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学习女子大学,位于户山平原,占地面积广阔。可以窥击见明治时代风貌的红砖建筑,已在战火中烧毁,如今新校舍是一派现代气氛,新鲜得很。
校园内有很多经大火烧过的古老树木。高大的银杏树飘落着枯叶,路面上象播下来无数金币一样。
在校园正中,有一处带一弯喷水池的广场,广场的一端建有大礼堂。攀缘植物爬满墙壁,红叶如火。
广场上停着几台汽车。树荫处的长掎上一些装束华丽的女学生正在全神贯注地谈论着什么。
高耸在大礼堂屋顶上的报时钟,敲了四下。清脆的钟声,溶化在太阳西斜的晚秋高空。
隔着喷水池与图书馆相对立的是三号教学楼。上完课的英文科的女学生正在成群结队地从三号楼走出来,象从衣柜里倾倒而出一样,种种颜色流动起来。
神野家的次女纪代子,就在这人群之中。
纪代子的眼睛大而有神,稍微翘起的可爱的小鼻子,配上她那副宽边眼镜,把她显得更天真稚气了,只有轮廊清晰的红嘴唇,看得出她是化了妆的。
女学生们或三、四个人一伙,或五、六个人一伙的从里走出来,在各自的伙伴群里,她们是有说有笑,可是和其他别伙人就绝不搭话。
在纪代子这一群里,有文明药厂厂长的女儿,有名画的千金。她们这几人的共通点是轻视课程,而热衷于小说和绘画。
纪代子和同学们谈论着在课堂上偷看的小说内容,说说笑笑向学校大门走去。
正门旁边停着校车。纪代子不喜欢自己家里的车来接她。
虽然是穿着平跟鞋,身体充分发育的纪代子的个子,在她们这一群人里还是最高的。
“纪代子君。”
忽然一个男人的喊声压过了她们这群人的谈话声音。
纪代子应声转过脸去,一辆豪华的德国轿车从图书馆右梯阶前面开了过来。
其他女学生的视线,也称被这辆旅行用车吸引了过去,她们内心赞叹不已。
这是一辆银色的新型的车篷可以自动折叠的车子,驾驶席上坐着纪代子姐姐知佐子的未婚夫泽田忠雄,他正在对纪代子挥手。
纪代子认出是泽田就停住脚,笑着向他挥手。
忠雄又叫了一声:
“纪代子君……”
泽田忠雄是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的人。领结打得板板整整,面部表情是一本正经,从他那端庄的容貌里,很是叫人感到青年人的朝气。
纪代子向同学们说道:
“噢,叫我了。你们知道吧,他是我姐姐的……”
“是泽田君吧,赶紧过去吧。”
“是的。那么,我就告辞了,再见……”
“再见,再见了。请代问好。”
梳着超短发发型的女学生推着纪代子的后背,让她过去。纪代子走近跟前,忠雄露出笑容,把车门打开了,纪代子在双座位的右侧席上落了坐。
“等很长时间了吗?”
“等了十五分钟左右。”
忠雄把车发动起来,马达声振颤着身体。
正门右侧是长长一段汽车专用道。忠雄把车开进了为两侧防护栅栏隔离开来的车道。
纪代子摘下眼镜,转过脸去,用传情的眉眼望着手握舵把的忠雄,问道:
“今天有什么事吗?这么特意……”
“有点头痛,今天没去银行上班。午后心绪好了一些,可是闲着什么事也做不来。”
“就这么一个理由?这点理由就能来接我吗?”
纪代子用淘气似的眼神望着忠雄问了一声。忠雄一下子表情严肃起来,好象要说出什么要事似的,可是却又变了神情柔和地说道:
“想请你吃晚饭,怎么样……”
“那我可太高兴了,谢谢你。可是总得回家去换换衣服呀。再说,也得跟母亲……”
“我已经和你妈妈打了招呼了,你今天的课表我都问过了。”
纪代子伸出舌头,说:
“今天没逃学,可太好了。”
“今天我的运气也很好噢。”
纪代子又重复地说:
“可是不回去换换衣服……”
“不用换了,这套衣服,你穿正合适啊。”
忠雄把视线在纪代子胸脯周围打量一下,笑了笑说。
纪代子应酬道:
“没想到,你还挺善于辞令呀。”
二
两个人乘坐的豪华车,穿过校园,沿着无轨车道直奔新宿方向开去。
这辆连低速都是七十公里的车子,最高时速为二百五十公里。这种汽车在出租车与货车混杂的道路上反而显得不便。从一辆和它平行行驶的货车里,一个满脸酒刺的汽车助手伸出头来,对着忠雄和纪代子说了些卑俗粗野的笑谈。
纪代子点着了一支带烟嘴的香烟,然后把另一支塞到忠雄的唇边。忠雄刚要按打火机点烟,纪代子忙把自己的美制伦松打火机打响,把火焰送到忠雄的烟头上。
“你讨厌抽烟的女人吗?”
