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胃里的东西倒得空空之后,邦彦伸直痠痛的后背站了起来,用手销擦了擦嘴边,又打着响鼻擤了擤鼻涕。嘴里是酸的,胸口里则是苦的。

他拖着双脚走到已经难辨脸相的知佐子旁边,她那彻底被毁的脸上流淌出来的血,把散乱着石块的地面染成了黑红色。

邦彦抓起拴在知佐子脚脖上的麻绳,把尸体拖到水边停着小船的地方。

水边处有一块一抱大小的石头,邦彦不费气力地的把它弄到了小船上。小船左右地晃荡起来。

他提起麻绳的一端一跃跳上小船,然后用竹竿把小船撑到苇间水路的大里头。被拖到这里的知佐子的尸体,渐渐地向水中下沉,水面泛起水泡,染上了血色。

来到连长竿都够不到底儿的深处时,邦彦把麻绳系到了岩石上,把岩石扔进了水底。

水面迸起了飞沫溅到邦彦热热的额头上,他怒冲冲地拭去水点点,把小船又撑回原来的地点。

一股渗透着浓浓湿气的阴冷夜间寒气顺着脖颈袭进后背。邦彦张开嘴呼吸了一下。

他从靠岸的小船上跳了下来,径直向停放在那里的加尔曼吉亚赛车跟前走去。

上了赛车,把礼帽沿往眉际拉了拉。薄薄反毛手套一直是戴在手上的。

把原来放在坐席上的知佐子的高跟鞋扔到下面,转动钥匙点着了火,小赛车开始发动了。

他一边掌握着方向盘,一边从胸部衣兜里拽出浓褐色的茶镜遮挡住了眼睛。

小赛车的车头开向茨城方向。邦彦脚踏加速器,把车速调整到最高点。

耳边风声呼啸,车两旁水乡夜景飞速闪过、退去。

在一个鱼梁子附近,车向左拐去,沿着水流盘旋的利根川驶去。路上很少有汽车的影子了,只有专供深夜行驶的神风号邮政车时而在柏油路上轰轰做响迎面开过去。

邦彦前倾着身子,象是要把脸伏在仪表盘后面似的操纵着方向盘。即使前面开过来车辆,有前灯照射,由于礼帽深扣在眉上,茶镜遮掩,又有仪表盘做障壁,所以从车窗外也难看清他的脸相。

沿着利根川渐至河口处的小赛车,在霓虹灯依然淡染夜空的铫子市附近,又一次急转弯向右划弧驶去。

邦彦的脸上再也不见僬悴倦怠的影子,他弯着腰用戴着反毛皮手套的左手随随便便地转动着方向盘。

当驶近屏风浦断崖附近时,小赛车甩开了沿着海边用混凝土与铁栅加固起来的主干道,向着漆黑的岔路上猛开进去。

在离断崖五十公尺处,邦彦把车停了下来,低矮的灌木丛散在其间,这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地。

沉重的波头翻腾着吼叫着。邦彦下了车,绕过灌木丛向断崖边走去,绝壁陡峭,脚下三十余公尺处便是海水。海面里突起的岩石,正被灰暗波浪的利齿啮噬着,狂风推搡着邦彦,简直要把他卷下断崖,礼帽必须用手摁得紧紧的,不然定会被掀掉,海上看不见航行船只的灯火,只见左方犬吠角的灯塔上闪烁着光点。

邦彦返回车中,从座底下取出知佐子的手提包,然后将自已穿的东西一件一件脱掉了。

鞋也脱了。只剩下了裤衩和手套,他把脱下的东西卷到了一起,放到灌木丛里。把手表和手枪当做重物压在上面。

他几乎已经是裸体了。钻进车,打着了火,呼吸有些急促。

邦彦将车发动起来,寒风吹到光裸的身上,身肤立刻满是鸡皮疙瘩了。

小赛车在灌木丛中弯弯曲曲地划着圈儿穿行着,邦彦接连换档把车速飞快地提高了。

车带在石块上颠簸着,轻快的车体撞折着灌木枝急驶。

断崖的边缘就在眼前了。然而邦彦并不减速,依然用在柏油路上的速度飞车。黑暗中他的眼睛里闪着某种祈求。

小赛车的车头在飞速中已经冲出了绝壁。前车轮崩起石块悬在空中,冒着淡淡的烟尘,空转起来。

刹那间车台下部接触到崖壁,立刻发出轰鸣声。

这一撞击简直就要震断脊骨,整个车体飞悬在半空中。

在夜空中空转的轮胎发出尖锐的啸声。撞击的力量似乎要把邦彦丢出车外,可是他清醒地紧握着舵盘。

突然间悬空的小赛车的车门开了,由于机件的重量,车尾压下来,车体转了个面儿,直向海面上坠去。

邦彦脚底猛蹬一下飞出车外,头冲着三十公尺的下方咆哮着的海面跌落下去。

两耳做响、双目眩晕。由于与海面相击,他意识一时中断,连车体落下时激起的高高水柱也都没注意到,其实那场面宛如一颗炸弹落到身边一样。

海,昏沉沉的。

在黑暗的海中清醒过来的邦彦,拼命地挣扎着。时间是那么长,简直就是无限。肺象是被撕裂,呼吸艰难,他强忍着苦痛与漆黑的海水压力,不懈地搏斗。

突然,重压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头上淌下了象瀑布似的海水,邦彦的上半身露出海面,他轻松得真想从海面穿了出去。

