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将拉美西斯大帝建造于三角洲上的拉美西斯城内的神庙映照得金碧辉煌。这座翠都,因所有房舍门面的釉瓦颜色而得名,是财富、权力和美丽的化身。
这里很适合居住,但是今晚那位高大的撒丁人赛哈马纳既无心享受甜美的空气,也不理会那片被染成淡红的温柔的晚霞。
穿戴上牛角盔甲,佩上长剑,蓄着拳曲的络腮胡,这位摇身一变成为拉美西斯私人侍卫长的旧海盗,心情郁闷地骑着马奔向赫梯王子巫里泰舒博的别墅,几年前巫里泰舒博便获准在此定居。
巫里泰舒博,王权旁落的赫梯帝王,拉美西斯不共戴天的仇敌,穆瓦靼力的儿子。巫里泰舒博为了篡位,手刃其父。但他不如帝王的胞弟哈度西勒阴险狡猾。当年巫里泰舒博原以为大权在握,哈度西勒却罢黜他,强迫其流亡海外。这是一场由拉美西斯的老友,外交官亚侠所策划的逃亡。
赛哈马纳莞尔一笑。这位天下无敌的安纳托利亚战士竟成了逃犯!真是讽刺极了,而且居然是拉美西斯,巫里泰舒博最憎恨的人,给予他政治庇护,以交换赫梯军队及其武力的相关情报。
当年,拉美西斯执政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在两国人民的惊叹声下,埃及和赫梯缔结了一份和平及共同抵御外侮的条约,巫里泰舒博原以为自己完蛋了。为了签订这份协定,他不是一件拉美西斯可以献给哈度西勒的绝佳赎罪祭品和上等的礼物吗?但是,基于尊重庇护法,法老拒绝将他的客人引渡回国。
今天,巫里泰舒博已不具任何价值。赛哈马纳一点也不喜欢拉美西斯托付给他的这项任务。
这个赫梯人的别墅位于城北边缘的一处棕榈树林里,至少他在这块他曾梦想毁灭的法老的土地上,享有一份奢华的生活。
赛哈马纳崇拜拉美西斯,愿意为他效忠至死;同时忠心执行国王交给他的任何可怕任务,尽管非他所愿。
别墅的人口有两名经过赛哈马纳挑选的持刀荷棍的警卫。
“没什么要报告的?”
“没有,长官。那个赫梯人在花园的水池边喝酒。”
撒丁巨人跨过门槛,快步踏上通往水池的泥沙小道。其他三名警卫日夜监守这位赫梯军队的前总司令,现在他成天大吃大喝、游泳和睡觉。
成群的燕子在高空中嬉戏,一只鸡冠鸟飞过赛哈马纳的肩膀。咬着牙关,握紧双拳,目露凶光,他准备出击,第一次,他为拉美西斯要他如此做感到遗憾。
如野兽般感到危险逼近,巫里泰舒博早在听见巨人沉重的脚步声前即已苏醒过来。
身宽体胖,肌肉发达,巫里泰舒博蓄着一头长发。在他的胸前,有一绺红毛。无视寒冷,即使在安纳托利亚的严冬,他亦体力充沛。
巫里泰舒博躺在水池边的地砖上,双眼半闽地盯着拉美西斯大帝的私人侍卫长走向他。
看来,时辰到了。
自从埃及和赫梯签订了那份可恨的和平协定之后,巫里泰舒博便失去了安全感。他曾试图脱逃,但是赛哈马纳的属下让他无机可乘。假如他能够躲过被遣送回国的命运,他也将如野猪般任凭一位凶猛如他的人宰割。
“起来!”赛哈马纳命令。
巫里泰舒博不习惯任人使唤。他缓慢地站了起来,好似依然沉醉在刚才的姿势里,正视这个即将宰杀他的人。
撒丁人的眼里强忍着怒气。
“动手吧,屠夫,”赫梯人语带轻蔑地说,“既然你的主人要你这样做,我根本没兴趣还手。”
赛哈马纳的五根指头紧按在那把短剑的球饰上。“滚!”
巫里泰舒博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
“你自由了。”
“自由……什么,我自由了?”
“离开这幢房子,随便你要去哪里。法老遵守法律,现在再也没有理由把你留在这里。”
“你在开玩笑!”
