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掉琼和索米斯之外,还有别的人亲眼看见“那两个”(尤菲米雅已经开始这样叫他们了)从花房里走出来;波辛尼脸上的那种神情也被别人看在眼里了。
平时,自然的外表总是那样恬静闲适,可是有时候它蕴藏着的热力也会突然暴露出来——春天怒照的阳光从紫云中落在雪白的杏花上;雪覆的山峰,浴着月光,缀上一颗孤独的星,耸入火热的青穹;或者在落霞的光焰中,一棵老杉木阴森森地竖在那里,象是守卫着某些炽热的秘密;这些都是的。
也有些时候,在一家画廊里,被一位午餐吃得也许比他同类更讲究的福尔赛之流撞见一幅作品;这画在不经心的旁观者眼中只是“***提香——至精品”,偏会冲破了这位福尔赛先生的一切藩篱,使他象着了魔似地沉浸在一种狂悦之中。这张画,他觉得,有种地方,嗯,真正算得上画。一种不可推究的,不讲理的东西找上了他;他企图用一个凡事只求实际的人那种准确性来肯定这东西是什么,可是这东西却躲躲闪闪的,捉摸不到,就跟他中午逐渐消失的酒意一样,剩下他一个人在生气,觉得肝脏很不好受。他觉得自己刚才太挥霍了,简直是浪费;真是碰见鬼了。这本目录上面的三个米星号表明的什么,他本来并不想看见。造化的神力,天哪,他顶好一点儿不懂得!这种东西他顶好根本不承认它的存在!一承认,你就会无法自拔?你付一个先令买张门票,接着又要付一个先令买节目单。
琼看到的——以及其他福尔赛家人看到的——波辛尼脸上那种神情就象画布上面有一个洞,后面一支蜡烛动着,突然从洞里闪射出来一样——一点模糊的、摇晃不定的红光,黯淡而迷人,一下子冒出火焰。它使旁观的人恍悟到这里面包含着危险的因素。有这么一会儿,他们带着喜悦,带着兴味望着,但随即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望。
可是这却解释了琼为什么来得这样晚,然而没有跳舞就跑掉了,跟自己的未婚夫连手都不握就跑掉了。据说,她人不舒服,无怪如此。可是讲到这里,他们都怀着鬼胎相互望望。他们并不想使家丑外扬,不想恶意待人。哪个愿意如此呢?对于族外的人,他们是一个字也不吐露,无形的戒律使他们全都保持着缄默。
随后就听见说,琼跟老乔里恩上海边去了。
老乔里恩带琼去白劳德司代尔,因为这地方近来很吃香;至于雅茅司,尽管有尼古拉捧场,它的声誉已经日趋下降,而一个福尔赛家人上海边去,如果呼吸不到一点在一个星期之内使他的性情变得乖戾的空气的话,他花的钱就不值得。当初那个福尔赛始祖喝马第拉酒的贵族习惯不幸也带有这个动机,所以后代子孙当然也容易犯这个毛病。
琼就这样上海边去了。族中人只好等着看事情进一步的变化;除此没有别法。
可是“那两个”究竟——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呢?他们究竟打算闹到什么程度呢?他们难道当真要闹下去吗?肯定说,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因为两个人都没有钱。至多是调情调情,到了适当的时候就会完结,所有这类爱情都是这样结束的。
索米斯的妹妹维妮佛梨德·达尔第却嘲笑他们,认为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她住在格林街,因此染上了美菲亚区的风气,对于已结婚的人应当如何如何有着更时髦的主张,比一般流行的,例如在拉布罗克林流行的主张时髦得多。那个“小女人”——伊琳其实比她还高,她这样一直被唤作“小女人”十足地证明了一个福尔赛家人的高贵身份——那个“小女人”过得厌烦了。为什么不能寻点开心呢?索米斯这人相当腻味;至于波辛尼先生,她始终认为他很“帅”——只有乔治那样的小丑会赶着他叫“海盗”。
这句评语——说波辛尼“帅”——引得舆论哗然。大家都不服。说波辛尼“还算漂亮”,这一点大家可以承认,可是以他那样的高颧骨、贼眼睛、软呢帽,要说够得上“帅”的话,那恰恰证明维妮佛梨德又来她赶时髦的老一套,她总是那样放荡不羁。
那年夏天最时行放荡不羁,这在历史上是出名的;连大地都放荡不羁起来——栗树盛开,发散出浓郁的花香,在过去从没见过;家家花园里都开放着玫瑰;夜里满天的繁星,简直挤都挤不下;太阳全身披挂,天天从早到晚在公园上面挥舞着它的铜盾,人们的行为也变得古怪了,在露天底下吃午饭,吃晚饭。出租马车和私人马车川流不息地通过明媚的泰晤士河上的桥,把成千成万的中上层人士载往布西,载往里希蒙,载往开游,载往汉普登行宫,去领略一下郊外风光;那种盛况据说简直空前。差不多凡是够得上马车阶级的人家,这一年都要出城走一趟,或者上布西去看马栗花,或者上里希蒙公园在西班牙栗树林里兜风;虽则灰尘很大,他们却在自己扬起的云雾中车声辘辘一路驰来,一副时髦派头,睁着大眼睛望着大片的凤尾草长得老高,草里大驯鹿抬起它们分歧的鹿角,而这些凤尾草还得要给秋天的情人们以从未有过的荫蔽。不时,当那些栗树花和凤尾草缠绵的香气飘得太靠近时,他们里面的一个就会跟另一个说,“心肝!这味道多古怪啊!”
