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那一天傍晚,索米斯在俱乐部里吃过晚饭,就出去干那件需要更多的勇气,而且不需要过分把细的事情;在他的一生中,除掉出世和另外一次行动外,恐怕还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他选择了晚上,一部分理由是,伊琳晚上在家的可能性比较大,另一部分理由是他在白天就没法下得了十足的决心,需要一杯酒壮壮自己的胆子。

他在采尔西河滨道下了马车,自己一直步行到老教堂;他记得伊琳住的是一幢公寓房子,可是拿不准是哪一幢。后来在一幢大得多的房子后面被他找到了;他看看楼下门牌上的姓名:“伊琳·海隆太太”——海隆,果然是她!她的娘家姓;原来又用起这个名字了,气人吗?——他退后两步到了街上,望望二楼的窗子。角上那幢公寓映出灯光,他能听得见有人在弹钢琴。他从来就不喜欢音乐,他已往那些日子里,还对音乐暗恨,因为那时候伊琳每每把钢琴当作避难所,明知道这一行他是进不来的。可恨啊!多年来,原来被他克制着的、暗藏的愤恨终于揭开了!随着音乐带来了苦痛的回忆。一定是她在弹琴;这一来他几乎有十足把握能见到她,却使他站在那里更加迟疑不决起来。预感引起他一阵阵的颤栗;他觉得舌头发干,心跳得很快。“我没有理由害怕,”他心里想。接着他的律师头脑在开动了。这件事他是不是做得太蠢呢?恐怕还是应当约好她的代理人一起正式谈一次好吧?不!乔里恩那个家伙,他就同情她,不能当着他谈!决不!他又走进大门,为了使自己的心跳得好些,缓缓走上那一串楼梯,按了门铃。门开时,一阵远远从已往岁月里传来的香气,控制住他的感官。那股香味!就是他时常进去的那间客厅,他自己的那所房子的香味——是干玫瑰叶子和蜂蜜的香味啊!“就说福尔赛先生,”他说,“你太太肯见的,我知道。”这是他早已想好的;她会当作是乔里恩呢!

女佣进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间狭小的穿堂里;墙上一盏珠灰罩子的烛杆射出暗淡的灯光,墙壁、地毯、一切东西都很灰,使得墙壁中间的空间显得十分阴惨;他只能够可笑地想着:“我穿着大衣进去呢,还是脱掉进去?”音乐停了,女佣在客厅门口说:“请进来,先生。”

索米斯走了进去。他木然注意到一切仍旧是银灰色,小钢琴是椴木的。她已经站起身来,斜靠着钢琴;一只手放在琴键上,就象是靠它撑着身体;忽然间按了一下,钢琴发出一阵不调和的声音,停留有这么一刹那,方才放掉。钢琴上有灯罩的烛架,照见她的颈子,衬得脸上相当阴暗,她穿一件黑色晚礼服,肩头上披了一点薄纱之类的东西——他记不起曾经看见她穿过黑衣服,这时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她一个人在家都要穿礼服呢。”

“是你!”他听见她低声说。

这一幕戏在索米斯幻想里已经排演过好多次。可是排演对他毫无帮助。他简直说不出话来。这个他过去曾经那样热烈地要过、完全占有过的女子,十二年不见,没料到一见之下竟然仍旧使他动心得这样厉害。他曾经想象自己,一面说,一面做着,半象生意人,半象法官那样。现在看来,就好象他面对着的并不是一个平常女子,一个行为不检的妻子,而是一种来自自己里面和外面的力量,就象空气一样虚空,一样不可捉摸。他心里涌起一阵防御性的自我嘲笑。

“对了,这是一次古怪的拜访,你身体好吗?”

“谢谢。你请坐。”

她已经离开钢琴,走到一张靠窗的椅子面前,深深坐进去,两只手放在膝上紧紧勒在一起。这里光线能够照得到她,所以索米斯这才看见她的脸、眼睛和头发,奇怪的是就跟他记得的一样,也同样异常的美。他在靠近自己站的地方一张椴木椅子上坐下,椅子垫的是银色料子。

“你没有变,”他说。

“没有吗?你来有什么事?”

“谈事情。”

“你的要求你哥哥已经告诉我了。”

“那么怎样呢?”

“我愿意。我一直就愿意。”

她讲话的声音既矜持又严峻,身体摆出一种防范的、保卫性的姿势,这些在这时候反而帮了他的忙。千千万万对她的回忆,那些一直在防备着他的,这时候伸动了。他恨恨地说:

“那么你不见怪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点事实,使我可以着手呢?总得照法律做事。”

“我能够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了。”

“十二年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种话吗?”

“我想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会相信;不过那都是事实。”

索米斯恶狠狠看着她。刚才说她没有变;现在看出她是变了。并不是变在脸上,脸上是变得更美了;也不在身腰上,身腰只是变得丰满了一点——不是的!她是精神上变了;她有一种地方看上去又活跃又勇敢,而在过去仅仅是消极的抵抗。“哼!”他心里想,“这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收入的缘故。可恶的乔里恩大伯!”