忠雄紧张地吐了一口烟,忙说道:
“这怎么能呢。”
“一看见这部车,我就要想起姐姐来。姐姐太可怜了。”
纪代子把自己刚点着的烟仍了出去。
“我也是一样,一睁开眼就想起这件事。一想到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真想和她一起去啊。”
忠雄说着叹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可是那个对姐姐下毒手的罪犯还没能抓到。可我总是不相信,我那可爱的姐姐已经不在了,好象不定在哪一天,她就会回来似的。”
纪代子说话时视线是投向远方的,映入她眼中的是阴暗嘈杂的黄昏时分的新宿高层建筑。
“我看,我们就不要再谈知佐子的事了。就不要让我再受煎熬了吧,死了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复生的了,还不如今晚我们高兴地玩玩,这样,她也许会高兴一些。”
忠雄把叼在嘴里的香烟一口吹掉。象一只死娥一样飞落地面的烟头,正被一辆急驶而过神风摩托车轮碾过,迸散出点点小火花。
忠雄的豪华车在三光町折向四谷,周围一带的酒吧间的霓虹灯早已在闪动了。
过了四谷三道街进入青叶町时,来住车辆已经大减了,上坡道的两侧是一排排很有气魄的大公馆。
忠雄所属的第二实业俱乐部,集聚到一起的主要是一些有气派的年轻人,一般人则严禁出入。位于赤坂离宫附近的这种俱乐部里为会员设有娱乐设施和休息室,此外还建造了运动场。
身穿制服的守门人打开了带有尖刺的铁栅门,忠雄的豪华车驶进了俱乐部前屋的草坪上。
俱乐部建筑是典雅的英国式的三层楼房,二层以上是会员个人的房间。
玄关附近的停车处,总是有十几台外国车把尾部排列得整整齐齐。忠雄的车刚一停下,穿白衣的佣人就恭恭敬敬地把车门打开。
休息厅采取间接照明方式,光线柔和,几个少壮派实业家,坐在松软的靠椅上,抽着卷烟,在互相交换情报,见忠雄与纪代于进来,他们都微笑致意。
休息厅的厚地毯,把鞋根都能没了下去。从后面餐厅里依稀传出乐队的演奏声。
忠雄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又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小声说道:
“吃晚饭还早了一些吧。”
纪代子向休息厅一角看了一眼,示意到:
“到那儿去休息一会儿吧。”
“好吧”。
两个人找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软绵绵的靠椅上。
忠雄好象看到了耀眼的东西一样,把视线从纪代子脸上移开了。他叫来服务员,要了冰威士忌苏达。
“你要什么?”
纪代子答道:
“我要冰块混合酒、柠檬汁就可以了。”
随便闲聊了几句,几个杯子都已经空了。微微的醉意染红了纪代子的双颊。忠雄挽过纪代子的胳膊,向餐厅走去了。
这不是一般的餐厅,而是一流的大饭店。所差的只是空座位多了一些。乐池前面是跑舞的场地,右侧伸出部分是酒吧间的柜台。
纪代子的醉意,随着烧肉后面端上来的葡萄酒而加深了。忠雄望着这副脸,象要把它印在自己的头脑里一样。
“当为了消化食物,我们在这轻轻地跑一会几吧,上夜总会时间还早了一点儿。”
纪代子指着自己丰满的胸部说:
“我大概是喝醉了,这儿不太舒服。”
“见见夜风就轻快了,出去散散步吧。”
忠雄站起来,把手伸给了纪代子。
俱乐部将近二千坪的后庭院,已为夜幕笼罩了,水、石、树木布置精妙,把一方庭园装扮得深邃秘奥,模仿瓦斯灯模样的青绿色灯盏,散缀各处,晕点淡光。
两个人挽手而行,走过已是空塘的游泳池,踏着沙砾枯叶,登上坡度极大的小道,向深处深处走去了。小丘隔绝,树木遮档,从背后俱乐部透出的光亮,已经照不到这里了。
他们攀上两侧种植着杜鹃花的倾斜小路,眼前出现了一方池水,池中有小岛,通往小岛上,有一座涂着红颜色的拱桥。岛上建有小亭,安放着带背靠的长椅。
“那里很好。”
忠雄小声说,便拉起纪代子的手,顺小路而下。
两个人并排坐在长椅上,除了远处传来电车的汽笛声外,只能听得到两个人紧张的呼吸音以及风闹枝头的声音。
“纪代子君。”
忠雄兴奋地叫了一声,就要去抱纪代子的肩头。焦灼的眼睛与口唇闪出了欲望之光。
三
由警视厅回到新宿三光町的津村,用肩头推开书写着字体俊秀的“所长室”三字的门扇,大步地跨进了自己的事务所。
正坐在大办公桌后面,专心地读着电影杂志杂谈栏的秘书野田久子,劲头满足地从转椅上站起来,这是一个大个子脸蛋漂亮的姑娘。
摘下礼帽,并且麻利地挂在帽挂上的津村,用左手摩挲了两把头发,说道:
“噢,好累啊,有没有什么新的委托人来啊?”