那一年的菩提花开得也是特别盛,几乎开成蜜黄的颜色。在伦敦许多方场的角子上,太阳一下去,这些菩提花就发出一种香味,比蜜蜂采的蜜还要香——那些福尔赛和福尔赛之流,用完晚饭,在那些只有他们持有钥匙的花园附近纳凉时,闻到这种香味,就会在心里引起一种不可言述的思慕。
就是这种思慕使他们滞留在那些隐约的花台中间,天色虽则逐渐暗了下来,也仍旧留连不舍;也就是这种香味使他们兜来兜去,兜去兜来,好象有情人等待着似的——等待最后的光线在绿荫下消逝掉。
不知道是不是菩提花的香味在维妮佛梨德心里唤起一种模糊的同情,还是受手足之情的驱使,使她想要亲眼看一下,或者证明一下她那句“根本没有什么事情”的评语的正确;还是她仅仅由于抵制不了那一年夏天的诱惑,渴想上里希蒙跑一趟;总之,这位四个小达尔第(小蒲白里斯,伊摩根,毛第,班尼狄特)的母亲给她嫂子写了这样一张便条:
亲爱的伊琳:
听说索米斯明天要上汉莱,在那边过夜。我想如果约几个人一同上里希蒙去玩,一定很有意思,你约波辛尼先生,我去找小佛列巴,好不好?
马车,爱米丽会借给我们(她们称呼母亲的名字——这样很“帅”)。我七点钟来接你和你的年轻朋友。
维妮佛梨德·达尔第
六月三十日
蒙达古认为皇家饭店的晚饭很吃得。
蒙达古是达尔第第二个名字,也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名字——他的第一个名字是摩西;达尔第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名流。
维妮佛梨德这样仁慈的打算竟然无端碰到许多阻挠,老天真是太不应该了。首先小佛列巴回信说:
亲爱的达尔第太太:
非常之对不起。简直抽不出空。
奥古司特司·佛列巴。
这真是倒霉的事,可是已经来不及设法补救了。一个做母亲的脑子动得真快,也真会应付,她立刻就想到自己的丈夫身上。她有决断,也有度量;一个瘦长脸儿、淡黄头发、淡绿眼珠的人往往具有这种气质。她少有弄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可以说从来没有过;便是弄得没有办法,也能够转败为胜,她一向就是这样。
达尔第的兴致也很高。那匹色鬼没有跑赢兰卡州银杯赛。这匹名马尽管是跑马场的一位巨头养的,在这次比赛中老老实实就没有起脚,而那位巨头早已暗地里下了好几千镑的赌注,赌自己的马失败了。色鬼落选之后的四十八小时内,在达尔第的一生中真不是人受的。
他日夜害怕詹姆士要找上他。一想到索米斯他就忿恨,同时又夹有一线的希望。星期五晚上他喝得大醉,人实在吃不消了。可是到了星期六早上,他那做交易所的天性在他心里又占了上风。他借了几百镑的债,这在他是决计还不了的,就进了城,把几百镑钱全赌在盐埠市障碍赛的那匹八音琴上。
他跟斯克劳敦少校在伊昔姆俱乐部吃午饭时说:这消息是那个小犹太孩子纳生透露给他的。他什么都不在乎。反正他——过不下去啦。这一着如果不成的话——那么,他妈的,老头子只好付账!