“……”

邦彦张开嘴,贪婪地吸进大口大口的空气。扑过来的波浪灌进嘴里,塞住了喉咙,他奋力吐出咸味的海水。

车体沉入海里,但海面上仍然有涡旋回转,涡旋的中心处飘浮出大量的汽油和机油的油滴,它们逐渐地扩散开来。

邦彦向断崖下的海面方向游去,那里有从海底伸出的岩石壁。

接近断壁底下时,可以察觉到接近水里面处有些隐伏着的石岩。邦彦爬上这片岩石壁的时候,身上已经疼痛难忍了,皮肤也多处被划破。

游近棱角尖利的绝壁跟前时,邦彦在寻视着可以攀登上去的地点。湿漉漉的身体在强风的吹袭中,一直冷透到心底。整个身体几乎近于麻木了。

邦彦开始了攀登。他把手指搭在绝壁岩石的突起处让生长在岩缝中的杂木枝子承担着体重,扭曲着身体一步一步地爬将上去。

当邦彦回到安放脱掉衣服与鞋子的原来地方时,手脚上已经满是污泥了,肚腹两侧也有几块撞伤的斑痕。

他开始脱去被海水湿透的裤衩,并摘去手套,从他那失去血色的双唇里冒出了几句低低的骂声。

拧干了裤衩,擦掉了手脚上的污泥。接着他赶紧穿了衣服,直接穿上了外裤,然后把抢得的手枪插在皮带里。

体温恢复了正常,身上也不再哆嗦了,邦彦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擦试着头发上的海水,又把薄手套、裤衩拧得干干的,装进知佐子的手提包里。

邦彦将这个手提包藏在上衣的内侧,把礼帽向眉际紧扣了几下,这才迈开了脚步,欧米加手表的指针正指凌晨一点半。

全身粘凝着海水的咸味,很不舒眼。邦彦好象被人追赶着似地加紧了脚步。

这段路驾车行驶当然快得很,如果是徒步,再回到主干路那就得用上十二、三分钟了。恢复了正常知觉之后,碰伤的几处伤口真是疼痛难忍。

黑色的柏油路上,不见有一个车影往来。

这时邦彦发现在道路那一侧的尽头处连接着一片坡度很大的倾斜面。斜面上是丛生的杂木林。

恰好从铫子市方向开过来一辆车,车前灯渐渐靠近了,邦彦迅速地穿过大道跳到杂木林的斜坡上,把身子藏到一株山毛榉的背阴处。

这是一辆日产牌大型运货卡车。形状虽然不太美观,速度还是很快的,它以九十公里的速度飞速行驶,车体过后只能听到啃噬着岩块的波涛的咆哮声。

斜坡那茂密的杂树根之间有许多大块的岩石。

邦彦把这些大右块堆放在离大路五公尺左右旳一根粗大杉树的树墩后面。

他坐到堆积起岩块的斜坡上。

如今卡车的头灯更加靠近,它从九十九里浜地方开过来了。

闪着银黄色光亮的两只前灯,逐渐大了起来,随着这光亮的移动,那些沿海岸缓冲带设置的夜光涂料灯装置闪出了红点点,恰似狼群的红眼珠一样闪跃,车逐渐迫近了。

“好——了。”

邦彦口中喃喃着,将堆放着的十几个岩块推了下去。他自己十分迅速地躲到旁边一棵山毛榉树的背后。

岩块碰折树枝滚了下去。滚到了柏油路上之后撞击在缓冲带上又被弹了回来。

卡车急煞车停了下来,后面装货的车箱上苫着帆蓬。司机和助手提髙了嗓音骂了起来:

“混账!是谁在捣乱,你去看看!”

中年的司机向十八、九的小助手命令道。

助手恐惧地道:

“天这么黑,我也不能弄清楚是什么人搞的鬼。我看还不如把这些大石块搬掉吧。”

“那就快点搬吧。”司机果断地说。

身体瘦弱的助手,慢慢的下了车。他开始一块一块地把挡在车轮前面的大块的岩石推至道旁,滚动下去,小助手已经是汗津津的了。

邦彦于是火速地行动起来。他顺着斜坡,悄悄地滑落下来,他瞒过正与挡路石较量的助手的眼睛,偷偷地钻进汽车后车箱里。

这辆大型卡是来往于横滨——饭冈之间的夜间邮车,后车箱蓬帆下装载着晒干的袋袋海带。

邦彦蜷缩着身子,躲藏在草包与草包的空隙之间,姿势虽然叫人感到憋屈,却也没到忍耐不了的程度。

搬开障碍物重新发动起来的卡车,在铫子的渔业组合仓库面前停下了。仓库门打开着,等待装车。

刹时之间又有一些新装好的海带草袋装上了车,仓库员是一个坚信自己气力的小伙子,他劲头十足地把草袋甩进车里,草袋差一点碰撞到蜷缩着身子的邦彦的头上,邦彦险些叫出声来。

车里已满载,海带草袋一个摞着一个,邦彦几乎透不过气来了,整个车内充满着海潮的气味。

“装好了吗?”