“我想你现在过得很舒服了吧?”他说。

“谢谢你,是的。”

“为什么你不让我负担一点?尽管有那些事情,我也会肯的。”

她嘴边淡淡地一笑;可是没有回答。

“你总之仍旧是我的妻子,”索米斯说。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当时以及事后始终搞不懂。说这种废话,简直近乎荒唐,可是引起的后果却叫人意想不到。她从窗座上站起来,有这么半晌站着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他能看出她的胸口起伏着;接着转过身去把窗子打开。

“开窗子做什么?”他厉声说。“你穿着这种衣服要着凉的。我并不可怕啊。”他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

她也回答他一阵笑——轻微的笑声——轻微地,恨恨地。

“这是——习惯。”

“相当老的习惯!”索米斯同样恨恨地说。“把窗子关上!”

她关上窗子,又坐下来。这个女人——这个——他的妻子!已经有了一股力量了!她坐在那里时,他觉得这股力量从她身上发出来,就象一层铠甲似的。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站起来,向她走近一点;他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和他对看着。天哪!这双眼睛多么清澈,被那白皮肤衬得多么的深褐,还有那一头火一样的琥珀头发!还有,肩头多么白皙!真是怪感觉!他应当恨她啊!

“你还是告诉我的好,”他说;“离掉了对于我好,对于你也好。当初那件事情太过时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难道指望我相信你一点事情没有——没有人?”

“没有人。你得在你自己身上去找。”

这一顶,顶得他很不好受,索米斯向钢琴走了几步,又回到火炉面前,这样来回走着,就象旧日在他们的客厅里自己的心情受不了时常常做的那样。

“这不行,”他说。“你丢掉我的。按照一般道理,应当由你——”他看见她的白肩膀耸了一下,听见她低低地说:“是的。为什么那时候你不跟我离婚呢?当时我会在乎吗?”

他停下来,带着一种好奇心凝望着她。如果她真正是一个人过的话,她平日究竟怎样消磨呢?而且当初他为什么不跟她离婚呢?他一面瞠眼看着她,一面重又感到她一直不了解他,一直就对不起他。

“为什么你不能给我做个好妻子呢?”他说。

“对了;嫁给你是个罪恶。我已经受过惩罚了。也许你会想出什么办法来。你用不着怕我丢脸,横竖没有什么可丢的。现在我看你还是走吧。”

索米斯感到一阵失败感,就象一股袭人的寒雾;他觉得连自己的正当辩护都被人剥夺了似的,觉得另外有种东西连自己也解释不了。他木然抬起手来,从火炉架上取下一只小瓷碗,翻过来看。

“罗威斯托夫特瓷,”他说。“你哪儿得来的。我在乔布生拍卖行买到一只跟它完全一样。”猛然间,他想起好多年前他曾经跟她一同买过瓷器;他一面忍受着回忆的痛苦,一面尽盯着那只瓷碗看,就象碗里盛着过去的一切似的。她的声音使他惊醒过来。

“你拿去吧。我不要这个东西。”

索米斯把碗放回原处。

“拉拉手好吗?”他说。

她的唇边浮出一点微笑,把手伸出来,在他相当热烈的心情下,手碰上去很冷。“她是冰做的,”他心里想——“她永远是冰做的!”可是便在脑子里掠过这种念头时,她衣服和身上的香味仍旧使他的心神把持不住,就好象她心里面的温情——从来不是给他的——在挣扎着表现它的存在。他转身走了;出了房子一路走去,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在后面赶他那样;连马车都不叫一辆,看见空荡荡的河滨道,寒冷的河流和筱悬木叶子密层层铺在地上的影子,反而好受——他心绪非常之乱,慌慌张张的。又是慌,又是气,隐隐有点着急,就象自己造成什么大错,而这些错误的后果他一时还看不到似的。忽然他脑子里来了一个怪念头:她如果不说,“我看你还是走吧,”而是说的,“我看你还是住下罢!”

他会是怎样的感想,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呢?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居和怀恨,她那可诅咒的魅力便在现在还是等着他。等在那儿,随时随地只要有那么一个手势,或者碰这么一下,就会骑到他的头上来。“我跑去真是个傻瓜!”他喃喃说着。“一点进展没有。哪个想象得到?我从没有想到——”记忆飞回到他结婚的头几年里,和他开起残酷的玩笑来。她不配保留她的美——他曾经占有过的而且那样熟悉的美。他对自己倾慕的顽强涌起一阵愤恨。多数的男子会见都不要见她,这正是她自己找的。她毁掉他的一生,伤透了他的自尊心,害得他连个儿子都没有。然而仅仅见她一面,和从前一样的冷,一样的顽抗,却有力量使他完全颠倒!她真有这样的魔力,他妈的!无怪她这十二年来,如她自己说的,一直守身如玉呢。原来波辛尼——想起这个家伙真是可恨——这么多年来仍旧活在她的心里!索米斯说不出自己知道这种情形时的心理,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快到他的俱乐部时,他终于停下来买了一份报纸。一条头号标题印着:“波尔人不承认宗主权!”宗主权!“就跟她一样!”他想:“她一直就这样不承认。宗主权!我在法律上仍旧有。她住在那所破烂的小公寓里一定极其寂寞呢!”