一瓶波尔罗杰香槟被他一个人灌下去,使他对詹姆士又产生了新的鄙视。
果然得手了。八音琴以一颈之差勉强跑上——真是险极了。不过,照达尔第说来,这种玩意儿全靠有胆子。
上里希蒙去跑一趟倒也不错。他愿意做一次东道!他对伊琳一向就倾倒,很想跟她亲近一下。
五点半钟公园巷的佣人跑来说:福尔赛太太很抱歉,一匹马患了咳嗽,大车子没法来了!
这又是一记打击,可是维妮佛梨德一点不丧气,立刻派小蒲白里斯(这时不过七岁)跟随着保姆上蒙特贝里尔方场去。
他们都雇两人马车去,七点三刻在皇家饭店碰头。
达尔第听到这个办法倒也高兴。比坐着倒座好得多啦!跟伊琳坐一部车子他倒无所谓。在他想来,他们大约是先到蒙特贝里尔方场去接那两个人,再在那边雇车子。
后来晓得约好在皇家饭店碰头,而他得跟自己妻子坐一部车子下去,他就悻悻起来,说这样慢死人了!
两个人七点钟动身,达尔第跟马车夫赌半个克郎,三刻钟内决计赶不到。
一路上夫妇两个只交谈了两次。
达尔第说:“索米斯大爷听见自己的妻子跟波辛尼先生坐一部马车,可要把鼻子都气青了!”
维妮佛梨德回答:“不要胡说八道,蒙第!”
“胡说八道吗!”达尔第跟着说了一句。“你不懂女人的心理,我的好太太!”
另外一次他只是问一下:“我的样子怎么样?两腮有点肿吗?乔治老兄就是喜欢喝这种烈酒!”
他中午是跟乔治·福尔赛在海佛斯奈克俱乐部吃的饭。
波辛尼和伊琳在他们前面到了。两个人正站在临河的一面落地窗跟前。
那年夏天到处都开着窗子,整天开着,整夜也开着,日夜飘进来花香和树香,和青草晒出来的热气味,和浓露发出来的凉气味。
达尔第眼睛很尖,在他眼中看来,这两位客人好象并不怎样热火,只是紧挨着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波辛尼一副饿鬼相——这家伙没有种!
可是他让维妮佛梨德去招呼他们,自己忙着去张罗晚饭去了。
一个福尔赛家人纵使不要吃得特别考究,总要吃得很好,但是一个达尔第可要皇家饭店把最拿手的本领使出来才行。象他这样一个钱到手就花的人,有什么好菜不配他吃的;所以他偏要吃。他喝的酒也需要慎重挑选一下;这个国家里有不少的酒都是“不配”他达尔第喝的;他一定要喝最好的酒。既然这些东西都是由别人付钱,他就没有理由刻苦自己。刻苦自己是傻子做的事,不是他达尔第。
什么都要是第一流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再没有比这一条原则更正确的了;反正他的岳父进项很不少,对自己的外孙外孙女也很钟爱。从小蒲白里斯出世(这原是疏忽)的第一年起,达尔第那双精细的眼睛就看出詹姆士这个弱点;就由于看事情很清楚,所以自己很受益。现在已经有四个小达尔第了,这简直是终身保险。
这顿盛馔的特色毫无问题是那道红鰡鱼。这种鲜美的鱼是从相当远的地区运来的,由于保存得好,简直和新鲜的一样;鱼先是用油煎过,然后去骨,吃的时候用冰冰着,什么卤汁都不用,只用马第拉酒和的五味酒做浇头;这种烧法只有少数几个见多识广的名流知道。
此外除掉要由达尔第付账,其他也没有要交代的了。
这顿饭从头到尾他都竭力和客人周旋;一双大胆而倾慕的眼光老是盯在伊琳的脸上和身上望。他不得不向自己供认,他这样看她并没有使她感到有什么异样——无论她的态度,或者她罩在乳黄色纱巾下面的双肩,看上去都没有一丝热意。他指望捉到她跟波辛尼调情;可是一点儿没有捉到,她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至于那位建筑师老兄,简直象只大熊害头痛病那样地丧气相——维妮佛梨德连他的一句话都引不出来;他菜一点儿不吃,可是酒倒的确肯喝,而且脸色变得愈来愈白,眼睛里的神情也变得愈来愈古怪了。
这一切都很有意思。
达尔第自己兴致非常之好,简直谈笑风生,话里面也含着刺,他本来不是傻子啊。他讲了两三个不大得体的故事,在他这是迁就客人,因为他平日讲的故事还要不成体统得多。他举杯祝伊琳的健康,先来上一篇滑稽演说。没有人跟他干杯,维妮佛梨德说:“不要这样神头鬼脸的,蒙第!”