“装好了!”仓库员与司机同时应道。

卡车又开动了,大地又轰轰地响了一阵,车疾驰而去。

邦彦推开压在头顶上的海带包,然后又挣扎着把身体拱到草包上面来。

二个小时以后,这辆夜间邮车途经八日市场、成田、船桥等地,开过了荒川灌水渠。

卡车开进了市里,在饭田桥附近一家通宵营业的中华简易饭馆跟前停下了。

已经有几辆卡车停放在这里了,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司机汇集的场所,前方不远,可以看到交通岗哨的红灯。

“先来几口烧酒解解乏吧?”

“可是我已经饿了啊……”

司机与助手交谈着下了车之后,便大步流星地推开中华饭馆镶着毛玻璃的门扇。

邦彦由草包间隙爬了出来,敏捷地跳下车,掸去沾在身上的草屑。

从灯光已经熄灭了的车站方向,走过来巡夜的警官,邦彦并没躲起来,他本想藏到卡车的背影处,但却打掉了这个念头,而是堂堂正正地向饭馆走去。

这时饭馆的毛玻璃门开了,身着深蓝色的旧运动服的出租车的司机正好走了出来,他那被纸烟熏成茶色的牙齿间衔着一只牙签。

“拉坐吗?”

“到哪里?”

“到新宿。”

“请吧。”

司机那不太洁净的脸上陪着笑,先登上了车。随着,邦彦也在座席上坐下来。

警官站住了,看样子他好象要开口说什么。但是车已经开动,他也终于没想好是否应该让汽车停下。

汽车沿着城壕迅跑,在市谷城向右折去,进入了新宿的三光町。

楼房与商铺都已熄灭了灯火,看上去象一片废墟,一小时之前街头娼妓还在拉醉客,如今也已不见了,只有那些身着防水短大衣的小流氓,掀起衣领在四处觅寻着捕猎目标。

邦彦在三光町下了车。等这辆车远去之后,他又坐上了另外一辆出租车。

“到西岔路口二道街。”

邦彦把自己的真实地址告诉给司机。

“噢,您肚子痛吗?”

多嘴的中年司机转脸看了一眼邦彦摁着藏在衣服里面的知佐子小提包的样子以后问道。

“没什么,快开车吧。”

邦彦翘了一下嘴角,从小提包的位置上把手放下了。

他特意让出租车停在大路上,他决意徒步走过巳经沉睡的住宅区回家去。

路灯的光线在邦彦的脸上留下深深的侧影,并把投到路面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脚步声惊动起近旁篱墙里的狗,一个叫了起来,随着附近的狗也都响起了吠声。

围墙里面邦彦的家,庭园很宽敞,迈过小门走进庭园的邦彦,径直向建筑在小树丛另端的别致的小洋房走去。

穿过方厅是一间兼做客室的居室,有十铺席大小。暖炉对侧是一个一面全镶着玻璃的装枪只的柜厨。二十多只来福枪和短枪静静地排列在里面,散发出暗光。

邦彦瘫软地跌坐在皮面的沙发里,一下子他的身体深陷了进去,他那带着血丝的眼睛凝视着这些含蕴着暴烈破坏力量的沉睡着的钢铁制成的活生命。

观赏这些东西,邦彦永不感厌倦,岂只不感厌倦,只要在自己这些心爱的武器旁边,他那张扬的神经也会镇静下来的。果然,他眼中的充血于不知不党间已经消失,甚至可以看到有一种沉静的神情在慢慢苏醒。

邦彦站起身来,走进居室右侧的厨房,端起贴着黑商标的威士忌酒瓶,对着嘴喝了起来。

在浴室经过热水淋浴之后,被盐水浸得发紧的身子立刻轻松了,沉重的头痛也消失了,邦彦更换了衣服,把潮湿的裤衩和手套从小提包里取出,然后拿着小提包和自动手枪走进书房。

书房四壁围着塞满装订精致的书籍,邦彦把小提包里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

里面只是装了些化妆品以及眼饰品之类的零星物件,然而却也都是一些值钱的东西。

当邦彦打开系着细细金链的项练盒的盖子时,他唇边绽开了微笑。原来镶在项链盒中的邦彦自已的小照也是在微笑着的。

邦彦把这张剪成心型的小象,揭出来撕成了碎末,他很清楚,在知佐子手里只有这一张照片。

邦彦打开桌子抽屉,取出薄薄的胶皮手套和剪刀,他戴上胶皮手套把胡乱堆放在屋角里的报纸放到桌子上。

邦彦叼着纸烟,从报纸的标题字中,挑选出一些字来,然后他把挑出的几个字排列在桌子的右边:

——知佐子现在我手中,要想让她生还……——

这些铅字大小不等,却也终于连缀成一句不吉祥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