守党干事长时期,因涉嫌参与一桩纵火事件,被田渊追得走投无路,几乎坐牢。轻井泽的那位元老,原任大藏大臣的新干事长山村,现任大藏大臣小岛等等官僚派首脑人物,无一不对田渊恨之入骨。奔走于川崎鞍前马后的田渊,一旦将官僚派首脑人物贪污受贿的内幕公诸于世,不但会使他们不择手段,巧取豪夺来的巨额财产统统被没收充公,而且还会彻底葬送掉他们的政治生命。田渊的一系列活动,的确整得官僚派狼狈不堪,而他所利甩的证据材料中,有很大一部分正是先由毒岛传给川崎,再由川崎转交给他的。

所以,多年积蓄起来的仇恨,使官僚派首脑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如何收拾掉田渊。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成了一桩始终耿耿于怀的心病。不过,党人派首脑川崎活着时,就连官僚派的这些权势人物也不敢在川崎的眼皮下面对田渊下毒手。可是,到了如今。与川崎相交甚笃的右翼分子樱田投靠江川派,毒死川崎,而川崎和樱田一起经营起来的关东主要暴力组织东日本爱国团也宣誓效忠江川,田渊可就被逼上了穷途末路。到了这个份上,他真的还有与江川和樱田决一死战的力量吗?

毒岛对坂口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虑。

“没办法,只好对你说老实话。我们是野方组东京支部的人。江川派和樱田一伙全力收拾那些不肯听命于自己的暴力组织,风声越刮越紧,为了保护自己,我们只好和田渊先生联手合作,共渡难关……”

坂口撇了下嘴唇,回答了毒岛的问题。

“这倒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毒岛低声咕哝一句。

野方组的本部设在名古屋,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规模暴力组织。当初,樱田接受川崎的旨意,以爱国精神的旗号,呼吁成立全国暴力集团的大联合体——大东亚同胞会,遭到野方组的强硬反对,未能如愿以偿,最后还是拼命凑起东日本爱国团。虽说野方组对这件事情的告吹起了很大作用,但是与当时的江川派并没有什么关系。

野方组表面上的反对理由是本集团内部高级头目中有很多朝鲜侨民,唱爱国精神无异于自欺欺人。

为了合法地攫取金钱,躲避警察的搜捕,许多朝鲜侨民的暴力组织纷纷自我标榜为右翼团体。所以,野方组的这条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野方组的本意并不在此。这个组织残暴凶狠,无视法律,用种种卑劣手段积蓄起自己的力量,吞并其他组织,短短几年一跃而为新兴的大规模暴力集团。让它加入联合体,无异于命令它拱手交出自己的实力。

所以,野方组决不愿意被樱田所吞并,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们下层组织不断遭到警察的搜捕。当然,我们并没有一味躲避,也没有溜之大吉。在对丰崎支部进行搜捕时,在场的警察被杀得一个不剩。所以,不论江川派和检察厅怎么催促,地方警察总是不愿对我们下手……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与警察对抗总还是力不从心。如今和田渊先生联起手来,等于是掌握了田渊先生手中对江川不利的证据,他们也就不敢轻易对我们下手。至于田渊先生那边,如果没有我们帮忙,总有一天要被江川一伙收拾掉。实际上,在和我们联合之前,他不过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完蛋。”坂口冷冰冰地笑着说完这番话。

“行了,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吧。养好伤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毒岛依言而行,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平稳行驶的汽车就把他摇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人声。他霍地一下坐起来,背上的烧伤被扯了一下,痛得哼出声来。

“真对不起,睡得正香的时候把你叫起来。我们已经到了。”坂口略带歉意地说道。

毒岛要了支烟点燃。抽过烟后,头脑清醒多了。睡过一觉,头也不再痛得那么厉害。

坂口扶着他下了车,驾驶室里的人和吉普车里的人也跟着下来。

这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造型精致的池子和假山对面是高高的水泥围墙,围墙上还有像监狱里那样的了望台,大概是用来防范对手从外面偷袭进来。

仔细一看是假山,原来是经过一番伪装的岩石掩体,上边还有射击孔。

“这是田渊先生的一幢房子,守卫这里的是我们支部的人。”

坂口见毒岛目不转睛的盯着掩体上的射击孔,便笑着对他作了解释。

院子里的房子是三层的钢筋水泥建筑。一楼的窗户上装着铁栅栏,看上去非常结实,恐怕手榴弹爆炸的力量都能经受住。

“这是在什么地方?”毒岛一边向那坐房子走过去,一边开口问道。

“是世田谷的喜多见。周围没有什么人家,负责守卫的人很容易发现前来偷袭的对手。”坂口随口答了一句。

那座房子的门口站着两个卫士,每人腰上都挂着枪套,手枪把明晃晃地露在外面。门厅里装饰着甲胄和矛枪。

毒岛被领进宽大的接待室。这里的沙发和扶手椅上全包的是意大利山羊皮,壁炉的上方挂着川崎信夫的肖像。

毒岛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骨盆上的裂缝隐隐作痛,坂口在一边正襟危坐,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

他们刚刚坐定,田渊就在两个汉子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毒岛曾经在川崎家中和田渊见过几次面,不过从来没有说过话。

田渊身上穿的是和服,身材又矮又胖,但是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前额的头发全都掉了,光秃秃的。一双三角眼阴森冷酷,使人望而生畏。

一见田渊先生进来,坂口慌忙起身,毕恭毕敬地向田渊行礼,毒岛却仍旧仰在沙发上,动都没有动一下。

田渊正对着毒岛坐下来。他左边坐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打眼望去,像是个高级无赖。右边坐着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两眼满带寻衅找茬的神色。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的是林田先生。左边的这位是我们支部的负责人梅原先生,右边坐着的是田渊先生的保镖林田。野方组里最出色的人物。”坂口站在那里逐个介绍一番。

“有劳诸位了。”毒岛略微点点头。

田渊挺挺胸,从和服的袖子里取出雪茄烟盒,撕开裹着玻璃纸,动作粗鄙地咬着雪茄烟尾部。

“从现在起,我和你就是同志。为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反击共同的敌人江川一伙和樱田的暴力迫害,我们要一起决一死战。”

他说着话,把雪茄凑近林田递过来的打火机。

“知道了。等我养好伤后,又得出去为你拚死拚活。”毒岛冷冷地回答着。

“江川是个大恶人,樱田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无中生有,捏造罪名,诬陷反对派的侠义组织—一具体地说,就是暴力集团——把你隐藏起来了,逼着检察厅和警察机关把这些组织一个一个地收拾掉。江川派在樱田的协助下,得以将原来属于川畸派的暴力集团一网打尽。而樱田的目的,则是要吞并全国的暴力集团,让他们听命于自己,进而掌握自卫队,最后建立起自己的内阁政权。”

田渊没有理会毒岛话里的讽刺意味,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作为我个人而言,越受攻击,越感到自豪。每个人做事情的时候都应当考虑到国民的利益。这样,在你为国民服务的过程中,也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田渊又挺了挺胸。

“政治家们总是嘴上喊着为国民着想,实际上却干着中饱私囊的勾当。不过,对我而言这一切全都无所谓。不论是谁,只要肯出力帮助我收拾樱田,他就能作我的朋友。”毒岛满不在乎地说。

“你说什么?简直是可恶至极。收回你对先生说的这种无礼的话。”林田冲着毒岛吼叫起来。“可恶又怎么样?”毒岛漫不经心地眯缝起眼睛。

“看来,你是又想吃苦头了吧?”

林田把手伸到腋下,抓住插在枪套里的手枪枪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