她提议吃过晚饭上临河的公共走廊上去逛逛,大家就去了。
“我想看看那些普通人谈恋爱,”她说,“有趣得很!”
一天热了下来,有不少的人都出来乘凉散步,空气里人声嘈杂,有的声音又高又粗,有的声音温柔得就象喁喁私语。
还是亏得维妮佛梨德有心眼儿——她是这行人中唯一的一个福尔赛——所以不久便被她抢到一条长凳。四个人坐成一排。一棵茂密的树在他们头上张开厚厚的伞盖,河上的暮霭逐渐暗了下来。
达尔第坐在凳子的一头,在他旁边是伊琳,再过去是波辛尼,再过去是维妮佛梨德。四个人硬挤在一起,所以这位名流能够感觉到伊琳的胳臂抵着自己的胳臂;他知道伊琳不好意思把胳臂抽开,这使他觉得很有趣;他不时想法子来一个动作,跟伊琳挨得更紧一点。他心里想:“这位‘海盗’老兄一个人可霸占不了呢!挤得可真紧,的确!”
远远从下面黑暗的河上传来曼多铃清脆的琴声,几个声音在唱着一支轮唱的老调子:
小小一条船,向着码头开,
我们过河去,寻乐开心怀,
饮酒与欢笑,一杯复一杯。
忽然月亮出来了,她平躺着身体从树后升起,又年轻又温柔;空气好象经她呼吸过,变得更加凉爽了,可是菩提花的温香仍旧不断从凉爽的空气中传来。
达尔第一面抽着雪茄,一面掉头窥看一下波辛尼:波辛尼叉着胳臂坐着,眼睛瞪得笔直,脸上神情就象一个男子内心在痛苦着。
达尔第又把坐在中间的那张脸迅速瞄上一眼,由于头上的影子很浓,那脸看上去就象是黑暗的更黑的一部分,做成形状,加上生命,温柔、神秘、逗人。
嘈杂的走廊上一下变得阒然,就好象所有散步的人都在想着什么极其珍贵的秘密,不肯轻易说出口似的。
于是达尔第心里想:“女人啊!”
河上的夕照消逝了,歌声也停止了;新月躲向一棵树的后面去,眼前变成一片黑暗。达尔第把身体更向伊琳挨紧些。
他觉得一阵颤栗通过了他接触到的肢体,同时那双眼睛里也显出一种厌烦而鄙夷的神情,可是他并不着急。他觉得她企图把身体挪开,自己笑了。
这里得交代一下,这位名流酒已经喝得过量了。
在他捻得很好的上须下面,两片厚嘴唇张开,一双色眼斜睨着她,脸上那种促狭的神情就象个山羊神。
沿着两排树篱的顶上一条狭长的天空里,星儿涌现出来;这些星儿就象下方的人群一样,好象在移动、攒集、私语。接着走廊上的人声重又升起来,达尔第心里想:“啊!这个波辛尼是个无用的饿鬼呢!”于是他又跟伊琳挨紧点。
这一动作没有达到它应有的结果。她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
这时这位名流更加下定决心,要看看伊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沿着走廊走来,他一直紧紧挨在她身边。他肚子里已经装满不少好酒。坐马车回去有很长的一段路,很长的一段路,加上马车里温暖的黑暗和愉快的亲近——同时和世界隔绝起来,不知道哪个伟大而善良的人设计成这样的。这个饿鬼的建筑师不妨跟自己的妻子坐一部车子——但愿他跟她也乐一下。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大灵,所以小心着不开口说话;可是厚嘴角却一直浮着微笑。
四个人漫步向走廊尽头伺候着的马车走去。他的计划跟一切伟大的计划一样,简单得几乎近于粗暴——他只要紧紧跟在她身边,一等她上了马车,自己就赶快跟了进去。
可是等到伊琳走到马车跟前时,她并没有上车,反而一溜烟到了马头那儿。当时达尔第的两条腿并不怎样听使唤,所以没有赶得上。她站在那里拍拍马鼻子,可气的是,波辛尼已经抢前到了她身边。她转身很快跟波辛尼讲了几句话,声音很低;达尔第只听到“那个人”几个字。他顽强地站在马车踏板旁边,等她回来。这叫做以逸待劳!