“战争结束了,巫里泰舒博。但是假如你在埃及犯了法,或者引起任何一点暴动,我一定会逮捕你。到时候,我们不会以外国使节礼遇,而是把你视为国际法的罪犯。一旦我有机会把利剑插入你的腹部时,我绝不会犹豫。”
“现在,你根本不能碰我。对吧?没错吧?”
“滚!”
一卷草席、一条缠腰布、一双凉鞋、一块圆面包、一串洋葱和两个用来换取食物的彩釉护身符,这些就是巫里泰舒博少得可怜的行李,他如游魂般,在拉美西斯城里闲逛了几个小时。重新找回的自由让人沉醉,这个赫梯人完全无法从中清醒。
“世上再也没有比拉美西斯城更美的城市了,”一首民谣赞美,“市井小民,贵如大官,洋槐与无花果,绿阴庇人,皇宫璀璨,如金如翠,和风温煦,鸟儿在池边嬉戏。”巫里泰舒博任凭自己被这座建筑在肥沃土地上的优美城市所吸引。它位于尼罗河支流旁,两条大运河环伺其左右。广阔的草原牧草丰盛,无数的果园庇护远近驰名的苹果树林,一望无际的橄榄树,据说其所生产的橄榄油比河岸边的沙粒还多,葡萄园提供甘醇多汁的美酒,屋舍里百花齐放……拉美西斯城和赫梯帝国那个不修边幅的首府哈图沙——一座耸立在高峻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军事城堡——大异其趣。
一个啃噬般的痛苦念头将巫里泰舒博从麻木中唤醒。他再也不可能成为赫梯帝王,但是他一定要报复铸下大错、还他自由的拉美西斯。如果他能够消灭这位在卡叠什战后被奉为神明的法老,便可陷埃及于混沌之中,但他现在还有什么呢?除了那个可以聊慰他被命运捉弄的屠杀和毁灭的炽热欲望。
他的身边,人群纷杂,有埃及人、努比亚人、叙利亚人、利比亚人、希腊人,以及一些前来景仰这座赫梯人原本希望将之毁灭,却反而匍匐在拉美西斯跟前的城市的游客。
打倒拉美西斯……巫里泰舒博一点机会也没有,如今他只不过是一名败北的战士。
“大人……”他身后有个声音喃喃地说。
巫里泰舒博转过身去。
“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巫里泰舒博垂眼盯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其棕色的眼珠炯炯有神,浓密的发上系着一条亚麻头巾,下巴蓄着一绺红棕色的短山羊胡。这个卑躬屈膝的人,身上穿着一件及地的五彩条纹长袍。
“哈依亚……真的是你?”
这位叙利亚商人上前鞠躬行礼。
“你,赫梯间谍……你又回到拉美西斯城?”
“战争结束了,大人。一个新世纪来临了,一切过错,既往不咎。我是个有钱、有地位的商人,我重操旧业。没有任何人责备我,我再度被上流社会所器重。”
曾是赫梯间谍组织驻埃及成员,负责颠覆拉美西斯,却反而被埃及调查人员识破,然而哈依亚成功地脱逃了。在哈图沙度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再度回到这个收留他的国家。
“对你而言,正好。”
“对我们而言,正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以为这次的相逢只是不期而遇吗?”
巫里泰舒博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哈依亚。
“你跟踪我?”
“关于您有各种不同的传闻,有人说您被击毙了,或说被释放了。一个多月以来,我的属下日夜监视着那间软禁您的别墅。我让您先重温一下这个世界,然后……再现身你眼前。可以请您喝杯冰啤酒吗?”
巫里泰舒博踌躇了一下,因为这一整天他领受了太多的感触。而直觉却告诉他,这个叙利亚商人将可帮他实现他的计划。
酒馆里,两人相谈甚欢,哈依亚目睹巫里泰舒博的转变。渐渐地,这位流亡者再度成为一名凶残的战士,随时准备出击。叙利亚商人没有看错人,虽然流亡海外数载,这位赫梯军队的前总司令一点也没失去他的急躁和暴力。
“我一向不喜欢闲扯,哈依亚,你要我做什么?”
叙利亚商人小声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大人,您想报复拉美西斯吗?”
“他让我受尽侮辱。我并没有和埃及人和解!但是要消灭这个法老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哈依亚摇摇头。“依情况而定,大人,依情况而定……”
“您怀疑我不够勇敢?”
“恕我直言,那还不够。”
“为什么你,一介商人,你竟会冒险投入一场如此危险的行动?”
哈依亚别扭地咧嘴一笑。
“因为我心中的怨恨不比您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