久子拿着杂志转到津村前面,回答道:
“您回来了!今天可是一点事儿也没有。”
“是吗?若是在我出门的时候,有什么能够赚钱的委托人来,你可要说得好一些,把他们留住。”
津村翘了一下嘴唇笑了笑,便坐到方才久子曾坐过的自己的那把转椅上,久子坐过的椅垫上,还有她臀部留下的余热。
久子以眼传神,说道:
“早就知道了。”
她把杂志放到靠墙金库旁边的柜子上。
“每次去过警视厅,总觉得有些发怵。给我捶捶背吧,反正你的营养过剩了。这个我还想问一下,那个人还是那么欺负你吗?”
津村轻蔑地笑着闭上了眼睛,又晃动了几下脖子。他脱下那件花了不少钱买的素色上衣放到桌子上。
“你说些什么呀。”
久子说着噘起了嘴唇。可是她还是转到津村的背后,开始给他按摩了。
“嗯。太舒服了。”
津村长出了一口气,把两只手绕到后面,抱住了久子丰满的腰。久子从鼻子里哼一声,说:
“真讨厌!不老实坐着,能按摩吗。”
津村把背到后面的左手依然抱着久子,却把右手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动。他抚摸着久子光滑的皮肤。
“别动……”
久子扭动着身子,和她说的话相反,她的身体却稍稍让开了一些。
久子仰起了脸,眼睛好象微闭了起来,给津村按摩的双手顿时失去了力量。
“别动,别动呀。”
久子紧抓津村的肩头,把腹部顶在他的背上,头也后仰了起来。张着的嘴里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津村从久子身上撤回手来,他左手拿起话筒。
“你这人……”
久子两只手捂着脸,匆忙地向接待室跑去。
津村把两只脚扔到桌子上面,仰靠在转椅上。右有手仍放在鼻子底下,在手拿着听筒,讲个不停:
“喂喂,是,调查所,是吗,是吗,神野先生……呃,关于金山,还没有什么新情况……是,方才,我被找到警视厅去了,他们已经知道你已经委托我的事了……真是岂有此理。哪里……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讲出委托人的秘密……是的……谢谢了。可是,我从警视厅水岛的嘴里打听到意想不到的事情了。……不……不……是好消息……这一点请原谅。不宜讲出来……遗憾得很……只是这一点,还不能奉告。只是,一点点重要的线索……是,想抓住这个线索看看,以后,我会给您挂电话的……特意来电话,太谢谢了……再见。”
津村撂下电话,把卷烟点着火,一口烟喷向右手指。
双脚依然放在桌子上,津村闭上眼睛深思起来。街上的噪音,透过窗子传了进来。
三支烈性卷烟都变成了烟灰之后,津村才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穿上了上衣。
他走到大得吓人的金库跟前,转动着拨号扭,打开了金库门。
在金库下层放着用稍带油性的绒布包着的从流氓阿秀那里买来的手枪。手枪旁边还放着装有五十发子弹的弹盒。
津村把抢插到皮腰带的前面,然后系上扣子把手枪掩藏起来。
他本想去动子弹盒,可又改变了主意,把金库门关上,转动拨号钮锁上了金库,他把帽子戴到后脑勺上,进了接待室。
大个子姑娘久子正坐在沙发上,见津村进来把脸转到了一旁。
“可不能总是鼓着腮帮子哟。那不就成了发面儿的了吗?挺漂亮的一张脸,可要让你弄得不好看了。”
“不理你!”
“我到横滨去一趟,估计今天夜里能赶回来,所以到时间你可以先回去,只是要把门锁好。”
津村说完之后,甩动着车钥匙链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