在这儿灯光下面,他身上(他不过是中人身材)穿着晚上穿的白背心,显得很结实,一件夹大衣搭在手臂上,纽扣孔里插一朵粉红花,黝黑的脸上带着怡然自得的傲慢,这样子真神气极了——一个十足的名流。
维妮佛梨德已经上了马车。达尔第心里正在想,波辛尼要是不赶紧一点,在车子里面的罪可不好受呢!突然间他被人猛的一推,几乎把他摔在路上。波辛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轻轻地说:“我送伊琳回去;你明白吗?”他看见波辛尼一张脸气得雪白,目光闪闪望着他,就象只野猫。“呃?”他嗫嚅地说。“什么?不行!你跟我妻子坐!”
“滚开!”波辛尼低声说——“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在路上!”
达尔第身子一缩;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家伙说得到做得到。在他让出的空当里,伊琳溜了过去,衣服还扫了一下他的腿。波辛尼也接着上了马车。
“走!”他听见“海盗”叫。车夫把马打上一鞭。马向前冲去。达尔第有这么一会儿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随即向自己妻子坐的那部车子赶去,爬进车子。
“赶上去!”他向车夫喊,“不让前面那个家伙溜掉!”
他坐在自己妻子身旁,破口大骂起来。后来好容易总算使自己平静下来,又接着说:“你真是做的好事,让‘海盗’跟她坐一部马车回去;为什么你不能把‘海盗’抓着呢?他爱得都要发疯了;哪个傻瓜都看得出来!”
维妮佛梨德才一回答,他又重新呼天抢地起来,把她的声音完全盖掉,一路上他把维妮佛梨德、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伊琳、波辛尼、福尔赛的一家、他自己的儿女,全都骂了过来,并且诅咒那一天他怎么会结婚的;一直到车子驶达巴恩斯镇时,他的一段伤心史才告一段落。
维妮佛梨德本来是个性格坚强的女子,所以由他说去,最后他总算不响了,在那儿生闷气。一双怒目永远盯着那部马车的后影;这车子就象失去的良机一样,一直在他前面那片黑暗里闹鬼。
所幸的是他并没有能听见波辛尼热情的央求——经这位名流一闹,波辛尼的热情就象洪水似的冲了出来;他没有能看见伊琳起一阵震栗,就好象衣服被人撕开似的,也没有能看见她凄戚悲痛的眼睛,就跟被人打过的小孩子的眼睛一样;他没有能听见波辛尼再三央求,一直都央求着;没有能听见伊琳忽然轻轻啜泣起来,也没有能看见那个可怜的饿鬼又是怕又是抖,战兢兢地碰一下她的手。
到了蒙特贝里尔方场时,那个车夫严格遵照他的指示,忠实地跟着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达尔第夫妇先看见波辛尼跳下车子,伊琳跟着出来,垂着头三脚两步走上石阶。她显然手里持有钥匙,所以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有没有转身跟波辛尼讲话,也没法说。
波辛尼走过他们的车子;这夫妇两个借着街上的灯光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神情极其激动。
“再见,波辛尼先生!”维妮佛梨德叫。
波辛尼一惊,一把抓下帽子,就匆匆走了。摆明的他已经忘记有他们在场了。
“呶!”达尔第说,“你看见那个畜生的脸色吗?我怎么说的?做的好事!”他又找到机会大放厥辞了。
摆明的马车里面出了事情,连维妮佛梨德也没法自圆其说了。
她说:“这事还是一点不要提起罢。我看闹出去没有好处!”
达尔第立刻表示同意;他把詹姆士认作他私有的园地,除掉他自己的事情,拿别人的事情去麻烦他,他都是不赞成的。
“很对,”他说;“让索米斯自己照应自己去。他在这上面很行呢!”
说了这话,夫妇两人就回到他们在格林街的寓所(寓所的房租是詹姆士付的),从事他们辛苦挣得来的安息。时间已是夜半,所以已经没有福尔赛家人留在外面窥察波辛尼在街上徘徊;看见他回来,靠着方场小花园的拦杆,身子隐在街灯照不到的暗处;也看不见他站在树影子里,望着那所房子;在这房子里的黑暗中藏着一个女子,他不惜一切想能和她见上一面——对于他,这个女子就是菩提花的香气,就是光明和黑暗的真谛,就是他自己心儿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